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唐代岭南贬谪诗歌的文化诠释

2016-03-28王新锋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宋之问贬谪柳宗元

王新锋

(华南农业大学 艺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唐代岭南贬谪诗歌的文化诠释

王新锋

(华南农业大学 艺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有唐一代,近两百余名谪宦文人被贬岭南道,岭南既是他们的人生受难地,又是文学的重生地。荒蛮的自然社会条件与身心困厄交相摧折,无疑使谪宦备尝艰辛,深味世态炎凉与生命沉沦,甚至对精神信仰作出新的调适。与此同时,他们置身奇美陌生的岭南世界,“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这些诗歌洋溢着贬谪精神、山水性灵与佛禅意趣,显示了唐代诗歌新的审美追求,重构了贬谪文学的地域景观,标志着岭南诗歌新的发展。

谪宦;贬谪诗歌;文化诠释;悲剧精神;空灵

张说、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李绅等唐代名士,都曾被贬岭南。贬黜前,他们已经名满都下,掌握了高超娴熟的写作技巧;左迁后,置身奇美陌生的异域世界,北人写南地,将自然景观、禅理趣味和贬谪情怀合而为一,创作了数量可观、水平上乘的诗歌作品,奠定了山水诗空灵之美的审美追求。谪宦其人其诗尽显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展现了悖论式复杂体验,散发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存在价值。

一、时空倒悬下的沉沦与超越

神龙元年,杜审言因“二张案”流放峰州,途经湘江时,作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诗中昔日园林优游,今朝江边愁穷;人为南窜之身,湘江不改北流,今昔南北相形之下反差刺目,仕途的挫败感、浓烈的悲剧气息洋溢其间,正是其感人之处,类似描写在岭南贬谪诗歌中俯拾皆是:“忆昨京华子,伤今边地囚”(沈佺期)。“昔陪天上三清客,今作端州万里人”(李绅)。“朝为青云士,暮作白头囚”(韩愈)。“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回”(韦承庆)。“北极辞明代,南溟宅放臣”(张说)。“南浮涨海人何在,北望衡阳雁几群”(沈佺期)。

古代士人深怀“修齐治平”信念,认为自身修为提高,与齐家乃至治国平天下息息相关,人生发展有着清晰路线可循。突遭流贬后,谪宦的仕途人生顷刻倒悬,贬谪以强有力方式,骤然间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今非昔比,南北不同,这种巨变反差构成对比书写的现实基础。

昨日已逝,只有回忆:“花杂芳园鸟……车马洛桥边”(杜审言)。“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游宴”(宋之问)。“扈巡行太液,陪宴坐明光”(沈佺期)。“同游翰墨场,和乐埙篪然”(刘禹锡)。“抚中良自慨,弱龄忝恩遇”(宋之问)。“遥思禁苑青春夜,坐待宫人画诏回”(李德裕)。沈佺期在《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中写道:“丽日风徐卷,香尘雨暂收。红桃初下地,绿柳半垂沟。童子成春服,宫人罢射鞴……舞籥千门度,帷屏百道流。金丸向鸟落,芳饵接鱼投。濯秽怜清浅,迎祥乐献酬。”在这些美好回忆中,谪宦用的字眼多是“京”“洛”“花”“车”“光”“宴”“游”“乐”“恩”“众”等,字面写尽昔日无限风光,行间背后流露出的复杂感受,甚难言道。

一朝失宠,今日被贬荒蛮,或为囚或为客,身心凄楚无限悲凉:“昆弟两三人,相次俱囚桎”(沈佺期)。“炎方难久客,为尔一沾襟”(常衮)。“远谪南荒一病身,停舟暂吊汨罗人”(李德裕)。“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休垂绝缴千行泪,共泛清湘一叶舟”(韩愈)。“瘴江昏雾连天合,欲作家书更断肠”(李绅)。“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沈佺期)。“黄绢外孙翻得罪,华颠故老莫相嗤”(卢肇)。“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柳宗元)。“疟瘴因兹苦,穷愁益复迷”(沈佺期)。“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张说)。描写当下境况时,谪宦用的字眼多是“病”“愁”“泪”“昏”“独”“罪”“思”“穷”“归”等,境况堪虞何足道哉!

