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睿

子女们介入后，才发现为时已晚。张积珊之前签订的所谓“房屋抵押合同”，实际上是北京市存量房买卖合同。张积珊所认为的“抵押贷款”手续，而实际上是办理房屋过户的网签、缴纳契税手续，还有申领新的房产证的手续

85岁的老人张积珊，4年前因为老伴去世，原本独居在北京市大兴区黄村镇长丰园小区的一套房子里，身子骨还很硬朗的他，本来日子也还算清闲，如今却在离家不远的一个一天一百元的小旅馆租了房间，有家也不能回。

原来，半年前的一个电话，让张积珊一步一步地从自己的房子里被“赶”了出来，说起这件事，老人仍然气愤得颤抖不止。

独居老人身陷“网络诈骗案”

2015年8月10日下午，张积珊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在家，倚在沙发上晒着太阳喝茶看报。这时，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平日里，张积珊是一个爱清净的人，除了几个牌友，也没有太多朋友联络，他想不到是谁会打电话来。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张积珊只好放下手中的报纸，把电话接了起来，慢声问，是谁啊。电话那头静了一会，没有出声，然后一个粗犷的男声问道，我们是平谷区派出所的，请问是张积珊吗。张积珊一听是派出所的人，赶紧回应，是啊是啊，找我什么事啊。电话那头慢吞吞地说派出所有个案子，可能与他有关，但据调查，他这年纪也大了，请他去派出所配合调查也不方便，要不找个能收传真的地方，给他发几份传真，一看就明白了。

张积珊想起来楼下打印店有传真机，挂了电话、抄了号码，赶紧下楼。他一边下楼心里一边想，平时深居简出的，怎么会牵扯上案子呢？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决定看看传真再说。

收到的传真一共3页，其中两页上面盖着“北京市平谷区公安分局”的公章，内容称张积珊涉嫌一起“特大网络诈骗案”;而另一张则盖着“国家保密局”的公章，也是同样内容。此外，传真上还印有张积珊的身份证号码和照片。

据张积珊回忆，刚接到传真的时候，感觉像是晴天霹雳，莫名其妙就背了一个“特大网络诈骗案”的罪名。平日里他连电脑都不用，怎么会犯网络诈骗的事呢？

张积珊过了两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日子后，又一通电话打来了，还是那个声音粗犷的男子。对方让张积珊不要着急，案件还在调查当中，鉴于他年事已高，可能确实他没有参与，或许调查过程中哪里出了问题。对方表示，按理说，张积珊应当到派出所配合调查，但考虑到他年纪太大，不太方便，可以不用去派出所，为了以防万一，需要他缴纳100万元保证金到一个“安全账户”，一旦案情调查清楚，保证金如数奉还，分文不动。

张积珊退休后，平日里就靠退休金生活，虽然平时子女也不少给他塞钱，但他总以自己生活够用、多给孙子买东西为由，都拒收了，他哪里有100万元的存款呢。一听要交那么多钱，张积珊更是心急火燎。同时对方还交代，由于案子还处于调查阶段，案情不能向旁人泄露，否则要追究刑事责任，所以张积珊也不敢向子女说。此后，对方多次打电话催促交钱，张积珊越发着急。

连环套：热心的小伙子帮忙办“贷款手续”

2015年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张积珊刚挂了又打来的催钱电话，坐在家里闷闷不乐，为了筹这笔“保证金”而焦虑着，就在唉声叹气的时候，突然门铃响了。张积珊起身开门，打开门一看，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1.8米的个头，留着板寸，皮鞋擦得亮晶晶的。张积珊知道，这样打扮上门来的陌生人，不是卖保险的就是推荐理财的。

张积珊正心烦，不想接待他，就要关门，但对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拦住张积珊，介绍自己北京亿隆汇诚投资管理公司的业务经理，叫王伟。今天过来是为了做一下客户贷款意向的调查。张积珊听是办贷款的，就把王伟请进屋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王伟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四处打量着屋子，笑着问道，这房里收拾得这么干净，一定是子女们经常来探望，顺便给收拾的吧。张积珊说，不是啊，都是自己收拾的。现在子女们都忙，来的时间很少。王伟一听张积珊长期独居，就安慰张积珊，说他父亲也是独居，一个人住在老家，家里就他一个独子，来北京打拼就是为了能让家里人更好过些。

