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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六安州城“八景”的历史构建与书写——从“八景”诗意象看

2016-03-16马育良郭文君

皖西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明清时期八景意象

马育良,郭文君

(1.皖西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2.河南省农机试验鉴定站,河南 郑州 450008)



明清六安州城“八景”的历史构建与书写
——从“八景”诗意象看

马育良1,郭文君2

(1.皖西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2.河南省农机试验鉴定站,河南 郑州 450008)

摘要:旧时州县多有“八景”之说,多则加倍罗列。围绕州县“八景”从事的历史构建与文学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人的文化意识与审美情趣。当下的我们,也不妨将其纳入历史记忆。明清时期六安州城“八景”,反映于多种明清志书的相关诗歌吟咏中。这些吟咏,通过形塑一系列文学意象,赋予“八景”以特殊的人文意涵,并持续地进行着六安州城“八景”的历史构建与书写。

关键词:六安州城“八景”;“八景”诗;意象;明清时期

旧时州县多有“八景”之说,多则加倍罗列。据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八景”说始于宋代画家宋迪,“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1](P631)并得到《宣和画谱》及曾敏行、米元章等人赞许。后为方志编写者欣赏,成为修志惯例,但也出现某些凑集现象。然而这点似不妨碍今人形成如下认识,即旧时州县“八景”和围绕“八景”从事的历史构建与文学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人的文化意识与审美情趣,它们是古代地域的名片,当下的我们,也不妨将其纳入历史记忆。

明清六安州“八景”,初见于明嘉靖《六安州志》,万历《六安州志》卷七亦载,两志并收郡人汪洪所撰五律“八景”诗作[2](P662-663)。据清《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一《选举志二》:汪洪,永乐十八年(1420)庚子科举人,鹿邑教喻,曾两典文衡,著《荛音集》[3](P341)。可见,明初应已有“六安州八景”之说行于世。

国立北平图书馆珍藏本清雍正《六安州志》卷一《图考》载有石城史逸所临十景图[4](P6-16)。是“八景”增至十景,且变化较多。清《同治六安州志》卷一《图考》绘有十二景图。是“八景”增至十二景,变化更大[3](P36-42)。

准于上述,所谓明清六安“八景”,只是一个习称,州志实际上还有“十景”“十二景”等。具体古景名称见黄克顺君《六安古“八景”:地方历史记忆与皋城社会镜像》文。

明清六安州辖有六安、霍山、英山县,明万历《六安州志》“八景”、清《同治六安州志》“十二景”包括了霍山县域的古景。综合明清六安州志关于“八景”的历史构建与书写,属于六安城的古景是:“皋祠远眺”“双塔摩青”“鼓楼远眺”(或作“钟楼远眺”)“淠津晓渡”“桃坞晴霞”“龙澶秋月”(“澶”,旧志误植,应为“潭”)“赤壁渔歌”。其中“皋祠远眺”容量较大,容融入另文论述。从州志留存“八景”诗文看,“鼓楼远眺”(或作“钟楼远眺”)中的“鼓(钟)楼”,主要是作为观览其他景点的角位看待,其自身并未成为书写对象。准此,本文仅拟就“双塔摩青”“淠津晓渡”“桃坞晴霞”“龙潭秋月”“赤壁渔歌”聊作探讨。

清康熙时六安知州王所善在清代六安州志中留下了不少颇多文学意趣的诗文①。《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职官志五·名宦》载其简历:“王所善,号庄月,山西阳城举人,知州事。康熙十八年大旱,公呈请蠲赈,委曲周济,民赖以生。尤严究盗贼,宵人屏迹。惟俭以成廉。纂修州志,升任,六人思之。”[3](P329)王所善曾亲撰“六安八景”诗,其中吟咏六安城区古景者有《双塔摩青》:

福地浮图竞九霄,衙南衙北仰高标。

稜稜自出红尘上,裛露回风镇俗嚣[5](P467)。

清康熙时六安人黄珂作《八景咏》,其中咏“双塔摩青”道:

砌凿神工一样齐,时时留住白云栖。

共凌斗极风难撼,对峙郊城雾岂迷。

西俯淠滩廻去浪,南标古寺拂长霓。

漫言一柱擎天稳,二岳亭亭惬品题[5](P468)。

《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一《选举志二·举人》载:“黄珂,康熙十六年丁巳科,考授内阁中书。”

