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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哲学之目的和意义
——咀嚼梁潮诗歌的生命况味

2016-03-18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哲学生命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桂林 541004)

诗是哲学之目的和意义
——咀嚼梁潮诗歌的生命况味

袁 柳,崔 萌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桂林 541004)

梁潮是一个有专业理论功底的学者型诗人,他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抒写对生命因缘的感触与思索,力求穿越时间的迷雾,重返百年千秋的过去情境,反思历史的逻辑困境或意义迷宫,与此同时,还探索死亡哲学这一千古谜团和人生难题,以其有思想深度和哲学意味的诗作,表现诗歌的终极目的与最后意义。

梁潮;诗歌;生命况味

一般人的印象与想象,文论者的理念,都以为孤独、沉痛和悲愤出诗人。在繁冗与迷茫的生活中,诗歌思考和探索生命的意义,为了人在世界的有限生涯诗意犹存,努力拓展一片精神空间。这当然也是诗人梁潮的追求,不过,他并不陷入苦吟而不能自拔,往来于命运途中的人和事,对情思的感受与体验,皆是触发想象与诗性冲动的因缘,他抒发如生命一般应然而自由的哲思。正如诺瓦利斯说的“如果说,哲学通过自己的立法使理念的效能广被世界,那么同样,诗是开启哲学的钥匙,是哲学的目的和意义,因为诗建立起一个美的人世——世界的家庭——普遍的美的家园”。

诗是生活的哲学存照,为给人类的生存提供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诗人心甘情愿,过苦难磨砺的精神生活,做人生终极意义的艰辛求索,在“不疯魔不成活”的心理情境下,苦思冥想。海子是这样,西川是这样,张枣也是这样,而梁潮却偏偏要换成另一种心理生活状态,他的做法是像做事情、过日子一样写诗,在咀嚼自身生命况味的过程中,表现自己诗性哲思的目的与意义。

一、“缘”起枝节:生命因果的抒写

与风光邂逅物我相忘是缘,生命接续是缘,心有灵犀肝胆相照更是缘,往来命运途中的人事,无不由“缘”而来。梁潮在这缘来缘去的人生路上行走,品味着注定他的因缘,抒写对生命之“缘”的感触与思索。比如《缘起》一诗:

去繁密的丛林

同步走在回来的路上

酒吧里沏茉莉茶

干枯的桂花小嫩叶

差一点掉在蜘蛛后脑勺

疏影斑斓与阳光飞舞

漫天的神经末梢

风烟或雨丝

飘落摇椅

这是一首把握缘分的哲理诗。“干枯的桂花小嫩叶∕差一点掉在蜘蛛后脑勺”,“漫天的神经末梢∕风烟或雨丝∕飘落摇椅”这几句诗,暗指人在各自生命路途的偶然,彼此相遇,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或许却是与另一人相遇的开始。诗作者因枝节而起,开始对邂逅之“缘”的关注。“差一点”是生命失之交臂的错过,“风烟或雨丝”的神经末梢,“飘落摇椅”,是生命的相遇与缘分的初始,缘来缘去都是偶然发生的,因而更显得微妙。若从诗艺的视角来看这首诗,其内在充满张力,干枯的嫩叶有着情感的焦灼与纠结,“干枯”、“嫩”这样两个体现两极的词,同时出现在一行诗句中,撑开了哲思的诗性维度,网状的“神经末梢”敏感而纤细,与蜘蛛的小“脑勺”相呼应,禁不住碰触,实现了想象力的伸展与延宕。“丛林”一词多义,诗句背后还有更多更深的因缘隐喻,更加费思量。

又如《女人家》:

奶奶前面的老奶奶

讲大前天的故事

妈妈听前天的故事

讲昨天的故事

有一个包容我的女人

孕育今天的故事

过去永远现在

讲明天将来的故事

这首诗蕴涵的是生命的传承,缘分永不休止不断绝。人海茫茫,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遇,本来就是两性关系的情缘,结合后孕育新的生命,更是又一生命的“缘起”,经过十月怀胎,新生儿诞生的那一刻,母子的缘分便面对面地展开,女人以母性接续,给“今天的故事”讲明天的故事,这似乎是女性一生最伟大的史诗。一个普通女子回报这个爱恨情仇的世界,生育或许是唯一的方式,女人酷似花,由盛而衰,由鲜而萎,而落,奉献自身全部的娇艳,只为养育后代,永生永世的后裔是她全部甘苦的未来,这便是女人生生世世的故事,永远讲都讲不完的故事。这首诗内在有一种奇妙的张力,即一种生命力,繁衍延续生生不息的力。生命力是一种执着坚韧,滴水穿石,是一种永恒絮语,静静流淌却又不会泉源枯竭。

