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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在那里(短篇小说)

2016-02-23方晓

南方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皮尔

方晓

天黑时她离开家,决定在分道扬镳前去见一次皮尔。秦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坐上公交车,没有阻拦。这是她第一次穿过半个城市到达那个陌生的郊外,一路上却仿佛在重温惊险而熟悉的梦境。那幢木头房子也一如她想象,像个随时准备逃离的藏污纳垢的仓库。她站到台阶上时,却无力举起敲门的手,似乎突然丧失了面对整个往昔的勇气。

门开了,皮尔对她说:“你是苏蓝?”

皮尔固执地保持着侧身邀请的姿势。她要求自己镇静,她并不是来求他的。她能看出来,皮尔对她的到来并不吃惊,相反,倒像是得偿所愿。所有人都不轻松,她明白。他当然对她很熟悉,一想到两个男人在相拥的夜里以她作为交谈对象,她就感觉作呕。她看清了皮尔是个光头。这是为了让自己的性特征更为醒目。她记起秦谷曾经说过,我们这类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彼此来。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皮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与那些明信片里的他大为不同。他每到一个新奇的地方就会给秦谷寄来明信片,上面的他都精神得像一只刚开叫的小公鸡。三天前,她为迎接腊八节打扫房间时,发现了层层包裹的它们。现在她几乎确定,是秦谷故意让她发现的。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像大病初愈,但面容沉静,举止温和,土黄色休闲衬衫不松不紧地扎在蓝色牛仔裤里,在乱风中散漫而飘逸。他尽力使自己显得年轻,身上还散发着隐约的香气,是阿玛尼独特的新木气味,略带一点刺激而干燥的腥膻。这是秦谷六年来一直威逼利诱她用的香水品牌。

她一时有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距离她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三天来,在她暴怒却颇有心计的盘问下,秦谷这样告诉她,那是一个穿红色高跟鞋,涂抹紫色口红,喜欢穿黄蓝相间的花格子衣服的男人。秦谷甚至说到,神经质已经在他的日常行为中随处可见,他竟然幻想自己会怀孕,而且真的吃起避孕药来。可是,现在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里正泛着死鱼般浑浊的光,又像一个明知犯错的老人那样苦涩而忍气吞声,也就是说,再正常不过了。

我并不是来怪罪你的,她对皮尔说,对我来讲这只是一个必须要走的形式,好像如此。她想不到对自己这份显而易见的善意,皮尔竟然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于是,在克服羞于启齿的卑怯之后,她终究还是问出口:“你们,我是说,谁上谁下?”

“这重要吗,”皮尔回答,“相互的。”几乎只是为了消减她突然漫上脸庞的悲伤,他方才补充道,“有时候,他多些。”

苏蓝感觉好受了些,毕竟秦谷更多扮演着男性角色,但立即又为这种轻松而自我恼怒。“他爱你吗?”她闭上眼睛急促地问,她害怕所有可能的答案都会让自己无以面对六年的全部感情生活,但皮尔点燃了不知何时夹在手指间快冻僵了的香烟,什么也没有说。在浑浊的烟雾中,苏蓝确信,这代表他不屑于回答。

“我很抱歉。”皮尔对着她的背影说。

“道歉没用。”

像是有谁恶作剧似的将公交车站搬走了,在苏蓝企图破除势必影响她此后生活的心魔的短暂时间里。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南走过四个转角,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月亮刚才还在云上行走,现在不见了,天空蒙着一层溃烂似的光芒。片刻后,下起了肮脏的细雨,昭示着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即将来临。她觉得脚下阴影重重的地面上满是干燥的硫黄,而雨点是火星。她似乎被一生的悲痛压弯了腰,佝偻着背,像一把刀斜刺进狂风中往前赶,她决定就这样走回城市去。雪花终于落下来,像沉重的记忆般砸在她的脑门上,此行并没有解决她的问题,但她已经不认为自己还有问题非要解决不可。

