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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小说)

2016-03-16王夔

翠苑 2016年1期
关键词:姨娘悼词华林

作者简介:

王夔,本名王魁,1970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在《钟山》《飞天》《雨花》《阳光》《朔方》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版》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蝴蝶按钮》。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钢笔,斟字酌句,写得很慢,有时还会翻一下借来的《新华字典》。窗外漆黑一片,但他觉得,那里也不完全黑,眨眨眼睛,是能看到雪花点的,它就像录像带的卡带,先黑,然后雪花点,再然后会有精彩的剧情。想到可能精彩的剧情,他双眼微闭,外面的天色又卡了一下。冬天,有点儿冷,他搓了搓手,继续写。

亲爱的慧:

想你!

递固这个南方小城,真是越来越冷了。昨天下了一晚的雪,到现在还没有化掉。现在是深夜,天很黑,我坐在窗前给你写信。和我同住的王天斌睡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你。工程还有两个月就结束了,等到我们见面,我要好好地拥抱你。

我和王天斌相处得很融洽,工余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打80分。

太晚了,明天还要起早,就写到这儿了。

想你!

你的周华林

俞慧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浑身失去了控制。那些细胞唱着、跳着、蹦着,完全不想睡觉。她打开电筒,将信重读了一遍。和上一封信相比,这封信周华林写得很顺,还看不出错别字,说明写这封信时很认真,他对她也是认真的。信里提到了王天斌,他和周华林是一个庄上的。他们在刘堡二组,她在三组。起初是她姨娘介绍的,她姨娘也在三组。她姨娘说,周华林这孩子,老实,又有瓦匠的手艺,人也长得不丑。你们相个面,看看有缘无缘。俞慧相过不少亲,瓦匠也看过几个,没有看中的,这回相亲,不过顺一下长辈的心愿,谁想就看中了呢!俞慧原本很少出门,现在她可成了刘堡二组的常客,一来二去,也认识了王天斌。王天斌自我介绍,称和周华林是初中同学,不但同学,还同过桌,共同抄过女班长的数学试卷。有一次,她约了周华林在中沟桥那儿见面,然后搭去县城的班车,去看场电影。她打扮了自己,沿着乡间小路,慢吞吞地往中沟桥走。她出来得早了,她喜欢在中沟河边那条小路上水杉树的阴影里行走,她不想和任何人搭话。她愿意她和周华林之间,是公开的秘密,她愿意把这些秘密藏在心里,在水杉树斑驳的阴影里,将秘密品尝。哦,它多么甜。

这个时候,王天斌出现了,他手里抓着钓竿,从河坡爬上来。“俞慧,你这是去哪里呢?”

“去县城。”

“去县城干什么呢?”

“进点布料。”

“骗谁呢?去约会的吧。”这条路很窄,王天斌一边说,一面侧身从她身边挤过去。

“啊。”俞慧尖叫起来。她的屁股被王天斌的手揉搓了一下。

王天斌在小路上紧跑了几步,看俞慧并没追过来。他说:“小慧,跟我好吧,我比周华林有劲多了。”

“呸,流氓!”俞慧骂道。

俞慧和周华林看完电影,天已经黑了,两人在县城的鼓楼大街上瞎逛,俞慧说:“你那个初中同学王天斌,你离他远点儿。”

“怎么了?”

“他不是个东西,今天我来县城的时候,他摸我屁股。”

“妈的,他敢摸我老婆的屁股,看我不揍死他。”

“别,离他远点就行。”

“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约两天后,俞慧去找周华林,看到他和王天斌、何庆、陈海运在打80分,边打、边聊、边吹牛,一个个都很开心,看不出给的颜色在哪里。俞慧想,虽然周华林和王天斌差不多高,但王天斌没事喜欢举哑铃,一身的腱子肉,相比,周华林要单薄得多。两人凑一起,不定谁给谁颜色。这样也好,起码没什么事,横竖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何庆在工地上拌浆,他问身边的王天斌:“周华林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吗?”

“没有。”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早说过了,他去方州县了。他说他去方州县的,他有一哥们在方州做工程。”

“可是他去方州县,为什么只对你一个人说了呢?”

“我怎么知道!”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说,周华林会不会出什么事端?”