人与自然风物的邂逅是“缘”,父母儿女的代际血脉传承是“缘”,男女间不期而遇的结合是“缘”。人在漫漫长途行走,某一座山,某一条河,某一件事,某一个人,也许会倏然映入眼帘,闯入心扉,不期然面对面,心灵默契,肝胆相照,这样的邂逅,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是生命的机遇,是灵魂获得新生,进入应然状态。

青海牙什尕的山色

绿得发黄的黄得发绿

黄河水洗过一般的清高

蓝得发白的云天白得发蓝

纯粹不同的境地

敦煌鸣沙山的碧空

为什么也如此清澈澄明

大漠背风坡沙面

烈日照射的明暗间

浮云掠过阳光的皮影戏

奇丽色彩映衬着瀚海幻境

只有骆驼的戈壁滩

两棵树

……

《清丽与纯粹》这首诗,充分呈现与河岳相逢、与心灵相应的情分,这因缘让人透过山水观照自身或者感应对方,从而看到自己心灵的样子。山色“绿得发黄的黄得发绿”“蓝得发白的云天白得发蓝”,这山色与清亮的河水、蓝天有一种如一的自然纯朴,这种天人相通的缘分,使人的精神也变得清丽与纯净。山色清朗,放眼望去,颜色是跳脱的,富有层次的,而且相互感应,宛如黄与绿两种颜色相映,青黄交接隐喻新生。黄河水冲洗出来的长空明净高远的形态,蓝与白两种云天颜色的融会,纯洁而辽阔。这两句诗所蕴涵的神韵,有将灵魂洗清净的魔力,读来心海荡漾的唯有澄明与纯粹。

二、穿越千古迷雾:史观的反思与阐发

胡适说过“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中国历代修史,都陷入这样一个难以挣脱的怪圈,当时的史记,往往被写成执权者想看爱看的;而后代修史,才便于写出历史自身真正坦承的。身为《新东方文学史》作者的梁潮,通过诗歌表达他对历史的哲思,凭借自身独立清醒的史识,力求穿越千秋的层层迷雾,挖掘和阐发史实深层特质的当代价值,潜入历史真相背后,反思与探究多元的逻辑困境或意义迷宫。

梁潮试图以诗歌浓缩千百年的史册形态,《控制时间》便是其中一例,由此可见他的史德与史才:

城垛当空翻卷

血肉横飞的刀风箭雨

热油锅瓢泼纵横的伤口

云梯硝烟又腾空升起

混战后的无头盔甲

凭吊和祭扫自己

香灰飘扬在城池的豁口

双方的血染红一面旗

千万个人倒下去

一个人站起来

口授将来的过去

这首诗展现的是一种历史情境的真相,同时也暗含诗人的某种历史观念,即历史仿若“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是循环往复式的改朝换代,直接而传神地道破其中的奥秘,“千万个人倒下去∕一个人站起来”,“口授”历史的天机。古代史册总是被胜利者描绘而成的,“胜者为王”的执政者掌握解释权,以文化霸权施加话语暴政。在诗中,这一史实真相的还原是残忍的,披露造成这一结果的过程是惨烈的,却又是悲凉的,无情无奈的,正如诗中所写“混战后的无头盔甲∕凭吊和祭扫自己”。可见,梁潮内心深处也知道,史实与真相被“口授”这种困境,虽然可以通过披露来打破,然而,难就难在这是一个怪圈,披露之后,历史依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口授”,如何才能逃脱这一历史逻辑困境?仅靠上述庄严肃穆的过程曝光还远远不够,纵使已经走出这重困境,但仍会不断陷入下一轮困境,陷入历史逻辑困境背后的意义迷宫。于是,梁潮选择采取反讽策略。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永远颠扑不破的真理,可历史却常常有惊人的相似,悲剧往往一次又一次重演。就古今中外执权者的不仁不义而言,文字狱是最阴险的卑鄙行径,最丑恶的独裁暴力,是对人的精神钳制和奴役,但具讽刺意义的是,它反而成为异见者思想上的炼狱。《精神狱——逃避自由获罪的飞翔犯》这一首诗,形象而深刻地揭露历史上的清朝当权者,揭示“清风不识字”的历史情境,那种狡诈,那种诡异:

