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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2016-03-21印筱萌

作文·初中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段小楼思凡京戏

印筱萌

暑假粗读了章诒和的《伶人往事》,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梨园戏子”这一行当。在中国传统社会阶层中,伶人与妓女同样是“下九流”里极为特殊的两类人,他们的社会地位低下,然而其中出类拔萃者却能获得人们的追捧乃至尊敬。尚小云、言慧珠、马连良……我读这些名角的命运沉浮,心中隐隐悟到:难道这种奇特的矛盾,就是导致“一宵冷雨葬名花”之悲剧的根本原因?

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告诉我——答案并不仅止于此。

第一个印象深刻的镜头,是小蝶衣一遍又一遍地唱《思凡》的镜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语音未落,手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起初我不禁觉得好笑:现实是现实,戏是戏,蝶衣为何只这一句“男儿郎”如何都改不了口呢?但我的笑声在小楼把烟斗塞进小蝶衣口中用力捣时停止了——这画面实在太过残酷,但我何尝不知小楼那恨铁不成钢的良苦用心?果然,当嘴角溢出鲜血的小蝶衣终于将一曲《思凡》唱得入木三分、脱胎换骨时,我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隐隐改变了。

旧日的懵懂少年,再出场已成了举手投足万种风情的美优伶。台上虞姬与霸王含情脉脉的唱和赢得了满堂彩,而台下蝶衣对小楼不同寻常的依恋,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要师哥与他唱一辈子的戏。“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这句话是蝶衣在片中唯一一次明显的情感外露,令人动容。而小楼呢?我不知道他是看不清这份炽烈的情意,还是为它的过于深挚而选择了逃避,反正他走向了花满楼的头牌妓女菊仙。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豪气干云的楚霸王,英雄救美,轻许婚约;而菊仙恰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性情中人,当即为自己赎身,“得堂堂正正进你段家的门”。这一段郎情妾意的动人佳话,背景却是蝶衣哀怨凄婉的目光。

宁为玉碎,不為瓦全——程蝶衣只能以这样的执着坚守。所以,他离开了敬爱、依赖多年的师兄——看似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那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中又怎会有那般饱满的苦涩?

儿女情长未了,倭寇的炮火已轰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段小楼是落魄霸王,但英雄气概不能短,给日本人唱戏?休想!只是这义正词严的拒绝未必是来源于民族气节,他只是还不想脱下那霸王的衣冠罢了。可蝶衣不一样,他是心甘情愿给敌人唱戏的,只因日军中有懂戏的、尊重艺术的“知音”。他爱戏爱到“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只要能让京戏的光芒绽放,台下的观众是何许人又有什么关系?甚至到了他被挂上汉奸的罪名,站上法庭时,当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为他开脱时,他还振振有词地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其情之痴,诚可叹也。

蝶衣对京戏的执着可说是近乎“迂”了。他不仅不容对京戏传统有所改动,甚至连梨园里旧时的教习规矩也要守着。蝶衣捡回戏班的孩子小四长大后也想学戏,蝶衣听闻十分欣慰,教导得尽心尽力,甚至连小四犯了错时,也被他如当年师傅对待他那样狠狠地抽打。小四自此怀恨在心,而这份恨意终于在“文革”时彻底爆发。

写到这里,我的笔停顿了。自从我看到了影片的第一幕,我已了然: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可是,当我真的目睹了悲剧的最高潮,目睹了霸王与虞姬的决裂,我隐隐觉得眼中应当有泪,可我只是静默地看着。我看到蝶衣盛装义无反顾地走向蓬头垢面的小楼,看到他们狼狈地跪着,看到小楼面目扭曲地吼出蝶衣的一桩桩“罪孽”时,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蝶衣的目光。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到愤懑,再到心如死灰。当他的京戏在“文革”中被肆意践踏时,他尽管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但他一定还依然相信——即便整个世界都背弃了我,还有小楼在身边!可是,可是,他信赖仰慕的师兄,他爱了一辈子的“霸王”,竟然就这样背叛了他,如同一个供人哂笑的跳梁小丑。

我为他心痛,所以我可以原谅他所做的一切——尽管他的绝望,将菊仙拽向了死亡。即便是菊仙在攀上那三尺白绫之前,亦未忘记与蝶衣告别,因为他们同样错爱了一个不该托付的可怜人。这对旧日的“情敌”在生命的彼端奇异地和解了,因为一种单纯的悲悯,是对那“假霸王”,亦是对那寂灭的命运。

程蝶衣,他不该生在这个纷纭错杂的人世。他太美,太真,他的追求太纯粹,他只想和师兄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可是他所执着的一切最终都弃他不顾。就在这一刹那,我惊觉自己的片面与肤浅——真正把纤尘不染的伶人拉入地狱的,并不是高坐看台的当权者,也不是一朝追捧又唾骂的观众,而是两只无形的手——一只来自他们自我的“真”,另一只则是来自俗世的“伪”。

尾声里,风华不再的段小楼玩笑般地又一次对蝶衣唱起《思凡》,蝶衣不假思索地接口唱:“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错了,又错了!”

——我突兀地想起晏小山的那阕词:“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我亦记得初见蝶衣的那个瞬间,他如皓月般明朗的眼神直照进我的心里。

恍如一切从未变过。

程蝶衣终于释然地笑了。他举起那柄失而复得的宝剑,抹向自己的咽喉——我落泪了。

假霸王,真虞姬,那一轮明月犹在,彩云却再也不会追来。

剑与情,“铛”的一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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