时空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要素,是叙事和抒情的基座。因为贬谪,贬谪诗歌的时空被裁为“昔日中原”与“今日岭南”两截,二者构成截然相反的对照关系。同时,二者又包含丰富含义。“今”与“昔”原本只是时间概念,但谪宦昔为青云之士,今成白头之囚,“今昔”在这里就蕴含着成败、得失、悲喜的生命体验。“南”与“北”原本只是地理概念,但谪宦用“北”指代千里之外的京都,用“南”指代身处的蛮荒岭南。这样,“南北”就具有别华蛮、尊卑、上下的意味。因此,“今昔南北”被诗意表现后,便从客观的自然时空、现实时空,转换为意识形态的审美时空、文化时空,具有了生命意识和文化含义。在这倒悬的时空中,“今日岭南”与“昔日帝京”表现为冷与暖、枯与荣、悲与喜、暗与明、实与虚、败与成等一系列截然相反的意象和情绪,呈现刺目对立,这既是谪宦现实遭遇的冰冷反映,又是悖论式复杂体验的文化表征。

然而,历史总是充满吊诡。“(张说)晚谪岳阳,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之助”(辛文房《唐才子传》)。“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主客以后,始事疏纵,其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至于韩愈,“凡在近贵所作诗,似逊于迁谪及散处时之郁勃豪壮”(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至于柳宗元,“精思于窜谪之文,然后世虑销歇,得发其过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宽闲寂寞之地,盖有惩创困绝而后至于斯也”。今人亦如此评价:“到了贬谪之后,由于生活情感的变化,在艺术上也有了进步。如沈佺期的《夜宿七盘峡》、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度大庾岭》《晚泊湘江》《江亭晚望》诸篇,不仅在律诗的形式非常完整,情意也很真实……和他们早期的诗,风格迥然不同”。与“昔日帝京”的优游之作相比,历经磨难后在“今日岭南”锤炼出的诗歌造诣已臻化境,不可同日而语。

有学者认为,“贬谪与文学之间,正存在着一种正比例关系,亦贬谪所受磨难愈甚,文学所含悲情愈深,愈易惊动俗听。”通过诗歌创作,苦难的生存转化为审美存在,成为后人审美玩味的客体。谪宦终于在诗歌中安放了孤寂漂泊的灵魂,超越了穷蹇有限的人生,在诗的王国涅槃重生走向永恒。

二、贬谪文化的诗意抒怀

谪宦是政治上的失意者,也是忠贞的爱国者,其人其诗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悲剧精神,两者构成贬谪文化的核心内涵,并在文化深处构建了贬谪诗歌的审美趣味与哲学基础。

爱国主义从古至今都是中国文学礼赞弘扬的主旋律,唐代亦如此。封建君主是国家的化身,忠君爱国本是一体。同时,家国观念紧密相关,思乡成为爱国的含蓄表达。因此,忠君与思乡是爱国主义的惯常表现,爱国主义又成为了贬谪文化的基本精神。

悲剧精神即“面对痛苦与毁灭的必然性时,主体在独立意志支配下所表现出的人格力量和抗争与超越精神。”笔者以为,生存与毁灭的对立,悲哀与力量感的混同,沉沦与超越的抵牾,一系列二元悖反又相生相成的矛盾体验,构成悲剧精神核心特征。

爱国主义和悲剧精神,在岭南贬谪诗歌中通过三个话语体系全面展现:其一,以政治为观照对象,通过“恋阙”、“扬忠”等内容表现的“社稷之念”;其二,以故土为观照对象,通过乡土乡音乡情等内容表现的“故园之思”;其三,以岭南为观照对象,通过险恶的自然环境、身体痛苦与精神苦闷等内容表现的“异域之殇”。三个部分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构成贬谪文化双重精神的诗意表达。

(一)“社稷之念”的诗意表达

作为政治人物,国家社稷不仅是谪宦致力服务的对象,还是其价值实现精神寄托的客体。君王与其衍生符号,是国家社稷的化身,成为“恋阙”之情的生动体现。“思君无限泪,堪作日南泉”(沈佺期)。“君恩空自感,乡思梦先知”(戎昱)。“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瘴炎送生涯”(韩愈)。“京都”、“洛阳”等是君王的衍生符号,也成为谪宦思念对象。再如“逢君入县乡,传我念京周”。“传闻合浦叶,曾向洛阳飞”(张说)。“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柳宗元)。“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尤是半年程”(李德裕)。