清风口忽又翻云覆雨

高墙深宫开一条缝的禁城

门扇的转轴公然一掩闭

闩住空中飞禽的阴魂

运命手拿捏双翼的命运

反锁羽毛的每一根

特地开大门招徕翅膀

飞翔的自由纷纷来投奔

随心所欲又翻然禁闭

对外打开给进不给出的门

这诗篇充满意蕴张力,让人反复思索,回味无穷。“逃避自由获罪的飞翔犯”,是反讽意味十足的话语,按常理说,为争取自由自在,人总是极力挣脱束缚,并触犯某种既定的规范与体制,成为异教或异端,因此获罪。这个问题容易理解。然而,却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人的灵魂为逃避自由竟反倒获罪呢?这是一个充满反讽与悖论的情境。在此情境中,密布着诱惑甚至是阴谋的诡诈,清王朝“高墙深宫的禁城”,偏偏开一条缝的空隙,给人预留进入与走出的可能,似乎预示着一种自由的向度,谁知门扇的转轴却“公然”掩闭了,“运命手”掌控着双翼的命运,反锁着每一根羽毛,决绝而不留一点余地。还有更加吊诡的是,一切都似乎单向地朝秩序的一面倾斜,可运命的手却又“特地开大门招徕翅膀∕飞翔的自由纷纷来投奔∕随心所欲又翻然禁闭∕对外打开给进不给出的门”。人类捕杀动物的陷阱,主要有三个特征:一是故意用诱饵作圈套;二是设计的圈套是单向的,陷阱进得去出不来;三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社会上的陷阱也往往如此。上述“门缝”是一种卑鄙阴险的诡诈,甚至是一种致命诱惑,在这诱惑之门的面前,明季士人到底还能何去何从?灵魂何如安顿和栖息?

清代初期,思想文化上的纳叛与招安,曾经让前朝书生心存幻想。然而,面对满清帝国的文字狱,梁潮保持清醒而独特的史观,指出“世界上最大的不自由,就是只有进来的自由,而没有出去的自由。”在文学史上,深入解剖清朝文字狱文化暴政的已经不少,而进行逆向思维,从归顺者那一面反思逃避自由的问题,则更具浓厚的哲学思辨意味。这首诗的主旨不落入旧套,不被纳入陈词滥调的格局里,在真情、真诚与真切的诗句中,默默地融入史识自觉与价值理性,饱含深厚的思想意蕴,使人体会到一种诗意哲思的奥妙。坦诚而言,走出历史逻辑困境及其背后的意义迷宫,根本不是梁潮一个人的单独使命,也不是一个哲学家可以解决的,甚至不是一代思想者所能完成的。为此,历代思想家一直都在努力。

话说回来,梁潮是读历史系出身的,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史学意识,对中国史有独到的见解。他当林焕平(曾任左联东京分盟干事会书记、机关刊物《东流》主编,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的学术助手时,入读林老担任导师的文艺学研究生班,脱产进修两年,系统学习文艺理论与艺术哲学。与此同时,有文学才能的梁潮,将文史哲等多维知识结构进行整合,形成创作上的思维优势,诗格上意深思精的质素。此外,他远离校园主流生活和高校科研体制,有心做一个边缘人(罗伯特·帕克提出的概念),他一直为自己青少年时代的文艺爱好坚持努力,独立自主地研究和创作。了解梁潮的人说,他创办并主编《东方丛刊》(他以文化哲学和比较诗学设计和建构办刊框架),出版经管、文化、史学、文学与美术等类著述,创作小说、诗歌(从高中开始),撰写博客(成为名博专栏,并被报刊连载),发表摄影作品,雕琢篆刻(自初中起)、牌匾作品与收藏艺术品,设计书籍装帧;他讲过理论课程,作过大会发言和大型讲座,和他专门聊过学问,才了解他为何追求过渡人(梁启超提出的概念)的生活状态。他是一个有科班的理论功底的学者型作家,他的作品有思想深度和哲学意味。

