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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许仙形象的类型化嬗变

2016-03-09谭本龙

关键词:白娘子白蛇传青蛇

谭本龙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



论许仙形象的类型化嬗变

谭本龙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毕节551700)

白蛇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许仙之形象,在传统文本中经历了自私好色、懦弱无能、薄情寡义到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的类型化嬗变,实现了从丑到美的形象质变。在现当代影视艺术中,许仙形象有对传统的继承,也有符合时代的新变。其形象的继承与转变,是文学艺术自身发展的结果,也深受社会意识历史文化变化和经济发展的影响。

白蛇故事;许仙;类型化形象;嬗变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6.04.025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宋话本《西湖三塔记》、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收录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方成培在梨园旧抄本的基础上改编创作的《雷峰塔》传奇、田汉先生改编和再创作的京剧《白蛇传》等,都是基于中国民间四大传说故事之一的白蛇故事改编和再创作而成,其中的男主人公,名称经历了奚宣赞、许宣、许仙之变化,人物个性则由好色胆小、软弱无能、犹豫动摇的类型嬗变为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的类型。1992年夏祖辉执导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3年徐克以香港作家李碧华的《青蛇》为蓝本拍摄的同名电影《青蛇》、2011年程小东拍摄的电影《白蛇传说》等影视剧中塑造的男主人公许仙,有对传统的正反两种类型形象的继承,也有结合时代的新变。由文本而影视之许仙形象的变化,既是文学本身发展的结果,又深受社会思想意识、历史文化及经济发展的影响。

一、传统文本中许仙形象的类型化转向

随着白蛇故事由文本到影视的不断发展,其主人公名字经历了奚宣赞→许宣→许仙的变化,形象也经历了从最初的自私好色、懦弱无能、薄情寡义到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的类型化转向,实现了由丑到美的形象嬗变。

1.自私好色、懦弱无能、薄情寡义的许仙

明人洪楩所编之《清平山堂话本》中收录的宋话本《西湖三塔记》,是白蛇故事最早文本之一,因此时话本文体处于初创阶段,故情节极为简单,人物形象非常单薄。男主人公奚宣赞看见如花似玉的白衣妇人,便色心荡漾,在她三言两语的挑逗下就与其共入兰房,乐不思蜀。当得知白衣娘子有来了新丈夫就会吃掉旧丈夫心肝的嗜好时,便吓得魂不附体。后在乌鸡精卯奴的帮助下逃出蛇精魔掌。卯奴曾两次救奚宣赞性命,生活中也“不曾奈何哥哥”,但奚宣赞却对卯奴“可莫现形”[1}19的哀求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救命恩人被奚真人打回原形,镇于湖心。奚宣赞这种好色胆小、薄情寡义的小人形象,奠定了白蛇故事中许仙形象的雏形及长期的形象发展定势。

明代田汝成编著的地理风物志书《西湖游览志》,亦简略记载了此故事,但影响不大。明末冯梦龙辑录并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收录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主人公许宣继承了《西湖三塔记》里奚宣赞的形象,但其好色与忘恩负义的性格特征在订盟赠银、庭讯发配、赠符逐道、佛会改配等情节中得以突出。当许宣看到“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秋波频转……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时,“也不免动念”[2]291。回家后,竟“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2]292。许宣若是心无邪念,有柳下惠之节操,又如何见了美人就惊慌失措,辗转反侧,心里梦里装着的全是那妇人?更甚者,许宣身为封建知识分子,应深受传统道德对读书人“止乎礼”和对女性不事二夫之规范。但当他即使得知白娘子已身为寡妇,还要与之“共入纱厨,翻云覆雨一番”,并喜得“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2]298。封建道德在包天色胆之下荡然无存。本来,这种似乎是突破樊笼禁锢的对爱情的追求,本应为评论家赞赏,但这赞赏却因许宣屡次出卖白娘子而变为对他自然本性流露的批评。许宣囊中无物,白娘子便先后私盗了邵太尉库内的50锭大银、周将仕家的金银珠宝给许宣。许宣拿了银子给姐姐,还说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2]294言语间颇为得意自豪。然而,当他因为银子惹上官司遭捉拿时,就丝毫没有念及白娘子的恩惠,随口就把白娘子供了出来,还说:“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2]300神态显得轻松自然,丝毫不关心自己妻子的死活,还斥责白娘子:“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还问白娘子“要官休私休”[2]302。这种既好色贪财又自私薄情的形象与其雏形是一致的。同时,他胆小的形象特点还进一步发展成为懦弱,缺少男人的担当。李员外居心叵测,企图奸污白娘子,未遂。许宣却对妻子说:“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2]304他不但不为受凌辱的妻子讨回公道,还担心自己主管的位子不保。遇到如此的丈夫,白娘子被镇雷峰塔的悲剧命运是势所必然的了。

