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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感体验中的三维透视
——论《二十四诗品》朦胧美

2016-03-01

襄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高古诗品美感

吕 甜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州 350007)

《二十四诗品》(以下简称“《诗品》”)作为一部完整的理论著作,它以惝恍迷离的意象化语言进行高度抽象凝练化的艺术概括,以四言诗的形式来论说诗歌的本体特征,故而从言到象到象外之象都给人不可多得的美的享受。词旨渊永、“不主一格”的艺术特征使得古今大家对主题把握不一,聚讼纷纭。《诗品》在中国美学发展过程中的贡献是毋庸置疑地值得肯定。冲淡空灵的美学思想超越了前期“立象以尽意”来强调“情志”与“形象”合一的思维,而是转向哲思体悟与瞬间直觉的融合,并且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达到味外之旨、韵外之致。[1]同时,《诗品》还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的美学范畴,重新建构了雄浑、冲淡、绮丽、自然、豪放等已然被前人运用的风格美的理论体系,又拓展了疏野、沉著等被人长期忽略的风格美的内涵。但从文艺心理学角度而言,“万物景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诗品》里所呈现出来让审美主体自发的、如沐浴在春风里的体验,如享受满眼娇红嫩绿后而产生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其实就属于美感经验的一部分。本文从审美主体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角度出发结合作品思想意境挖掘欣赏作品中的美境美情美意,阐述朦胧的美境和美境的朦胧负担。

一、视觉上的美感

《诗品》里所描绘的高妙意境大都是以老庄一脉思想贯穿全文再现的具有清幽韵味的小景致,所以在艺术上能呈现出完整气象。《诗品》里所选取的意象,在色调、气息、情意指向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例如“酒”“琴”“竹”“月”“松”“雪”等意象在书中反复出现,“月”在书中有被提到6次之多,“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沉著》)“月出东斗,好风相从”(《高古》)“体素储洁,乘月返真”(《洗练》)“月明华屋,画桥碧阴”(《绮丽》)“犹春于绿,明月雪时”(《缜密》)“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清奇》)。“酒”这个意象提到也有5次。“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典雅》)“金樽酒满,伴客弹琴”(《绮丽》)“如渌满酒,花时返秋”(《含蓄》)“碧山人来,清酒满杯”(《精神》)“倒酒既尽,杖藜行过”(《旷达》)。“月”以其先天皎洁冷幽和后天被赋予上的神秘色彩,使得无数文人引思遐想,把它作为吟诵的对象。由叹其明清洁质到发思乡思故之情到感宇宙之浩荡,慨人生之渺小,层层递进。而“酒”更是古代文人不可缺少的、用来依托诗化生命的良药。无论是像阮籍那样借酒浇愁,以酒解祸,还是像陶渊明、李白那样借酒助成物我两忘的境地,都和一些潇洒高蹈的文人骚客相紧密联系的。故而《诗品》中反复出现的“酒”“月”等意象,大都与文人日常生活或是诗化生活息息相关的,是文人高雅化青睐的对象。并且在情感色彩上较于偏冷,故而书中弥漫着冲淡幽深、妙不可言的乐趣。

此外,《诗品》里大多论及风格美境的篇目都有一个可赋于感官想象的完整境界。或是描绘一片春意融融的灿烂景象,千叶桃如火一般洋溢在枝头上,或许刚刚溶泄的冰水正哗哗地在岸边流淌,隔岸抽芽的柳树随风轻抚在水面上,远处的莺声流转地在欢叫。(《纤秾》)或是在一片茂密竹林中,一座不宜察觉的茅屋隐于其中,一个“佳人”坐在屋口,酌酒赏雨,笑看云卷云舒,飞鸟相逐,一曲琴毕,万籁俱寂,只剩流声飞瀑。(《典雅》)即便是诗中的画面不是鲜活灵动的,但也定是有迹可循,能够被明了感知的。例如《飘逸》,虽然整体含混不可着迹,但还是可以清晰地映现一个满脸云气很盛的“高人”形象,他御风飘荡,无所阻拒,无边无际没有终点。《超诣》描境的语句也甚少,一句“乱山高木,碧苔芳晖”就足以让人有着无尽的遐想。高木遍及山上,阳光透过树林细撒在青苔上,留下斑驳的碎影。人伫在其中,吟诵诗篇,思考人生,渐渐地人景合一。这种画面感极强的、能够触发读者某一情思从而印证在自然生活的妙境美景的诗句,自然分流出一股能够冲击视觉的力量,从而使读者有映于眼、明于心的美感享受。

