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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兼众才艺 好义性近侠
——论文坛隽才余天遂

2016-03-15

关东学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南社柳亚子

刘 军

身兼众才艺 好义性近侠
——论文坛隽才余天遂

刘 军

余天遂是南社著名作家、书画家、教育家。他身上有旧文人的底色,也奔突着新时代的精神。南社社员身份,是余天遂最醒目的标签。他的文学作品关心家国,心怀天下,有高洁的情怀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他才华胆识兼具,欲在动荡的社会中放手搏击,参加北伐,亲历战争,有一段戎马岁月,最终却不显于时。余天遂的书画艺术,得益于老师胡石予的言传身教,也有余氏家族深厚的文艺熏陶。纵观余天遂的一生,文学和书画创作是兴趣爱好使然,参加北伐是抱负胸怀,而为其提供生活保障,传达育人思想的,是从事时间最长的教职。他的教育理念,具有不走寻常路的现代意识,最显著的特点是关注女性命运,重视女性教育。

余天遂;南社;北伐;书画;教育

余天遂,生于清光绪五年闰三月十二日(1879年5月2日),原名寿颐,字祝荫,号荫阁(又作荫谷),一号疚侬,又号颠公,江苏昆山蓬阆人,教育家、书画篆刻家、诗人和名医。

余天遂的祖父余子英,号文俊,字廷选,昆山蓬阆人,寄居于苏州阊门下塘,咸丰庚申(1860)之变,库友欲挟款以逃,余子英不从,退卧旁舍,不食数日而卒,年五十有七。父亲余少英,字信卿,号秉珪,庚申被难时,年二十有五。先是爱虞山之胜,恒居常熟分库中。*余天遂:《先大父子英公暨先子少英公状略》,《民国日报》1917年12月8日。后接到其父手谕,令其奉母归乡,以存宗祀。娶曹氏,四十四岁时生余天遂,光绪丁未年(1907)在蓬阆去世。

余天遂师从蓬阆名儒胡石予攻读儒书,光绪廿七年(1901),余天遂以第五名考入新阳县学为生员。当年前后,他在昆山的千灯镇等地开设学馆,后来分别在苏州的苏苏女校、弘志女校、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俗称草桥中学,民国后称江苏省立第二中学,今苏州市第一中学)等校任教。1910年(南社成立后次年),即由柳亚子介绍加入南社,以诗之慷慨激昂闻名于时。1911年底投笔从戎,加入广东北伐军总司令姚雨平戎幕,随军沿津浦铁路北上讨伐,参加辛亥革命。民国元年(1912)初被聘任为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府秘书,旋又谢辞。孙中山辞职后,姚雨平在上海创办《太平洋报》,余氏任该报主笔,主编新闻栏。*马一平主编:《昆山历代医家录》,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5页。后应聘任教于上海澄衷学堂,迁家于虹口周家嘴路曾爱坊,执教十多年,门墙桃李遍江南。1930年5月21日,余天遂病逝于上海。

纵观余天遂的生平,他的身上,有旧文人的底色,也奔突着新时代的精神,分别在文学、书法、教育等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一、文学活动与文学创作

南社社员身份,是余天遂最醒目的标签。从参与南社活动,和在南社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这两方面来看,在南社诸多名家中,余天遂占有重要一席。

先看余天遂在南社的活动情况:

他能加入南社,与柳亚子有关。在1905年前后,柳亚子的妹妹柳侠侬在苏苏女校读书,柳侠侬自该校肄业后,柳亚子问妹妹,苏苏女校中,哪一位先生最贤?柳侠侬说昆山余天遂先生*柳亚子:《亡友余天遂哀辞》,《联益之友》1931年第176期。。1909年夏,余天遂驾舟前往吴江黎里褉湖,寻访柳亚子,出示诗文,虽是初次见面,两人仿佛知己一般,聊得很融洽,余天遂在此流连十余天方离去。此后,柳余二人频频书信往来。不久,柳亚子便介绍余天遂加入南社。

1909年11月至1922年6月间,南社共举行了18次正式雅集和4次临时雅集。南社雅集已成为南社社友商议社中事宜、联络感情、诗文唱和的聚会。余天遂参与了其中六次雅集,分别为:1910年8月16日,他参与在上海张园举行的第三次南社雅集,到会者十九人,内容有修改条例,推选编辑人员、书记和会计,晚宴岭南楼。1911年2月13日,他参与了在上海愚园杏花村举办的第四次雅集,晚宴大庆楼;1915年5月9日,他参与了在上海愚园云起楼举办的第十二雅集;1916年6月4日,他参与了在上海愚园倚翠轩举办的第十四次雅集;1917年4月15日,他参与了在上海双清别墅举办的第十六次雅集。1919年4月6日,余天遂参与了在上海双清别墅举行的第十七雅集。

除了参加雅集外,余天遂还积极参与南社组织的其他纪念活动,如1928年11月12日,陈去病、朱锡梁等在虎丘冷香阁发起举行南社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会,各地社员前来赴会,余天遂也抱病参加。朱剑芒在《南社二十周纪念虎丘雅集纪》中记录了他坐火车自上海赴苏州参加雅集的情形,下车后,他与邵力子、余天遂、冯心侠等人相见,当时雨下如注。面对恶劣天气,余天遂准备很不充分,他未穿革履,“仅携纸伞,且为风所折,不堪使用,乃弃之道周。”在去冷香阁途中,朱剑芒和余天遂共用一把伞,“然彼自肩及膝,衣服已湿其泰半。”*朱剑芒:《南社二十周纪念虎丘雅集纪》,《红玫瑰》1928年第4卷第32期。本次会议讨论议案有11件,其中第9件为余天遂提议,内容为南社特刊诗交稿截止日期案,最后由社员集体决定,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十二月底为截止日期。*引自《南社二十周纪念会》,《申报》1928年11月14日。

每一次南社雅集之后,大凡会产生一项重要的文献成果,即编辑出版一集《南社丛刻》。它主要刊载南社成员的文、诗和词,前后共出版了24集。余天遂在《南社丛刻》中出现的频率比较高,以诗为主,兼及文、词,据统计,《南社丛刻》陆续发表了余天遂的诗47篇、文10篇、词10篇。1910年夏出版的《南社丛刻》第二集,首次出现余天遂的作品,即他的诗《寄南社诸子》,落款为:“昆山余寿颐(疚侬)”。该诗显露出作者关心天下的英雄气概,字里行间,洋溢着阳刚之气,如:“已残国运新秋笛,未死人心午夜钟。”“犹有山河好吟咏,招魂应许上穹窿。”“王孙怨慕车尘倦,壮士悲秋匣剑鸣。”*余天遂:《寄南社诸子》,《南社丛刻》第二集,1910年夏。从这首诗的意蕴可看出,余天遂虽为一介书生,但他胸怀家国,志向高远。这也展示了余天遂诗文的一贯风格:雄壮激越,有英雄气;悲凉落寞,藏文士心。

