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狐追

2016-03-17羽井缺一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纣王飞鸟

羽井缺一

等在殿门前,我看到有一片枯叶被风忽地吹起,又轻轻落下。

殿门徐徐敞开,钟鼓声、喧闹声、笑声涌了出来。有一只脚跨出门槛,踩在了那片落叶上。“咔嚓”,这细碎的破裂声,盖过其他,显得尤为刺耳。那一瞬间,各种声响混在一起,身边景物也叠在一起,滴水檐和天,混杂了;木柱和人,重叠了。我和周遭的存在,仿佛渺无边际……一双手,恭恭敬敬地伸在了我的面前,等了片刻,低垂的头还不等仰起,我从虚幻中苏醒,把手伸过去。

那双手迎我跨过脚下的门槛,我俩在无言中走着,走到一半,那双手离开了,独留下我。前方的白玉台,铺满贝类,明晃晃,一路延伸。我望了望四周,两边的人都低着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唯有她们身后的一排排烛火,闪烁飘摇,奇妙地流动着,就像是墨绿荷叶中的几滴滚来滚去的露珠,这份熠熠,把我从记忆的束缚中解开,我的头脑清晰了,我平视前方,余下来的路,该独自走完。

隔着宝盖金炉顶上的缭绕香烟,远远的,我一眼就见到了他。

他是金銮殿中坐得最高的那个人,他是众星捧月的月,他亲征东夷、统一东南,他挥戈沧海、开疆拓土,他是臣民心中威仪万邦的战神,他是殷商的王。

我终于见到了他,朝歌的君王,他的样貌比臣子们眼中的爱戴、崇拜还要更忠实,过了千年仍然毫无改变,脸的轮廓依旧分明,那眉、那眼、那口、那鼻,全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我心里。

辉煌宫殿内,正欢庆征伐东夷的胜利,众臣击掌高歌。然而,随着我的款款而过,人声、歌声像是被我脚下的地给吸了进去。我旁若无人,步履袅娜,犹如有凤踏云来。

殿内,渐渐鸦雀无声,唯有我缓缓踏过地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都像是自己对自己低语:“不急,不急……你已踏过千山万水、人山人海,此刻,不急。”

顶上是几千盏灯,我立在大殿中央,光倾泻直下。从一双双瞳孔的映照中,望见了那七尺之长、光可鉴人的黑发,望见了黑发如漆、顾盼间光彩夺目的我。

我抬头,直勾勾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当他与我眼神交汇一刹那,他双眸迸发出喜悦的光芒,那痴痴的、迷惑的、热情的眼神,像跳跃的无处可掩的星火。这星火,被我冷冷地捕捉到了。

呵,连初见时的表情都是一样……隔了十世,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纹丝不动。他从宝座上一跃而下,我还未跪拜,他已一把扶住:“美人平身。”

光也笼住了他,把他真实地勾勒在眼前,现实中的形,与记忆中的像,每一寸,每一分,严丝合缝。

过去有数不清的日和夜,层层叠叠,相生相灭。我有一份深久的不安:怕万物之相,随生死而形变,犹如沧海变桑田,混沌不可辨。就像一条叫鲲的大鱼,游着游着,飞出水面化作了鹏。而翱翔于天空的鹏,就算到死,也只会生成腐虫,变不回鲲。虫尸滋养了草,待大暑之日,转化成萤火虫,还是变不回鲲。形与相,结聚又分散,万物变化到任何一步,都是面目模糊。

他的形,他的相,毫无变化,如此的实实在在!我凝视着他,笑得别样灿烂。

纣王已经昏昏睡去。

焚的香袅袅上升,一缕烟线从窗前飘过,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切感。我等了千年,他竟然就在我的身边?!我心神恍惚,以为这千年不过一刹那,眨眼间就已到。

一道破晓的光线,照亮了他邋遢的胡须,我仔细端详着他,随着悄悄逼近、带着锐利锋芒的光,我的手游移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我想象着,这每一寸的皮肤与底下的肌肉相连;我肆无忌惮地感觉着,这每一寸的肌肤与骨肉的剥离……

外面有只不知名的鸟在啾啾,好熟悉的鸟鸣声!像一千年前,古墓外的清晨脆啼。我起身,缓缓撩开未合拢的纱幔。

望花渠的湖面上,大片大片柔软如云朵的荷花,花瓣繁芜,荷叶挨挨挤挤,围困在狭窄水域里。湖水涌动,荷叶里的露珠,摔碎了,掉入水里,无形无相。

穿窗而过的风,飞起了我的裙纱,我独自发怔,目光遥远……飞鸟,若我不转身,我会觉得你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聆听得到你细碎的脚步声,能感应到你注视我的目光,如远方的清光,从空中透撒而下。

我怕转身,一转身,所有的感觉会隐遁,幻化无形。

飞鸟!他的名字哽在我的喉咙里。

飞鸟不是鸟,他只是渴望成为一只鸟,像鹏那般的鸟。而我不爱想太多,从给自己的取名中就可见一斑——当时飞鸟采摘了一片荷叶,那好,我就叫“一叶”吧!