市区边缘的小镇上,亮着炫彩而暧昧的灯光,一个坐在门口的女人正在抽烟,她经过时立即冲出来,但看清她也是个女人后一言不发。一个急需客人谋生的小姐,但那张黑洞洞的嘴暴露了她的年龄,至少有五十岁了。苏蓝认真想了想,然后问:“有男人吗?”老小姐很肯定地回答说有,但又问为什么她不行,她欢乐的笑声让皱巴巴的脸皮都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花来。“其实都一样。”

她走远了,还听到身后干柴燃烧似的声音:“你明天来,我给你准备好,真有。”

到达戏苑公寓时已经夜里十一点。此前,她在自家小区附近转悠了两个钟头,五楼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灯,秦谷说不定还在等待她的归来。她不想回去,因为此刻面对任何人她都不知道何以自处。而她竟然连身份证和钱包都没带,所以在沈绣的门前她说服了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自己实在无处可去。站在半掩门后的沈绣披着一件印花壁毯,满头红色的卷发像马蜂窝,中间已经脱落,露出白色的头皮,在身后暗黄灯光的映射下仿若朽坏的半透明薄膜。对她的深夜造访,沈绣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在那突然闪亮的眼睛里,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被等待多年,随时准备重新接纳。

“我什么也不想说,”苏蓝说,“我只想找个地方睡觉。”

苏蓝记不起来是哪个冬天,她来杭州参加一场钢琴赛事,她选择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作为弹奏曲目,震惊四座。她对一个演奏赵季平的《琵琶协奏曲》的女孩印象深刻。晚上,喜欢捉弄人的命运将她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女孩向她自我介绍名叫沈绣时,眼里有种掩饰不住炙热的光。那年,苏蓝应该十八岁,而沈绣大她一岁。夜里三点,她被惊醒,发现沈绣的手在她的身上游动。此后,比心中的害怕更摆脱不了的是沈绣的纠缠,似乎在每一个她必然独自出现的地方,沈绣都未卜先知地等在那里。直到她遇上秦谷。

苏蓝从未来过这里,对环境的不熟悉更让她觉得房间凌乱无比,像是埋满了地雷,几乎没有一脚能够踩在地板上。她躺在床上,能听到客厅里沈绣如锯木般的呼吸,多年的烟龄已残害了她的肺,压抑的咳嗽声不时传来。她想起刚才为她铺床的沈绣的手指,干瘦得像骨节曲折的虾米,胳膊上的皮肤黄得酷似老去的橙皮,一种被关怀的暖意从棉絮里缓慢升腾出来。她突然有推开门去拥抱一下沈绣的冲动,但立即克制住了。为了转换念头,她决定回顾一下与秦谷的六年生活,同时理清明天的行动计划,可是自然而然来临的睡眠在瞬息之间就将她吞灭了。

她醒过来,墙上的钟还在自戕似的鸣叫着,她依稀记得刚才敲了六下,但她无法判断是下午六点还是早晨。窗外城市的灯火还在亮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爬过她的脸,她觉得难以呼吸,仿佛漂浮在盐度很高的死水里。外面哮喘一般的呼吸突然清晰可闻,让她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于是她决定暂且什么都不想,最好再睡上一会儿,等待时光自然明朗起来。她又睁开眼时,室内已经蒙上了一层惊人的白光。在外面某个地方,有只鸟儿在唱着冰冷的歌,她开始想着被白雪覆盖的城市的模样,令她痛不欲生的屈辱也全被掩埋了,然后随同雪一起融化。她起床,看见窗外迷雾沉浮,恍若世外桃源。整个房间悄然无声,沈绣似乎消失了,她忽然感觉很害怕,不知道如果连沈绣的庇护也失去了该如何是好。