清康熙时六安人夏声也有《八景咏》,其中咏“双塔摩青”道:

玉柱谁双造,亭亭峙太清。

星临疑剑气,露浥认金茎。

昼呗悠扬静,春芳杂沓明。

翛然柑酒坐,不用说无生[5](P469)。

《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七《宦绩》载夏氏简历:“夏声,字秦重。少孤,潜心典籍。年十七,补诸生第一,旋食廪饩。康熙丙午举于乡,礼部下第,就教,选吴江县教谕。江苏巡抚张伯行,以声课士有法,委立紫阳书院规条。会灾,檄任赈事,所至妇子欢呼。生平喜怒不形,事二母孝,与弟来相友爱。致仕归,值岁歉,储谷数千石,悉分给亲故乡党,无少惜。著有《家居》、《松陵》二集。”[3](P414)

清康熙时六安人邱时成有《八景咏》,其中吟“双塔摩青”道:

双塔何年建,孤城玉柱标。

云移沙岸近,风带梵音遥。

小鸟栖巢木+急(或作“稳”),飞鼯聚穴骄。

箕南与斗北,呼吸可通霄[5](P468)。

《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仕迹》载邱氏简历:“邱时成,字秩西。自少孝养二亲,接物温厚。康熙丙辰(十五年)进士,宰郫县。专心抚字。邑有室女,罹中冓谤,遭壻弃。到公庭,察其女,殊端重。乃委曲详讯,果得其冤。谕令完聚。众服其明允平恕。分俸以资族亲贫乏者。内召授刑部主事,晋员外郎。外艰归,服阙补职,以疾殁京邸。”

王所善所撰“六安八景”诗中,有《淠津晓渡》:

匏叶谁赓淠水津,徒杠不扰济行人。

往来一苇归村市,隐隐东星尚挂晨[5](P467)。

黄珂《八景咏》,也有咏“淠津晓渡”者:

映水群花夹岸迎,扁舟双桨往来轻。

闲浮浅渚鸥翻羽,待涉沙圩马骤声。

万里乘风知有愿,中流鼓棹岂无情。

欣逢汔济朝晖爽,曾见波恬浪不生[5](P468)。

夏声《八景咏》中有诗咏“淠津晓渡”:

云树西郊合,清溪白道连。

马嘶青草岸,人渡绿杨烟。

沙静犹疑月,篙轻不破天。

纷纷歌士女,舆济陋溱川[5](P469)。

邱时成《八景咏》,其中《淠津晓渡》咏道:

一水背西郭,清湍漾白沙。

岸烟遮远树,人影带朝霞。

曙启鸦频噪,桡轻浪不花。

劳劳问津者,何事渡头哗[5](P468)。

清代歙人巴懋炜有诗咏“桃坞晴霞”:

咫尺桃源近淠津,渔舟问渡越风尘。

竹篱背树通幽径,茅屋当花结比邻。

曙色平临丹壑迥,霞光遥映赤城均。

武陵应共通仙籍,会便移家作隐沦[5](P469)。

清同治《六安州志》卷一载杨庭画并题六安“八景图”诗,其中吟咏六安城区古景者有《桃隖晴霞》:

烂熳深浅红,风光遍阡陌。

圣代武陵源,那复尘寰隔[6](P61)。

明初汪洪作《八景》诗,其中《龙潭秋月》咏道:

神物隐深渊,娟娟月正圆。

鱼驚明镜堕,龙喜宝珠还。

水面蟾光冷,波心兔隐悬。

满眸清兴里,浑似接飞仙[2](P663)。

明万历时六安知州榕江人杨懋魁作《雪中游小赤壁》:

朔风吹雪下瑶台,乘兴扁舟访戴来。

赤壁只今非昨日,羽衣何事重飞廻。

矶头月晕连天白,霜后鸿声入夜哀。

坐□□□□未已,更□何处可寻梅[2](P665)。

清巴懋炜咏“赤壁渔歌”:

沙明水碧浪花轻,灌木连溪峭壁横。

蟹舍几家依断岸,渔舟终古托浮生。

歌飘橹外心俱净,唱入芦中听更清。

我亦愿为垂钓者,一过此地辄移情[5](P469-470)。

明清“六安八景”书写中,被寄予一定文化意蕴的诗歌意象,值得关注的首先是“塔”,而在古代六安及“六安八景”诗的特殊语境中,它往往被表达为“双塔”。

在六安老城区南、北轴线上,各建有一座古老的佛塔——观音寺塔和多宝庵塔,民间俗称“南门锥子”和“北门锥子”。明万历《六安州志》卷四《祀典》载:“观音寺,在城南,唐僧元通建,并造浮屠塔,名曰浮屠寺。宋僧瑞云重修,改今名。国朝嘉靖癸卯,僧昌满乃新梵宇,增置拜殿。”[2](P536)《同治六安州志》卷之七《舆地志·寺观》:“观音寺,……明嘉靖癸卯,僧昌满修,增置拜殿。规模壮丽,内有古铜佛一尊,古袈裟一领。袈裟系元成宗大德元年升座说法者。塔渐倾颓。嘉庆八年,僧运宽、鸿严募化重修。钱士鳌《春尽日观音寺送徐贞白》诗:‘春去难为别,招提薄暮来。絮辞宫外柳,花落笛中梅。把酒寻僧话,将诗好自裁。誌公原有锡,飞向雨花台。’今废。”[3](P93)观音寺塔传为唐尉迟恭监造。又据《同治六安州志》卷七《舆地志·寺观》:“多宝庵,北门外街东。内有砖塔,传为尉迟恭监造。贼毁其巅数尺。先年掘地,得古钟。观所载年号,知为唐之药师寺。”[3](P96)一说多宝庵塔建于北宋年间。两塔于1998年被列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

但“双塔”作为一种佛教建筑的落成,并不意味着对于它们的历史构建就此终结。旧时六安有一则传说称,六安是个“船”地,古城是一只大船,六安“南门锥子”和“北门锥子”建成后,成为六安城这艘“船”的两根桅杆,她们共同抵御着肆虐泛滥的淠水,水涨船高,支持着六安这只大船不致沉没。因此,六安城虽然紧靠老淠河,但从未被淹没。佛教文化普救众生的精神祈向,于此可以想见。这让我们想到中国佛教的传说——“慈航普渡”和“一苇渡水”。仙佛一向以尘世为苦海,所以主张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慈舟。《万善同归集》卷下有说:“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形容善心人慈悲为怀,能普遍救助大众。又传菩提达摩甫至中土,因与梁武帝语不投机,乘一叶芦苇横渡扬子江,外息诸缘,隐居嵩山,面壁苦修,创新佛法。

某种程度上,“双塔”也成了历史六安的文化符号。陈寅恪晚年说过:“诗若不是有两个意思,便不是好诗。”②应该说,人们在想象中对“双塔”进行的这种精神性形塑,进一步丰富了“双塔”的佛教意涵。实质上,它可以被认为是对“双塔”的继续构建。

这种被寄予丰富意涵的“双塔”意象,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六安八景”诗《双塔摩青》中,作者们着眼于“双塔”的高耸,努力从“地天通”的角度,赋予她们以宗教意义。当然,这也应是作者们受到“六安八景”诗题的影响所致。譬如黄珂所吟:“漫言一柱擎天稳,二岳亭亭惬品题。”夏声《双塔摩青》所咏:“玉柱谁双造,亭亭峙太清。”邱时成所吟:“双塔何年建,孤城玉柱标……箕南与斗北,呼吸可通霄。”“二岳”“玉柱”“可通霄”云云,更多的是“上与天通”的宗教祈盼。晚清民初浣月道人在《六安竹枝词》中也吟道:“双塔崚嶒耸碧空,钟楼高峙在当中。万家灯火昇平象,南北东西面面通。”作者注目的也是“双塔”与“钟楼”的高耸,并认为这组精神、文化性地标建筑,是带来六安“昇平象”“面面通”的保障。

“稜稜自出红尘上,裛露回风镇俗嚣。”王所善所吟似有不同,在这里,王氏藉“稜稜”双塔与“红尘”“俗嚣”的对立,把对俗世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抑扬表达得十分明朗。这让我们想到余英时在1974年发表过的一篇影响较大的红学论文——《<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余先生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7](P36)“大观园是《红楼梦》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世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只代表肮脏和堕落。”[7](P42)余先生执意将《红楼梦》仅当做小说去研究,并自许他所创设的这一红学研究理路是一种“新‘典范’”。比照余先生关于《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说,王所善对于“稜稜”双塔与“红尘”“俗嚣”的抑扬,不也在种种隐喻和象征中,透显出作者踏着“生活过、经历过的现实世界或历史世界”,“而攀跻到作者虚构的理想世界或艺术世界”的追求吗?[7](P32)