风摇曳着荷叶,回忆浮现,一波波,随着澄澈光线照亮的碧色轨迹,奔向那存在过的以往……

……一叶。我听到他在唤我的名字。

我回头。飞鸟对着我,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大荷叶,里面是刚采集的仙露,一闪一闪地滚动着。

“一叶,喝了它。”

仙露是我们修炼成仙的神药,据说在九天之外。要采它,得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得过恶夜险路、斗智斗勇。我没有飞鸟的雄心壮志,从没想过要去成什么仙。世事无常,我只想虚度年华。不过,也或许是一方勤快了另一方就会懒散,我是真懒,常蜗居在我们栖身的古墓里,动也不想动,更别说去撷仙露了。飞鸟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认定了至高无上的仙是永恒的,他想要与我永恒地生存在一起。

他常常在月圆之夜出发,穿越荒凉的草原,走凡人极少会经过的小道,在夜色中飞奔,历经艰险,为我及他自己采集仙露。

每次,我都立在古墓口,遥望他那银白色的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路绝尘而去……

……我站在窗口不知站了多久,双腿快麻木了。太阳已跳上半空,炎暑流火,露出狰狞本色。强光刺进眼里,梦境破灭,世界以现有的形态把我从过去拉回来,我的眼再也承受不住,似有液体形成,快要流出眼眶。

“妲己。”——床上的那个男人在呼唤着我。

我转身,眼角送的是万种风情,举手投足间千娇百媚,弱体轻身地靠近了,娇滴滴地坐下,“大王。”我的声音柔若化骨。

神魂颠倒的他,拉着我的手,傻笑着喃喃:“美人,我的美人。”

上朝的钟声响起,他预备起身。

我用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朱唇轻啄他的脸,舌尖上吐着兰花的香气,美滋滋一团和气。

他魂游天外,他魄散九霄,他骨软筋酥,他耳热眼跳,他抱紧了我,吻我。

果真,狂乱一天如昨夜。

纣王从此不上朝。

商的子民曾把他们的王比作尧舜禹汤。而王的女人们,中宫元配皇后姜氏、西宫妃黄氏、馨庆宫妃杨氏等等,三宫六院,她们的德性贞静,更是有口皆碑。

她们一个比一个贤惠,比得天昏地暗,比得日月无光,只是还未分出胜负,却已见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们身上。他忙着派人搜集天下奇珍异宝,忙着建造摘星楼,忙着和那个叫“妲己”的妃子饮酒作乐,通宵达旦,荒废国事。

女人有天生的直感,她们联合在一起,一次次偷偷请巫入宫。隔着一堵堵的墙,我还是能窥视到她们的下颌长满痘疮,目光沉沉,聚集在一堆火旁,隐隐呈现出连她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阴毒之色。长发女巫在火焰旁起舞,黑亮的柱子映照出扭曲的舞蹈。我曾悄然叹息,这些巫,只会卜问吉凶,或跳舞祈雨,并不能伤我半根毫毛。

那天,跳舞的女巫突然跌倒,过了良久,她颤声说道:“我无能为力。……妖气秽乱了王的心智,大商将终矣!”其他妃子闻听此言,花容失色,慌成一团,可姜皇后猛然站起,脸色苍白,语气坚定:“陛下是圣君,陛下是有德之人,陛下会开创成汤盛世!”