沈绣从卫生间里钻出来,拄着拖把朝她露出微笑,以既不拒绝也不欢迎的平淡口吻说:“你深夜来敲门。我想你会住上几天。马桶堵了有阵子了,勉强还可以用。”沈绣从晨曦初显时就开始收拾房间,但现在看上去并没有整洁多少,各式各样的酒瓶已经被码放在屋角,但从它们依旧杂乱的缝隙中仍然能够看到墙上放射状的酒渍,也许是褪色的鲜血,产生于某次无法克制的愤怒或自责。此刻,一夜未眠的她像束清绝而枯萎的芦苇,身体似乎不过是灰烬的堆积。曲谱散落一地,或者被层层叠叠钉在墙上。占去房间四分之一面积的钢琴上布满灰尘,只有琴键还保留着黑白色,但摸上去油腻腻的。房间里没有报纸,苏蓝不用问就知道她不会订阅。这还是婚后她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夜。她想也许能从报纸上看到什么信息,在她一夜未归之后,比如一个男人自杀。

沈绣开始在酒精炉上煮茶。“用它我就可以对付一日三餐。”她对苏蓝说。四年前,也是一个冬天,她登门借钱,但被苏蓝拒之门外。和残忍无关,她只是不想再有任何瓜葛。她那身破烂而单薄的男性夹克在苏蓝的记忆里一直无法抹去。

“这些年你怎么生活过来的?”苏蓝问。

“替别人写一些曲子。每月第一个周五,他们上门来取。”沈绣回答,“基本上能保证温饱。”冬日早晨微蓝的光线中,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二十岁,但昔日的爽朗性格还没有从皮肤中逃匿干净。

沈绣递过来一只红色的圆柱状塑料杯,里面的茶汤像发酵失败的酱汁,浮着一层绵厚的白沫。她自己手中的杯子是蓝色的,丑陋的造型一致,应该是超市的赠品。“没有更好的茶叶,很抱歉。”沈绣说,“你肯定也不适应这样的杯子吧。”

“不,”苏蓝语气决绝,“那些表面的东西都是假的。你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都可以作曲吗?”

沈绣含义不明地摇摇头,脸上渐渐有了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乎他。”苏蓝突然说,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你们到底怎么了。沈绣问她。她心里又涌上对沈绣的恨意,是她的纠缠一下子就击溃了她的单纯,而且来得如此猛烈和凶残,让她不得不全身心地囫囵成熟起来。她那时想的只是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否则,她可能也会掉进同性的魔窟里,永生都找不到获救的绳索。

她二十二岁时遇见秦谷,也是在杭州大剧院,但这一次是里昂国立管弦乐团首度造访中国,在命名为“王者交响与诗”的音乐会上,她弹奏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即使沉浸在伟大的聋子无以复加的恢宏气势之中,她仍然不得不随时提防身边的沈绣。她一点也不能指望沈绣在这个宣泄着国际友谊的场合不干出令人侧目的事情来,种种迹象都表明,沈绣对她已经由爱生恨,并且也开始嫌恶自己。那时,她觉得音乐真是一个恶魔,她无法摆脱它的束缚和牵引,而它却把她和沈绣生生地捆绑在一起。谁也不能否认沈绣在音乐上的天赋,尽管她是个同性恋的名声在圈内渐渐传开,但组织者通常都会看在艺术的分上对她网开一面。沈绣那天选择的是理查·施特劳斯的《英雄生涯》,在每个暗藏着幽默而辛辣的讽刺的音节上都出格地加重力道,似乎是在向她的贝多芬挑逗或宣战,瞒过了听众,但她能听出来。她做出一个决定,今天必须了断。

秦谷在散场的门口堵住她。事后她得知,三十一岁的秦谷刚刚和他母亲发生了猛烈的争执,母亲中途离场,并警告他如果不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就再也不要踏进家门。昨天,在她问“你为何要选择我作为伤害对象”之后,秦谷向她解释说:“那天,我决定选择最后一个出现在门口的女人。”她为了躲避沈绣,藏在洗手间里等待所有乐队成员离开。

