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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时光

2016-03-10叶知秋

躬耕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表哥表嫂哑巴

叶知秋

(一)

这个冬初的一天,阳光异常的暖和,我蜷在一个圆沙发里,慵懒得不肯挪动一步。

阳光从杂乱的枝桠间穿过,再透过大玻璃门,温暖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就这样呆呆地偎着,似睡又似醒。我喜欢看阳光在树梢处缠绕,发出万道的光芒,树光秃秃的树桠任凭怎样地挽留,都留不住阳光,阳光依然朝着我,朝着地面一路晒过来。这种情况让我想起时光,时光也是这样的,好好待它,不好好待它,它依然沙沙地流逝着。

时光流逝有种声音,沙沙沙的,听得人的心有种被揪着的疼。

家里的邻居二娘开始用起了假牙,我见过那副假牙,分上下两排,她吃饭的时候带上,吃完饭刷干净再放起来。我问她:带上这假牙你能吃肉吗?她叹口气:傻孩子,只能吃些菜,吃不了肉啊!“那你自己的牙呢?”“老喽!掉光了!”我看向她,果然看到了她光溜溜的牙床,已没有一颗牙齿。

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是时光,是时光的箭羽。它把我一位和蔼可亲的亲人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妪,她的满头银发被风吹起来,再吹乱,直至遮住了她爬满皱纹的脸。

风也不忍看她的脸,我想。

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在曾经的时光里,我依稀又看见她美丽的身影,在风风火火的忙碌着。我怎么说呢,这是一个坚强的农村妇人,她永远是那么瘦,可是她的庄稼拾掇的非常齐整。收麦,种秋,收花生,掰玉米,地里的活无论哪一样都能拎起来,而且还绝对是个好把式。可是谁曾想到,风霜这么快就印到了她的脸上,曾经的年轻,看去已是那么那么地遥远。

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张照片,一张黑白照,上面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扎着松松的马尾,刘海微微有些翘。小脸上堆满了不高兴,嘴巴撅着,站在一堵墙根下,极不情愿地照了这张像。这是小时候的我,我怀疑我真的那么小过,那么可爱过吗?一切竟已那么地模糊。妈妈说:你啊!当时给了你块糖,才终于不情愿地照了这张照片。二娘用漏着风的嘴巴咧嘴取笑我:从小就好吃嘴,尤其爱吃糖。我有些脸红:可是我现在并不爱吃糖啊?二娘说:那时候太穷了,不怨你。妈妈也说:是啊,那年月,不好过啊!

可是,那年月在我的心中是美丽的。

记忆中我那美丽的小村庄是没有河的,但是村子外面有一条南北纵横好几个村子的干渠,是用来灌溉用的。到了夏天,鸭河放水了,水在干渠中哗哗地流着,小伙伴们一起玩水,嬉闹,连牛和羊也凑过来喝水。幸运的话,偶尔还能逮到一两条漏网之鱼,把它洗净,用一根削尖的长棍串起来,有人一溜烟地回家去拿来了火柴,我们生火烤鱼吃。其实每人吃到的很少,但心里却很美。

干渠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躺在干渠边的草地上,听到的满耳都是庄稼成长的声音。

最美的还是春天。春天中的小村庄是画家眼中的亭台楼阁,最能入画,几棵垂柳,几株桃花,几树梨花压海棠。村外面还有绿油油的麦田,给它镶着金边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海,是姑娘们最爱的花海,花几开几落之中,姑娘依然长大。

可是,长大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直到妈妈递给我一件衣服,一枚针线,示意我给她缝衣服时,我才恍悟,过去那个眼明手快的妈妈也已经远去了。时光把我们的过去封存了,而我们只能在回忆之门外面怀念过去的我们。那个有我和妈妈,爸爸,弟弟的家,那个美丽的小村子,那个永远也回不了的过去。时光可真是沙沙沙的,像沙漏,漏的真快。

如今,身居斗室,看方寸阳光,自己给自己斟杯酒,怀念如斯。

我们的时光啊,它去哪了?