而夏声所咏“双塔摩青”则又自不同,“悠然柑酒坐,不用说无生”。喝着柑酒,坐赏美景,不需谈厌世出世之慨。

出现在《淠津晓渡》《桃坞晴霞》等六安古城区“八景”诗作中的“津(渡)”,也是值得关注的一种意象。

“津(渡)”原是两个相隔的不同世界的联系通道,犹如“道”“路”“径”“途”,所以古人有“乘槎问津”的说法和譬喻。但“津”与“门”不同,“门”是把不同的“内”世界与“外”世界区隔而又连接起来,而“津”的主要功能是连接,河流的主要功能才是阻隔。所以若与“门”比较,“津”在人们的生活和心目中,更多的是正面性,它在很多情境中,可以隐喻为精神与世俗、彼岸与此岸之间的通道。所以王所善诗中将“淠水津”与“一苇”巧妙联用,无疑具有了一定的宗教隐喻性质。

其实,我们的先民在遥望苍穹中,就曾把“银河”“银汉”称为“天津”,想象为天界的津渡。《晋书·天文志》这样描述她:“天津九星,横河中,一曰天汉,一曰天江,主四渎津梁,所以度神通通四方也。”

研究西方哲学思想,精神考古的祈求屡屡会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哥尼斯堡的老康德,此公一生都在哲学的海洋中寻找津渡泅向彼岸,但他艰辛而孤独的心路历程最终化为对灿烂星空和奥秘心灵的徒然而叹。然而让康德感到神奇和敬畏的天堂和银河,在东方中国人的心目中,却常常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在那儿,一座鹊桥,让我们不再感到织女和牛郎相隔遥远;银河津渡,从此也不再成为我们叩开那绝代悲剧的大门。于是从《迢迢牵牛星》开始,我们便有了对牛女神话的无穷垂钓。

天上的“天津”或许遥不可及,而古老淠河的津渡,倒曾给六安先民带来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梦。

于是在“六安八景”诗中,尤其多首《淠津晓渡》、巴懋炜《桃坞晴霞》中,我们便情不自禁地为“津(渡)”这一意象所吸引,触发一些文化性、社会性、宗教精神性的意涵联想。浣月道人《六安竹枝词》:“社仓旧设救荒真,老渡龙津俱济人。”作者自注:“苏埠社仓汪姓所捐,老渡田地汪、尤二姓所捐。城西龙津渡晁关夏宋汪张田王十姓所捐……”把社会捐助与“老渡龙津”在“济人”方面勾连起来,自然贴切,意象中增添了更丰富的社会意涵。而黄珂的“万里乘风知有愿,中流鼓掉岂无情”也借对“晓渡”过程的动态书写,触发了我们的情感意涵联想。

旧时“淠津晓渡”踞于城西淠河东岸南北上、下龙爪石,如关钥紧锁波涛,隔岸与“桃坞晴霞”相望。透过王所善等人所撰《淠津晓渡》,呈现我们眼前的,是昔日六安曾拥有过的那种淠水如镜、篙桨轻摇、东星挂晨、人映朝霞的一方生态与人文景象。而淠津在清晨的空明中由静到喧的时空变换,越过百年沧桑,今日似乎仍声声在耳,历历在目。越过津渡,抵达西岸,桃花坞内夭桃修竹掩映,佳果繁花纷呈,流水清澈,喧鸟覆洲,正是清明春日踏青吟诵的好去处。而旧时坞中,竹篱茅屋与曙色霞光相映衬,一幅淡雅的水墨丹青,更勾起游人武陵归隐的遐想。生活就是这样,当人们发现有可能被喧闹的俗世逼到一种缺少安全感的新世界之中时,他们或许会更向往或留恋宁静而简单的世界,因为那是心灵的避风港。