忠臣是爱国者的楷模,屈原、贾谊又是忠臣楷模,自然得到谪宦礼赞。荆湘楚地是北官南贬必经之地,同遭流放与贬谪的屈原、贾谊引起他们隔代的共鸣,岭南谪宦对屈原和贾谊进行凭吊。“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宋之问)。“为报春峰汨罗道,莫将波涛枉明时。”(柳宗元)“游吴经万里,吊屈向三湘”(刘长卿)。“远谪南荒一病身,停舟暂吊汨罗人”(李德裕)。“猿愁鱼跃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韩愈)。“屈原死处潇湘阴,沧浪淼淼云沉沉”(李绅)。“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刘长卿)。

马融、虞翻、尉佗、江总也是谪宦凭吊对象:“尉佗曾驭国,翁仲久游泉”(沈佺期)。“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宋之问)。“久钦江总文才妙,自叹虞翻骨相屯”(韩愈)。“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刘禹锡)。马、虞、尉、江等人曾在岭南叱咤风云,也被谪宦引为同调,成为凭吊追慕对象。

(二)“故园之思”的诗意表达

封建的中国是典型的农耕文明,形成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的乡土文化。谪宦的“故园之思”,通过乡土乡音乡情等内容表现,是乡土文化的生动体现。

谪宦笔下,如斯书写:“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宋之问)。“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夏”(宋之问)。“坐到三更尽,归仍万里赊”(戎昱)。“若为化的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柳宗元)。“不堪愁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李德裕)。“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韩愈)。“乡关绝归望,亲戚不相求”(张说)。“开拆远书何事喜,数行家信抵千金”(李绅)。“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杜审言)。

谪宦继承了乡思诗歌的传统创作手法,又融入新的元素,将“陇头梅”“红槿花”“岭”“南荒路”等岭南意象,与“望乡”“思乡”“乡关”“家信”“音书”“归”等传统乡思元素结合起来,体现了乡思主题古典诗歌的新发展。

(三)“异域之殇”的诗意表达

唐诗中的岭南印象极为消极,瘴气、蛟涎、射工、飓母、临海、僻远等字眼触目可及,岭南更被冠以“炎方”“魑魅乡”“四罪地”等名号。“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柳宗元)。“炎蒸结作虫虺毒”(李绅)。“火云蒸毒雾,阳雨濯阴霓”(沈佺期)。“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宋之问)。岭南完全是个危险丑恶的化外之地。日本学者户崎哲彦认为,骇人景象是心理忧愤的表达,也包含着抗议。人与环境的对立,加重了谪宦的现实磨难,也是悲剧精神的隐晦表达。

在与自然对立、被主流社会抛弃后,谪宦的身体健康受到摧残,形容憔悴甚至年寿不永。“五岭恓惶客,三湘憔悴颜”(宋之问)。“自从别京洛,颓鬓与衰颜”(沈佺期)。“唯有贫兼病,能令亲爱疏”(包佶)。“狱中生白发,岭外罢红颜”(张说)。韩愈在《潮州刺史谢表上》中惶恐上书:“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柳宗元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已抱九死一生之心“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霿,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千百年后读来,让人鼻酸。

忠而被谤信而见疑,谪宦的心境可想而知。“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柳宗元)。“田园迷径路,归去欲何从”(刘幽求)。“惆怅情未已,群峰暗将昔”(宋之问)。“斯罪懵所得……廷议日纷惑”(宋之问)。“落花相与恨,到地一声无”(韦承庆)。“名惭竹使宦情少,路隔桃源归思迷”(房孺复)。“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刘禹锡)。“待罪居重译,穷愁暮雨秋”(张说)。“愁”“痛”“惭”“悔”“懵”“惑”“怅”等字眼高频出现,伤心、惆怅、迷惑、困厄的感受喷薄而出,无限愁肠又无处倾诉,只能借助诗歌表现泣血心境的摧心感受。

岭南贬谪诗歌具有鲜明的家国情怀、苦难的生命遭遇、深沉的存在体验和审美价值。通过谪宦的如椽之笔,贬谪文化得到充分表达:一方面高蹈了爱国主义,显示了谪宦穷且益坚的入世信念;另一方面又以屈贾为偶像,自我标榜、自我澄清、自我鼓励,处处弥漫着感伤色彩,孔孟儒家思想与屈贾贬谪情结在谪宦身上发生叠加,爱国主义与悲剧精神实现合流,在岭南贬谪诗歌中奏出感人交响。