二、体验上的美感

宗白华先生认为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例如帘幕意象、烟雨景致都是一些距离化、间隔化后诞生的美景。好似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又“苍然堕几席前”。而以依靠外界物质条件造成的“隔”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心灵内部方面的“空”。[2]《诗品》里面的“空”表现为多方面的。从思想方面来看,以老庄哲学为基础,参杂玄佛思想是毫无疑问的,全书在论及老庄哲学范畴的“道”、“自然”、“真”、“素”等俯拾即是。静默守素,摈弃杂念,使得身体和心灵合一,身体和外界融一,才能获得“虚明”,方能体味到外界事物变化的奥秘,从而保持心灵与精神的自由。只有在这种绝对自由的状态下,创作主体才有开始创作的可能性。从作品中出现的人物意象来看,例如《纤秾》里面的“美人”、《典雅》里的“佳士”、《自然》里面的“幽人”等等,这些人物都有着共同的特性,就是“对境无心”,如《逍遥游》中提到的姑射之山上“吸风饮露”的“仙子”一般。这样的人物形象本身也是一种虚空的人物形象,遍及书中,自然也造成一种飘然朦胧氛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到诗境的“隔”与“不隔”的分别:

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由此可知,由意象连缀成的意境是完整统一的,能在看者心中形成完整画面,并且毫无滞涩停顿之感,就是不隔。若是“意象模糊凌乱或空洞,情趣浅薄或粗俗,不能在读者心中现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3]若以读者心中出现“明了深刻境界”为评判标准的话,就前一段详细论说书中视觉美感里鲜活至静的画面而言,《诗品》就属于“不隔”之境。

周济论词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其实,《诗品》里所展现出来的“不隔”的自然实景表象和深层次能被体悟的“道心”玄佛精神,这两者的结合,就是“充实”和“空灵”的完美交汇。这也使得单品小诗既摆脱了像魏晋时期“山水以形媚道”玄言佛理诗的枯燥无味,又给人以自然繁华的美的体验。

三、心理上的美感

《诗品》里面描绘的自然之景大多属于偏冷色调,即便是《纤穠》《绮丽》,背景被置在一片灿烂春光之中,但是整体感官更像柳宗元笔下呈现出来的山水景致一般,在“纷红骇绿”“滃勃香气”中透着一股清冷寂寥之绪,像是被人间遗失的天堂。尤其象征欢意的莺鸟声虽悦耳中听,整体效果不过是让此刻此景更加幽静罢了。这种至静的、让人能够凝神无旁骛的美就属于柔性美,偏重于追求一种和平、安闲、宁静、淡远的境界。“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冲淡》)“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典雅》)“取之自足,良殚美襟”(《绮丽》)“倘然适意,岂必有为”(《疏野》),享四时之繁华,饮天地之精粹,林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目遇之,皆可静心得意。这也就是全书“冷而不悲”的缘故。从美感心理学角度来说,在这种柔性的美感中,“整个心理活动都是和谐统一的。感知、想象、理智、情感各种心理功能彼此协调、自由运动、使心情处于相对宁静、和缓、轻松、舒展的状态。”[4]依顺这种单纯的和谐的美,身心自发进行比例适合的协调到达冲和之状,读者自然也在心理上泛起祥和宁静、心生愉悦轻松的美感。