她说得没错,我掐指连算,商朝气数未尽。大商的疆域广袤,国力强大。我依稀看到了往日的纣王,站在战车上,雄赳赳地向世人说:“我爱我的王朝!我更爱我王朝中的子民!”一席话,让所有人全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万民匍匐,恭候纣王的战车隆隆而过。万民把王的话,埋进了土里,撒上种子,等着发芽结果。而王在当时就把他的话,丢在了地上,任由他的战车碾过,轧得不成形。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你如何爱你的王朝,爱你王朝中的子民?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我千年的修为,我用我十世灵力来与天抗违。

人人都记得王所说过的话,可话中的每一个字,在权力的车子下,犹如肋骨根根折断,生在泥里,变了异,蔓延出诡异的、恶的触须。

事态发展远比我想象得要快:二十根黄澄澄的炮烙铜柱,竖了起来,被绑在上面的是他忠诚的臣子,一个个化成了灰;摘星楼下,虿盘蛇蝎翻腾,有几根乱滚的白骨,是爱他的或他曾爱过的女人们。这些人,生时百口莫辩,死有千姿百态。到了最后,宫里人连叹息声都不敢发,怕一不小心就引来灭门之灾。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敏锐的,他们生前不知从哪里察觉出,大商将从繁华走向衰落,就同这座曾经华美的宫殿一样,它的墙皮已经爬满了灰色、黑色的斑斑霉迹。他们惧怕这份改变,他们想要保持原先,于是,他们死谏。

纣王在战场上的杀戮之相,这些人从不曾看见,或是看见了也佯作不见。相就是相,不会改变。纣王见识过薄命的生、毁灭的美,在他的世界结构里,他有瞬间夺走人生命的权力,并且在某种程度还被人鼓舞欢呼。“臣冒死进谏,罪该万死。”这些话冲击着他的耳朵,烦躁令他的杀心复苏了,挥挥手,“好吧,那就去死吧。”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劝诫纣王。所有人的心,渐渐离他而去。一天天,商朝在我的预算下,渐渐难掩衰败之气。

事到如今,我无心献媚,每日素面素装,懒得连朵花都不愿意戴。我惊讶纣王对我的痴迷仍保持着少年的情怀,我曾也若有若无地说过一次:“上朝吧,你的臣民等着你。”

他凝神谛视,眼里涌上的是我看不懂的哀伤,“夜里你熟睡时,我想看你的脸,可灯光昏暗,你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倒像是我和你之间,处处预兆着虚无。”

这番话,倒不像出自他口。我听了,想笑。

“如果有下一世,你愿意还和我在一起吗?”他问。

我摇头,“此生或许就是末世。”

其实在千年前,就已经是我的末世……

……飞鸟,在最后一次离开前,还和我一起翩跹起舞。

又是一次月圆之夜,月光如以往一样明亮,没有显现出任何预兆。我们舞累了,倒在地上,他的耳贴着我的耳,他的尾贴着我的尾,圆成一个圈。天上一个圆,地下一个圆,这是我们最爱玩的游戏。

我温顺地伏在飞鸟柔软的身体旁,我们执手相看,他的笑容像孩子般无邪,他深情地注视着我,他温暖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细细的毛发。

他在出发前,流露出不太寻常的留恋,他喊了一声“一叶”,却没有说其他话。的确,他怕我又要说出“就算白日飞升又如何”之类的话,他不敢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他像游龙一样,慢慢远去。我转身,回我们隐秘的古墓。似有风,不知是丢弃在古墓外的枯荷,还是从别处飞来的一片干叶,滚到了我的脚下。“咔嚓”,叶被我踩裂,发出清晰的声音,不知为何,我不留意脚底下,我却是回头,瞥了一眼。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眼。

我看到一支从天而降的箭,速度比风还快,对准的方向,是飞鸟。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同一个时刻,我拼命喊飞鸟的名字。他听到了,回过头来。那支箭同步插进了他的身体内。飞鸟那明亮的眼神,顷刻间像落叶一般,凋落在幽暗里。

我冲过去,以最快的速度。

飞鸟几乎拼尽全身力气喊出声:“不要过来,一叶!”

我停住脚步。飞鸟的声音颤抖,我的全身也瑟瑟发抖。

一个骑在豹子身上的人,出现了。当他看到飞鸟的刹那,眼里迸发出喜悦的光芒,那痴痴的、迷惑的、热情的眼神,像跳跃的无处可掩的星火。

“真有白狐啊!”那个人快活地狂喊,他从豹子身上跳了下来,一把拎起飞鸟尖尖的耳朵,他打量着飞鸟,他纵声大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尖利的东西。

我心头袭上一股无力的恐惧感,我不知道那个人要对飞鸟做什么。飞鸟用他震颤似的微弱声音,唤我的名字,“一叶,我求你,千万别过来。”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从声音中听得出他力已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紧握双手,死死地僵立在古墓口。

然后,我眼睁睁地望着——那个人,将手上的东西一把插进了飞鸟咽喉,鲜血喷薄而出。他还踩住了飞鸟的头,死按在泥地上——飞鸟被那尖利的刀来回磨割,如丝缎般柔滑的毛皮,与血肉,活活撕剥开。