清方成培在梨园旧抄本的基础上改编并创作的传奇《雷峰塔》,新增了“求草”“水斗”“断桥”“祭塔”“圆佛”等场,但基本情节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无异。在许宣的形象塑造上,仍然延续传统的特征,许宣认为自己与白娘子感情是“月老冬烘系赤绳,姻缘怪恶误留情”,继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与外人谋害自己的妻子,还“因把高僧来暗请,拆散鸳凰,心得太平……我想再不驱除,终为后患”[3]。每有祸事便以明哲保身的态度处之。

2.性格转向的萌芽

虽然方本《雷峰塔》中的许宣形象还是延续传统,但作者也开始点染其温柔多情、乐于好施、有情有义的一面。笔墨不多,但却是一种重要的新变。在“化香”场中,当许宣得知法海欲化一块百余斤重的檀香来装塑观音佛像时,因敬重他是得道高僧,便瞒着娘子,把家中那块百斤的檀香“布施与他便了”[3]120,这是许宣少有的善良之举。在“重谒”场中,法海让许宣带着金钵去收服白娘子,许宣念着与白娘子的夫妻情分,不忍下手,对法海说道:“禅师呵,此妖一时无状,水漫金山,致遭天谴,理所应该。但弟子夫妻之情,不忍下此毒手。”[3]148流露出些许情义;当他看到金钵中的白蛇时,也曾想“白氏虽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击伤情,太觉负心了些”[3]153,觉得自己负了白蛇,内心不免有些淡淡的自责。这些描写是《西湖三塔记》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所没有的。自此后,许仙形象突破了单一的丑化形象,逐渐向符合人们接受心理的形象转变。

3. 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的许仙

白蛇故事中男主人公形象的转折性重塑,是从田汉先生改编和再创作的京剧《白蛇传》开始的。田汉对许仙进行了颠覆性的再造,一改传统,使许仙变得崇高伟大起来。当许仙被当作贼给抓起来时,虽然身披枷锁,但并没有像此前文本中描写的只想着远祸自全,不仅出卖妻子,还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她头上那样,而是念及“也不知白氏妻何处存身”[4]14。当别人嘲笑他“我看你那妻子一定是江洋大盗,要不然怎能盗得了库银”[4]14时,许仙坚信自己的妻子十分温顺,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当法海老禅师说白娘子乃峨眉山千年蛇妖时,许仙生气地说:“诶!我妻乃贤德之人,怎说是蛇妖所化!老师父说出此话,忒以无礼了!”[4]20法海吓唬许仙若不悬崖勒马,日后必为所害,许仙反驳道:“她既要害我,为何又对我十分恩爱呢?”“她如今忘餐废寝,医治病人,也是迷惑于我么?”“那白氏她为人温婉贞静,老师父说此话有悖人情。”[4]20许仙不但很信任自己的妻子,还和她恩爱有加。在“说许”中写道:“适才江边见有卖洞庭山时鲜水果的,十分难得,带些回来,与娘子尝尝。”白娘子道:“官人如此见爱,多谢了!”许仙道:“娘子说哪里话来!许仙自幼伶仃孤苦,自得娘子,才知人生幸福。如今来到镇江,赖娘子之力,药店又如此兴旺,卑人正不知怎样感谢娘子才好呦!”[4]18看到操劳的妻子时,则阻止妻子道:“娘子忒以辛苦了。”[4]18话语中充满了怜惜之情,唯恐累坏了妻子,还吩咐“快请窦先生来照顾病人,让娘子歇息歇息吧”[4]19。许仙知道白娘子的付出,白娘子也能感受到许仙的体贴,如此的恩爱关怀,着实令人羡慕。白娘子“酒变”惊死许仙,不顾刀剑伤身,舍命盗取仙草救活许仙。经历“上山”到“逃山”后,许仙内心终于坚定了,认识到妻子虽然是妖,可对自己情真意切,于是向白娘子发誓道:“许仙再把心肠变, 三尺青锋尸不全。”[4]41眼看妻子即将遭法海毒手,许仙“心中似刀裁。忍气吞声把法海拜,望求师父把恩开!老禅师呀!我妻身无过犯,为何下此毒手?我妻一死,夫妻恩爱莫要提起,撇下这刚刚满月的婴孩,何人抚养?望求师父开恩恕饶”[4]45。忍气吞声的乞求得不到法海的理会,许仙便奋起反抗,想要打碎金钵把妻放,并大骂:“吃人的是法海,不是妻房!”[4]46。