他们并肩走在街道上,人流已渐稀落,马塍路两侧梧桐树阔大而深邃的叶片隔绝了路灯,但此后她永远记住了那晚的月光,像斑驳的白色缎带似的铺在路面上。她忍不住在月光中翩翩起舞,因为还没有从摆脱沈绣的兴奋中恢复过来。他的话很少,不停地抽烟,她能闻到香烟燃烧的声音,还有纯正男人的气息。他告诉她自己是名演员,接着又纠正说,多数时候不过是个跑龙套的。她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他们拐上天目山路,又从莫干山路折回文三路,在武林巷里,时间已近凌晨,她斜靠在一棵苦楝树上用迷蒙的眼神看着他。今天,她终于承认苦楝树代表了不幸。他在她的诱惑下俯首称臣,默默地吻了她一下。能到达乐队包租旅馆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了,里面空无一人。没有人提议,但站在武林巷的最后一家旅馆面前时,也没有人反对,看着明心旅馆半明半暗的霓虹招牌,她的内心霎时有些惶恐,回忆不起来片刻前都发生了什么,身边这个男人她还一点都不熟悉。但她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因为沈绣已经成为无处不在的幽魂。

在负责夜班登记的一个肥硕的女人面前,他一脸混沌,而她羞云满面。但这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有生以来从未和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心房里始终有只强壮而亢奋的鹿在不停地撞击,有那么片刻,她都差点要昏厥过去。现在,她当然知道他没有采取任何动作的原因,他无法适应面对的是一个女人。他们相背坐在床上,直到天明。从第二天起,她就从他身上寻找优秀的特质,而且自觉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七天后的夜里,他们又漫步到武林巷,都装作对时间的流逝视而不见,共同等待最后一班公交车驶过,然后凌晨时分到来。在明心旅馆门前,他们像两个同谋者相对一笑,手牵手跨进去,准备在这里向彼此交付自身。她这样做仿佛只为了弥补一个缺憾,但又深知,不如此行事似乎就永远脱不开沈绣的魔咒。然而,在同一个肥硕女人的审视下,他们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两间房。他住在隔壁,她都能听到他夸张而粗重的呼吸。房间里的霉气沉闷刺鼻,床单上散落着显而易见的圆状污迹,她不想入睡,明知他也没有。因为仅有薄如蝉翼的塑胶板充当墙壁,他脱衣的声息绝不会逃过她的耳朵。她痛恨自己的念头,更为他的不主动而感觉屈辱,那时她自然无法意识到他内心高烧到谵妄般的挣扎。她看见一只蟑螂战战兢兢地爬过地板,突然高声尖叫,“蟑螂”,他几乎不出三秒钟就站在了她的房间里。

直到他们赤裸相对时,她才发现他脸上密布着硬结般的褪色雀斑,而且在高潮前夕他的喘息听上去有些奶声奶气,但她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她可以爱他,在尽管来得容易但值得珍惜的爱情中走完一生。毕竟,那个在她印象里像个穿着旗袍挥舞哭丧棒的男人,她可以从此明目张胆地面对了。他手指滑过她敏感部位的技术娴熟,但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请她相信。她的性意识经由他得到启蒙,并获得了一种美好而无可替代的知觉,所以她相信。她喜欢他尾端泛红的胸毛,就像他喜欢她左乳上的一颗红豆大的黑痣。他疯狂时甚至分不清它和乳头。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女人。在她当时的心里,他就像奥林匹斯山上的阿波罗,却绝对无法想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伽倪墨得斯。

