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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窑

2016-03-04顾俊

苏州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御窑金砖故宫

顾俊

御窑

顾俊

陆慕新建了一座御窑金砖博物馆,我问出租车司机,他一脸茫然,只知道那边有个御窑花园,是挺大的居民区,御窑博物馆应该就在附近吧。我们从市区出发一路向北,很快就进入了相城区地界。过了陆慕热闹的繁花中心,车子转了两圈,却没找到我要去的地方。司机嘴里还在嘀咕,照理说博物馆该是醒目的建筑啊,怎么就看不见呢?

博物馆一定就是高大上的么?真不见得。我隔着马路望去,一栋栋高楼大厦裹着巨幅玻璃幕墙,在夏日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耀眼的光,它们早已占据了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隐约见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群,青砖素墙绿树掩映,显得有点低调而落寞。走近一看,果然就是御窑遗址,金砖博物馆的所在。

陆慕旧称陆墓,过去有句歇后语,陆墓起火——造谣(造窑),意思是这个地方窑户集中,处处建有砖窑,烧窑要生火,陆墓自然天天烟雾腾腾。这个老老远,循着烟就能找到的地方,而今却迷失在城市之中,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

这次我来陆慕寻访的并非普通的砖窑,而是专门为宫廷烧制金砖的御窑。金砖为何物?所谓钦工物料,皇家专供,说白了就是铺在太和殿里,臣子跪在上面给皇帝磕头的地砖。对,说到底,还是地砖,无非是用泥土烧制的建筑材料。然而,唯有陆墓御窑所制,才当得起金砖的称号,又是何因?

这就有很多种说法了。首先,因其质地坚实紧密且断之无孔,有如金属。现代人通过化学分析,陆墓金砖的主要成分为二氧化硅、氧化铝和氧化铁。其次,敲之有金石之音,声震而清远。再则,它作为钦工物料,由南至北直运皇城京仓,京仓在民间又叫金仓。而且,由于制作精良所耗成本不菲,在明朝时候就有一块金砖一两金的说法。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大致如此。不管怎么说,这御用金砖向来只属于庙堂之上,绝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消受。

然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只要你留心,在苏城的犄角旮旯,还是能邂逅几块像模像样的金砖。它们或散落在某个园林,比如网师园、拙政园,或成了某户人家的茶几台面,或被某风雅先生觅来垫了古琴,我最熟悉那块就支放在隔壁邻居的墙门间里,黑黢黢的金砖缺了两只角,瞧着有点老态龙钟,像豁了牙的寿星。但砖面永远是阴笃笃滑溜溜的,那是孩子们着棋打牌最好的地方。当然,也有人将毛笔沾了清水在上面练字。天热的时候,老太太会把吃剩的饭菜搁在上面,说是隔了夜也不会馊。那段旧时光,收音机里天天有唱不完的《珍珠塔》,玩累了,冷不丁低头一瞥,只见这金砖的侧面一行字清晰可辨,乾隆十八年苏州府县衙某某某,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时光流转,曹福男和我坐在御窑博物馆茶座里聊天的时候,御窑村早就成了一个过去的名词。

曹福男,眼前这个两鬓染霜的退休老人,几十年前还在御窑村任村支书。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手划了个圈告诉我,现在坐的地方就是当年御窑村十八大队的所在。他用手指给我看,喏,前面有座窑,边上还有一座,这一片砖窑就好几个呢。

我问他,你年轻的时候,陆墓不少窑仍在烧砖吧?他点点头,主要是烧制古建砖瓦,直到现在周边还有几家砖瓦厂呢。但是,烧制金砖,陆墓只有御窑村。

实际上,对曹福男这一代人而言,烧制金砖也只是一个传说。他们,乃至他们的父辈,其生也晚,是没有机会躬逢其盛的。我有些好奇,在陆墓御窑,这烧制金砖的窑火到底是在哪一年彻底中断的?

曹福男想了想,应该是1914年吧。这是他听老辈人说的。

1912年2月12日,大清帝国最后一个皇帝爱新觉罗·溥仪逊位。作为钦工物料的金砖,自然也不复既往,跟着退出了历史舞台。我查阅相关资料,见到一块陆墓金砖的模印:宣统二年成造细料二尺见方金甄江南苏州府知府何刚德督造德记小六甲徐玉山鲍文华造。成造年代、规格尺寸、督造官及窑户名姓一应俱全。宣统二年即1910年,此时清朝帝运风雨飘摇,这一年在江南烧制御窑金砖应该已近尾声。之后又见有宣统三年成造的细料金砖拍卖,这会不会就是最后的一批御窑金砖呢?