除了《南社丛刻》外,余天遂在《联益之友》、《民国日报》、《海军期刊》、《国学丛选》、《消闲月刊》、《申报》、《智识》、《文化革新导言》、《游戏新报》、《广益杂志》、《大分湖》、《妇女杂志》、《女伴》、《兴华》、《澄衷》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的诗文,依据写作内容,大致可以归为以下几类:

(一)赠师友。这类多为酬唱之作,或为人写传,写诔文等应酬文字,在余天遂的文学创作中占有一定比例。在这些应酬文字中,尤其是与胡石予、柳亚子的唱和之作中,余天遂的性情随之展露出来了。

胡石予和余天遂是同乡,都是昆山蓬阆人,胡石予这样评价余天遂:“天遂于余,执弟子礼甚敬,余客吴门,岁一来视余,问起居,或贽诗文就商榷,其交友极诚挚”。*胡石予:《书余天遂事》,《永安月刊》1944年第57期。胡石予善画梅,画成后,也邀请余天遂为图填词,常有诗文唱和。《南社丛刻》的编辑柳亚子在刊物作者排名上也别有深意,大凡有胡石予和余天遂同时出现在一期刊物上时,必定是胡石予的诗文在前,余天遂则紧随其后,可见师生感情之深,为文坛佳话。余天遂有诗句这样形容师生二人的感情:“要从弦外觅知音,常抱高山流水心。”*余天遂:《叠韵酬雪庵并呈石予师二首》,《南社丛刻》第14集,1915年5月。在胡石予母亲九十大寿和去世时,余天遂两次为其母撰文,颂慈母恩情,赞孝子之心。胡石予在追悼文章《书余天遂事》中,对他有很高的评价:“若天遂者,景仰前修,超拔流俗,平生知友,犹且为之俯仰身世,悲从中来,而其情洒然,其趣悠然,其所性又介然,不谓之有志而不可得也。”*胡石予:《书余天遂事》,《永安月刊》1944年第57期。

柳亚子与余天遂也有很深的交情。这从柳亚子的《亡友余天遂哀辞》和《自题亡友余天遂哀辞后》可知两人二十余年的友谊,柳亚子介绍余天遂入南社,在《南社丛刻》上推介他的诗文,以广告形式推广其书法,每次雅集或小聚,必促膝长谈,不忍离去。余天遂为柳亚子画《分湖旧隐图》,为柳亚子写有《别后追赋赠亚子》、《亚子索画赠子美即媵以诗》、《渡薛殿湖寄亚子》、《分湖》、《小重山·题亚子分湖旧隐图》等诗词,还为柳亚子的父亲写有《柳钝斋先生诔词》。他有一首名为《望梨里》的诗,全诗如下:

遥望梨花里,吾心独黯然。

灯光来旷野,云影幛穹天。

水阔疑无路,村稀识早眠。

谁知有行客,到此欲流连。*余天遂:《望梨里》,《南社丛刻》第19集,1916年11月。

诗中所谓梨花里,即柳亚子的故乡——黎里古镇。该诗全篇一字不提柳亚子,而处处是柳亚子。牵动余天遂情思,使其遥望回眸,欲在此流连的,不是梨花里的天光云影、旷野穹天,而是他对柳亚子的仰慕之情,以及两人相契相知的友谊。

(二)谈性情与抱负。余天遂有高洁的情怀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他常以梅自喻,或视梅为知己,有诗云:“炎凉世态总随时,不见梅花独有思。笑我今朝偏逐热,此心还待冷香知。”*余天遂:《虎阜冷香阁》,《文化革新导言》1928年第2期。1929年第12期《文化革新导言》杂志曾发表了他的一组咏梅诗,余天遂以梅寓己,寄托身世之感,云:“骨重神寒增绰约,满身珠玉是谁收?”“只为严寒品更高,稜稜玉骨傲风涛。”“清寒独据高峰顶,长使人心忆旧年。”*天遂:《咏梅花》,《文化革新导言》1929年第12期。“红杏未来春已占,请知傲骨亦芳菲。”*天遂:《咏红梅》,文化革新导言》1929年第12期。在友人眼中,余天遂满腹才华,性格孤介。南社好友胡朴安这样评价余天遂:“工书画,精医理,性孤介,岁多才艺,终不显于时。”*胡朴安:《南社文选》(下卷),上海:中国文化服务社,1936年,第485页。柳亚子回忆1912年和苏曼殊、李叔同、叶楚伧等人在上海与姚雨平共办《太平洋报》时的热闹场景,众人狂放,而余天遂独处一隅,淡然旁观。柳亚子说:“时余辈狂放甚,酒酣以往,高歌击节,逸兴遄飞,君独渊然隅坐,不轻言笑,盖其习性然也。”*柳亚子:《亡友余天遂哀辞》,《联益之友》1931年第176期。

余天遂有很强的家庭观念。他对父母、对儿子,都尽职尽责,求问心无愧。余天遂在《致恒庐书》中说:“仆素性清介,难赴功名之会。林泉之乐,夙所梦寐,息肩有地,云何不乐?但以婚嫁未了,尚难淡泊自甘。”可见他在保持自己超俗的性情时,也不免被生活重担所压而勤苦奔走,从内心而言,他向往老年的闲适生活,但当时考虑到儿子余元艮尚未婚配,经济压力较大,就不得不继续在上海澄衷中学任教。他疼爱儿子,尽管多年来生活拮据,不断变卖家财,但他还是尽自己之力,延续儿子的爱好。在信中说:“然十余年来,尚售去希贵之古磁,、金珠之饰物,铁路之股券,以偿所负,今后更无长物。书画碑帖,尚欲留以自怡,小儿亦酷好之,不欲再割其所爱。”*余天遂:《致恒庐书》,《联益之友》1929年第126期。

但余天遂期待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实现抱负。在抱负与家累之间,时有羁绊,他常有壮志未酬的寂寥感,以及不如归去的遁世想法。如他在《小重山·题亚子分湖旧隐图》中写到:“身世我飘蓬,敝庐都卖尽,叹飞鸿,得君闲地两三弓。菰芦里,便可息游踪。”*余天遂:《小重山 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南社丛刻》第19集,1916年11月。