三、死亡哲学:向死而生的母题

之所以说梁潮的诗歌思想深刻,有充分的理论依据,因为死亡哲学是一个千古谜团与悬案,他深入探索这一人生难题,努力参透生死大关。死亡,是人生最具震撼性的头等大事,是一个无比深刻的哲学问题[1]。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便开始面对有生就有死的存在处境,就已经向着死亡一步一步走下去(向死而生,存在主义语)。一个人的生命,纵使有动态的不确定性,无限的可能性,但死亡却是与生俱来时刻存在的,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最终结局[2]。由于长生不老无法变成现实,卡尔·波普明说:“我们始终面对着失去生命的危险,才使我们真正意识到生命的价值。”

柏拉图说:“研究哲学,就是学习死亡。”[3]对死的认识,是古今中外哲学上至关重要的课题,是许多民族人生哲学的开端,是人生价值问题的真正起点[4]。人生太短暂了,追求长生不老,试图逃脱死亡的心愿,是人类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情绪性要求。而理性一点的人,害怕死是因为害怕没有好好活,抱憾终身,万般追悔。死亡迫使人好好审视生,在生命时间规定的期限(即人生一辈子的那一段时间)里,去做一番事业,最起码也要做一番有意思的事情。因此,珍惜生命的最好途径和方法,就是要使生命有价值,或者有意思。老子认为“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对有的人而言,死虽然是生存的对立面,但死亡仅仅是死亡的死亡,不一定是彻底的毁灭,肉体生命的消亡可以转化为精神升华。可脱离肉体存在的精神,在肉体死亡后依旧生存下来,飞升到恒久长在光明常住的地方,生活在由理念组成的精神世界中,在思想领域同人们共存、并蓄与互通,而不中断其精神生命的永续存在,使有限的物质生命转向精神的无限,比如祖先的传说,作者的文字,史家的记载,亲友的故事,等等。因此,不以死为死,不仅要看肉体生活时间的长短,还要看重精神生命的长短。梁潮的《死亡哲学》这样写道:

生来就挨宰的屌丝

如同天天被剃的胡子

一根一根不停地

用每个大清早扼杀自己

行尸走肉的背影

渐行渐远中无声无息

有一天会走到生命他乡

坠入落日的地府里

殊不知危难来时

排山倒海压顶

要临时上阵

动用酒囊饭袋的躯体

忽然拔地起

像插上翅膀似的

纵身飞奔凌空冲顶

流星陨落下去

诗作开篇说,一个人的诞生本来就是充满偶然的存在,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是被选择,被不经意地抛到世上而已,只能如同“生来就挨宰的屌丝”与“天天被剃的胡子”。佛教认为,人世间充满障难、困苦与病痛,死固然难,不过生也很难,也非常不容易。只有默默地忍辱负重,承受现实中磨难劳碌的境遇,此生此世问心无愧,对得起世人和老天爷,当灵魂离开肉体时,才能不下地狱,直通彼岸,去接续永久的天堂生活[5]。人们为了生存而奔命忙碌,每天做盲目与机械的劳动,在这单调重复中,慢慢走向那个愈行愈远的“生命他乡”,就像一辆过路客车,拉着人生经过一个个岁月站台,最后走到死亡终点。人生的灾难、痛苦与烦恼,遇到的所有问题之中,最大的问题是生命归宿,无法回避。