张积珊听王伟这么说，心里觉得挺暖，觉得这个年轻人也挺不错的，又有礼貌，还能跟老年人聊到一块去。临别之际张积珊和王伟还互相留了电话。

在张积珊看来，王伟确实是个有心人，他频繁地给老人打电话嘘寒问暖，每周还基本来看老人一次，上门还会带来些水果。半个月时间里，两个人交情越来越好。

据张积珊回忆，11日4号的下午，“平谷区公安分局”的人又打电话来催钱了，但这次不比前几次，对方明确告诉他，要是两周内不能将钱凑齐交上，只能按照规定，将他拘留。这可吓坏了张积珊。赶巧这天下午，王伟又登门拜访。两人闲聊之余，王伟见老人魂不守舍，便问他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要是他能帮忙的一定帮。张积珊沉思了一会，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王，张叔想贷款”。

王伟说当然可以，问张积珊贷款要做什么，张积珊表示不能告诉他。王伟又问要贷多少钱。100万元，张积珊说。原本还笑着的王伟听言后，变得严肃起来，告诉张积珊，100万元可不是小数目，贷这样一笔钱需要一份价值高于150万元抵押物，就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这套房子可以作为抵押物。

一听要抵押房子，张积珊面露难色，王伟赶紧解释，房子只是抵押出去，并非卖掉，在抵押贷款期间他还是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等到他把贷款连本带息还清，房屋的所有权就还是他的。听到这里，张积珊才放了心。他想，早点办贷款早点完事，派出所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周了，就告诉王伟可以尽快办理贷款。王伟点点头，答应他明天就办手续。

以“抵押贷款”为名的借款

等到王伟答应带他办手续的第二天，张积珊被王伟开车带至他的工作地点，签了一些合同。据张积珊回忆，他只知道当时签了很多合同，包括票据等等。但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合同。“他们（贷款公司）告诉我签的是房屋抵押合同。”

但是，正常情况下，合同都是一式两份，甲方乙方各一份。但张积珊签的所谓的“房屋抵押合同”只有一份，而且由“北京亿隆汇诚投资管理公司”所持有。

又过了10天，11月17日，张积珊又在王伟的劝说下，来到大兴区住房建设委员会办理房屋过户手续。王伟告诉老人，这是必经的程序，老人只有将房屋过户给他们，才可以拿到贷款，否则就收不到那100万元的贷款。同时王伟还要求张积珊支付给自己4万元的中介费，另外包括各类风险费、手续费、第一个月的利息等费用，共计13万元。一方面出于对王伟的信任， 另一方面因为那一头还在一直催款，张积珊为了尽快筹集给派出所的保证金，也就认可了这些费用。

11月25日，王伟又带着张积珊来到北京市国立公证处，告诉他马上就能拿到他要“借”的100万元了。但是为了确保贷款合法性，老人必须和他们一起去公证处公证。并且在公证之前，王伟告诉老人，要老人明确地告诉公证处工作人员自己是跟邓超（贷款公司法人）借了一笔100万的款项。张积珊与王伟在公证处办理了借款合同公证，合同上写明“张积珊借邓超100万元”。

直到张积珊的外孙王宇发现这场骗局，到该公证处了解情况，才从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口中得知，这是一份普通借款合同，并且邓超是以自然人的名义借款给张积珊的，合同中并没有提及房屋抵押以及房屋买卖。

“抵押”第二套房子时被子女发现

2015年11月26日，也就是办理借款公证的次日，王伟给了张积珊一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该卡的银行账户先有3次每次100万元的资金汇入，后又分3次汇款213万元给张伟指定的一个名叫吴春男的人的账户。王伟告诉张积珊，他贷的是100万元，这3笔汇款主要是为了做账。就这样，张积珊拿到了“抵押贷款”，交上了派出所的“保证金”。

但本以为交了100万元保证金就没事了的张积珊，没想到麻烦还会再度出现。12月10日，收到保证金的派出所男子又给他打来电话，说案情有了新的发现，他的嫌疑更大了，但只要老人能再交50万元的保证金，就能保证他的清白，但还是不能给家里人说。