四、朦胧成因

朦胧这一特点既成就了《诗品》不可多得的美感,又是铸成其词旨隐秘幽深不可解的一个重要方面。因而,历来被称为难懂之著。清代方东树曾在《昭昧詹言》中提到“多不可解”,孙联奎也在《诗品臆说》中说“解也难,说之亦难”。造成《诗品》难懂其实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可能都与“模糊”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现对《诗品》中迷离模糊的特点逐一论说。

《诗品》的二十四章篇目中,《洗炼》《缜密》《委曲》《含蓄》《形容》《流动》似乎是属于诗歌艺术技巧的范畴,偏重审美创造和审美鉴赏,余十八品为诗之境界,属于艺术风格范畴的。[5]但倘若要以严谨的诗美风格的角度看这些品目,就会发现一些偏颇,这也是造成著作不可解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在构造风格美境的时候,只是抓住了某一点而深入展开,又因为有着完整而浓烈的思想指导,所以在营造过程中,就会脱离原来应有的诗美价值,而是朝着作者自己所向往或所崇尚的境界去描述,并未完全呈现出客观诗学的风格风貌。例如《典雅》,典雅作为一种文章风格,基本要求就是能引经据典,文辞雅正。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体性》篇中就提到:“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又在《定势》篇说:“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曹丕也在《典论论文》里说:“奏议宜雅。”所以,典雅这一风格就文章的领域而言就属于高华典重一类的。步入到诗歌领域,也基本沿袭了这种文风。关于典雅这一风格,基本包含两个含义,一是典重、华贵、高雅。主要体现在历代帝王、台阁重臣和官僚文人的作品中。二是正派、文雅。高尚而不庸俗,优雅而不鄙薄。[6]《诗品》里面的《典雅》篇目,描绘的是一个连续性的场景片段,包含两个阶段。先是雨中,“佳士”在茂林修竹中酌酒赏雨的过程。再是雨后,微雨新晴,六合清朗,“佳士”援琴听飞流看幽鸟的过程。良辰美景淡泊如菊,这样的“佳士”写这样的景,就是典雅的。初看之下,确实如此,整首小诗不无充斥着说不出的典雅意味。但是这种典雅不过是表象,前四句“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这里的“玉”“赏”“佳”“修”值得引人注意,雅士有赏雨的志趣,手握玉壶表示器具的精致,四合修竹象征雅士品格。这四个修饰,无不透露着《典雅》其实是典在精致,雅在志趣,而并非是诗歌领域的风格品类。所以整首小诗在潜移默化中,已经脱离了典雅原有的在文学领域的风格含义,而是朝着文人生活兴趣方向前进。《司空图诗品解说》有提到,认为是作者把典雅和淡泊联系到一起,认为典雅必然淡泊,故而有其认识不全面的看法。[7]《新二十四诗品》认为作者把典雅和清雅、淡雅相混淆,他所发挥的是士大夫的审美趣味。[6]笔者觉得这种偏颇并非是偶然性的不全面,在其他的风格篇目中亦有此现象。再如《高古》篇,高古本指高洁古朴的诗歌艺术风格。小诗中描绘了一个“畸人”乘云驾雾,手握芙蓉,远离尘世。其环境背景就是清冷的月光从东边洒下银辉,华山静矗在碧空下,远处的钟声清远悠扬。这品小诗中的景象,与李白《古风》(十九)“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赏曳广带,飘拂升天行”着实有几分相似。郁沅先生论说:“仙人高逸飘举,又古老长生,岂非‘高古’之象征?”[8]以李白之诗来相互印证,《高古》是以高古之人与高古之境来拟比高古之诗境。不能否认的是,无论是相映衬的李白诗作,还是本篇目所描写的景象,都是带有相当程度的游仙性质,都是对“清举而远游”的叙写。若是认为《诗品》里《高古》是诗歌风格境界的话,那么就是无形当中把类似举袂飘游、羽化登仙的游仙诗风味与高古风味等同起来,而高古中“醇正古朴”的一面,游仙诗肯定是涉及不到。著者显然只是抓住了风格中的某一方面,来极尽渲染造景,在浑厚思想的统摄下,绘着自己理想化的图作,但并没有客观地写本应属于诗歌应有的诗境风格。这就造成了二十四品,至少其中的十八品没有完全区别开来,在审美感悟上,给人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境意隐晦难懂。