(二)

爸爸给我打来电话,说姑家的大表哥得癌症快不行了,问我,他去还是不去。我一时没醒过劲,就说,等会给你回过去。

姑姑家的大表哥去新疆十几年了,大概是我结婚后吧,从此再也没见过。走的时候,一儿一女,儿子大概有八九岁,抱养了一个小闺女当时也有二三岁了。一家人从老家搬到新彊,从此在那扎根了。听爸爸说他们在那包了几十亩地,挣钱是挣钱,就是辛苦。前几年,忽听妈妈给我说,大表嫂没了。当时有些不相信,但是是真实的,大表嫂坐在装满粮食的车上,大表哥慌乱间把车翻沟里了,大表嫂和粮食一起摔下来,当场死亡。

那时,我心里有些哀伤,一种难受却又无法说出的感觉。大表嫂是个嘴巴坏心肠好的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肯干又节俭。但是,她命不好,相亲时姑姑没相中她,但是大表哥愿意,大表哥没娶到心仪的姑娘,看她家世还好,身材模样也还可以,就娶了她。

可是,结婚后矛盾立马显露出来了。她先是知道大表哥结婚前有心仪的女子,又不知从谁那知道了姑姑不喜欢她,于是和姑姑划清了界线,老死不相往来。和大表哥也是死瞌,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男人的心为什么能那么狠,大表哥发起狠来,拎起砖头,棍子齐往她身上摞,那都是要命的打,姑姑曾给我说深夜里听到她的救命声,凄惨的很。有时候我串亲戚到他家去,能看到大表嫂那青肿的眼窝和脖子上的掐痕,总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有些沮丧,只是对我依然很好。可是没几年功夫我发现她已显老相,有时候我怀疑是因为家乡的太阳比较大,或者是家乡更具风霜感,包括大表嫂在内的许多嫂子们都很快地衰老了。像一朵花,刚才打了苞,几乎还没到完全盛开,就已败落,那种匆匆,如同夕颜。再跟着像我那大表嫂,还没等发财享福就已匆匆短命,如今又轮到了大表哥。

生命那么短,短的还没来的及思考好运与厄运,便一个个地驾鹤西去。

当初姑父在时,姑姑家的日子过的也很不错。那是80年代,一进大院子神气得很,家里开着个代销点,十里八乡都有名。大表哥那时正二十多岁,生得唇红齿白,高大英俊,提亲的人真应了民间那句老话,快踏破门槛了。

姑父姑姑挑剔的很,大表哥倒是早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只是瞒着父母,直到姑父和姑姑不停地催他去相亲,着实瞒不住了,才摊牌。冲着这点,姑姑就不愿意了,一家人大闹了一场,最终以大表哥失败告终,但是他从此无所谓了,对相亲也不热情。

中国的男人其实很悲哀,对于婚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孝顺,不敢忤逆父母,但最多的原因是不敢承担,依靠父母习惯了,也就是现在说的啃老。没有几个男人是依靠自已的力量来完成结婚大事,都是在父母的庇佑下结婚,生子,工作。所以没有能力爱人,自然也没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婚姻,很多人几十年的婚姻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直至终老。

英俊帅气的大表哥,结婚后性情大变,酗酒,赌博,懒惰。大概四五年之后,偶有一天,我仔细看他,竟已大变样。哪里还是英俊帅气,脸上竟然布满了数不清的麻子坑,简直跟毁容差不多,不知道是皮肤病还是其他,总之,往日之风采,早已不在。没多久姑父也患病逝去,二表哥也远赴内蒙那边学修车去了。大表哥一家指着家里的几亩薄地,估计难以度日,不知是携家人投奔了谁,总之竟然扎根在新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姑姑后来倒是跟了二表哥去内蒙,二表哥发展的挺不错,有了自己的修车店,并且买了车,也已结婚生子。只是,生活的忙忙碌碌中,我只觉得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原本的至亲,由于时间和距离,似乎已隔着万重山,或者是早已隔着陌生的国度。

直到现在,爸爸在电话中告诉我,大表哥竟已罹患重病,并且在那遥远的新疆。不由地心中难过,曾经的少年,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还远不到迟暮之年啊?漂泊异乡,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匆匆,匆匆地奔赴黄泉。

生活怎么过都行,都不过是一辈子。我在想,如果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虽然贫瘠,但有亲戚朋友,会不会,要好一些?再想,好像和以往每一个炊烟向晚的日子一样,他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爸爸已踏上了去新疆的路途,长舅如父,他要在大表哥临走前见他最后一面,他要去见见这个远走未归的游子,将他的魂魄带回,带回这个他一直想回却未敢回的故土。

有些时候,不知我们的时光,它去哪了?它怎么就那么快,那么快的就匆匆逝去!