“他又不是孩子,能出什么事端。”

“比如,遇到了坏人。”

“瞎想了,就他那样,别人图他什么?”

“反正我觉得这里面很奇怪。而且我的直觉,他不在方州县。”

“那你说,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就别瞎说。”王天斌重重地说。

王天斌这天回到宿舍,像有了什么心事,他默默地打理了包裹,一只硕大的编织袋。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爬过了工地的围墙。在宿舍的条桌上,何庆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我要回家办事,办完了就回来。王天斌。

俞慧以前在服装厂干过,后来自学成材,回家后干了裁缝。她在家中做,也不挂牌,但前后庄上的许多人家都找她做衣服,图个便宜实在。这天她姨娘走了来,嘴里一边不停地嗑着瓜子。她靠在俞慧家的门框上,说:“昨天晚上我看到王天斌了。我跟他说话,他也不搭。”

“哦。”

“我们去看看他。”

“看他干什么?”

“问问工程队的情况,也问问你们家的那位。”

俞慧脸红起来,“什么什么,要去你去,我不去。”

她姨娘笑起来,吐出两瓣瓜子壳,“婚都订过了,有什么害羞的。”

“我手里有活,没工夫去。”俞慧一边说,一边缝纫机踩得更快了。

她姨娘过来拉拉她的手臂,“那点活,回来再干,听姨娘的,一起走走。”

俞慧只得起了身,往三组去。路上她姨娘抓了一大把瓜子给她,于是她也嗑了起来。到了王天斌家,门却关着。俞慧姨娘敲门,敲了半天,王天斌父亲才出来开门。俞慧姨娘问王天斌在不在家,王天斌父亲说,没在,压根儿就没回来。俞慧要走,被她姨娘拉住了。俞慧姨娘大声说:“我昨天晚上明明看到他回来的,难道我见鬼了!什么没回来,我一家家问去,看到底有没有回来!”王天斌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了,俞慧想,姨娘真是耍得泼,自己要有她的一半劲儿也好。做生意太文雅,也不是好事,算算做服装的欠账,也将近1000块钱了。在1993年,1000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正想着,王天斌从里屋出来了,说是昨天晚上才回家,路途劳顿,不过想多睡会儿觉。俞慧看他,确实有点精神不振的样子。王天斌接着说,周华林在递固挺好的,他所以先回来,是因为他准备去东北了。东北有个他的朋友,在跟俄罗斯做生意,说要带他一起做。到时可就发了。你们知道吗?清凉油在俄罗斯卖多少钱?就那一小盒,10块钱人民币。老毛子的钱好赚得很。

俞慧姨娘露出不屑的脸色,“你就给我吹吧。”

王天斌说:“小狗骗你,我连去东北的票都订好了。”

俞慧姨娘说:“带你对象去不?”

王天斌说:“我没对象。”

俞慧姨娘说:“何小菊呢?”

“她不是我对象。”

俞慧姨娘说:“去!”

“去东北发财,我只想带一个人去。”

“带谁去呀?”

“俞慧,你跟我去东北吧。”

“去死!”俞慧姨娘踢了王天斌的小腿,拉着俞慧的手说,“我们走。”

王天斌很快从刘堡三组消失了,有人在县城的火车站见到过他,他真的去了东北。俞慧很多天没有收到周华林的信了,她要去县城给他打电话,不管电话费有多贵。她知道工程队的头有台大哥大,只是她不知道号码。她还想写封信给何庆,几次提起笔又放下。接着她就看到了派出所的警员小张,小张拿着本本子,问她周华林的事。为什么要问周华林,周华林怎么了?做错什么事了?他可是个好人,胆子也不大,不可能干什么坏事的。是不是他出事了?他在工地上出事了么?

“是的,他死了。”

“你说什么?”

“请你平静一下,但是,这是个事实,他死了。”

俞慧脑子一片空白,“你骗我,这是不可能的。”

“他真的死了。递固警方在递固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不是他。”

“我们去过周华林家里了。是的,周华林死了。”

“他真的死了么?”

“是的。”

“我要去看他。”

“我们警方会把他的尸体交还给家属的。现在你能平静心情,配合调查吗?”