(三)关心家国,心怀天下。余天遂的大半生在苏沪一带辗转飘零,但对家乡昆山的赤子之心,从不曾改。1921年7月,余天遂与吴季民、陶公亮、周序冬等4人,成为昆山县蓬朗乡的省会江苏省议会初选人。1922年春,余天遂与叶楚伧、王大觉、陶惟坻、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在上海发起苏民自治会,这是一个追求民主和平等的民间组织,他们提倡:“苏绅治苏,断不是自治,要实现自治,须把全部政权,交回苏人的全体,这是我们发起组织苏民自治会的一个中心主张。”*《苏民自治会缘起》,《申报》1922年4月27日。1924年,余天遂与何良玉等人为首的昆山旅沪难民团,致电南京的江苏督军、省长,为江浙战争中深受重创的昆山百姓鼓与呼,提出:“可否请两长稍留地方元气,严整军纪,保卫居民,俾昆山人民,尚有来苏之望”。*《昆山难民团电请两长严整军纪》,《申报》1924年9月4日。1929年第126期《联益之友》发表了余天遂的《致恒庐书》,谈到家乡昆山选举其任公职一事,因教务繁忙,他较少参与家乡建设,内心充满愧疚,曰:“抑仆以家乡公职,不愿羁縻,故逍遥乎海上,近复屡被选举,勉任数年,白受车马之费,殊少出席之时,承当局相谅,容其自由。”*余天遂:《致恒庐书》,《联益之友》1929年第126期。

余天遂也热衷公益,关注国家民族命运。1907年11月11日的《申报》发表了题为《敬告菊部诸名流教坊诸女史》的文章,该文为澄衷学堂教员联名信,由余天遂主稿。文章殷切劝告剧坛女演员们,当在国民生死之际,在江浙两省人民要求收回苏杭甬铁路权的运动中,多一份关切,多一份行动,爱国即为保身。1912年4月,余天遂与南社同仁姚雨平、柳亚子、叶楚伧、高天梅、朱少屏等人,联名致函沪都督,要求其为辛亥革命烈士周实和阮式改葬建祠,让烈士英名长存,激励后人。1916年第36期《兴华》杂志刊载了题为《余天遂先生鬻字助学》的报道,称他“愿为真茹商业学堂鬻字捐助”。*《余天遂先生鬻字助学》,《兴华》1916年第36期。1919年9月20日,余天遂参加上海南京路商界联合会成立仪式,发表演说,指出商界在国事面前,有觉悟,“知国家存亡,人人有责”*《南京路商界联合会成立纪》,《申报》1919年9月21日。。1920年1月9日,余天遂发表对北京教员罢课的后援主张,云:“鄙人恹恹病夫,久与时会相乖,今是所以不惜笔墨者,为多数同类人格计也,此请上海各学校敎职员公鉴”。*《组织上海教职员团体之主张》,《申报》1920年1月10日。

(四)传递新思想。余天遂所处新旧交替的时代,他自小接受传统教育,擅长古文和旧体诗词,但在新文化运动的大环境中,他一方面保持了传统文人的写作方式,用文言写作,另一方面,他也写白话散文和杂文。不论文言,还是白话,余天遂的文字,蕴藏着浓郁的时代精神和现代意识。

二、戎马生活与军事抱负

胡石予在给余天遂的挽联中,说他“好义性近侠”*引自赵眠云:《哀余天遂先生》,《申报》1930年6月17日。,这个评价是到位的。余天遂有雄才大略,欲在动荡的社会中放手搏击,一展身手,但最终未能如愿,他的很多朋友都为其不平,认为他才华胆识兼具,最终却不显于时,颇为可惜。

余天遂有一段为时不长的戎马经历,即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余天遂供职粤军总司令部。当月,余天遂随粤军沿津浦铁路北上,讨伐清军,参加攻打张勋的战斗。豪情万丈、风华正茂的余天遂,写有《步石予夫子先生送行原韵》和《初发金陵》,记录了这一段戎马生活,如“身世最怜趋俗惯,心期最恨有家牵。阿侬此去真豪放,蹋破黄河万里烟。”*余天遂:《步石予先生送行原韵》,《南社丛刻》第7集,1912年12月1日。“地势不须说天堑,共和战胜在民情。”*余天遂:《初发金陵》,郑逸梅编:《南社丛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7页。胡石予作《送疚侬入粤军》,为其壮行,有句云:“忧国自应歌当哭,去家无复梦相牵。却劳病眼登高望,万里平沙漠漠烟。”*胡蕴:《送疚侬入粤军》,《南社丛刻》第7集,1912年12月1日。同乡张庸在报刊上读到胡石予这首诗后,在当年的《南通师范校友会杂志》上发表《寒夜读报端石予送疚侬入粤军诗,疚侬我故人也,步石予原韵遥送之》(四首),有句云:“我歌海上将归曲,卿是人间莽少年。投笔班超人竟去,登楼王粲恨还牵。”*张庸:《寒夜读报端石予送疚侬入粤军诗,疚侬我故人也,步石予原韵遥送之》,《南通师范校友会杂志》1912年第2期。他们对余天遂投笔从戎的气魄与举动,既表示欣赏,又深表关切。

在为数不多的作品中,余天遂记录了当年供职粤军司令部情形。在《新都旧咏》中,余天遂以诗句“平民领袖亦风光,雅度终殊旧帝王。出入无须劳警跸,随从聊许有军装。”表达对开时代风气的孙中山的景仰。也以诗句“虎踞龙蟠新国运,民情欢跃颂无疆。”表达对国家命运的良好祝愿。对于国民政府迥异于封建王朝的新方式,余天遂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衷心的拥护。他有诗云:“江督官衙改白宫,垩涂粉饰有欧风(屋砖梁柱完全饰白,如西式房屋)。出延民众频携手,来观宾僚只鞠躬。”*天遂:《新都旧咏》,《海军期刊》1928年第3期。