不!我以为我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可是没有,我像受到重击,全身麻痹。我控制不住疯狂尖叫,却在喊出口的瞬间,失了声。

那个人生生地扯下了飞鸟的毛皮,一把将飞鸟扔出了好远,就像扔一颗无用、无生命的石子。他拿着飞鸟的毛皮,迅速地骑上他的坐骑,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疾驰而去。

我踉跄的脚步,追不上骑在豹子上的那个人。

回过神来,我沿着血迹,爬到飞鸟的面前。那已不是我熟悉的飞鸟,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眼前这骇人的景象,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锥子猛扎入我眼里——他还没有死。柔软的粉红色的肉体混合着泥土。脑袋歪着,仿佛保持着困惑的姿态。他的血管裸露在外,汩汩的血在没有了毛皮的身体中涌出来。

他已发不出声音,我哭不出来。我们无言以对。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看着我,除了爱恋,还有悲哀,他一直想要和我永恒地待在一起,可是,我们的时间,竟然如此有限。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掌心,曾经这手是那么温暖有力,如今却指尖冰凉。他的身体剧烈抽搐,嘴唇抖得像秋风下瑟瑟的叶子,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噙满眼泪的我辨认了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说:我很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最后一颗星,湮灭了。天已变了一副面孔,晨光令头皮清冷寒凉。我闭上眼睛,感觉长着翅膀的腐虫,黑压压一片,充斥在无光的空间里。

日光微弱,毫无暖意地照在他的身上。我环顾四周,草原上只有裸露的草根,及大块大块灰白的石头。

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悲鸣声,跪在地上,举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飞鸟虚弱地朝我点了点头……他终于不再疼痛,不再受苦,永远地被无形的东西带走。

树林里的落叶,如同阵阵叹息。凛冽的风,穿过我的肋骨,将我的一切全掏空,空得只剩一个漏洞。一只萤火虫,从古墓里钻了出来,旋即变成了一只鸟飘忽的影子,消逝在茫茫天际。

我苟活下来,从此性情大变,懒散至极的我刻苦修炼,吸取日月精华,采撷九天之外的仙露,背负着巨大的虚空、寂寞、伤痛,修行了不知多久,终在某一日有了人形,立身为人。

我的苦苦修炼,感动了女娲,她曾问我:你想要成仙还是做人?

我只求,在每一次人的轮回中,遇到那个人。可惜,苦觅不得。

女娲叹了口气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灵的白狐,若是想要做人,我可以安排一次,让你体尝做人的苦乐,历经一世凡劫,最终皈投到远古天庭,位列仙班。不过,既然你有未了的尘缘,我成全你。等你回来时,再告诉我,你是想要成仙还是做人?”

终于我成了苏妲己,命中注定要毁了纣王的女人。

武王声讨纣王,周军进攻的消息传至朝歌,所有人都陷于惊恐之中,

一切即将毁灭,我盼了那么久的结果,已近在咫尺。然而,我思忖着,草木有草木的命,人有人的运。纣王历经十世,或许又能粉墨登场。他若再世为人,哪怕成了鲲,哪怕成了鹏,哪怕成了腐虫,哪怕成了萤火虫,我都不能忍。

我趁着混乱,去找了通晓阴阳的金母。

有关金母的神秘传说,数不胜数……有人说见到她在天空飞翔,有人说她长着人的脑袋鸟的身体,有人说她是一名世外高人,有人说她是一个长相丑陋、躲在深山的怪物,有人说她居住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也有人说她蜷缩在一个巨大的树洞内,有人说她会让人看破世情,也有人说她会让人糊里糊涂。众说纷纭,世人口中的金母,各不相同。

茫茫夜色,我披着寒霜和星光,沿山石的阶梯而上。飞禽走兽,一前一后,我被夹在其中,一步步挪动。前后的动物,不安地吼叫,它们双眼发着光,能识破凡人不能识破的真身。

高山之巅,有间简陋的小木屋。我推门进去。室内只有一盏灯,照着一位白发金母,她的指甲乌黑,拿着一只有了裂纹的黑碗,喂水给静蹲在樊笼里的老虎。举着碗的她,和老虎的影子,投在墙上,宛若女人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戴着皇冠的老虎,阴柔地依存。

她没有抬头,张开缺齿的嘴巴,声音嘶哑:“你修得这么美,吃了不少苦吧?”