三、空灵禅境的山水慰藉

被贬岭南后,沈佺期、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亲近禅宗的倾向,他们与慧能、大颠、浩初、贾鹏、道琳等禅师颇多交集,以诗明禅,以禅入诗蔚然成风。这既体现了禅宗的影响和吸引,又离不开儒宦的主动吸纳汲取,是禅儒对话的象征与产物,对谪宦精神信仰和岭南诗歌创作都有明显影响。

(一)信仰之困与儒禅对话

到了唐代,在强大的集权政治体制和发达繁荣的经济文化环境下,佛、道二教的教化的、伦理的、审美的内容大为加强,而信仰方面则相应地淡化了。换言之,唐代在信仰问题上,儒家是一家独大的。“沈宋”、“二张”、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诸人虽然佛道兼及,但真正支配其信仰的,乃是儒家观念,是“修齐治平”“致君尧舜”“三不朽”等观念。即使被贬,仍怀家国之忧,“闻有胡兵急,深怀汉国羞。和亲先是诈,款塞果为雠”(张说《南中送北使二首》)。殷勤为君王出谋划策,入世观念成为儒宦安身立命的信条。

遭遇负向贬谪后,以儒家为主体的精神信仰遭受强烈冲击,谪宦原有的价值体系被打破,内心世界变得敏感、脆弱而又复杂多变,如何看待忠君、爱国、入世等观念?如何看待悲喜、成败、生死等问题,都具有了现实意义。南贬,不仅意味着人生苦难和诗艺发展,更是谪宦反思、调整、重构精神信仰的过程。如何构建新的价值体系和精神信仰?历史地看,儒与禅的岭南对话,提供了新的可能。

禅宗作为本土化佛教,在坚持“四大皆空”、“度一切苦厄”等基本教义同时,不断世俗化、日常化。南宗一系的慧能以“自心即佛性”的本原、“无念无相无住”的“顿悟”途径和“空”的无差别超越境界作为自己学说的主脉,开启了后来禅门的思路。南宗“见性成佛”、“人人皆有佛性”的佛性说,强调了自解、自立、自悟的精神,否定外在权威偶像。“平常心是道”的观念,将修禅引入日常生活,是对禁欲主义的解放,佛教从此走进简易平实的现实主义。强调顿悟见性的修行方式,顿悟的结果不是否定现实,而是成为尘世中的解脱人,所以南宗禅才受到既有出世修养,又有入世精神的士大夫的推崇。

贬黜是对谪宦信仰的极大打击,儒家观念显然已经不能解决这种进退维谷的精神困局。禅宗在此时显示了独特的思想智慧:它将永恒引入当下、瞬间,要人们从当下、瞬间体验永恒,要以现世的“一朝风月”,体会本体的“万古长空”,从而得到尘世中的超脱感。在此岸架设贯通彼岸的桥梁,有效化解出世与入世、有限人生与无限宇宙、瞬间与永恒的对立,以及因之产生的种种焦虑忧伤,谪宦的信仰危机在禅宗那里得到规避与化解。因此,南宗禅获得儒生谪宦的普遍共鸣,也是一种必然,“沈宋”就是很好的说明。

沈佺期和宋之问同遭神龙元年流贬,沈被流贬驩州后,在贬所作《绍隆寺》诗。宋在流钦州途中,亲自向慧能请教,作长诗《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以志其事。对两首诗比较分析,很有启发性。二诗都提到“有漏躯”和“无生”,“沈宋”显然在用禅宗“无生无灭,本无所染”的“无生观”化解生命有限的缺憾,力图从根本上消解因之带来的种种焦虑忧伤。二诗都强调“放弃”和“舍”,体现了禅宗“色空观”影响,力图做到“世虑不曾干”和“摈落文史艺”,则象征对积极入世态度的省思和消极出世态度的重视。佺期在诗末体会到“弥觉静者安”,说明他超脱了俗世的艰险诱惑,体会到寺庙的禅境与安然,于此安放了惊恐的灵魂。之问受到“空寂”观和“无生”观熏染后,也能“坐禅罗浮中,寻异穷海裔”,即在自然山水参禅悟道中寄托生命,以出世情怀超脱入世之苦,最终“不作离别苦,归期多年岁。”实现了对苦难现实的精神超越。禅宗观念就这样对儒宦的精神信仰进行调适与重构,类似情形在柳宗元、刘禹锡、张说、杜审言等人身上都有发生。