据吕进武《雄风长在、“莫愁”增辉——记粤军北伐及〈建国粤军阵亡将士墓〉》记载,粤军是北伐的主力,原计划与泗淮讨虏军、浦军和镇军兵分三路,以徐州为目标,计划会师后直捣北京。1912年2月1日,张勋偷袭固镇,固镇失守。粤军从蚌埠赶来增援,一举大破张勋辫子军,收复固镇,追击敌军至宿州城郊。粤军总司令姚雨平亲临前沿指挥作战,粤军士气大张,冲锋陷阵,以一当十,大败张军。粤军乘胜追击,又在徐州南的夹沟给敌人以重创。经过两次沉重打击,张勋派人向北伐军乞和,经过几次谈判,未达成协议。北伐军继续北上,夺下徐州。为巩固战果,北伐军意欲继续北上,彻底打垮反动势力,以保护和巩固南京稳固的地位。可惜南京临时政府中的大部分人,对袁世凯抱有极大幻想,斥令北伐军停战,班师回朝。*引自吕进武:《雄风长在、“莫愁”增辉——记粤军北伐及〈建国粤军阵亡将士墓〉》,《文博通讯》1981年第6期。

余天遂正好经历了这一段可歌可泣的作战经历。对于议和,余天遂和叶楚伧等人均不满,他在诗《战战》中云:“战战阴风欲雪天,议和声里困豪贤。参军近事浑无赖,红板桥边上画船(时画船仅卖茶而已)”*天遂:《战战》,《海军期刊》1928年第3期。在诗《送楚伧从姚总司令雨平视师淮上》的序中,余天遂记载:“时北伐军麕集都下,为和议所困,渐致恬嬉。余与楚伧日夕促吾师渡江,以为不战亦当备战,不可坐销锐气也。后由陆军部领到军用票五千元,作开拔费,逐日渡江。凡七日而会师淮上,因往视之,并移总司令部于蚌埠也。”*天遂:《送楚伧从姚总司令雨平视师淮上》,《海军期刊》1928年第3期。《得捷报》一诗,则记载了从固镇到徐州,连续取得胜利的情形,该诗序云:“师临淮上,靳云鹏正分兵助张勋南功。吾军从容抵御,一战而有固镇之捷。又连进宿州,雄狮昨日临淮上,捷报连朝到旧京,逐北已逾三百里,拌教一鼓下彭城。”*天遂:《得捷报》,《海军期刊》1928年第3期。

南北和议之后,姚雨平至上海,创办《太平洋报》。1912年3月8日《申报》发表了《太平洋报》的出版公告,云:“本报以唤起国人对于太平洋之自觉心,谋吾国在太平洋卓越位置之巩固为宗旨。”*《〈太平洋报〉出版公告》,《申报》1912年3月8日。该报于4月1日创刊,日出对开三大张,社长姚雨平,经理朱少屏,总编辑叶楚伧,协助编撰工作的有余天遂、柳亚子、苏曼殊、李叔同等南社成员。该报出版仅半年左右,即因经费困难,于同年10月18日停刊。余天遂在《论塟》中说:“当民国纪元时,余在太平洋报主笔政。”*余天遂:《论塟》,《文化革新导言》1929年第11期。可见这一时期,他和同仁们以此报为阵地,反对袁世凯,反对封建军阀。此一阶段,对余天遂的生命轨迹而言,是一个转折和过渡,此前,他的踪迹在多在江苏,以教书为生,参加北伐后,过了一段为时较短的戎马生活。此后,他的生活重心逐渐转向上海,从此,便长居海上,从事教职,在上海澄衷学校任教多年,也在诸多上海报章发表文章。不管身处何地,任何职位,在余天遂心中,那股报效国家的侠士情怀,随年岁的增长,而愈发浓烈。只不过,之前是金戈铁马上战场,如今则以报刊为阵地,以笔为旗,把个人对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思考,发表出来,影响与启发更多人。

余天遂对海防和海军的关注,最早可追溯到民国元年。1912年,一群爱国热心人士自筹经费,在北京宣武门外教场三条创办《海军杂志》,旨在发挥中外海军之真精神,普及国民海军之新知识。余天遂在当年第1卷第2期《海军杂志》上发表《航业计画》,谈国内大小河流航线和海上航线问题,各航线多被外国掌握,轮船招商局仅掌握其中极少的一部分。针对这种情况,余天遂提出组织航业协会,维持招商局,以及相关的经济与营业的问题。他很清醒地认识到招商局在航业中的作为,文章结尾云:“然而招商局岌岌已,能毋速起图之?”*天遂:《航业计画》,《海军杂志》1912年第1卷第2期。忧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1928至1929年的《海军期刊》,是他集中展示军事才华和忧国意识的平台。两年间,他在该刊物上发表诗文共计24篇,除少数几篇回忆当年北伐的诗,以及与南社诗友的唱和之作外,其他都为关注国家海军和海防的诗文,如《海防歌》《破晓渡蛟门》《爱姆登舰战绩歌有序》《击楫歌 招渤海舰队也》《海军出师歌》《海军部成立敬赋》等,这些诗文大体呈现以下几个特点:1.开放与通达的视野。余天遂不轻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列强的军事实力,赞叹其海军之强大,对闭关锁国的政策持批判态度,主张向西方学习,以发展的眼光看世界。2.迅速回应海防领域发生的大事要事,如一战中德国爱姆登舰的虽败犹荣;中国飞行员陈文麟受命赴德意志购飞机;1929年爆发的中东路事件等,都在余天遂的关注之中,他在文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论辩有力,引人深思。3.批判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嚣张侵略,痛诉国内混乱的政治局面。激励海军奋发有为,保家卫国。4.天下大同,反对战争,这是余天遂海防思想最核心的观点,也是其终极目标。他的天下大同观,不是对帝国主义势力一味地忍让,他认为,一方面要追求大同世界,另一方面要有强大的军事保障。云:“天下于今未去兵,急难毋忘唤鹡鸰。大同世界要经营,必先众志自成城。中外何当共息争,海疆洽比似门庭。兵轮一例改商轮,海不扬波颂太平。”*余天遂:《永绥舰掷瓶歌》,《海军期刊》1929年第8期。

三、书画艺术

《中华书法篆刻大辞典》、《中国书法大辞典》、《近现代书法史》、《昆山历代艺文志》等书都记录了余天遂在书法方面的才华与贡献。《中国书法大辞典》这样介绍余天遂:“擅书法,行医教学之余,用鸡毫颖写草书,酷似何绍基。”*梁披云主编:《中国书法大辞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07页。《近代字画市场实用词典》也指出,余天遂鸡毫笔写草书,以颤笔助其骨力,酷似何绍基书风。然求之内涵,终嫌单薄,与何书不可同日而语。*卢辅圣主编:《近代字画市场辞典》,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第253页。