许仙的反抗有些软弱无力,思考问题易受人教唆,对妻子易猜疑动摇,但这正是许仙之所以“完美”的重要表现。对此,田汉说:“他是善良的,但也是动摇的。他若完全不动摇,便没有悲剧;他若动摇到底,便成了否定人物。”[4]序正是许仙这种有缺陷的完美,构成了“白娘子思想行为的基石,这块基石牢固了,白娘子的喜怒哀乐、刚柔变化都具有了思想情感的合理性和逻辑依据”[5]。

二、影视艺术中许仙形象的继承与新变

在田汉之后,白蛇故事被频繁地改编为影视或舞台艺术,主要有:1962年岳枫执导的黄梅调电影《白蛇传》,1978年陈志华执导的电影《真白蛇传》,1982年罗文制作的舞台剧《白蛇传》,1989年李鹏制作的电视剧《千古奇缘》,1990年范秀明执导的电视剧《奇幻人世间》,1992年夏祖辉执导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3徐克执导的电影《青蛇》,2001年赖义璋执导的电视剧《青蛇与白蛇》,2006吴家骀执导的电视剧《白蛇传》,2010年刘逢声与徐惠康执导的电视剧《又见白娘子》, 2010赖水清执导的的电视剧《青蛇外传》,2011年程小东执导的电影《白蛇传说》……这些影视或舞台艺术,或受传统的影响,或受现实因素的制约。对许仙而言,既有对传统正面负面形象的继承,也有结合时代的新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夏祖辉的《新白娘子传奇》、徐克的《青蛇》和程小东的《白蛇传说》。

1. 《青蛇》中许仙负面形象的再现与新变

在宋明时期的传统文本中,许仙之好色懦弱曾经给人留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1993年,徐克以李碧华的小说为蓝本拍摄的同名电影《青蛇》,把他这种特点更加彰显出来。这部电影被评论家认为是“赋予了这个流传千年的传奇故事以生命力,并使它有了另一番新意”[6]35-36。笔者认为,影片回归到了对人性本色的冷静认知与反思上。电影中,无论是作为妖的白蛇、青蛇,还是作为人的许仙,还是作为佛的法海,都难逃个人本性的困扰,即对情欲的追求。这正如影片中青蛇与白蛇的对话:“你老是说我没有定力,原来我发现个个人都没有定力,包括飞不出你掌心的老实人,还有终日说要敬而远之的和尚。”妖和佛尚且,何况许仙是人,就更无法摆脱个人情欲的枷锁了,如此,就形成了弗洛伊德式的“超我”状态,以伦理道德去压抑、限制个人欲望的冲动。影片结合当时社会的现实,把许仙色欲熏心的传统形象加以放大,凸显了许仙对白素贞摇摆不定的感情:他在西湖的船上被白蛇的美色所诱,沉溺于男女之情难以自拔。但他的这种情又是被欲包裹着的感情,面对青蛇的挑逗而不能自控,对青蛇充满幻想,常在青白二人之间徘徊犹豫,或者说是“左右逢源”。如此,最后他因自己情感的不专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青蛇顿悟什么是真正的人的感情,明白了白蛇的温柔专一为什么换不来和许仙的长相厮守之后,青蛇望着被迫出家的许仙一边说“你应该跟姐姐一起的”,一边刺死了许仙。许仙在传统伦理与个人情欲之间挣扎,内心摇摆不定,最后酿成了自己和白蛇悲剧的发生。