接下来,诗作回应善者与恶人死后结果的问题。如果二者并无任何不同,那么生前积攒功德,还是恶业重罪,就无所谓了,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精神生命在肉体死后还存在,一生行动和作为的善恶才会有区别[6]。正因为如此,如何看待死,就变成怎样对待生的问题,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死后获得一个与世长存的归宿。灵魂轮回说认为,通过生前积善求得身后灵魂的永续福祉。儒家主张“慎终追远”,重视人的死后,其实是重视死前所作所为的反映,认为“行尸走肉”虽生而实同于死,不把生命看得至高无上,而是将道德义务看得比人命更重要,并由此强调责任感和使命感。“殊不知危难来时∕排山倒海压顶∕要临时上阵∕动用酒囊饭袋的躯体”,芸芸屌丝,为了国家大事或社会需要,在生与义不能兼顾之时,必须舍生取义,追求德性精神的顶天立地,于是,临终做一件大事,以最极端的行为证明自己视死如归,“忽然拔地起∕像插上翅膀似的∕纵身飞奔凌空冲顶∕流星陨落下去”。历史上不乏这样的蚁民,“有难一死报君王”,为了生命之外的某种原则,为了被认定是无比重要的东西,在道德义务的驱使下,奉献自己的生命。我们的诗风一直有“高大上”的传统,对此诗的死亡哲学的思考,如果仅仅停留在宏大叙事的主题上,还探索不到其深刻的奥妙处,只有进行文本细读,才能从字里行间领悟这首诗的微词,诗人用曲笔表现牺牲蚁民的儒家哲学与官僚作风,隐喻这样一种“英雄主义”的荒谬,一味要求“匹夫有责”,但根本不兼顾义务和权利的对等。借用一个现在的例子,比如见义勇为的民工“流血后又流泪”的悲剧,仍在不时重演。借今喻古,说明问题。

在通常情况下,并非大多数人都接受强加的信念,心甘情愿抛却生命,主动赴死。在《死的意思》这一首诗中,关于离合与死别,梁潮写得截然而又不失憾惜,悲壮而又婉约,伤感而又释然,既能写出死亡的恐惧性震撼性,又能写出面对死亡时淡定、从容的深沉哲思,这是显示诗人深厚诗学功底的关节。此诗这样写道:

白发同残雪一样落下

手脚瘫痪没一丁点力气

大面积的满地掉牙

不得不永远放下筷子

最后一天的末日

脱皮似的放下所有东西

从人世间出一趟远门

那路途最长最久最孤寂

也许似曾转世轮回

清明或七月十四

纵使真的死去活来

我来你往,又已失之交臂

到了生的归宿与期限,死亡真的降临之时,人的肉体终究无法抗拒与逃脱,只能如流星般倏忽而逝。“白发同残雪一样落下∕手脚瘫痪没一丁点力气∕大面积的满地掉牙∕不得不永远放下筷子”,在这生命“最后一天的末日”,白发脱尽,牙齿掉光,手脚瘫痪,完全无法进食,“脱皮似的放下所有东西”。死是活生生的生命断灭,遗弃了人生的一切牵挂和烦恼,抛开了所有的羁绊与负累,不管有悔无悔,有憾无憾,反正一切形迹一切桎梏都已消失罄尽,要是趁此顺变,干脆无忧无虑,顺其自然,任意逍遥,那么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7]。然而,说得透不等于看得透,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更何况面临生死关头。

于是,诗作接着言说,当接到最后的通知时,对死亡的焦虑令人很想知道身后结果,心头笼罩一层悲哀的阴影。人死后,孤单的灵魂要“从人世间出一趟远门”,将独自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幽冥之地,“那路途最长最久最孤寂”,走在黄泉路上,无居栖身,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更不知安息何处,种种困惑与迷惘,使人非常担忧。不过,对死亡感觉的想象——孤寂地踏上单向的不归路,还不是这首诗话语的终点,它所要表达的是对生命归宿的终极思考,即人离开世间后,究竟还有没有一个家,可不可以回去,可不可以再团聚?

诗作告诉读者,那所房子还在,那个家将由历时性的代际接续而成为世家,仍旧存在,依然繁衍,但以前那种共时性的团聚已一去不复返。死亡意味着躯体终结与消逝,是一种最为怖畏的心理感受,但死亡恐惧诉求有一种警钟效果,把人从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其珍惜有缘人,珍惜眼前人,力争不后悔,不留憾。古时候认为死者的幽灵影响活人,为了寻求祖先的庇佑,对祖宗的灵魂进行崇拜,形成了清明与鬼节等祭祀节日[8]。人死后,“清明或七月十四”,“也许似曾转世轮回”,“死去活来”,正如此诗句所言,真正有普遍意义的出生入死是指:死是生之死,生是死之生,人从出生之处来,回到死亡之处去,这才是人类惯常的生存境遇[9]。因此,死是一种必经的环节,必然的过渡,死与生是流转轮回的。生命的过程,原本就是参与天地造作生化万物的过程,一个人的生命,如同一滴水汇入江湖海洋,汇入天地万物和人海,融入子孙后代的生命中,生生世世接续。这首诗对死亡的冥想与玄思,已经洞见最接近生之极福的奥妙瞬间。读着读着,会随此诗进入一种想象的情境,闭上双眼,放松躯体,杂念默默地变轻,想象着思想的精灵从皮囊脱离出来,慢慢向上升。在这种充盈的想象中,感受诗人深切的生命体悟。