余天遂的书画艺术,得益于老师胡石予的言传身教,离不开自己的钻研摸索,还有余氏家族深厚的文艺熏陶。余天遂的高祖辈余梦星,是清代书法家,岁贡生,后放弃科举,攻诗文,作行、草书,风格圆劲古朴。*赵禄祥主编:《中国美术家大辞典》(上卷),第833页。其名收录于《中国美术家大辞典》、《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国书法家篆刻大辞典》、《清代书画家字号引得》、《中国历代书画篆刻家字联索引》以及《玉峰翰墨志》等书。余天遂的父亲余少英喜欢搜藏书画作品,与嘉定画家童伯恬“为患难诗酒之交”*余天遂:《天心簃论画》,《民国日报》1918年4月15日。,童伯恬私淑明代昆山画竹高手夏昶,曾作墨竹作品多幅赠与余少英。正是在这种文艺传统和家庭氛围之中,余天遂耳濡目染,在书画方面种下慧根。

金天翮在《石予画梅天遂书联同时相贶诗以报》一文中,赞叹余天遂书法之精湛,云:“弟子入室有天遂,蜕形换骨书尤工。书作龙腾腕如铁,开花巨豪墨瀋浓”。*金天翮:《石予画梅天遂书联同时相贶诗以报》,《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22号。郑逸梅在《补述余天遂轶事》中介绍:“先生工书,神似蝯叟。”*郑逸梅:《补述余天遂轶事》,《申报》1930年7月22日。据该文记载,余天遂在草桥中学任教时,学生门徒纷纷向他求书法作品,他说,写书法不难,磨墨有点难,于是学生们各自准备墨水,求之不已。余天遂越发感到吃不消,便以润格为由,婉拒学生,终于清静。

不仅是师友学生请余天遂题字,文化圈内的众多杂志也纷纷向余天遂发出邀请。应《南社丛刻》、《广益杂志》、《消闲月刊》、《联益之友》等文艺刊物之约,余天遂曾为其封面题字。他的书法,也成为书法入门的学习范本,1916年《申报》发表广告,云:“余君天遂(澄衷学堂教员)自刊字帖一种,其书法参综南北学者,能从此入门,将来分途易辙,可省矫揉之力,洵学书者之圭臬也。”*《介绍字帖》,《申报》1916年5月19日。画家、书法家吴一峰,早年在上海得余天遂指导书法,走上艺术之路。

在余天遂看来,书法是养自我性灵的方式。在艰苦岁月中,他以书法获得一定的生活物资,勉强度日。1914年出版的《南社丛刻》第12集刊发了一则由柳亚子撰写的鬻书润例《颠公书约》,首先提出写字要求,云:“劣纸不应,不如约不应。”正文内容如下:

余君天遂善用鸡颖,尤擅作擘窠大字,其结体运笔,神似蝯叟,而余君自谓,则汛览汉魏晋唐碑帖,不名一家者。吾谓惟其能上追乎古,所以神似蝯叟,而不自觉耳。曩曾鬻书苏沪间,价格颇高,兹重来沪上,为之减定润例,以广墨缘。收件处:望平街鸿文书局,虹口塘山路澄衷学堂。道远不便,则南社各友均可代收转寄也。*柳亚子:《颠公书约》,《南社丛刻》第12集,1914年10月。

后面罗列了堂匾、楹联、屏条、横幅和扇册等的规格和价格,并指出:“齐额减半,市招临议。”“磨墨一成,润资先惠。”

虽然生活时见窘迫,余天遂却不以书法为生财之道,他热心公益,关心教育,常以个人微博力量,乐于助人,书法遂成为其好善乐施的途径。1916年《兴华》杂志发表消息《余天遂先生鬻字助学》,云:“天遂先生工于大小草楷等书,沪上久已著名,踵门求书者络绎不绝,顷承热心教育,愿为真茹商业学堂鬻字捐助,凡慕余先生墨宝者,无论匾额、楹联、条幅、摺扇等件,润资随送,概作学堂经费,如承丐墨由本报代为接收可也。”*《余天遂先生鬻字助学》,《兴华》1916年第13卷第36期1924年8月,厦南学校在一品香开校董会,欲自行建筑校舍,然资金短缺。受族妹余佩皋之邀,余天遂成为该校校董,他在会上发言说:“鄙人素性懒惰,能力薄弱,承舍妹邀入校董之列,但觉义无可辞,而又无尽力之处,今拟捐助自已书画若干件,以作彩品之需,聊尽区区鄙意,谅不嫌其薄也。”*《厦南学校在一品香开校董会》,《申报》1924年8月8日。

与纯粹的文人不同,因擅长书法,在书画界享有一定声誉,余天遂的交游圈相对广泛。1912年5月14日,由李叔同与柳亚子共同发起组织文美会在上海三马路大新街天心楼酒馆举行第一次雅集,余天遂就与陈师曾、费公直、黄宾虹等人出席,当场挥毫泼墨,并交换作品。1920年10月,李肖白(昆山正议人)、朱剑芒以书法润资支助北方受灾地区,余天遂即为介绍人之一;再如1926年3月13日《申报》发表《画家之联欢 钱化佛宴西洋画家》,报道了画家钱化佛邀请画家徐悲鸿、张聿光、和书家杨了公、余天遂等人,宴于小有天的聚会情形。同年5月,为筹建新募尔堂,徐悲鸿、钱化佛、余天遂等人组成陕西队,以书画作品募集资金。

较之书法,余天遂的画作不多,影响不大。他绘制的为数不多的扇面,构图意蕴充满文人情趣,令人怜爱。胡怀琛在《柳梢青·天遂为余画扇填此酬之》中,这样形容余天遂画扇构图布局与意境:“十里溪山,半天风雨,笔底全收。烟岚云树扁舟,点在我团团扇头。溽暑都消,纤尘不染,无限清幽”。*胡怀琛:《柳梢青 天遂为余画扇填此酬之》,《香艳集》1913年第1期。郑逸梅《补述余天遂轶事》云:“其师胡石予先生,工绘墨梅,先生亦效为点染,逸气溢楮墨间。一日忽悟山水画理,乃自写其胸中邱壑,意境之高,逈异寻常。第不肯多作耳。海内藏扇家心汉阁主(赵眠云),曾获其山水箑一,不幸于客岁游湖,遣失酒家,盖酩酊之余,不自检矣。醒后,颇为之懊丧,拟倩先生重作以弥憾。不意先生一病纒绵,病竟不起,不克再事丹青。则岂心汉阁主所及料哉。”*郑逸梅:《补述余天遂轶事》,《申报》1930年7月22日。