彼时金砖的督造官何刚德,福建闽县人,他是苏州历史上最后一任知府,现在沧浪亭五百名贤祠还留有他的像赞。改朝换代,金砖式微,何刚德曾作诗叹曰:“金砖备供库储颁,宫庙需材岂等闲。匠作初成惊国变,可堪流落到人间。”此诗同样印证了国变之际,正是金砖没落的节点所在。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国变之后战乱频仍,金砖的成造逐渐陷于停顿。曾是钦工物料的金砖,不再是皇家御用,陆续散落民间。当时报纸上说,宣统二年以后,由于制度松弛便有金砖散失,乃至苏沪园林“触目皆是”。俞樾晚年居苏州时,就曾得到过一块金砖,将之镶成一小桌,置于曲园之中。

由此不难想见,陆墓金砖烧制于民国之后逐渐废弛,曹福男所说的1914年彻底中断,应无大谬。

那么,这一断究竟断了多少年?金砖重造又在何时呢?

曹福男说,金砖虽然停了,但是古建砖瓦的烧制在陆慕从未断过。至于御窑重造金砖,说起来又是一个故事了。

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御窑村支书的曹福男无意间看到一则消息,当时《参考消息》上转载了一篇香港媒体报道,大意是说,故宫开放后每天人流如织,但是坑坑洼洼的地面,让海外同胞大为感慨,以为传统的金砖制作工艺已经失传。曹福男看了之后夜不能寐,陆墓御窑村作为金砖故里,虽说几十年没有再造过金砖,但是老人还在,口耳相传的制作工艺还在,再有澄泥、老窑这些基础条件并没有灭失,凭什么说失传了呢?只要故宫需要,御窑人就有信心也有责任重启窑火再造金砖!曹福男坐不住了,他起草了两封信函,题曰救救金砖工艺,即刻寄往北京,一封给《参考消息》总编室,一封给故宫博物院。后来给《参考消息》的那封信也被转到了故宫,引起了相关领导的重视。不久,故宫博物院派专家来到苏州,专程考察陆墓御窑的金砖烧制条件。

窑内

曹福男笑道,苏州成造金砖清宫本有档案记载,故宫的专家都是内行,他们看了我们的砖窑,了解了制作工艺,一致认同金砖完全有恢复的基础。就在这一年,双方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这说起来容易,当年陆墓金砖再入故宫,并获得最终认可,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曹福男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经过多年求索,不断尝试,1989年,沿用古法工艺的金砖终于在御窑砖瓦厂烧制成功,首批200块金砖被用于苏州玄妙观修复工程。曹福男他们又从中挑出三块金砖精心打磨,作为样品寄到了故宫博物院。见到样品,故宫的专家点了头,但是,这金砖的质量能否经受得住时间和环境的考验,却还是个未知数。

时隔不久,曹福男和御窑砖瓦厂的金梅泉厂长就应故宫之邀前往北京。曹福男还记得那是四月的一个雨天,他和金厂长穿着雨衣在故宫里踏勘,凡是能走到的地方都去看了一遍。他们发现殿外普遍铺设的是一种产自山东临沂的条砖,由于砖坯土质不同,砂性土不如粘土耐用,时间一长踩踏过度多有受损。香港媒体感叹的故宫地面坑洼不平就是这个原因。这更坚定了曹福男对自家金砖的信心,他当即对故宫方面表态,苏州御窑愿意烧制200块规格为50公分见方的小金砖供故宫试用,而且全部免费赠送不取分文,只有一个条件,这小金砖铺到哪里,就请故宫在那里竖块牌子,写上几个字:爱我中华修我故宫,苏州御窑砖瓦厂赠送。

说到这,曹福男呵呵笑道,我无非就是想起一个广告效应。

那是故宫,不是等闲之地,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故宫博物馆经过近十道严苛的理化测试,在耐受温度、抗压、耐磨等关键数据上,苏州送去的金砖大致符合要求,有几项甚至高于验收标准。接下来,还要接受实际使用环境的试验。故宫方面将这200块金砖试铺在乾宁宫后面,与御花园交界的通道上。这里人流量大,是游客必经之路,每天上万人在上面走过,而且地处背阴,雨雪所覆又晒不到太阳,这对行道砖的质量是个极大的考验。这批金砖确实争气,两三年下来,非但未见凹陷损坏,反而越磨越亮。

苏州金砖的质量关算是过了,得到了故宫的认可。但因制作成本高,在价格竞争上不具备优势。比如说条砖,苏州的定价要高过山东的一倍。这就有个市场接受度的问题。曹福男笑道,这就和当年我们村里办节能灯厂一样,一支节能灯好几块,白炽灯才几毛钱,老百姓一开始都难接受。再好的产品打开市场也有个过程。

他给故宫方面算了笔账,一块苏州砖的价格虽然可以买两块山东砖,但是山东条砖寿命只有5年,而苏州的可以长达20年。再则,换砖铺设成本不菲,不说施工影响,仅人工费用一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从长远看,到底哪个更经济呢?