诗作结尾,笔峰一转,落墨点睛,“纵使真的死去活来∕我来你往,又已失之交臂”。汤因比认为死亡是一件“双人的事件”,是关系到亲友人际互动的事。可不幸的是,当代都市人临终,越来越多地依赖医院的条件与环境,在家里辞世的越来越少,濒死者的最后时刻,很难再像传统那样与亲友、族人、乡邻及宠物在一起,被迫同自己熟悉的环境与物品隔离,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徒增冷清伶仃之感。浮生在世,只不过是暂时的,不仅死者要与世长辞,所有的亲友也都有离开人世的一天,纵然世家犹在,无奈往昔的同时共聚难再。死亡这最后一关,是与肉体这一物质生命“失之交臂”的错过,逝去的身体生活已无法挽回、弥补、重来,即使“转世轮回”,也已无法继续同堂一室,而只能是“你来我往”,擦肩而过,这或许是肉体生命的永恒命题。因此,“珍惜眼前有缘人”,才成为感人至深的千古慨叹。梁潮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与抒写,并不是纯粹形而上的玄思,而是格外关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表现细致的小处和具体的形象,蕴涵温婉而沉静的哲学意味。

梁潮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不过诗人多的是;他写文学史,而出过文学史的颇有人在;他还出版了写两性关系的著作,而探讨男女问题的学者同样不少,但他三位一体,多样才艺,能够整合多个学科的资源进行著述,这样一种学者则比较少。前文曾提到梁潮的论著范围,他做学问的智慧和特色在于,从读大学学历史起,用心逐渐打通文史哲等学科,至今做了近10万张读书卡片,装满了整整41个小文件柜,他将家里堆得像中药铺似的,准备再写一部文学史——《中国现代情诗史》。一个坚持创作40年的学者型诗人,23年来不为职称而做学问的研究者(1993年至今从未申报过职称),沉住气坐冷板凳,写现代情诗史,特别值得期待。

梁潮曾说“生命应像诗一般应然”,体验他的诗歌主旨,感受到与科学的实然和理性的思辨的区别。他的诗如同生存一般自然,是由生活积淀和升华而来的生命智慧,在沉静中蕴含着深刻的哲思。他以应然的心态,过自己特立独行的日子,将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信仰,热爱着,思索着,在其中细细咀嚼每时每刻的切己感受,并将之融入诗作的字里行间,让人体会那种妙不可言的诗意栖居,领略他诗作的价值哲学的目的和意义。

[1]胡宜安.现代生死学导论[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50.

[2]杨鸿台.死亡社会学[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110.

[3]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6.

[4]张曙光.生存哲学:走向本真的存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137.

[5]王瑞鸿.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M].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02:346.

[6]傅佩荣.西方哲学与人生:第二卷[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255.

[7]王正平,周中之.现代伦理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381.

[8]邬昆如.人生哲学[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1989:369.

[9]姚新中,焦国成.中西方人生哲学比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318.

On Poetry as Philosophical Purpose and Meaning——the life taste of Liang Chao’s Poems

YUAN Liu,CUI Meng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541004 China)

Liang Chao is a scholar-type poet with profound poetic theory.On the road of life,he expresses his feelings and thinking of life karma,strives to turn back to the ancient years through the mist of time,and reflects the logical dilemma and meaning of maze in the sense of history.At the same time,he explores the eternal mystery and life problem:the philosophy of death,so that his poems are permeat⁃ed with the depth of thoughts and philosophy to fulfill the ultimate purpose and final significance of poetry.

Liang Chao;poetry;life meaning

C912.4

A

2096-2126(2016)05-0008-06

(责任编辑:雷凯)

2016-09-01

袁柳(1977—),女(瑶族),广西都安人,韩国国立木浦大学在读博士,经济师,研究方向:汉语国际教育;崔萌(1991—),女,北京人,硕士,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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