《联益之友》和《民国日报》集中发表了余天遂的书画作品和书画思想文章。

《联益之友》的编者为郑逸梅和赵眠云,他们与余天遂是多年好友,尤其郑逸梅,曾在余天遂工作过的草桥中学读书,一直以来,他视自己为余天遂的门生,对其执弟子礼。在他们的约稿和安排下,1925年至1930年间,余天遂在《联益之友》这个重要的文艺阵地上发表了二十余篇诗文,另陆续发表了书法作品五幅,绘画作品四幅。《联益之友》的主办单位联益贸易公司曾一度推出余天遂书画的广告文章。如1925年2月3日《申报》发表《艺苑清音》,即由联益公司所撰,内容为:“余天遂君寓申多年,平生书画,冠绝一时,早为艺林人士所钦仰,而其文章更为当世推重,现教授之余,愿以书画文章,贡献社会,订就润例。收件处南京路劳合路联益贸易公司。”*《艺苑清音》,《申报》1925年2月3日。

1917年—1918年的《民国日报》,刊发了余天遂一组讨论书画的文章,即《天心簃随笔》、《天心簃论书》、《天心簃评画》和《天心簃论画》系列,共十九篇。余天遂在文中谈论书法心得,如书法的规矩方圆之理,他认为只有从方开始,才能达到圆的境界,如果囿于方,则变化不多矣;如书法与诸事物间触类旁通之理,他认为万事万物“虽绝不相涉之事,皆足以喻我之所学,而我之所学,乃亦足以喻诸物情”*余天遂:《天心簃随笔》,《民国日报》1917年12月7日。;又如书法的模仿、学习古人之法,他认为“与其逆而溯之,不如顺而衍之。”*余天遂:《天心簃随笔》,《民国日报》1917年12月31日。学其深意,得其神髓,融会贯通;再如,他认为凡作书有骨有肉,而尤要有筋,以精神气血凝注其间*余天遂:《天心簃随笔》,《民国日报》1918年1月25日。等,这些精短的书法随笔,是余天遂从自身实践所得,文辞古朴,引人入胜,给人启发。

1918年,66岁的寓沪女画家吴淑娟举办画展,百余幅佳作,陈列一堂,供人欣赏。余天遂接到邀请,抱病前往,感觉“如入宝山,璨烂夺目”*余天遂:《天心簃评画》,《民国日报》1918年4月4日。。为了不留遗憾,留下痕迹,余天遂作《天心簃论画》系列,自1918年4月4日始,至4月17日终,为吴淑娟女士的数十幅山水、花卉画逐一点评,共发表相关随笔11篇。

余天遂的点评,有宏观的整体比较,也有微观的细节分析。他将吴淑娟放置在近代女性画家的序列中考量,首推笔墨高妙、卓然大家的南楼老人陈书。他反对一般女性画家的涂脂抹粉,无所建树,对同邑女画家夏令仪(明代昆山画竹高手夏昶之后)缺乏变化的技法持批评态度,认为其不过画工而已。对吴淑娟的艺术创造,余天遂特别钦佩,认为她的画法“由平正以入神妙,由规矩以超乎奇杰。”*余天遂:《天心簃评画》,《民国日报》1918年4月4日。在点评其花卉、山水图时,余天遂逐一找出该图模仿的源头,如他在吴淑娟的画作中,找出唐人李思训、王维,五代宋初李成,元代王蒙、赵孟頫、官夫人,明代仇英等人的画风和画法,他欣赏吴淑娟对前人画法出神入化的改造,认为其画笔仗坚劲,气魄雄厚,不落凡俗,涉笔成趣。他甚至指出,吴淑娟临摹前人仇英作品,全是神境化境,恐仇英“未必有此灵妙也。”*余天遂:《天心簃论画》,《民国日报》1918年4月6日。

余天遂用心良苦,介绍很多人前往观看吴淑娟画展,他说,“良以近时画习日靡,几难入目。或貌为高古,与书法同趋于敝,无复以真面目见人,此种诈伪之风,实与世道有关,故欲藉女士之画以振作之。”*余天遂:《天心簃论画》,《民国日报》1918年4月17日。由此可看出,余天遂的艺术观,最终落在了振作世道人心之上。

四、教育观念

纵观余天遂的一生,文学和书画创作是兴趣爱好使然,参加北伐是抱负胸怀,而为其提供生活保障,传达育人思想的,是从事时间最长的教职。在昆山,他的家族曾出现多位以教书为生的榜样,如其五世祖辈余应魁,为“昆庠生,博学能文,客授阳澄湖,从游者皆有声庠序。”*[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三十一,第30页。再如余应魁之孙女余希婴,“为糊口计,就馆长洲徐镜秋家”,*郭秧全、蔡坤泉主编:《昆山历代艺文志》,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05页。“辛苦数十年。年逾八旬,仍作女傅,教绣课经,而聪明不少减。”*王希廉:《余澹如女史生传》,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 三编》下册,第1246页。

余天遂承续其先祖的授书传统,曾在昆山的乡村师塾、苏州的苏苏女校、弘志女校、苏州草桥中学,上海澄衷学堂等多所学校工作,尤其是余天遂倾注心血最多澄衷学堂,它是余天遂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澄衷学堂由浙江镇海人叶澄衷于1899年捐资捐地兴建,1900年学堂落成,正式开学,它是近代上海第一所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私立现代中学。1907年11月11日《申报》发表了由余天遂(署名为新阳余祝荫)主稿,澄衷学堂邵步桥、林仲希等职员同启的《敬告菊部诸名流教坊诸女史》,可见那时,余天遂就与澄衷学堂职员有交往。1914年10月出版的《南社丛刻》第12集,发表了柳亚子撰写的《颠公书约》,宣传余天遂的书法,收件地址有一处为“虹口塘山路澄衷学堂”,说明当时余天遂应已在澄衷学堂工作。1916年11月出版的《南社丛刻》第19集,发表了余天遂为澄衷同事项远村之母所作的诔词,序文说:“项母言夫人为如松先生德配,以民国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卒,天遂时厕澄衷学校讲席”。*余天遂:《项母言夫人诔词》,1916年11月《南社丛刻》第19集。