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张积珊又想起了王伟，赶紧联系了他，说要再抵押另一处房产。就是在抵押这第二套房产时，因为这套房子属于央产房，他原来所在的单位就给张积珊的家属打去电话确认此事，这时，张积珊的子女才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

12月24日晚，买家北京华盛泰吉商贸有限公司派人来张积珊家接收第一套房，老人得知自己的房产不是被抵押，而是被买卖，不肯离开。这时，5名壮汉闯入老人家中，拿出房产证称房屋已经过户，让老人尽快搬离。后来家人也赶到现场，因为怕老人受伤，老人家属与对方周旋一番，决定先避一下，搬离了出租屋，同时也报了警。

然而，子女们发现老人这处位于大兴的房子已经无法收回了。原来张积珊在之前已经办理了房屋过户的网签、缴纳契税手续，还有他人申领新的房产证的手续。据张积珊的子女介绍，大兴区黄村镇的这套房子面积114平方米，周边房屋均价接近每平方米两万元，市值约为230万元，却被人以150万元低价买走。而张积珊从未收到过所谓的“买房款”。

而第二套房子，虽然没有过户，但也是签了房屋买卖合同的。买主和第一套房子的买主一样，都是京华盛泰吉商贸有限公司。张积珊家属告诉记者，“这个公司的人联系过他们，说不过户房子的话按照合同，我姥爷要交50万的违约金。但是我们并没有见到合同。”

将买房人告上法庭

根据张积珊的子女向警方提供的资料，这个名叫“王伟”的人实际身份是北京亿隆汇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业务员李铭。

经过调查，吴春男是北京亿隆致诚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监事、北京亿隆联合装饰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加上之前李铭所在的公司、房屋的买受方北京华盛泰吉商贸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仅为10万元，并从工商局网站上显示其为歇业状态），上述4个公司为一个集团。

后来的调查表明，房屋买卖中的那些人都互有联系。张积珊签署的“公证借款”的借款人邓超，是北京亿隆汇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企业法人和经理。北京华盛泰吉商贸有限责任公司企业法人、经理袁鹏程，老人第一套房产的买主，也是授意手下将老人赶出家的人，同时还是老人第二套房产的既定买主。

2015年12月25日，张积跚在孙子王宇的陪同下来到了大兴区公安局报案，大兴区公安局立刻立案侦查，并由刑侦队的杨志勇警官具体承办了这个案子。杨志勇表示，作为公安机关，只能承办电信诈骗那80万的部分，而房屋“被骗”没办法立案，因为房屋过户手续齐全，没有有力证明是诈骗。

“我姥爷现在在我舅舅的陪同下，住在一个小旅馆里。我们一家人都在等着警方和法院那边的信儿。”王宇告诉记者，他们报案之后，由于警方只能受理最初的电信诈骗的那部分案件，而后面张积珊房屋被低价“出售”并没有立案。于是，他又找到了北京易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杨明立。

杨明立认为这个案子更像是一种团伙诈骗。随后，王宇在律师的指导下，来到张积珊当时贷款的北京亿隆汇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索要老人贷款时签的合同。可是该公司以保密客户信息为由，拒不提供任何合同，并且拒绝见张积珊以及张积珊的家属。

不过在杨明立看来，完全可以拒不承人卖房。这种是可以以房屋买卖合同纠纷为由起诉买房的公司，也就是北京华盛泰吉商贸有限公司。

随后，张积珊以买房人涉嫌欺诈、合同无效向大兴区法院提出了民事诉讼，法院也于2016年2月底立案了。至于第二套房子的合同违约金问题，王宇表示，等第一套房子的案件开庭以后，再行起诉。

杨明立说，“这种起诉还是很单薄，毕竟有关证据不足。但是只能先起诉了，因为所有的合同都看不到。老人连房屋收据都不确定有没有签过，这种情况下，只能等法院到庭前证据交换那一步时，由法院来从被告手里调取相关证据了。”

现在，法院虽然已经立案，但还在送达程序中。王宇说，“法院告诉我们，对方现在不签收传票，地址也不对，电话也不接，我们还在等。至于公证借款的那100万，因为我们没还过款，但是借款人随时可以根据合同找我们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