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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之中的成长碎屑——张爱玲《小团圆》中对父亲记忆的改写

2016-03-12北京刘继业

名作欣赏 2016年1期
关键词:张爱玲

北京 刘继业



岁月流逝之中的成长碎屑——张爱玲《小团圆》中对父亲记忆的改写

北京 刘继业

摘要:自1996年去世至今,张爱玲仍然不断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持续关注,她是现代中国文学中不多的一直引起热切关注的作家之一。本文指出,从张爱玲早期的散文《私语》《童言无忌》,到中年的《十八春》,再到晚年的小说《小团圆》这样几篇构成明显互文性的作品,清晰地再现了张爱玲成长过程中父亲所带给她的心灵隐痛,充满了成长与亲情的复杂纠缠。

关键词:张爱玲《小团圆》父亲记忆成长隐痛

自1996年去世至今,张爱玲仍然不断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持续关注,她是现代中国文学中不多的一直引起热切关注的作家之一。尤其是《小团圆》,其中呈现着非常明显的自传式写作的特点,成为目前理解和走近张爱玲最好的一部作品。对于“张迷”来说,《小团圆》实在是一部可以细细把玩的长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它可以将张爱玲以前的一些散文和小说连结、统一起来,将她一系列作品和其生平联系起来,构成独属于张爱玲的一个系列,成为理解这个天才女作家内心的重要文本。

《小团圆》讲述的是张爱玲自己童年至三十岁时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从香港读大学开始到三十岁这一段经历,更是小说的重点篇幅。读完这部小说,我们甚至有理由猜想,张爱玲这么严格地将《小团圆》处理的时间限定在三十岁之前,是否意味着一种非常自觉的写作呢?或者说,她想用另一部长篇来处理三十岁之后的生活历程?要是读者们幸运的话,几年后再冒出一部张爱玲写三十岁之后生活和感受的长篇新作,或许也不是特别让我们惊讶的事情。

正因为《小团圆》主要的时间跨度是少女时期至三十岁这一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这也是小说特别吸引读者的地方。对于张爱玲这样一位天才的作家,我们以前很难有这样集中的机会近距离地接近她。亲情、爱情、婚姻、性爱、战乱、疏离、背叛、挣扎、堕胎……这样一些熟悉又异常丰富的题材,都围绕着张爱玲这么一位个性独异的天才女作家,实在也是热爱张爱玲的读者和研究者的福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团圆》是张爱玲无意之间写出的一部真正的成长小说。这里我们只对《小团圆》中一个小小的关于父亲的片段做一些梳理,来看看张爱玲这种传记型写作中记忆被改写的痕迹,也可见出张爱玲独特的心理体验及表达。有关父亲的记忆,在《小团圆》中,还只是成长之中的一些碎屑,但是它们有着耐人寻味的内涵。

在1944年发表的长篇散文《私语》中,张爱玲详细地回忆了中学毕业后与父亲的一次严重冲突。彼时张爱玲父母已经离婚,父亲再婚了,张爱玲和父亲、后母住在一起。中学毕业那年母亲从法国回来,张爱玲跑去和母亲住了一周,回来后受到后母的刁难。在《私语》中,张爱玲用了三千字左右的篇幅,详细交代了这次大冲突的来龙去脉和自己受到的巨大的心理伤害。

在张爱玲第一次的书写中,父亲这次动手打人的场景令人惊恐:

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贵族家庭中的父亲对于亲生女儿的所作所为。之后因为张爱玲要逃出铁门,父亲甚至用一个大花瓶朝她头上直砸下来。在这篇散文的后面,张爱玲交代,被暴打之后,父亲将她监禁在一间空房中半年时间。她这样描述自己被监禁不久之后的心情:“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住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年仅十七岁的她甚至想到了死。也就是在这半年的监禁中,她还得了严重的痢疾,差点真的死去。

这篇散文的写作,相距文中交代的父亲打人及监禁事件不过四年时间,里面的回忆,尤其是写自己心情的文字,是十分真实的,可以完全相信。“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推测,正是这种少年时遭遇的来自亲人的罕见暴力,让二十二岁、二十三岁的张爱玲的心态变得苍老、世故,这也是张爱玲在刚出道的小说和散文之中,就屡屡道及“苍凉”二字的主要理由。

在和《私语》同样发表于1944年的散文《童言无忌》的末尾,张爱玲也回忆起关于父亲的一件事:弟弟吃饭时为一点小事,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当时在饭桌上的张爱玲眼泪直流,以致丢下饭碗冲到隔壁浴室,立在镜子前看眼泪滔滔流下来,“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中学毕业这一年所受到的来自父亲的巨大创伤,让青年时代的张爱玲恨意难平。正是通过四五年后的这两篇散文作品,张爱玲实现了某种形式的对于父亲和继母的第一次复仇。

这种复仇并未停止,或者更恰当地说,十七岁少女时代的这次经历,已经成为她很长时间内的噩梦,她必须通过自己最为擅长的写作来平复它、缓解它、遗忘它。充分意识到这种创伤之深,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张爱玲20世纪50年代初完成的长篇小说《十八春》中,一个重要的情节,即姐夫祝鸿才强奸曼桢后,姐姐曼璐监禁曼桢,即隐秘地来自于十七岁时的这一次创伤。曼桢被强奸后,又被监禁在两间小房子里,房间门都被钉死了,只从一个门洞里送进来饭菜,直到曼桢怀孕要生小孩了被送进医院,才从那里出来。曼桢从房间望出去,感觉到院子里阴森的紫荆花树下的鬼魂;听见外面世钧的声音,想喊救命但是只听到喉咙里的一种沙沙之声;在高烧和疯狂之下的绝望等,都和《私语》里描写自己被监禁在小房子里的感受是一致的。小说这样写曼桢被送进医院、离开被监禁的房子之时的感受:

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与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这是长篇小说中的一段文字,对于熟悉、热爱张爱玲的读者来说,它其实是张爱玲自我心灵的慰藉。小说是要充分虚构的,但是张爱玲在晚年的《惘然记》中却说:“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时或多或少的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次经验。”曼桢被监禁时的心理感受,分明来自张爱玲少女时期的“一次经验”,它已变成一个多年摆脱不去的“噩梦”,所以,即使父亲在这里没有出现,这种屈辱、痛苦、绝望的心理体验的源头,仍然来自于张爱玲的父亲。只是在小说里,张爱玲夸张扩大了现实和散文《私语》中交代的那种晦暗的心理感受,把那种少女时期的屈辱、痛苦的心理体验通过极端的情节设计推向了极致。至此,张爱玲或许也稍微平缓了那种多年来的强烈感受。多年后,张爱玲将《十八春》做了一些修改,并换成了《半生缘》的名字,但是这三章基本上保持原样。

当年父亲和继母带来的屈辱,当然会在自传性的《小团圆》中再现。但是,只要对前述张爱玲作品印象深刻的读者,阅读《小团圆》中关于同一事件的描述,初读之下多少会有些疑惑。

在《小团圆》中,张爱玲省略了被打的缘由,对整件事情的交代前后也只用了一百余字,相比《私语》中三千字的篇幅已是大幅缩水。关于父亲打她简化成这样一句:“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也省略了在《私语》中父亲用大花瓶砸自己的事情。被打后,“一住下来就放心了些,那两场乱梦颠倒似的风暴倒已经远去了。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

《小团圆》对于这一事件的反顾和追述,已显得很克制,和三十岁之前的文字比起来,可以算得上是轻描淡写了。它只不过确认了那一场被打事件的真实存在,却极力淡化了暴力的程度和它对于自己的影响,似乎只不过是成长中众多事件中极为普通的一件事。

按照普通的人情事理,可以确认张爱玲在被打之后仅仅四五年的散文《私语》和《童言无忌》关于此事和对父亲的描述是更接近生活真相的。三十岁左右写作《十八春》时,已经省略了作为暴力施与者的父亲,却夸张、扩大了那种少女时代最深的屈辱,足以见出作者的创伤之深。和二十二岁、三十岁时的心态不同,写作《小团圆》时,张爱玲已经五十多岁了,再回首往事,当年的恨已不存在,而是转化成一种理解、宽容面对的心态,并且,在《小团圆》中,张爱玲对于父亲的回忆,在大致不偏离真实的前提之下,恰恰偏重于父亲身上善良、天真,至少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一面,比如父亲阅读的书籍和英文签名,比如对于父母离婚的无动于衷等。

这样几篇明显构成互文性的作品,揭示出了张爱玲成长与亲情的复杂纠缠。即使对于一个出身贵族、外表娴静的女子,她的成长也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而且在成长之中的屈辱和痛苦,既来自少年成长的本身,也来自亲情带来的伤害,青春的叛逆即使以过于沉默的方式暗暗进行着,也足以使亲人之间彼此感到沮丧和恼怒,二者之间的冲突曾经带给张爱玲长久的噩梦般的记忆,促使她甚至在散文中发出要报仇的呼声。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亲人的逝去,自己年岁的渐长和变老,这种恨意逐渐消失,只留下一些成长的缤纷碎屑,作为曾经的生命和光阴存在的依据。

比张爱玲早十年登上文坛的天才女作家萧红,少年时也因为母亲早逝,再娶的父亲常常对她暴力相加,最后她为了逃婚离开父亲和故乡。但是在她离世前一年写作的《呼兰河传》中,涉及自己家庭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关于父亲负面的回忆。当年写作此书时,萧红一度有离开香港回家求得父亲谅解、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想法,而在同时写作的《小城三月》中,她对童年和少女时代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氛围做了细致的刻画。少年时期和中老年时期,这两位天才的女作家对于同样灰暗的生活记忆的追述和改写,是成长和生命流逝的清晰痕迹,也是血浓于水的普遍人性的自然流露。

仅从对父亲记忆的改写这一点清晰然而微小的痕迹,我们都可以感知晚年的张爱玲在写作《小团圆》这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时,对人世抱有的一种平静、理解和宽容的心态。其实不单是对于父亲的记忆如此,对于邵之雍何尝不是这样。在小说中,张爱玲罕见地描写了数节性爱场景,这样的笔法,也是对往事的沉溺,而这种沉溺本身,恰恰曲折地传达着时过境迁之后,对于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的宽容。多年来,我们高度推崇张爱玲出道不久的1943至1944年“传奇”时期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但是,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中晚年时期的作品,可能蕴涵着更深的对人世的感慨和洞察,其微茫的心迹,因此也更值得我们充分重视。

作者:刘继业,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著有《新诗的大众化和纯诗化》。

编辑:张玲玲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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