如果说余天遂在家乡昆山师塾教书,走的仍是旧式传统教育路线的话,其后他在各个学校工作,却呈现出一种不走寻常路的现代意识,最显著的特点是关注女性命运,重视女性教育。

余天遂现代女性观的形成,有余氏家族言传身教的影响。余氏家族在昆山当地虽不显赫,却也世代书香,崇文重教。余天遂的曾祖辈,出现了两位有影响的女诗人,即余希婴和余希芬,她们以柔弱之躯蕴坚贞美德,以纤纤素手写典雅文字,在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中,留下了别致的身影。希芬素工诗,未嫁而卒,年仅二十,有《朗仙吟稿》存世,希婴守贞不嫁,课弟抚侄,好学工诗,有《味梅吟草》传世。咸丰九年(1859),余希婴将《朗仙吟稿》、《味梅吟草》,和祖父余应魁的《冗余草》、父亲余梦星的《吉羽草》、弟弟余希煌的《憨石山房诗钞》一道,印刻出版,结集为《玉山连珠集》(一作《余氏五稿》)。余希婴以祖孙三代结集印刻的方式,将自己和妹妹的作品流传于世,被人颂为女鸿儒。与其作品永存的,是余氏二姐妹作为知识女性,所拥有的娴静坚贞的品格,与卓尔不群的才华。这种精神品质,必将对其后代,尤其是女性,产生深远影响。

余天遂的族妹,著名爱国侨领余佩皋,延续和发扬了余氏女性的独立意识和创造精神,她接受苏州振华女校、北京高等女子师范的现代教育,后来致力兴办女学,先后任广西省立女师范校长、南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厦门厦南女学校长,并参加北伐军,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开展革命秘密活动。1916年5月20日,余佩皋与挚友周芜君,应南洋婆罗洲山口洋中华女校之聘,乘法国游轮离开大陆,余天遂有诗《送族妹佩皋之南洋婆罗洲》相赠,云:“玉山文史溯连珠,生女由来尽服儒。”“门庭虽冷尚清华,子女聪明最喜夸”。余天遂欣赏家族中倡导的女子教育观,在该诗的释文中,他特别谈起:“曾辈有《玉山连珠集》,系合刊兄弟姊妹之作。”“族中弟妹子侄,俱慧美,多才能。”*余天遂:《送族妹佩皋之南洋婆罗洲》,《妇女杂志》1916年第2卷第6期。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族妹余佩皋的敬佩挚爱之情,也洋溢着对家族人文传统的自豪感。

不久之后,余佩皋将这次充满异域风情的航行经历,写成《南游日记》,寄给余天遂,他旋即将此文推荐给《妇女杂志》主编王西神,并题跋云:“佩皋三妹,曩曾任广西省立女师范校长,办事极有能力,极有经验。今年前往南洋,余曾以诗送之。兹接其南游日记一小册,凡游踪跡所经,颇能道其人情风尚。只身万里,亦足为女界光矣。特送诸吾友莼农,冀采入杂志以广女界同胞之志。”*余天遂跋、余佩皋:《南游日记》,《妇女杂志》1916年第2卷第11期。

余天遂现代女性观的形成,还来自他对女性命运长期的关注,他写过多篇相关诗文,传达具有个人色彩和现代意识的女性观。如《诉衷情·听邻妇述终身事伤之》、《海天雁影楼剩墨·杨九娘庙》等诗文,感叹女性的命运多舛,同情女性的不幸遭遇。再如《题杨烈妇传》、《胡太师母谢太夫人九十寿序》等关于女性的寿序诔文,多为邀约之作,客套礼节在所难免,不过,余天遂在文中多取一种感同身受的姿态,对传统女性朴素的美德、贤淑的品行,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吾所见贤母多矣,吾为之传状铭诔者亦夥矣。言之若无甚奇异,然吾深怪苦志不渝者,何独以女子为多?士大夫纵激昂慷慨,一经患难,便易其志,堕行于冥冥中,甘为利禄之奴而不自省,岂其操守有万难于女子者耶?”*余天遂:《郑母刘太君家传》,《南社》第十九集,1916年11月。

他还写有《余之女子教育观》、《送族妹佩皋之南洋婆罗洲》、《哀女弟子黄澄远》和《读〈妇女杂志〉以后》等文章。余天遂不偏激,不片面,在比较温和的立场中,阐释有见地的现代女性观。

1915年,他在《余之女子教育观》一文中,认同男女有别,也认可在男女平等条件下的男主外,女主内。他指出:“男子则日以才智自矜,女子则渐致聪明蔽塞,此男子之罪也”。*余天遂:《余之女子教育观》,《妇女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他认为女性有天然高贵的品性,即静谧,因此,女子思虑单纯,习娴雅之性,养优美之质,胜于男子。

1927年,余天遂发表《读〈妇女杂志〉以后》,对杜就田主持《妇女杂志》以来风格的变化,提出了严厉批评,他说:“自杜就田先生主编《妇女杂志》以来,该杂志的声价竟一落千丈,不但贤妻良母主义的色彩有浓,而且所论妇女界的缺点,每多隔靴搔痒之谈,与事实不符,这类幼稚薄弱的文字而冠以《妇女杂志》的美名,真冤煞人了。”*疚侬:《读〈妇女杂志〉以后》,《女伴》1927年第3期。可见,时隔多年,余天遂仍持续关注现代女性命题,敢于批判,激浊扬清。

余天遂现代女性观的形成,还来自他在苏苏女校、宏志女校等学堂的教育实践。诚如他在《余之女子教育观》的结尾所言:“王子莼农,以余主教于女学者久,需余一言,为本杂志发其凡,特举所见以就正之。”*余天遂:《余之女子教育观》,《妇女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清朝末年,西学东渐,受西方教育思想的影响,一批开明之士在苏沪一带兴办女学,开一时之风气,余天遂即为现代女子教育的开拓者之一。

1905年,冯敬人(沼清)在苏州创办私立苏苏两等女学堂(简称苏苏女学),聘请余天遂、陈去病等执教。后来,余天遂又在另一所女校就职,柳亚子在《亡友余天遂哀辞》中说:“时君已谢苏苏事,别办弘志女校矣。”*柳亚子:《亡友余天遂哀辞》,《联益之友》1931年第176期。冯超人在《余天遂史略》中说:“清季,新学初兴,慨然毁家兴学,欲有所建树”。*冯超人:《余天遂史略》,《永安月刊》1949年第116期。王西神回忆:“戊已之交,余与周君梦坡等结舂音词社于海上,尝偕朱古薇丈、曹君直、袁伯夔、夏剑丞、吴瞿安等,同游玉山,谒宋词人刘龙洲墓,丐君作乡导,君宴同社诸人于酒楼,酒酣以往捤捤述生平兴学毁家事,悲壮苍凉,如意击碎,疎灯人语,忽忽犹若前日事。”*引自郑逸梅:《天遂先生轶事补记》,《联益之友》1930年第171期。