2.《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说》中许仙正面形象的继承与新变

1992年,夏祖辉执导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剧中主人公许仙有情有义、敢于反抗的形象被塑造得更为生动丰满。在西湖湖畔,小青用金簪、耳环、银子三次试探许仙,许仙都一一归还失主,这种拾金不昧的品格深受白娘子的赞赏,许白的爱情也由此而萌生。许仙对白娘子的感情是纯真的,虽然不知相思为何物,只感觉离别之后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许仙很爱自己的妻子,虽因白娘子盗取官银而受累,但面对知府的追问,许仙怤道:“我若从实招来,岂不又累我家娘子了吗?”于是就回答:“是小人在路上捡到的。”为此还吃了一顿板子,发配姑苏。这与《警世通言》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2]300的轻松自然之神态判若两人。姑苏王员外看许仙一表人才,为人忠厚善良,欲将女儿许配给他。许仙因对白娘子“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永远做一对恩爱夫妻”的誓言而不为所动。白娘子为让许仙在祖师生日宴会上有宝可陈,从梁王府盗宝,事发。许仙虽受累发配镇江,仍还质问知府,怒斥师爷。他为了白娘子,“不要说是临安城,就算是鬼门关,我也照闯不误”。法海企图利用许仙收服白蛇,许仙怒斥法海:“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你抓我娘子走的。”白娘子水漫金山,唯恐天谴将至,许仙勇于与白娘子承担责任――“娘子!这一切都因我而起,你越伤心,我就越自责,从今以后,我愿和娘子一起礼佛,早晚三炷香,望菩萨垂怜!如果这样还不行,我就常年茹素,多做功德,只望莫断我们夫妻姻缘!”许仙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深深自责:“我是个懵懂痴呆的负心汉,愧对结发妻子白素贞甚深!”这一点与前代诸版中的男主人公形象是不同的。许仙虽然最终失败于法海的强大势力之下,仍然没有放弃“为妻修行,落发金山”,一直坚持着抗争,直到雷峰塔倒掉。这里的许仙重情重义,已是很多人心中的情郎楷模,薄情寡义的形象荡然无存。因当时电视的普及和人们接受心理的认同,使许仙的这一形象成为深入人心的符号。

2011年,程小东拍摄的电影《白蛇传说》虽对故事情节进行了颠覆性的改编,但主人公许仙的形象仍然与田汉的《白蛇传》和夏祖辉的《新白娘子传奇》中相类似。许仙也一改传统文本中的愚昧软弱而变得机智刚硬,变成一个坚定地相信爱情并宁愿为此承担一切的铮铮铁汉!当法海告诉许仙白蛇就是他的娘子时,他再不是战战兢兢地害怕,而是坚定地说真爱无人妖之歧。他上金山寺不是法海欺骗或挟持的结果,而是为误伤的素素偷仙草……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白蛇传说》结合拍摄时的社会经济现实,把市民意识融注进了许仙形象的塑造之中,使许仙变成了一个市民般的平凡人,有着普通人的理想追求。他以采药为生,没有“悬壶济世”的不切现实的高大理想,而只希望开个医馆,希望以后成为一名医师,多挣点钱,让自己的妻子不吃苦,能过上好日子。这不仅是许仙的理想,也是大部分普通人的理想。许仙真诚、善良、不虚伪,为世人青睐。当青蛇跟许仙说:“我家姐姐派我来叫公子你去跟他见一面。”许仙却说:“我这幅摸样,哪是什么公子啊?你找错人啦!”当面对陌生女子的投怀送抱时,他以心有所属将之拒绝。为配合市民的消遣娱乐和市场追求经济利益的需要,许仙突破了传统才子木讷呆板的形象。当他向白素贞告别时,瞬间变成了一位才情奔放的诗人:“能和你相遇,我不知道交上什么好运,只因为你的一个吻,我相信万世的轮回,只为那一瞬间,一瞬间尝尽甜蜜与幸福,以后的每一分每一刻,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让你幸福一辈子。”也会变成一个富有幽默情趣的艺术家,当白娘子问他们之间属于哪一种夫妻时,他会打趣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升官发财死老婆,梦中也会笑呵呵。”许白二人间有浪漫、有幽默、有恩爱,而且还有几分裸婚的意味,宛如典型的现代夫妻。许仙是善良的,尽管蔓延的妖毒非他所能治,可他没放弃。“只要还没死,总得想办法治吧!”许仙很执着、很重视生命,就像他重视自己和白娘子的感情一样。他在无意中伤了白娘子,心中懊悔不已,“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救素素”,冒着生命危险到雷峰塔里盗仙草,白娘子得救了,自己却被妖魔附体。法海禅师为救许仙,将其留在金山寺。不料被白蛇误解,水漫金山,最后被收入雷峰塔。许仙则每日扫塔为妻赎罪,陪在白娘子身旁。许仙已成为众多女子心中的好男人形象,表现了一个普通市民的理想追求,被广大市民认同接受。正是这一贴近生活的普通市民形象的新变,使许仙获得了崭新的艺术价值。