《诗品》风格界限模糊,与各品诗中出现的意象有着很大的联系。从人物意象来看,其中可分为显性的和隐性的人物形象。《纤秾》“美人”、《高古》“畸人”、《典雅》“佳士”、《洗炼》“乘月人”、《绮丽》“伴客之人”、《自然》“幽人”、《精神》“碧人”、《疏野》“野人”、《清奇》“玉人”、《实境》“客人”、《悲慨》“壮士”,这些人物形象都是诗中明确提到的,而《沉著》“思人”、《豪放》“招辰引凤之人”、《旷达》“饮酒杖藜之人”,也是隐藏在行文中的高蹈“佳士”。在这些形象中,有明确区分的就是“壮士”的形象了,在落木萧萧、雨滴苍台的环境中,“壮士”的按剑,心意死灰,怆然涕下。这也是著作中唯一一个是含有“人”特质的形象。其他各类虽给予了不同的符号称名,不过或是腾云驾雾,不食人间烟火,或是世外高人,沉溺自然景中,只有在程度上有着或多或少的区别。再从物象看,除了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的“酒”“琴”“竹”“月”“松”“雪”等意象,“鸟声”在书中出现过4次,“花”出现过11次,与“雨、水”相关的在书中也出现过11次。如此频繁密集地出现在特定的一些篇目中,并且由这些重复度很大、个体特征相似度很高的意象联成的意境,势必从心理上给人造成细微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明码标出”的篇目名又相差甚远,在同中努力求异所产生的困惑,若即若离的感觉,使得在主题把握上增加了难度。

以四言十二句的诗歌形式来论诗,以诗的意境构造来传达作者的诗美理想,本身就是用一种抽象去论说另一种抽象的感知意会的方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高的境界总是很难用言语描述,极尽刻画反失去风味而显得苍白无力。作者既然选择了“不辨不言”的方式,就表明作者在表现诗美理想的时候出现的“困惑”,正如陶渊明在对万千景态但自我无法驾驭时出现的“苦恼”是一致的,因而陶渊明才会发出“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慨,留给读者去补充。由于诗人写诗的心象和心意的朦胧模糊不可接触,使得读者在面对这种有距离的景致时,只能凭借各自的联想和体验顺迹摸索,类似这种有隔阂的解读方式就会加重韵味迷离感,难以说出准确的诗句含义。当然整齐短小的四字句式也会阻碍作者的意思表达,以一种极有限的形式去传达无极限的内容,又因有意追求“澄澹精致”的趣味,所以在风格上就出现隐约曲折的特点。

美丽细薄的迷蒙景象,暗淡迷惘的感情表达,自然虚静的精神状态,陌生跳跃的思维逻辑,使得《诗品》从言到象到意都散发烟笼寒水般的幽渺细腻之美。这种带有阻拒性的美,为读者带来广阔的精神空间,它是多层次,具有丰富意蕴的,但同时又是多维复杂有难度性的。因此,不拘泥刻板于字句,从大处着眼,宏观把握,细腻咀嚼,才能更好理解作品。

[1]吕孝龙.冲淡与空灵——司空图之美学思想论[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2):30-36.

[2]宗白华.宗白华选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91-196.

[3]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卷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56-57.

[4]彭立勋.美感心理研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230.

[5]陈良运.司空图《诗品》之美学架构[J].文艺研究,1996(1):51-57.

[6]许自强.新二十四诗品[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143-146.

[7]祖保泉.司空图诗品解说[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0:43.

[8]郁沅.释《高古》与《典雅》——《二十四诗品》通解例释之三[J].湖北社会科学,2010(10):1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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