俞慧木木地拿出了周华林在递固写给她的所有的信,小张将信件一一放入资料袋中,放完了,用绳子扣起来。俞慧突然按住资料袋,“你们一定要还给我。”

“放心,用完了,我们会还给你的。”

过了两天,俞慧到乡里的派出所,找到警察小张,“信件用完了吗?可以还给我了吗?”

“快了。”

“有线索吗?”

“你能确定这些信都是周华林写的吗?”

“当然了。”

“但最后一封不像,因为按照日期推算,最后一封信发出的时候,周华林已经死了。”

“啊!谁写了最后一封信!你们快把那个写信的人抓起来!”

“我们还在调查中。”

“有没有初步怀疑对象?”

“有。王天斌。如果你看到王天斌,立即告诉我们。”

“王天斌,这个×××!”俞慧爆了粗口。

王天斌一直没有出现,但刘堡二组、三组的人都知道了,是王天斌杀了周华林。不过,关于王天斌为什么要杀害周华林,有好几种版本,各个版本有各个版本的细节,都言之凿凿。周华林的尸体也运回来了,其脑后被金属钝器击伤,也就是说,递固河并非第一作案现场。俞慧将自己关在家里,连服装订单也不接,她怕听到所有关于周华林的信息。但她怎么能躲得掉呢?周华林的母亲和姐姐来了,她们的脸像被泪水洇得又大又红。她们来,是来和俞慧商量闹丧的事情的。你和周华林订过婚了,订婚宴也请过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是周华林的未婚妻。起初俞慧不想去,但周华林的姐姐说着说着,哭泣了起来,哭泣的声音里,夹杂着周华林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许多事情。周华林的母亲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流泪。那些哭泣的声音,像一支黑暗中行进的大军,让俞慧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走。

周华林的尸体放在水晶棺材里,他的亲戚们住到了王天斌的家里。他们请了如城的乐队,在王天斌家里吹拉弹唱。王天斌家有5间大瓦房,全被占了,王天斌父母只得在瓦房外面的空地上搭了棚子作为临时住所。当然,他们也得披麻戴孝,跪在水晶棺材旁边烧纸。几乎每一个到来的周华林的亲戚都回忆了周华林的过往,念了他的好。人活一辈子,生前的最后和死后的最初时光,总是容易被那么多善所包围,没有恶,只有神一样的光芒。周华林的父亲说了,要在王家停尸七七四十九天,吃的用的,都由王家包了。在刘堡,有周、刘、何、陈、韩、俞、武、宋八大姓,王姓虽然是中国三大姓之一,在刘堡,却只是个外姓,低人一等。王天斌父亲整天哭丧着脸,就像水晶棺材里摆放的,是他儿子王天斌的尸体。

就像许多故事一样,闹丧总有个轰轰烈烈的开场,大家用各自个性的语言,努力让水晶棺材里的周华林重新站立了起来,在王天斌家的堂屋里到处行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王天斌家自留地里的蔬菜越来越少、鸡棚变成空棚,人们也没有了最初的热情,才第六天,周华林父亲已感觉到,5间大瓦房有点空空荡荡。他也累了,总要有个收场。那么定在明天,他要开一个周华林的追悼会。想到追悼会,他似乎又兴奋起来,找人写追悼词,那些走散的闹丧的远亲也走了回来。第七天,王天斌家再一次热闹起来,刘堡村的村长亲自致悼词。悼词是一个大专生写的,在俞慧听来,生动而有文采。她流着泪,回忆起周华林的一点一滴。悼词的最后一句是:周华林,你永远活在大家伙儿心中。

悼词写得很长,俞慧还是觉得,这么快就结束了,她还没有回顾完周华林的所有。最后的“心中”二字让她心动了一下,“心中”就“心中”吧,有,也只能是“心中”了。

王天斌家里屋的床底下,有一块隔板,隔板下面是王天斌新挖的地窖。王天斌读过很多古龙的书,懂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道理。他奇怪的是,他能听清地窖上方所有人说的话。而他发出的声音,上面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地窖里有干粮和水,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不能忍受他们不停地将周华林复制出来,他恨不能割掉他们的舌头。悼词的最后一句是:周华林,你永远活在大家伙儿心中。村长说完,有人看到里屋的床底下冒出来一个人,就像他是从这句话中,诞生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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