三、许仙形象流变的原因

白蛇故事从文本发展到影视,在情节内容、组织结构等经历了巨大变化的同时,其中的主要人物许仙实现了从丑到美的质变与符合时代的新变。这一流变有其深刻的文学内外部原因。

1. 内因:文学艺术自身发展

(1)文体及人物形象否定之否定的结果

从文体上看,唐宋时期,诗词散文仍然占据统治地位,这些文体样式虽然已历经几百乃至上千年的发展,但囿于规模及表达方式,它们长于抒情而弱于叙事,在涉及到人物形象的刻划方面并不擅长。此时虽已产生唐传奇和宋话本,但它们也只是叙事性文体发展的初级阶段,塑造人物形象之方法手段也尚处于探索时期,因此,最初产生的宋话本《西湖三塔记》,篇幅短小,内容单薄,情节简单,故对主人公奚宣赞只能作粗略勾划。元明清时期,以杂剧和小说为代表的叙事性文学成为文坛发展的主流,这类文体的规模伸缩自如,叙事手法和结构臻于完美,既善于抒情更长于叙事,往往能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的铺叙中对人物形象作细致精微的描摹刻划。从宋话本《西湖三塔记》的5000多字至明代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1.8万多字,再到清代方成培的传奇《雷峰塔》的34出近5万字,宋话本《西湖三塔记》所奠定的主人公许仙的雏形,就在不断增加的情节场景中逐渐丰满为自私好色、懦弱无能、薄情寡义的形象。

从文学形象本身的自我否定来看,许仙形象的发展出现类型化转向也是必然的。事物的发展往往会出现物极必反的情况,从某种程度上说,当某一文学形象已经非常丰满而又长期流传之时,也正是它使接受主体出现审美疲劳和它自身逐渐丧失艺术生命力的开始。明清时期,陈六龙、黄图秘、方成培、玉花堂主人等先后对白蛇故事进行改编,使自私、好色、懦弱、薄情寡义的许仙逐渐完善的同时又使它成了深入人心的固定模式,进而固化为一个老调重弹、毫无新意的符号。因此,如何创造出一个既适应文学发展要求,又能引领时代风尚的新许仙,遂成为现当代文学影视艺术家们的主要任务。基于此,上世纪40年代,田汉先生改编和再创作的《白蛇传》,主人公许仙成为作者“精心塑造”的人物,作者赋予了他以全新的艺术视界——让他变成了一个虽常犹豫动摇,却又正义善良、敢于反抗、有情有义的新形象,“他代表了忘我无私的爱和自我保存欲望剧烈战斗的情人”[4]序。许仙由此前的“否定人物”质变成了符合民间思想感情和道德判断相统一的新形象,成为当代影视作品《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说》等男主人公的类型化形象范式。