从冬天到春天,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和他在一起,和他做爱。只要她一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就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欲望,刀锋一般凌厉而不加掩饰的欲望,从他的身体里彼此踩踏着钻出来,在床单的每一缕纤维上逗留、跳跃着,灼烧她的肌肤。她为之欣喜,却又感到害怕,像个担心到手的东西终将失去的孩子。难道那时她就有了预感?他总想向她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给他自己看,而她也乐此不疲,极尽迎合之能事,不顾羞耻,满心喷涌着邪恶的快感。他们即兴进入白天路遇的随意一家旅馆,在植物园的长椅上,在漫无目的漂流西湖的木船中,在鸟声不绝于耳的老和山,在雷峰塔第九层的穹洞里,疯狂地做爱。她将往日倾注于钢琴的激情全部转嫁给他,并渐渐成了习惯。她认为生活中有他就够了。夜场电影院,蓬松的林间雪地,郊外废弃的阁楼,空无一人的演员化妆间,他们都见缝插针地即兴合为一体。他们的身体在她的呻吟和他的猛烈节奏中消失了,只剩下欲望和爱。每次结束后,他很快就从满足的虚脱中陷入忧心忡忡,让她感觉费解,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求证她是否满意,又让她自觉受人怜爱。春末,他们去登记结婚,那天,一脸信心走向幸福的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伍,中途他们进入女厕,又酣畅淋漓地亲热了一次,她压抑的叫声悉数化为深嵌在他后背上的指甲印。她看见他原本肃穆的脸上渐渐也泛出信心的光。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半,这种癫狂的状态就不得不突然宣告结束,因为她怀孕了。他们几乎同时在越来越令他们迷惑不解的激情中冷却下来,内心的欲望折断了翅膀,肌肤相亲再也无法擦燃欲望的火花。她先是怀疑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用担心,怀孕初期可以继续,但他变得漫不经心,找出很多敷衍了事的借口,起初还掩饰自己的颓丧但紧接着就不再隐藏。

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她兴冲冲地去妇幼医院体检时,却被一个黑得像非洲土著的年轻医生满脸同情地告知,她是卵巢早衰患者。“我们只能说,生育也许会有风险。”她从未听闻过这种疾病,在详细询问了疗理方法并自信能够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女人后,瞒着他躺在了堕胎的手术台上。

六年来,她为自己造成的罪孽耿耿于怀。他自此沉默寡言,而痛苦成了与她不离不弃的影子,一旦他愁容满面地长吁短叹,她就感觉生活在漫过头顶的水里。似乎她身上原先那些诱惑的让他无法自控的光泽都彻底黯淡了,而她用尽各种心思刻意表现出来的女性温柔更让他反感。他显而易见地避免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即使在睡梦中,她碰到了他的手臂,他也立即像针刺一样动静很大地躲开。房事从稀稀拉拉变成苟延残喘,直至绝迹。她三番两次红着脸提出要求,并解释说:“如果是因为孩子。现在我愿意怀上,不管什么后果。”

“不了。”他说。

他看向她的神经兮兮的眼光,和外面透不进窗来的昏沉沉的秋天阳光,像配合默契的两个刽子手,将她的自尊拍得粉碎。实在被逼不过时,他至多解释自己有疝气,夫妻生活会导致肿痛,而且从不请求她理解和原谅。她当然不会相信,夜里,她从接二连三的噩梦中好不容易醒来,惊恐却没有减少一分,因为她身边睡着一个她无法信任的人。而她却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他从婚后就不再接戏,找了一份镇上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但每隔三个月就会出差一次,他会将单位盖着红戳的函件给她过目,她忍耐半年后终于说,“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他干脆再也不找任何借口,毫无预兆地失踪一周,仿佛她不过是寄居在他身边的毫无思想和情感的空气。而他一回到家,她又感觉周围一切都凝固了。她当然会怀疑,但不愿多想,她觉得在堕胎事件上,自己是欠他的,这些是理应承受的,只要家庭没有分崩离析,一切真真假假的出轨行为都可被原谅。一天夜里,她乘他醉酒诱惑了他,企图怀上一个孩子,这样生活说不定就会重归正轨,然而无论她哭泣着反抗、扭打,他非要坚持后进不可,甚至进了另一个地方。她不敢面对自己立即不得不产生的想法。她觉得世上所有想象中最坏的事情可能降临了,但仍然不相信事实是这样残忍的简单。