这几位文人所说的,是1910年,余天遂毁家兴学,创办女校一事。查民国《吴县志》,柳亚子所言弘志女校,应为私立宏志两等女学校,校址为苏州唐家巷原公立两等小学堂旧址,于宣统二年(1910)正月由沈朱素华女士创办,辛亥革命后停办。该志记载:“除驻校办事主任教员余天遂外,其余概不受教薪”。*[民国]《吴县志》卷第二十八,民国二十二年铅印本,第314页。朱素华,吴江人,其夫沈纪常英年早逝,她写有沉痛哀婉的《清处士沈君墓志铭》,由余天遂撰成碑文,发表于1915年第1卷第6期《妇女杂志》。在此前后,余天遂的南社同仁如高天梅、何亚希、沈昌直等人应朱素华之邀,为沈纪常撰写诗文,可见朱余二人,在宏志女校共事时间虽不长,却有不错的交谊。至于余天遂毁家兴学,是否有资金投入宏志女校,或另办女校,目前尚缺乏佐证材料。

五、歧黄济世与病逝海上

余天遂擅长中医,曾一度在《申报》、《民国日报》等报刊登坐诊广告,云:“在苏在沪潜行方便,已二十余年,尤长于女科”。*《余天遂在沪行医》,《民国日报》1922年7月15日。画家吴淑娟之孙,患喉痧火急症,并传染给家人,后由余天遂救治。他认为医术乃仁术,不以此谋利,郑逸梅介绍:“先生善岐黄术,为人治病,辄奏奇效,然不悬牌,予问之,曰悬牌则就诊者多,多则忙,忙则未免有错,错而杀人,罪莫大焉,故不如日诊二三人,得以审慎周至,对症发药之为愈,其道德有如此,以视世之所谓名医,相去几若霄壤也”。*郑逸梅:《天遂先生轶事补记》,《联益之友》1930年第171期。1927年间,昆山花桥祁巷徐燕谋(建国后任复旦大学教授)、徐承烈母病危,延诊之中西名医皆嘱备后事,有人介绍天遂,其至切脉察症,大胆处方,重剂投药,立起沉疴,转危为安,闻者无不盛赞其术,后徐母高寿至九旬以上。余氏所书处方,脉案清隽,文采飘逸,宛若明季小品,不愧儒医俊彦。他在行医过程中,也颇具侠义心肠,有报道称,余天遂看病,“医金虽有定例,贫病可以不计”。*《医讯》,《申报》1925年8月17日。

余天进入中年后,他的身体逐渐孱弱起来。27岁时,余天遂赴剧场看小全福演昆剧,“时已抱病,无力久支”*余天遂:《昆剧赘言(续)》,《联益之友》1928年第69期。。1911年出版的《南社丛刻》第4集,发表了余天遂的《病榻口占》,云:“今夜秋风起,萧然思故乡。况当多疾病,益复叹凄凉。”*余天遂:《病榻口占》,《南社》第四集,1911年6月1日。可见其身体之虚弱。40岁时,余天遂依旧被疾病所困扰,他在《题石予师近游图》中写道:“叹我飘零年四十,萍踪却只在江南。一肩蜗负行难远,百足虫僵死岂甘。芳草盘回思走马,细丝牵绊病春蚕。要随杖履逍遥去,心数归期有未堪。”*余天遂:《题石予师近游图》,《游戏新报》1920年第1期。展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垂老心态。1922年,胡石予在《小说新报》发表诗《寄天遂》,云:“绝世伤心子,无家久病身”。*胡石予:《寄天遂》,《小说新报》1922年第7卷第10期。道出了余天遂当时的身体情况和处境,关切之情,跃然纸上。1927年6月,年近五十的余天遂,与朋友重游苏州天平山,整个爬山过程非常愉快轻松,以至于让余天遂产生了一种错觉:“是病可愈,老可壮也。于以知人之老少,在心志不在年龄。老大之中国,已化为少年。则余宜老而复壮,病而复愈矣。”*余天遂:《游天平山记》,《联益之友》1930年第152期。

事实上,他患的是咯血症,当时医疗水平有限,无法治愈。1929年3月,柳亚子在友人的宴席上遇到余天遂,两人多时不见,悲喜不自禁,相谈甚欢。余天遂对柳亚子说,1928年孟冬之朔,社集虎丘,“女弟子陈绵祥捧觞劝进,意不能却,为尽三巵,疾遂复作,至今为崇。”*柳亚子:《亡友余天遂哀辞》,《联益之友》1931年第176期。1930年初春,郑逸梅去澄衷学堂看余天遂,其咯血症“时发时已。去冬一病缠绵,奄奄易岁。今春病又加剧。”*郑逸梅:《死矣余天遂先生》,《申报》1930年6月6日。据郑逸梅描述:“时先生病咯红,面惨白失色,出语低涩不甚可辨,予稍坐便告辞去,盖恐有劳先生之神也”*郑逸梅:《哭余天遂先生》,《联益之友》1930年第152期。。

即便身体如此虚弱,余天遂在床榻之上奄奄数月,“以澄衷中校教职久旷,心至不安,症稍瘥,即勉力赴校授课,但声嘶哑,且不能久立讲台,生徒请先生坐,各出讲义以自修,不敢有劳先生病后之清神,如是者半年”。*郑逸梅:《天遂先生轶事补记》,《联益之友》1930年第171期。澄衷学堂的学生对余天遂的病情也很能理解,有文章称:“我们晓得余先生是向来多病的,差不多多跑上几步,就要气喘喘的了。然而他尚一定要挣扎得来,讲书的时候,毫没有一点病态,以减少我们的兴趣。听得他替我们改作文簿子的时间,总在夜午到两点钟时候,无论如何疲倦,总得替我们改好。”*小忆:《普天下同声一哭》,《澄衷半年刊》1930年夏。

1930年5月21日,余天遂病逝于上海寓所。胡石予、方还、柳亚子、赵眠云、郑逸梅、胡寄尘、胡朴安、叶楚伧、朱少屏等人纷纷撰写悼文或挽联。其子余元艮与郑逸梅等人商议,欲搜罗余天遂发表的文章,刊印成集,并在《申报》和《联益之友》等报刊上发表征集遗文启事,未果。

1936年,余元艮在弱冠之年早逝,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余天遂父子合葬于沪西闵行长安公墓。

刘军(1979—),男,文学博士,昆山博物馆讲师(昆山 21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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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论交廿七年——论南社领袖陈去病与苏曼殊的交往
东莞茶山镇南社村
柳亚子和周恩来之间的“龃龉”
柳亚子向毛泽东要过颐和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