(2)文学接受主体审美心理的影响

当代文学理论家童庆炳曾经说过:“文学活动不只是作者创作的活动,它还应包括文学读者进行阅读鉴赏的活动,只有经过读者阅读鉴赏,作者创作的文本才能实现其价值。”[7]34诚然,文学接受主体的心理和审美需求决定着文学的走向,文学只有植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才有广阔的生存空间和久远的传承历史,如一代宋词就因其脱离了人民群众、片面追求雅化而全面衰落。中国的民众在接受爱情故事时,多以“大团圆”为结局,以追求“美满和谐”的生活为旨归。在白蛇故事演变的过程中,白娘子由“妖”变为“人”后,逐渐成为受人青睐、善良贤惠、富于反抗的理想化的美人形象。好色自私的许仙对白娘子带来了种种困厄而又不负责任的态度使民众难以接受,甚至深恶痛绝。许仙自私好色、懦弱无能、薄情寡义的传统形象,也许在彰显女性意识、揭露社会人性之阴暗等方面,会有较强的反衬效果,但他已不符合新时期民众的美学心理,民众可能会感觉许仙玷污了他们心中的偶像,亵渎了自己的灵魂。作家只有关注民众的接受心理和审美品格,才能获得民众的认同;而任何文学作品,也只有得到群众的滋养,才能焕发异彩。出于这个目的,田汉先生顺应民众的接受心理,在作品中对许仙形象进行了大刀阔斧一反传统的颠覆性再造,第一次较全面地向接受审美主体呈现了一个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的新许仙,深刻地揭露了导致许白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法海的肮脏嘴脸,歌颂了许白追求自由爱情、敢于反抗封建恶势力的品格。许多当代影视艺术家则延续了田汉的艺术创造,将这一美丽的爱情故事又适当作个人化生活化的改编后搬上银幕,拍成了很有影响力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说》等。许仙形象也就越来越符合此时民众的审美需要,从而使许白爱情故事也感动了众多的接受者。

2. 外因:社会文化意识及经济发展的影响

任何文学现象,都不能脱离社会文化、历史传承、经济发展而孤立地存在,它是社会生活的艺术反映。许仙形象的变化亦如此。

(1)社会意识、历史文化之影响

宋代 “靖康之难”前,中原地区比较稳定,工商农业发展,社会经济高度繁荣。大宋王朝从统治者到市民都沉浸在莺歌燕舞的生活之中,民间章台林立,宫廷奢靡竞豪,整个社会都弥漫着骄奢淫逸的风气。“诗人词客之流,更是狎妓酣歌风流放浪,过着倚红偎翠、浅斟低唱的淫奢生活。”[8]304南渡前后,虽然多有豪放悲凉、抗战救国之作,但绵延不长;周边外族的虎视眈眈并未使整个南宋社会产生危机意识,“却把浅斟低唱”“直把杭州作汴州”依然是多数人的生活常态。在这种背景下生活的作家们创作出来的小人物,既有个人情欲的冲动,又有“明哲保身”的思想意识,是不难理解的。因此,奚宣赞之好色,与当时多数人的生活常态相当吻合,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不顾一切地远祸自全的胆小自私的形象,也与当时整个社会从上到下的心态相适应。