这样,我们便可以漫步于“六安八景”中“桃坞晴霞”的世界了。清人“桃坞晴霞”诗实际上是诸多意象的组合,这一组合指向一种意境——“桃源(桃花源)”。陶渊明在名作《桃花源记》中,以武陵渔人进出桃花源的行踪为线索,按时间先后顺序,把发现桃源、小住桃源、离开桃源、再寻桃源的曲折离奇的情节贯串起来,描绘了一个和平恬静、人人自得其乐的“小国寡民”社会,它反映了作者避世的情怀。桃源、武陵,从此被人们赋予极大的想象空间,并不断地应时应人而丰富其内涵,从而成为古代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古代中国思想发展的重要元素,以及诗文创作的重要意境。“‘桃花源’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个乌托邦。”[7](P48)在历代诗文中,“桃源(桃花源)”的意境频频出现,而“武陵”则常常被当做桃花源的代名词。

根据汪大明博士、李方海君的研究,宋、元、明时期淠河的几次大洪水,造成流沙在六安城西河道的沉积,从而逐渐形成了城西淠河沙洲。这片沙洲,早已见诸明清六安方志记载。这一自然形成的沙洲,不仅宜渔宜居,还形成了独特的“桃坞晴霞”景观,而“六安八景”中的“淠津晓渡”,也与沙洲有着关联③。

“桃坞晴霞”景观中,“桃坞(桃花坞)”是一种实境。诗人在“八景”诗中,有意把“桃坞(桃花坞)”置换成“桃源(桃花源)”或“武陵”,遂具有了一定的意向性,它被寄予了明确的文化意涵,这既巧妙,也很贴切。清《同治六安州志》卷一绘有“桃坞晴霞”图,与巴懋炜的《桃坞晴霞》诗比照观赏,可让我们眼前自然呈现出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致。桃花坞踞于河西,巴诗中的“桃源”“武陵”,前为带有一定意向性的实景,后为虚景,这种抒写,让我们想到王船山诗论中的“现量”说。安史乱中,杜甫流寓成都,曾作《野望》诗:“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全诗由望字着笔,诗人出城野望,表面上一派清旖景色,潜藏在下面的却是海内风尘。作者因野望而生愁,国破家亡,天涯漂泊,近望吐蕃在川西猖獗,远望安史在河北纵横。加之迟暮多病,报国无门,感慨无限。船山虽然对杜甫“诗史”之作评价不高,但对《野望》还是另眼相看。在《唐诗评选》卷三中,王氏评论《野望》:“如此作自是野望绝佳写景诗,为咏得现量分明,则以之怡神,以之寄怨,无所不可,方是摄兴观群怨于一炉,锤为风雅之合调。”他认为,杜甫情感沉郁于胸,在面对现景时,一瞬间由现境直接跃入诗境,从现境直达诗境。“现量”,按佛学本义解,乃指主体“自失”状态下的观照,其所出境界汰滤了主观情意,而停留在单纯的感知层面上。船山在《相宗络索·三量》中曾对其有这样的解释:“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王氏将现量引进诗学领域,意在说明审美意象是从直接的审美观照中产生的,所以他强调“即景会心”。但他又认为,诗人之“现量”是以其“胸襟”为底蕴的,因此他反对“僧推月下门”之类的“妄想揣摩”。船山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之四中说:“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在《唐诗评选》卷三綦毋潜《题灵隐寺山顶禅院》中又说:“无名理者不能作景语。”这样,船山就将被佛学断开的感知与情意的心理关联重新衔接起来了。“现量”以诗人“胸襟”“所怀”“名理”为底蕴,实际上已开启了并非主体“自失”状态下的观照,经由“兴观群怨”,诗人瞬间通向了可以无限拓展的精神空间。这正是船山在《古诗评选》卷五评孝武帝《济曲阿后湖》中所状描的——“写景至处,但令与心目不相睽离,则无穷之情正从此而生”的诗情状态。巴懋炜的从“桃源”实景而“武陵”虚景,正是由现境而跃入诗境,从现境直达诗境④。

自古文士爱风流,古今多少文人墨客在六安流连诗酒,放浪河山,他们的屐痕游踪留在了对六安的美好赞颂中。清六安人许嗣云(字希白,号芷江)在《芷江诗话》卷三中就记载了嘉庆二十年春末六安文士桃花坞郊游及相关的唱和活动,“江西周韵柯司马由蜀中调任吾邑,……乙亥季春朔,招同余与杨兰如方伯,熊介臣太史,邓子裳、汪仲宾、沈朴斋三孝廉,及同辈十余人,泛舟桃花坞,至镜心禅院,曣集赋诗有感。”⑤