“我的痛苦不在于此。”苏蓝最后总结说,“而在于他是同性恋,在这本身。”

“如果法律允许他们结婚,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但又怎么面对你的伦理呢?”沈绣语露讥讽。

“我会相信遗忘的力量。”苏蓝答非所问。

“你不要对性过于认真,”沈绣说,“你能肯定自己就不是吗?”她像是在开玩笑,但神情严肃。

“这些年你都一个人?”苏蓝挑衅地问。

“我可不想害人。”沈绣说,又毫无逻辑地补充道,“每个人内心都埋着出轨的种子。”

苏蓝曾把沈绣纠缠她的故事当作一个玩笑说给秦谷听,他无动于衷,偶尔竟然表现出同情。这一定程度上让她重新开始正视沈绣付出的情感,也正是这时才在她心里留下了驱除不去的真正的阴影。所以现在,当沈绣问她是否打算开始新生活时,她不知如何回答,但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句话看成一种引诱。“我会放弃他,但不代表放弃生活。”她吞吞吐吐地说。她仔细想着自己的话,同时暗暗咬着舌头,她感觉到疼痛,确信自己此刻神志清醒而冷静。

她没有洗漱就离开了沈绣的居所,她借了身份证和钱,打算去附近租赁一间住房。沈绣试图挽留,话未出口就被她不容置辩地拒绝了。“这并不重要,”沈绣像是在自我安慰,“你记住,即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你了,我这儿也是你的收容所。”

苏蓝回头审视了沈绣一眼,颓废,焦虑,颧骨高耸,多天没有打理的红色卷发耷拉着,使她瘦削的脸庞看上去像枚干枯的松果。她呆了半晌,眯缝起眼睛堆出类似于笑容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但在突然袭来的钝痛中,多年积蓄于胸的对沈绣促成这段婚姻的仇恨不由她控制地消解了。

“你会怀疑一切男人的。”沈绣还是说出了赌气的诅咒。

“你想都别想。”

地面的雪已经融化了,沿街房子的角落里还残余着一些,但不再雪白,看上去乌黑而肮脏。这似乎是个和六年前并无二致的冬日,她却从开始走向了终结。天空还沉迷在昨夜的硫黄色里不能自拔,凛冽而潮润的寒风拍打着她的脸,她感觉到冷,但决心要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但她并没有去租赁住房。一家又一家旅馆在街边闪过,她仍然想走远些,再走远些,远离沈绣和她的戏苑公寓。在武林巷内,她麻木地走了几个来回,几次突然克制不住心慌想要转身逃离,但终究像个即将就义的英雄一样义无反顾地跨进明心旅馆的门槛。六年后,它还在,簇新的门厅里摆放着几盆高大而庸俗的绿色植物,还有一架小得像玩具的三角钢琴。她在这件也许从未有人弹奏的乐器上按出一个浑浊的低音,惊醒了柜台后面的一个过早谢顶的男人。幸好是他。这个虚假客套的男人登记时,发现了身份证上的照片和面前的女人不匹配,却只以自得而深表同情的口吻表达了观察结果,便给了她房间钥匙。如她所愿,正是六年前的那间。窗户在冬季紧闭,依然空气窒闷,一对母子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低声争吵,间杂着不知是谁发出的哭泣。她想在这个曾经决定一切的地点任凭记忆的潮水将她湮灭,然后再思考该怎么办。她看着白色但有线状污迹的床单上成群结队爬过的蟑螂,这次没有失声尖叫。但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就被突如其来的睡意拖入了空无一物的梦乡。钢琴声在她的世俗浮沉中已经被忘却多年,她醒来时却听到自己嘴边正哼唱着一首曲子,是《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已是下午,阳光从破碎的玻璃穿透进来,洒在她的脸上,仿佛有种暧昧的召唤意味。