明清时期,虽然程朱理学上升为官方哲学而居于统治地位,但在它对人性特别是人欲残酷压制的同时,张扬人性、以情反理的社会思潮也如洪水猛兽般影响着中国思想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成为影响文学创作的强大的意识流。王阳明之“良知即是天理”,李贽之“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天机只在嗜欲中”,冯梦龙不愿受封建道德约束的狂放,对“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卓吾的推崇,与歌儿妓女的厮混,……被理学家们认为是品行有污、疏放不羁,而难以容忍[9],清代戴震之“理存乎欲”,袁枚之“性灵说”,等等,倡导真性情、真个性,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受这些思想的影响,许多作家在创作时,或以凸显男性之龌龊来肯定女性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或以丑化男子之猥琐形象来反衬女子的高尚情操,或以男性离经叛道之行为来否定封建世俗,进而体现创作主体对传统道德规范的冲击。如冯梦龙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十娘的挚情来反衬李甲之流的无耻无情;蒲松龄《聊斋志异·颜氏》中的颜氏,呵斥因屡试不第、生活日窘而恸哭的无能丈夫:“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后来,她不但女扮男装科举高中,还十年宦迹,颇有政绩,甚至官至掌书御史,荫庇全家;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成天混迹于闺帏,视追求仕途经济为混帐事,并大胆地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还得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的著名论断;吴敬梓《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离经叛道,经常牵着妻子的手恣情任性地游玩于清凉山,使两边游人不敢仰视;[10]……本文重点讨论的冯梦龙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也正是通过对自私懦弱、好色薄情的许宣形象的塑造,来反衬追求自由幸福、敢于反抗的女子白娘子的高尚品质;清方成培之《雷峰塔》,亦肯定了白娘子个人欲望追求的合理性,描写了作为封建知识分子的许仙对外来新事物特别是冲击封建理学的白娘子的排斥。

对戏曲小说的理解,如果只从中得到比较轻松的感官愉悦,是低层次的阅读,而从小说中得到内在精神力量的鼓舞和理性认知,则为更高层次的欣赏。封建王朝崩溃以后,人们的思想得到极大解放,敢于写心中之所想成为文坛的新亮点。抗战时期,要求文学创作既能反对封建思想,又要团结各民族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田汉笔下的京剧《白蛇传》正创作于此时。“在小说中,人物是灵魂,只有扣紧灵魂才能制服小说庞大有力的文本,产生更为有效的解读。”[11]许仙的形象也在田汉笔下因此而不得不高大起来,善良正义、勇于反抗、有情有义并带有些许缺点的许仙遂成为也必需成为“时代精神”的象征,成为《白蛇传》的“灵魂”。许仙与白娘子的反抗,表现了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坚决斗争。正因田汉《白蛇传》“有影射现实之嫌,遭到了国民党当局的禁止”[12]。

上世纪90年代后,受新时期文学思潮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许多作家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视角去审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对“人”的思想行为追求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徐克拍摄的电影《青蛇》,运用玄渺奇幻的想象手法和细腻逼真的影视语言,透露了现代人的本能欲望和内心焦虑,其对人性的挖掘发人深思。[13]影片一定程度上又再现了许仙传统形象中“色”的形象特点,塑造了情欲化的许仙形象——在与白蛇百般缠绵的同时,又与青蛇卿卿我我。他的虚伪矫情和贪欲被逐渐觉醒的青蛇看清,最后让他无耻的欲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正揭示了商品经济高度发展下人们焦躁苦闷的普遍心理,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但从另一个方面看,“性是消费社会最活跃的中心,它以一种奇观的方式从多方面决定了大众传播的整个旨意领域,在那里所展示的一切都回荡着性的强劲颤音,一切供以消费的东西都同时包有性的因素。”[14]国外如此。但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领域,贾平凹、王跃文、方方、卫慧、绵绵、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等等的创作,或多或少,都有体现,有的甚至沦为了“下半身写作”。电影《青蛇》中的青蛇、白蛇、许仙、法海所表露的色欲,是否有如此嫌疑?

进入21世纪后,“人们的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和文化态度都发生了转变”[15]257,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有了理性的思考,关注世俗化的平民生活,关注他们的个体生存和个人追求,成为艺术创作的风向标。程小东版电影《白蛇传说》中的许仙正是世俗化小人物的形象,他没有“高大全”类形象的高尚追求,而只有小人物的事业理想和小人物的爱情追求,同时也有小人物的坚韧勇敢。然而,这个形象特点却极易与这个时期普通民众的一般理想追求和生活向往产生共鸣。

(2)市场经济的影响

马克思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下,属于上层建筑的文学艺术影视艺术也必定受到市场经济发展的制约,有许多甚至为迎合市场的需要而丧失其独立性和纯洁性,不得不更加注重娱乐和消遣,逐渐沦为商业利益的附庸,并反过来不断冲击着影视文学艺术的传统教化功能。