“龙潭秋月”,惜乎仅留下了汪洪所撰《八景》组诗中的《龙潭秋月》(见前)。龙潭位于州城西淠河东岸龙盘石(亦称龙爪石)处。龙潭与龙爪石旧有传说,可参见黄克顺君《六安古“八景”:地方历史记忆与皋城社会镜像》文。浣月道人所作《六安竹枝词》,有“若问状元何日见,石前龙爪现分明”句。道人自注:徐晋溪水部构“万松精舍”于淠西,北外有龙爪石,谚云:龙爪现,状元见。六安旧有焦焕为宋建炎二年状元说,明闻人诠修、陈沂纂《南畿志》及清陆心源撰《宋诗纪事补遗》也有记载,然缺宋人直接史证,待考。

汪洪诗以“月”为意象。“月”是古今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并被寄予不同的人文意涵。最早的是《诗经》中已出现多种意涵的“月”,如《陈风·月出》,以“月”比况美人。后世咏月作品更是层出不穷。古景中,亦多因“月”而名世者,如“卢沟晓月”“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等。汪洪所见“龙潭”,本来与月悬隔,作者却藉月印龙潭这一境象,使之发生了动态的关联,水和月皆联动起来,尤其“鱼驚明镜堕,龙喜宝珠还。水面蟾光冷,波心兔隐悬”两联,读来让人由境动而心动,不能自已。

六安旧时“八景”书写中属于吟咏州城古景的“赤壁渔歌”需要特别讨论。

“赤壁渔歌”,指明清时期六安城西郊的“小赤壁”,位于城西两公里许的老淠河岸边。旧称此处奇峰突起,断岸千尺,红岩峭壁上镌有“小赤壁”3个大字。明时,岗埠之上有亭,亭前有屋3幢,遍栽垂柳,杂植花卉,曾为徐必进别墅。其西有“镜心禅院”,山环水绕,泉壑清幽;又有修竹茂林,临风摇姿。晨昏之时,老淠河上渔舟轻荡,银鳞闪光,渔歌互答,其声悠远。今日,由于老淠河水浅,岸边形成沙滩,赤壁掩面,渔歌不闻。

“赤壁渔歌”作为六安“八景”之一,始见于《同治六安州志》,实际上形成于明代。无疑,“赤壁”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战争符号之一,这使它逐渐演绎为一种华夏文化符号,并经由苏轼等人的构建和书写,成为古代诗文的重要意象之一。而在明清时期,六安“赤壁渔歌”,通过相关诗文吟咏,也形塑了一个有别于嘉鱼“武”赤壁、黄州“文”赤壁的六安“小赤壁”意象。这其中,该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辗转曲折的转换历程啊!

《板桥题画三则》之二有言:“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抉发六安“赤壁渔歌”诗文意象中的人文意涵,可谓一次美妙而充满意趣的审美过程。

今见书写六安“赤壁渔歌”的诗作,最早当为杨懋魁所作《雪中游小赤壁》(见前“一”中所引)。该诗首次形塑了六安“小赤壁”这一意象,并做了一些描述,“矶头月晕连天白,霜后鸿声入夜哀”,用“月晕”“霜后鸿声”来烘托“小赤壁”(矶头)深秋夜景的空寥和让人惆怅。且全联对仗工整,宜为佳联。此后,“小赤壁”便成为六安文士构建和书写“赤壁渔歌”的主要意象。