跟着,我们就老了。

(三)

有次回家,遇上了哑巴。

他很热情地给我打着手势,嘴里支支唔唔说着我听不清楚却明白的话语。他在给我打招呼!他的热情让我很尴尬,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如果是小时候,我会朝他做鬼脸,对他的物什做破坏,引他发怒地来追我时,再赶紧惊惶失措地跑掉。等我到外地上学时,见到他满脸兴奋,不停地朝我比比划划,烦得只剩对他翻白眼了。临结婚前我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村子里招摇过市时,他追着我到了家里,不停地拍手。看着他满脸红光的兴奋,我无比恼火地拍上门,朝他一挥手:滚!

只是,这十年忽地过去了,这世界那么地强大,他这么个弱小的人,我做不到对他好,却再也无法对他坏。

朝他微微一笑,平静地走过。

哑巴算起来是我的父辈,和爸爸称兄道弟的。小时候抱着我在村里悠,没让我流过眼泪和鼻涕。可是长大后,我和所有他哄过的孩子们一起欺负他。从小,就叫他哑巴,弱肉强食的世界观中,虽然小,但我们已经是强者了。

哑巴的弱,弱得一塌胡涂。

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养到10岁时,他爸逢急病去世了。他妈在那个物质馈乏的年代,为了给他赚点口粮,一袋红薯干把自己卖了,其实应该说成改嫁才对。另嫁的那家不允许把哑巴带过去,不过她可以经常给他带些吃的,以及缝缝补补等。哑巴,一个10岁的孩子,一个无声的世界,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哑巴,一个人生活了。

哑巴的小院子不错,虽是土院子,但修得平平整整的,一圈篱笆围起来,种上豆角和南瓜,蝴蝶和蜜蜂经常去光临他的篱笆墙。哑巴就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听蜜蜂的嗡嗡声,编他的竹筐和扫帚。他编的东西精美细致,村里人递给他一碗饭,原料给他拿去,不超出半日,他就能给人送去可手耐用的家什。哑巴还擅长雕刻桃木小筐,一枚桃核,经他的手,一只精巧秀美的桃木小筐就会在手心中栩栩如生。

到我长大有记忆时,哑巴已经很娴熟地种着地了。村边有一亩地,三面水,一面靠路,太少不好分,就给了哑巴。哑巴种上玉米,红薯,绿豆,长势特别好。只是他从来不用化肥,所以玉米长着长着就露出自然黄,不像用过化肥那样的玉米杆,又绿又粗势。但是这种玉米杆是我们的最爱,嚼起来特别甜。我们结成伙去折他的玊米杆,那是要了他的命,他整整追了我们一个村子,被大人们狠狠地打了我们一顿才算了事。从此,我们都恨上了哑巴,极少搭理他,很久很久。

哑巴曾经大病一场,患的是肝炎,还是种传染病,没人敢去,即便敢也没人愿去。队里没办法指派了另一个单身的五保户给他做饭,一天补给这个五保户十元钱,又给哑巴买了些最基本的药,其他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谁都想着哑巴活不了了,想想也是,有的人生病了,家人小心伺候,殷勤照顾亦是去了,何况这个没人管没人顾可怜巴巴的哑巴呢!可是谁能说得清呢,命贱自有天眷顾,熬了三个月,队里的社员纷纷嚷着不让管他了,不想再为他浪费钱了。这时,一个阳光微晴的上午,哑巴竟然拄着根木棍立在了院子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惨惨的黄,跟冥纸那种黄似的,哑巴一声没吱,就是站了会就回屋了。第二天,他似乎就开始好了起来,从此,他又乐呵呵地在村里穿行,为他自己也为大家忙东忙西了。

事后,所有人都说,哑巴命硬也命大。

前几年又回家,依旧和家里的长辈们寒暄,打招呼,聊些有用无用,生分又客气的话语。在村子里转了一遍,看了些日渐稀少的老树,一些将要倒塌的老房子,一些拔地而起的三层小楼房,心里还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睡到半夜,忽然想起,没见到哑巴,我推了推将要睡着的妈妈:妈,哑巴呢?妈妈的瞌睡惊醒了:大半夜的,怎么问起个死人来?我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悲凉,原来他竟然已经死了。

半夜,做了个梦,梦见当初自己生了孩子,用一枚手术刀刻桃木小筐的情形,刻得丑巴巴的。转而回娘家时,爸爸递给我一枚哑巴刻的小筐,真真的精致秀美。醒了之后,想起这曾经真实的一切,究竟是怎么成了梦的呢?也许,从此之后,在没有人会记起哑巴吧?

时光是不经用的,稍不注意,就远远地去了,可是,它们去哪了啊?想想,心中就有些堵,有些隐约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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