从文学接受群体看,不管是平面的文本还是立体的影视,其接受主体(同时也是消费主体)都不会是生活在社会顶层的政治精英或商界大亨,而是为了生存而拼打的中下层百姓,他们稍有些闲暇,是不会有兴趣去思考国家战略、社会发展、经济结构调整等重大问题的,也不敢涉及那些嫖赌毒盗等违法乱纪之事,而是安分守纪地在家中“坐享其成”,读一本书,看几集影视——能让自己心情放松、情感愉阅的书和影视作品。

从文学创作主体看,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的人,不能脱离现实而生活在真空之中,他们也需要衣食住行等物质资料。如果传统的文学创作不能为其带来良好的生存空间,那么作家必然会寻找新的突破口,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式以迎合市场及文化消费群体的需要,以求获得更丰厚的利益维持更适逸的生存条件。

这样,市场经济对文学艺术影视艺术的要求与文学接受主体、创作主体的需要便一拍即合。这些作品尽管只是供忙碌在市场经济下奔走的人们消遣和娱乐,也缺少宏大的叙事目的,但它能让作家、经营者、消费者相得益彰,何乐而不为呢?

由于市场经济刺激下的普通人更关心自己的生存状态,在文学艺术影视艺术“始终是以物质生产为前提和基础的”[7]98创作背景下,消费市场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创作主体的创作风格和作品的品质。白蛇故事的影视作品《青蛇》和《白蛇传说》也不例外,这从主人公许仙的形象塑造上也可窥见一斑。电影《青蛇》拍摄于上世纪90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虽然有所提高,但其内心的苦闷与焦躁并没有得到多大改变。因此,剧中人物包括许仙在内,无不体现着人们为满足原始欲望而作的种种追求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种种焦虑情结。《白蛇传说》拍摄于21世纪初,仅内地总票房就达2.2亿。在白蛇故事被屡次改编和翻拍的情况下,如何把一个观众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改编得新颖而又畅销,是值得深思的问题。贴近生活、能与观众产生共鸣被制作经营团队视为一个重点考量的元素。此时,人们的内心开始冷静了下来,对文学艺术的追求更倾向于消遣和娱乐,这一变化直接影响到了对许仙的形象改造——许仙多了许多幽默台词的同时,还被赋予了普通人物的追求,更拉近了角色与消费主体的距离,在满足了文化消费主体娱乐消遣目的的同时,还让人们看到了个人化的小人物的生活状态,得到审美愉阅与生活享受。试想,如果《青蛇》《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说》等这些作品中的人物、情节,仅仅只是对传统文本的视觉再现,那还有谁会花钱买蜡嚼?

总之,许仙形象流变的过程是漫长的、复杂的,是众多作家、民众共同努力的智慧结晶。同时,许仙形象的变化受文学本身之文体及接受者审美心理的影响,也受社会意识历史文化及经济发展的制约。通过对许仙形象变化及因素的分析,不仅能窥探社会意识和发展影响下民众的生存状态,还能了解广大民众的审美心理、美学品格及其理想追求。

[1]〔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1.

[2]〔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2.

[3]〔清〕方成培.雷峰塔[M]. 北京: 华夏出版社, 2000.

[4]田汉.白蛇传[M]. 北京: 北京宝文堂书店, 1953.

[5]刘桢.田汉与<白蛇传>[M].上海戏剧,2003(8):29.

[6]陈姝.“情”到浓时始作文——<青蛇>之剧本分析[J].写作,2012(11).

[7]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8]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304.

[9]栾保群.智囊全集校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

[10]谭本龙.从<聊斋志异>看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J].渝西学院学报,2005(1):50-53.

[11]董学文,张永刚.文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12]单怡.普通人·绝情汉·醒悟者——从时代变革的角度看许仙形象的演变[J].名作欣赏,2016(2):95-98.

[13]王文勇.在色与爱之间——对电影<青蛇> 的解读[J].电影评介,2009(6):40-41.

[14]〔法〕让·波德里亚. 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15]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钟昭会)

2016-03-17

谭本龙(1972—),男,贵州大方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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