她走在街上,天空晴朗,过早流淌着初春的韵致。她抬头看天,柱石状的云彩悬浮着,轻淡得像婴儿的绒毛。似乎随风而动的云彩会将她引领到该去的地方。她又来到城市边缘的那座小镇,还不到四点。昨夜那名年老的小姐站在烟雾袅娜的灶台边,对她的出现明显吃惊不小,但立即张开缺少门牙的嘴嘘笑起来。她朝后院高叫着一个姓名,也许是她的儿子。苏蓝坐在二楼房间的床上时想,这是在报复吗,或者宣泄,不,她立即否认,都不是,就像去见一次皮尔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拯救自己,让新的罪恶将罪恶的记忆赶尽杀绝。

直到现在,她还不想宽恕秦谷,是不会。三天前,她将那匝明信片摔在他面前,他的脸咣当一声明亮起来,紧接着蒙上一层自嘲的浅笑。“好了,我一直等着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于是她从来都拒绝的猜疑得到了全部证实。在秦谷遇见苏蓝时,他和皮尔已有半年没见面。他们同在一场古装戏中出演配角,但身份是同性恋。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滑稽,丝毫不加提防,每个场景都被导演要求多次重拍,因为他始终无法进入角色。他耽误了拍摄的进程,这让他原本迷惘又敏感的心更加孤独。对皮尔驾轻就熟的角色把握,他既不奇怪更想不到去猜疑。一天,有场戏是左脚受伤的他由皮尔背着蹚过一条宽阔的小溪。那是在四川道孚,远处雅拉雪山的倒影掩映在清澈而平缓的溪面上,他感觉轻松,因为他只用将头埋在皮尔的肩膀上,不需要特写表情。他感觉皮尔像一匹长着翅膀的马在驮着他飞翔。然而,他像在雪山上行走,呼吸愈发艰难;然而,似乎有一种奇诡的力量突然控制了他;然而,无情烈日射在水流里的锈红色光芒,闪电一般洞彻了他的天性深处。他的下体竟然渐渐坚硬起来。皮尔当然感受到了。秦谷对苏蓝解释说,这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心深陷在漩涡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已。然后他沉默下来,晦暗的脸在冬日黄昏的光线中阴云阵阵。他终于抬起头,定睛看着她,更正了理由:“不,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婚前,苏蓝就知道秦谷父亲死于车祸旧伤。但这天,秦谷告诉她,在一个家庭争吵无法停战的秋天黄昏,他父亲走上街头,向一辆装载垃圾的卡车走去。但这场并不惨烈的车祸未能满足他从此葬身垃圾之下的愿望,只是脊椎受损,而且由于他母亲甘心倾家荡产四处求医,逃脱了高位截瘫成为植物人的危险,但几年后却因肺梗塞突然去世。死亡裹挟走了所有的忌恨、愤懑和失败,在消淡了自责与怀念后,只留下了平静,但他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本日记,每一页都在痛诉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又愧疚于无法自拔。他母亲也是此时方才知道,但却因这个没被带进坟墓的秘密而从此无法内心安宁。不久,她的惊恐转向了她的儿子,并随之得到证实。

此后在戏外,秦谷和皮尔两人都避免交谈。但在一天酒后,皮尔对他说:“需要我送你回房吗?”那是戏里的一句台词,他低着头黯然无语。皮尔又说了一句台词:“马上就要离开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他知道这不是醉话,皮尔是个任何环境下都沉静得像个老处女的家伙,而且他怎么能够无视,他从话中听出了可以葬送所有孤独的深情。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剧组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散伙饭上,喝醉的人们因为同情而取笑他们,陪着他们一起哭泣。导演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从此不再联系。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说一句道别的话,而这恰恰是可怕的。

