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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书会使某些人蠢起来

2016-02-29王蒙

当代贵州 2016年1期
关键词:事理高明书本

王蒙

“知识愈多愈反动”的说法固然不对,但“书读得愈多愈蠢”云云,在特定的条件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在我国戏曲舞台、话本小说与口头传说中,书呆子的形象为人们所熟知、所嘲笑,并非没有来由。书是教人学问、教人聪明、教人高尚的,为什么书会使某些人蠢起来呢?因为书与实践、与现实、与生活之间并非没有距离。人一辈子,许多知识是从书本上学的,还有许多知识和本领是无法或基本无法从书本上学到手的。例如:游泳、打球、太极拳、锄地、割麦、唱歌、跳舞、恋爱……

书是非常重要的,但书未必都很实在。书要比口头语言的传播精密得多、负责得多,但也常常经过了太多的过滤和修饰。此外,还有许多题目、题材尚未形成可以成书的原料与动机,因为有些事理太鄙俗、太丑恶,书本上不肯写。例如没有一本书教人们如何“走后门”,但事实上“走后门”的人却愈来愈多。

有些事理太高妙、太精微,许多艺术上的感觉、激情甚至技巧,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通过书本来传授——即使是烧一碟好菜,也不是光靠读菜谱能做得到的。还有些事理太重大、太根本,与之相比,书本的分量反而轻了。比如一种人生观、一种主义、一种信仰,往往是一个人全部经验的总结,全部人格的升华,全部知识的融汇,它来自生活这部大书的因素超过了某几本具体的书。

如果某几本具体的书起了关键作用,也是因为符合了该读者的生活经验与生活需求。例如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便去参加革命,首先是因为,生活中的革命要求已经成熟,而这种革命要求已经酝酿、躁动在这位读者的心里、梦里、血管里、神经里。再比如说道德,至少在我们这里,还没有哪一本书告诉人们可以不道德,甚至教导人们如何不道德,亿亿万万的书都是教导人们要道德、要道德,但不道德的人和事仍然是层出不穷。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书的局限性、书的作用的局限性。

当然,也还有许许多多的好书我们还没有读,或者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存在。与此同时,还有许多伪书、谬书、坏书,特别是许多陈陈相因的书。创造性的书难找,照抄或变相照抄的书易求。读书、抄书、注书,遂写出了书再供别人去抄去注,去改头换面,在书的圈子里循环,在书的圈子里自足自傲,被书封闭在一个缺少现实感也缺少生活气息的狭小天地里,最后连说话也都是书上的话、现成的话、“见×书第×页”的话,这很可爱、很高尚,但也很误事、很可怜,办大事时候就更麻烦。

年轻时我曾拜访求教过一些前辈学者,获益良多。但确实也碰到过这样的人,除了背书、引书、查书、解书以外,他回答不了你自己琢磨提出的任何疑问,他从不把书本知识与生活现实做任何比较和联系,他从来不发表任何原生(即出自他自己的头脑与经验的)、活泼、新鲜、独到的见解。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学问也可能成为鉴赏与创作的阻隔。已读过的书也可能会成为未读过的书的阅读领略的阻隔。经验与学问的积累、牵累、累赘,使人们终于丧失了直接去感觉、判断外在的物质世界的能力,甚至丧失了这方面的兴致。

例如,甲先生是那样的懂文学、懂文论与文学史,读过那么多文学读物,谈起文学来是那样如数家珍,但却为什么搞不成创作?因此,我个人觉得,只是喜爱文学的人,最好是去教文学、讲文学、论文学;而只有既喜欢文学,更热爱生活、执着生活,并且能够直接地、不借助于现成书本地从生活中获得灵感、启悟、经验与刺激,从生活中汲取智慧、情趣、形象与语言的人,才好去创造文学。

生活是文艺的唯一的源泉,文学本身并不能产生文学,只有生活才能产生文学。这些都是我的一贯信念。作家应该善于读书,更需要善于读生活实践的大书、社会的大书。作家的创造性得之于不见经传的知识、得之于生活这本大书的,要比得自康奈尔、哥伦比亚的图书馆的更多,也更重要。

正如曹雪芹的价值在《红楼梦》,不在于他的所谓“学历”“论文”和背景一样,《红楼梦》的价值,也不在于表达曹雪芹的“修养训练”“发展思想”“见解高明”,而在于它的原生性、独创性、生动性、丰富性、深刻性。

人们面对《红楼梦》的时候,就像面对宇宙、面对人生、面对民族的历史,就像遭遇一群活灵活现的活人,让你感到伟大、神秘、叹服和悲哀,让你可以从中发见、从中探求,从中获取不尽的人生体验与社会经验,甚至概括出不尽高明的与不甚高明的见解。(责任编辑/姚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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