刘正权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爹骂春兰，要人样没人样，要家当没家当，一个黑王寨的男人随你挑，你咋挑个外姓人？

外姓人是大老史的儿子史小义，在黑王寨，几大姓基本都能丝瓜藤扯到南瓜藤上、亲连亲的。惟有大老史一家，因为是外地来的，落了单，怕住近了惹波杂，自动住到了寨下河边。

黑王寨人排外，是老辈人传下的习性，没什么不对的。这么多年下来，几大姓之间虽有指鸡骂狗的事儿发生，但打得头破血流拼得你死我活的事，却没几宗。

血浓于水吗，上了书的东西能有错？

但春兰这回，却打算一错到底，我还就喜欢外姓人！

你倒是说出个喜欢的缘由啊。娘知道春兰犟，娘就软了口气转着弯劝春兰。

他对我好呗。春兰想了想，想出这么个理由来。

废话，人家大柱对你不好？爹的火气腾一下又上来了。这是实话，大柱都为春兰家挑了三年水了，春兰没兄弟，就几个姐妹，从寨下挑水一直指望爹。自打大柱看上春兰后，那担水桶就落在大柱身上。

春兰白了爹一眼，大柱那是对你好。

爹气得嘴直抖，却找不出话来反驳。爹就使劲一砸桌子，反正他史小义别想进我家大门一步。

话刚落音，史小义在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来，见气氛不对，脸上先自笑了三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也上了书的。可春兰爹却一巴掌伸了过去，史小义没缩头，一缩，春兰会看不起他的。

巴掌却被春兰挡住了。春兰一扭头，牵了史小义的手说，我们走。

走出这个门，你就别想跨进这个门槛。爹砸出一把扫帚来。回来我就打瘸你腿。

春兰说我想几时回就几时回，不管不顾地一把搂了史小义，两人就亲亲热热地下了寨子。

春兰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门外站着大柱，阴着脸把水桶使劲一丢，走了。

春兰爹肩膀就隐隐疼了一下。

五十岁的人了，再下寨子挑水，吃不消呢。春兰爹是做过苦活的人，这点累他能受，他吃不消是寨里人的眼光。掰着指头数一数，全寨子过了五十的人，谁还下寨子挑水啊，都有儿子接上肩了。

这么七数八不数的，春兰爹就分了心，上坡下岭的，一跟头栽下来，得，桶破了，人也瘸了。

史小义那天晚上挑的水，挑完下来冲春兰说，你回去看看爹吧。春兰不去，嘟着嘴，说，他不是要打瘸我的腿么。

史小义说做儿女的哪好这样呢。

春兰心里堵着气，说不这样能哪样，别以为你挑了几担水就很了不起，你能挑一辈子么？

史小义当然不能挑一辈子。

史小义说要不咱给爹砌个水塔？

我还想给爹安自来水呢。春兰白了史小义一眼，对啊，自来水。史小义眼一亮。

第二天，史小义就上山去找乔篾匠了。

黑王寨自打春天栽了竹子后，一年年的居然发得到处都是，碗口粗的竹子多了去。

竹子是不用花钱的，给乔篾匠工钱就行，乔篾匠打的竹杯竹碗都能装水，打通竹管从寨下接到寨上自然不在话下，一直就接到了春兰爹家门口。

下面简单，史小义只买了一台小电机，接上电源，水居然爬上了寨子，爬进了春兰爹的水缸里。

春兰爹躺在里屋，听见水哗哗响，急忙喊春兰娘，是不是下雨了，快往缸里接水。

下雨，还下风呢。春兰娘嗔道，摔个跟头把脑袋给摔糊涂了，这是小义给咱家送水呢。

他送水？春兰爹叹口气，就他那豆芽身板，别也摔出毛病来。

摔。你以为人家小义像你，只会出憨力气。春兰娘回了一句。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春兰爹火了。

了不了得起你自己出来看，人家把水引咱屋里了。春兰娘说。

引屋里了？春兰爹不信，拄了拐杖爬起来，果然水哗哗往缸里漫呢。

春兰爹看了半晌，冲春兰娘说，去，杀只鸡。

杀鸡干吗？春兰娘奇怪了，他刚摔瘸时医生让补一补，他要死要活不准杀呢，说正生蛋杀了可惜，真要杀，也等生完这一轮再杀。

这一轮要入冬才歇窝的。

春兰爹说，请史小义过门吃个饭啊。

这当儿，春兰在外面进来了，春兰是来察看水势的，春兰说史小义忙着呢，没空来吃饭。

春兰爹火了，我去请他行不？完了不管不顾就满寨子去寻史小义。

其实也好寻，史小义正和乔篾匠忙得不可开交的，他这么想的，能不能粗竹管上开几个分支竹管，那样大家就都不用挑水了。

这是个细活，最花工夫了。两人忙得连鼻涕流下来都没空擤一把，更别说头上的汗了。

春兰爹瘸过来时，史小义正扎着头撅着屁股忙活呢。春兰爹掏出毛巾，一点一点弯下腰，轻轻拭去史小义额头上的汗。

史小义吓一跳，说，您怎么出来了？

春兰爹一鼓眼睛，我为什么不能来？春兰说你没空去家里吃饭，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了不起，就是当个国家总理也得吃饭吧。

乔篾匠就笑了，说，史小义是没你了不起，瘸着腿就把水引上寨了。

春兰爹一挥拐杖作势要打，笑骂乔篾匠说，我们父子俩的事，你个外人插个嘴做么事？当你会接竹管了不起啊。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