明人刘垓有《小赤壁》诗——

千寻临碧落,半壁倚中天。

涧古虬龙隐,霞深芝草鲜。

何当鸣凤客,来问钓鱼船。

宣诏从天上,探奇访洞玄。

尊开蓬岛北,人倚斗牛边。

渔火明还灭,舷歌断复连。

归航催暮雨,飞瀑破溟烟。

御李惭佳士,存刘感大贤。

胜遊应不朽,意气逈无前。

太史宁须奏,星河夜有骞[2](P665)。

诗作以“半壁”来书写六安“小赤壁”,今日想来,似乎更具形感和特色。

与刘垓同时的李懋桧也有《小赤壁》——

使君雅有东山兴,未必投簪卧此丘。

云护薜萝供野服,水萦石壁即沧州。

泛舟与客皆秋望,得酒烹鱼尽醉休。

想是前身苏太史,惭予昔昔⑥忝同游[2](P665)。

用“石壁”状写六安“小赤壁”,真切,但全句旨意难明,倒是同治《六安州志》此句作“水萦几席即沧州”似更贴切,也与同联上句更显对仗。尾联也不无韵味。李懋桧,自号温陵人,《同治六安州志》卷二十《职官志五·名宦》有传,称其“字克苍,福建安溪进士,万历九年知州。实心任事。州丁役旧有上、中、下三等,有家已消落而仍纳上户者,苦累难支,公悉定为一,则民得以苏。设社仓以备荒,令民输所余粟,择里中富而有行谊者主之,视丰歉为收放,岁得谷二千石。又置义田二区,合同知刘垓所置三区,岁得谷四百三十石,以赡贫者。重修州志,文献有征”[3](P328)。

张一坤(员外)《小赤壁》诗——

平原百里上,突兀一岩丘。

未必嘉黄胜,翻成汗漫游。

雪堂无客到,天禄有镌留。

醉矣忘归路,轻风荡小舟[2](P665)。

“岩丘”而“突兀”于“平原百里上”,这在作者看来,宜为六安“小赤壁”“未必”逊于“嘉黄”赤壁的原由。清雍正时曾任六安知州的卢见曾就曾在《中秋放棹》中吟道——

桂花□廓枕河流,佳节开衙一放舟。

名迹偶然同赤壁,战场何必在黄州。”⑦

卢诗描写淠河旁桂树馥郁之状,佳节放舟游览之兴,以及由景名引发的感慨。

清巴懋炜咏“赤壁渔歌”(“一”中已引)。诗中以“峭壁横”状写六安“小赤壁”,前后注重的都是对“小赤壁”所处环境的描写,其中有静有动,有“蟹舍”有“渔舟”,还伴有“歌”“唱”。“歌飘橹外心俱净,唱入芦中听更清。我亦愿为垂钓者,一过此地辄移情”,“心俱净”构成了“辄移情”的根据。

清同治《六安州志》卷一亦载杨庭画并题六安“八景图”诗《赤壁渔歌》:

公瑾本比邻,嘉鱼蹟侨寓。

和舷歌渺渺,未怯周郎顾⑧。

全诗仅4句20字,却浮想联翩,尤其第2联,把歌者的自信神情托出,又极贴切地妙用“周郎顾”这一乐史名典,既神且美。

同治《六安州志·古迹》有载:“小赤壁,州西五里。下临大河,断岸千尺。镌‘小赤壁’字。旧为徐宪副别墅。时多乘流泛舟,题诗壁上。有刘公垓刻句,后人妄改,失其本指。柳州太守骆氏先茔相近,古柏参天,有枳花自远方移植。杨友敬《夏初挈弟辈来游》诗:‘……宪使园林尽野烟,胜游谁续百年缘。摩挲峭壁镌题处,始信刘郎句本妍。……’”⑨

上述州志“古迹”书写中,值得关注的是六安之“小赤壁”,宜与刘垓有一定关涉。刘垓,湖北潜江人,“明南京刑部广西司主事,前同知州事。”是万历《六安州志》纂修[2](P498)。刘垓在六安任上,曾有《游小赤壁记》一文,于今人解读六安“小赤壁”之人文意涵构建,极有启发[2](P653-654)。刘垓在文中,首先揭明:“六州城西五里许,为小赤壁。盖徐宪史有之,姚太史名之。”文中“徐宪史”,当为徐必进⑩,明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进士,徐氏号镜川。杨懋魁所作《徐氏义田记》称:“六安镜川廉访徐先生两按吾闽。”[2](P643-645)“姚太史”,当为明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姚弘范(1531—1589),字继文,号禹门。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以文学触忤当道,贬为六安州判官。旋迁江西参政,改南京太常寺少卿,领国子监祭酒,升礼部左侍郎,终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卒赠礼部尚书。姚氏位重名高,为六安淠河旧景取名“小赤壁”,可谓宜也。