就这样,陆墓金砖重又走进紫禁城,故宫还特地赠送了一面锦旗到陆墓,表彰他们为古建修复做出的贡献。随着金砖产量逐年扩大,苏州御窑砖瓦厂正式成为故宫博物院定点供应商。现在除了北京故宫,海内外许多著名古建的修建中,都能见到陆墓金砖的身影,如北京的颐和园、天坛,苏州的寒山寺、西园,杭州的灵隐寺,南京的夫子庙,还有美国纽约的明轩和惜春园,新加坡的蕴秀园,日本池田的六角亭以及加拿大、澳大利亚的中国式仿古建筑等等。

归根到底,御窑人再造金砖,使之由传说变为现实,还是凭着精湛的工艺和过硬的质量。

御窑金砖制作工艺极为繁复,二十余道工序环环紧扣,一道不达,前功尽弃。一块金砖从采泥到出窑,要历时一年多。我手头有一份当年御窑金砖申报国家级非物质遗产项目代表作的材料,翔实地记录了一块金砖究竟是如何炼成的。金砖之所以为金砖,由泥质土坯而脱胎换骨,完成了生命的蜕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呢?

我们不妨一起来了解一下其中的几道主要工序。先说选泥,陆慕被选定为御用金砖产地,首先就是因为这里的土质特殊,地表下的中层土没有杂质,不含沙,是优质的粘土。选泥作为制砖头道工序至关重要,必须优中选优,选择粘性最强、质地最细的纯黄泥,然后将泥土运到场地任凭风霜雨雪侵袭,使其分解,直至泥土无硬块、易翻踏方能制砖,这个过程俗称“冻土”。

接下来是练泥,将采出的泥土全部碾碎,然后注水不断踩踏,俗称“踏黄泥”,直到将烂泥练熟方可做坯。优质的御窑泥土,因为粘性好,经过了这道工序,可以搓得很长而无孔不裂。

以上两个环节保证了制坯的质量,“掼砖坯”必须一气呵成,砖坯不能有任何气泡。砖坯制成后只能放在室内通风晾干,切忌暴晒雨淋,以保证坯面上没有任何细纹裂痕。这个过程很漫长,据《天工开物》的记载,所谓“阅八月而后成坯”。

如此一来,从采泥到成坯,已经过了大半年。合格的砖坯才能进窑烧制,接着又有装窑、烧窑、窨水等等多道复杂的工序。比如说烧窑:需精确把握窑温变化,“防骤火激烈”,按照古法,要先以麦柴、稻草砻糠等文火烧一个月,然后以片柴烧一个月,松枝烧四十天,一共要烧一百三十天左右。掌握窑温全凭师傅的经验,稍有疏忽即成次品。烧窑的时候,窨水的环节同样有诸多讲究,金砖在窑内产生窑变,从赭红色变为青黛色,如果把握不好,金砖表面就会出现白斑,甚至整窑报废,前功尽弃。

就是这么不计工本的精工细作保证了金砖的品质。历经千锤百炼,成功出窑的金砖,还仅仅是半成品。还要再经切片、打磨,方成细料金砖,然后经过严格的筛选,缺棱少角、色泽不正者一概剔除,连形制尺寸都不允许有毫厘之差,这才算修成正果。每块金砖上都有监制官府和窑户姓名,以备查验。等到千里迢迢从苏州运往京城之后,还要进行铺墁表面处理,经过水磨、钻生泼墨和烫蜡诸多环节,方可入宫铺设。

新建的御窑金砖博物馆,以实景和实物展现演绎了这个过程。参观者在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段历史,一个传说,还是一种文化的延续和工艺的传承。

现在,御窑砖瓦厂已经从陆墓迁到了北桥,但是,在御窑遗址公园还保留着一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老窑。我们走进去,里面正在闷窑,一堆刚熄的稻草灰正封住窑口,热浪滚滚扑面而来。这一刻我明显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温度,它触手可及,这是一种体温,属于金砖,也属于这座城市。烧窑的师傅说,这老窑火没断过,还会一直烧下去的。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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