我一言不发。

“这世上,有两种鸟:一种食松子,饮朝露;还有一种吃死老鼠。”她放下碗,颤巍巍地走到我的面前,“鸟就是鸟,飞不出三界。前者会归林,后者遇水即化、随风而逝。”

我跪了下来,泪珠子一串串涌了出来,声音凄凉:“鸟会归林,可飞鸟一去不复返。”

金母沉默良久。风声窸簌。微小、纤弱的火苗左右晃动。

“倘使生能中断,火不穿衣。”她提示了,却讳莫如深。

在我临行前,她脸上带着我看不懂的神情,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对也是错,万物都在变,心性更是。”

夜色吞没了人间正道,我带着秘密,和鬼一起默默走冥途。回头望,那间小木屋变得模糊不清,不久已完全隐没在黑林之中。

商国要灭亡了,周武王率领军队攻入了朝歌。

越临近末端,越容易记起飞鸟死去的那个清晨,那天也是同现在一样,空气中飘荡着死亡的气息。我执拗地回想着飞鸟受难的画面,每次回忆,几乎要让我昏死。

火不穿衣!我脑子里只记住这四个字,可是我还是不能彻悟。

直到某一日,纣王穿着他的王者之衣,手里还拿着一件由最珍稀的珠宝玉器连缀而成的王后之衣,来找我。

他脸如死灰,商已土崩瓦解,他大势已去。

他让我穿上那件沉重的衣服,陪他去鹿台,一起自焚。

“用火来结束生命”“火不穿衣”“轮回的生路已隔断”——想到这些,我心头一跳,恍然大悟,我脸上浮现了微笑,我怕他看出我的企图,“好吧,那就去死吧。”

“兹”的一声,一炷爝火点燃了,冲天的火光升腾而起,我穿着灿烂夺目的衣服,跳着妖娆的舞蹈,进入鹿台,在酒池中灌得满脸通红的纣王,跟着我的身影,随着无数跳跃的火舌一起舞动着,舞动着……柴火噼啪作响,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火光之外,有许许多多哭泣的、哀求的、被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浑浊烟雾中飘荡,就像诸多已死、不愿离世的鬼魂。

纣王眼睛布满血丝,炭灰挂满了他的头发、眉毛,我无动于衷地等着火越烧越旺。他拖着我突然走到一处,移开一块大石头,竟然是个地洞,看这宽度,正好可供一人进出。他的醉态消失,低低喝道:“你快逃。”

他一掌把我推入洞内,还不等我醒悟过来,头顶隆隆作响,石头已盖上。

我没有往地洞深处跑,怔在原地。火的灼热,延伸到了底下。此刻,外面爆裂崩塌声,像是消失了。似有一滴水,重重砸落,那是心里千年不化的冰雪消融的声音。我全身战栗。临近最后一刻,我恨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借助回忆的力量,心才慢慢冷了下来。石与火,都拦不住妖的路,何况这条路,我已走了那么久。

我跃至半空,然而脚下可怕的一幕,超乎了我的想象:火蚕食着纣王的王者之衣,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吞噬,火仿若是他身上唯一的衣,展翅欲飞,他身上似有千钧重,匍匐在地,挣扎蠕动得像鱼像虫又像鸟,地下无边的烈焰,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无处可逃,他将永远地化为乌有。

他从狂叫到哀嚎:“痛啊,我痛啊。”

我黯然转身的刹那,仿佛回到了千年前,在我怀里的飞鸟用口型告诉我,“我很痛。”

我的长发在风中纠缠,蓦然间,一根根消散在风中。因为逆天而行,我的灵力消失了。我知道,我即将灰飞烟灭。

这世上的美如云如烟,然而到了最后,也逃不过断壁颓垣、焦炭瓦砾之相。这是虚妄,还是真实存在?我已乱得分不清,心头的爱与恨,也如这世相,被付之一炬,见不着本真。

我仰望着天空,对之微笑,恍惚中看见女娲惋惜的神情。我似乎也见到了金母,她踩在一朵镶了黑边的金云上,俯瞰着都会变的万物。

没来由地,我的眼泪滑落了下来。

若隐若现中,从高空传来女娲痛心的声音:你原本可以成仙啊!

其实,我真的不想成仙,也不想做人。

若是可以选择,我只愿做那只叫一叶的狐,那只被飞鸟笑称最懒散的狐,那个千年前陪伴在爱人身边的狐。

那样,我还是我。

猜你喜欢

纣王飞鸟
鸟飞鸟的
飞鸟
周文王以德服人
商纣王的暴政
拿着鸡毛当令箭
牧野之战
飞鸟
飞鸟
众叛亲离
岛与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