刘垓接着梳理了由嘉鱼“赤壁”而黄州“赤壁”、又六州“赤壁”的话语转换,并称所谓六安“小赤壁”者,宜与孔子“登东山小鲁,登泰山小天下”之意比附,这是对姚氏“小赤壁”命名赋予的新的文化意涵。刘氏以“隘”与“阔”“险”与“安”为角度,比较了黄、六“赤壁”的不同特色,并作一绾论:“若乃叶风在驭,明月中天,把酒浩歌,形胜俱化。或阚洞庭而朝江汉,或俯龙穴而望淮海。寓江动庙廊之思,履岩切闾阎之想。奚啻沂浴薄彼兰亭?此则黄六之所同,而苏姚诸君子之为乐一也。孰小而孰大耶?又孰真而孰非真耶?”其中“江山异域,风月同天”的天地感悟,非一般可比。“且苏姚在黄在六,各据一胜。余生楚而宦六也,兼有其胜。岂余幸耶?抑兹赤壁幸也?顾方余在楚也,人谓黄大;今而在六也,人又谓六大。然则大耶?小耶?吾何辨耶?又不知黄六而外,更有赤壁耶?无赤壁耶?”这种旷达情怀,和富于遐想的情思,也令人神往。可以说,刘垓的《游小赤壁记》,笔者以为其中的神思哲理,并不逊于东坡赤壁二赋。

总而言之,明清六安州城“八景”及对州城“八景”所进行的文学书写,均可视为对六安古城文化的持续构建。

注释:

① 王所善所撰文见吴康霖总纂清《同治六安州志》(二)卷五十一《艺文》,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96-400页、404页、418页。该书黄山书社版,本文作“同治《六安州志》”。

② 转引自胡晓明《释陈寅恪古典今事解诗法》,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十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版, 第381页。

③ 参见二氏《六安城西淠河沙洲考》文。

④ 参见马育良《“根据个人心性而推演出人文繁变”——以船山性情论及其“兴观群怨”新说为例》,《中国哲学史》2009年第2期,第99-100页。

⑤ 转引自张岳林《<六安州志>描绘的文学地图》,《皖西学院学报》2013年6期,第17页。

⑥ 吴康霖总纂清同治《六安州志》(下)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830页此诗颔联“石壁”作“几席”,尾联“太史”作“学士”、“昔昔”作“昔日”。

⑦ 卢诗转引自周始《皖志述略》上册298页,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3年编印。原引诗首句有脱文。

⑧ 见吴康霖总纂清同治《六安州志》(上),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4页。吴康霖总纂清《同治六安州志》(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均有图无题诗。

⑨ 见吴康霖总纂清同治《六安州志》(上),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849页。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未见此段记载。

⑩ 万历《六安州志》卷五称徐必进“副使”。见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明刘垓纂修 [万历]《六安州志》,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五五五页。又,本文撰写中,采纳了周大川君一些意见。

参考文献:

[1]周勋初.宋人轶事汇编(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明)刘垓纂修.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万历]六安州志[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3]吴康霖.同治六安州志(一)卷之二十一[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4](清)雍正六安州志卷之一[M].北京:国立北平图书馆珍藏本.

[5]吴康霖.同治六安州志(二)卷五十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6]吴康霖.六安州志(上)[M].合肥:黄山书社,2008.

[7]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The History Construction and Narration of “Eight Views” on the Wall of Lu’an Prefecture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rom the Image of “Eight Views” Poetry

MA Yuliang, GUO Wenjun

(WestAnhuiUniversity,Lu’an237012,China)

Abstract:There is an “Eight Views” formulation in the old prefectures, and some of them maybe include more than double members. The history building and narrative of “Eight Views” on the wall of Lu’an prefectures had expressed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aesthetic of the people at that time. Now we might as well be look it as a historical memory. “Eight Views” on the wall of Lu’an prefecture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an be found in a variety of poems intoning annals of Ming and Qing’s chronicles. The literary images of these poems are full of cultural implications with the “Eight Views”, and the images have continuously built the “Eight Views” of Lu’an.

Key words:“Eight Views” of Lu’an prefectures; the “Eight Views” poems; imag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中图分类号:K90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735(2016)01-0032-07

作者简介:马育良,男,安徽六安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化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及区域历史文化。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地方高校抢救地方文化记忆的媒介技术路径及其应用研究(SK2016A0970)。

*收稿日期:201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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