(二)空灵禅境的山水表现

用禅宗观念化解信仰危机同时,谪宦把禅意禅境用诗歌表现出来,这种境界就是空灵。何为“空灵”?就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象征天地的悠悠和万化的静寂,这是本体的静和本体的空。“一朝风月”则显示宇宙的生机,大化的流行,这是现实世界的动。禅宗就是要人们从宇宙的生机去悟本体的静,用现实世界的“有”去悟那本体的“空”。李泽厚说:“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界了。需要注意的是,瞬刻即永恒,但又必须有此瞬刻(时间),否则也就无永恒了……一切皆空,又无所谓空;自自然然仍然过着原来的生活,实际上却已经‘入圣超凡’。因为你已经渗透禅关——通过自己的独特途径,亲身获得‘瞬刻即永恒’=‘我即佛’的这种神秘感受。”空灵要求用寂然之心观照万物的寂然本质,沟通有限生命与无限造化,获得形而上的喜悦;实现心源与造化合一,体会到虚实相生的道理,呈现清、静、澄、空的万化本相。

经过谪宦努力,空灵之美成为岭南山水诗的普遍追求。沈佺期的《绍隆寺》《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宋之问的《游韶州广界寺》《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张说的《清远江峡山寺》《江中诵经》,柳宗元的《送僧浩初序》《浩初上人见贻绝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刘禹锡的《海阳湖别浩初师》等作品,堪为代表。

空灵之美,在诗中如此演绎:“仙山不属分符客,一任凌空锡杖飞”(柳宗元)。“影殿临丹壑,香台隐翠霞”(宋之问)。“房中无俗物,林下有青苔”(宋之问)。“远峰斜日影,本寺旧钟声”(刘禹锡)。“宝塔灵仙涌,悬龛造化功”。“猿鸣知谷静,鱼戏辨江空”(张说)。“照空不待析……窅然喧中寂”(柳宗元)。“候禅青鸽乳,窥讲白猿参”(沈佺期)。“空山唯习静,中夜寂无喧”(宋之问)。“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韩愈)。“经行不废禅,还知习居士”(刘禹锡)。谪宦多使用“殿”“苔”“寺”“钟”“花”“莲”等具象事物,以及“禅”“清”“静”“寂”“澄”“明”“动”“静”“色”“空”“有”“无”“照”等抽象符号,塑造空灵之境的清、静、寂的澄澈之美。

《江中诵经》语言精妙、禅意深远,是张说著名的五绝山水诗。禅宗倡“实相无相,微妙法门”的“实相论”以及“色即是空”的“色空观”。诗中所云“实相归悬解”、“应是色成空”两句,是对这些禅宗观念的直接表达。禅宗提倡“不立文字”,又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六祖坛经·机缘品》),认为文字是片面的有限的外在的东西,无法传达真实的佛性本体,但诗歌又是文字的艺术,所以,禅意山水诗的语言一般机智精炼,以片言只语顿悟万化本体,这正是该诗的语言特色所在。该诗非常注意光影景色的捕捉,体会到月光朗照下江景的幽谧澄明深沉清朗。缤纷物象表现出的“有”与“动”,与本体化身的江水表现出的“无”与“静”对比后,使人体会到“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就这样与诗融为一体,演绎为无常无我、虚幻不实、但又禅心清净、湛然长寂的空灵诗美。后来,“字字入禅”的王维将空灵山水诗发扬光大,推向了高峰。

[1]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469.

[2]尚永亮.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13.

[3]朱玉麟.唐代诗人的南贬与屈贾偶像的树立[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19.

[4]户崎哲彦.惊恐的喻象——从韩愈、柳宗元笔下的岭南山水看其贬谪心态[J].东方丛刊,2007(4):159.

[5]孙昌武.唐代佛道二教的发展趋势[[J].南开学报,1999(5):177.

[6]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64.

[7]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1.

[8]叶朗.中国的审美范畴[J].艺术百家,2009(5):42.

[9]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08-209.

[10]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76.

2016-05-21

王新锋(1979-),男,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岭南文学研究。

I207

A

2095-7602(2016)11-0116-05

猜你喜欢

宋之问贬谪柳宗元
柳宗元
苏轼的贬谪生活
江雪
宋之问巧遇骆宾王
我爱我家
骆宾王巧助宋之问
非同凡响的秋歌
探究刘禹锡、柳宗元的贬谪之路
苑中遇雪应制
淫羊藿治好柳宗元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