他回到杭州,决心此生不再演戏。他要把那种不健康的情愫闷死在身体里。但他仍然无数次在梦中扮演各种角色,都和皮尔有关,醒来却只能面对白花花的墙壁。在孤零零的房间里,他拼命摧残自己的身体,直至所有感觉都迟钝了,但即使这样,离别前夜的情景仍然随时逼近他眼前,皮尔在他怀里说,我们注定不会被人群接纳,我们只能彼此相惜。他又向天性缴械投降了,辗转找到皮尔。他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以各种死法相威胁,并且已经偷偷实施了两次,于是他将最后一个出现在杭州大剧院门口的苏蓝堵住了。

“皮尔这一生只有一个不幸,就是没有做成女人。”秦谷对苏蓝评价说。

脚步声在水泥楼梯上响起,然后一个矮墩墩但肩阔腰圆的男人推开虚掩的门钻进来,在适应了她的存在后,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她自觉从里面看出了鄙夷。他尽可以瞧不起她,一个无关的人,她需要的只是他所能够起到的作用。阻隔过去与未来。在她面前,男人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衣服,然后用手抚摸那根东西,直至它变得坚挺。她静静地看着,他还不到二十岁,是够硕大的,她在内心笑起来,但一时有些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了,因为什么非要来到这里。她听见了他装出来的魅惑声音:“夫人,喜欢哪种姿势。”她突然尖叫起来,泪如泉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摔在他脸上,夺门而出。

她冲出门后,发现天空又飘起了小雪,雪落无声。天地之间一片宁静。面前的城市陌生得像是她从未进入的另一座,但因此它并不危险。走进武林巷时,天已擦黑,她没有在明心旅馆附近逗留,像是惧怕被抓住罪证的人一样匆匆而过。在寂寥的城市灯火中,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滑行在陌生又熟悉的岸上的鱼。她看见沈绣坐在门口的地上,并听见了她虚弱无力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夜里,她们聊起了一些往事。她多数时候沉浸在昏昧不清的回忆之中。沈绣连问三遍她才听清,懵懂地说:“哪首?随便,或者苏格兰之歌。”那是多年前她被沈绣侵犯的夜里,她后来在梦中听到的曲子,像一棵月桂树在风中对茫茫苍穹暗自倾诉着爱、悲伤和背叛。钢琴像个出土文物一样已被沈绣擦拭一新。沈绣一曲接一曲弹奏,越来越频繁地加入自己的篡改,她能听出来,也明白其中的意味。为了让自己从中逃脱出来,她开始翻看在戏苑公寓门口书亭里随手买的报纸。三份这个城市的早晚报,连最角落处都不放过。她已经有种预感。所幸还没什么悲惨的消息,她有些失望,不知为何又感到宽慰。她觉得,如果只死了一个,那才是另一个男人的真正的背叛。她突然抬头对沈绣说:“我很害怕。”沈绣走过来,站在她身边,时间似乎静止了……她等了很久,沈绣才揽她入怀,用比糖稀还轻柔的声音说:“别担心,什么都不会发生。”她觉得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过去。第二天早上,她看见沈绣还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慢慢地抽烟,又是一夜未眠,她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沈绣却突然像个巫婆似的哂笑起来:“昨夜我为我们写了一首曲子,但你的梦境告诉我。你走吧。”

她回到了家。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离开的时间里,秦谷一直在试图割腕自杀。他坐进浴缸,盯着水流举起刀。在皮尔哀戚的目光注视下,他在地板上从黄昏坐到黎明,又举起刀按压在手腕上,他安静地等待死亡来临,他睡着了,醒来却发现伤口已经凝结。时近中午,他放弃了,他盯着窗外半死不活的天色。很久之后,又有了勇气。暗夜再度掩杀而来,刀片终究还是从他手指间滑落。

这只皮尔是一条没有了尾巴的狗。它比苏蓝进入这个家的历史还久远,苏蓝到来的第一天,秦谷指着满地欢腾的它对她说:“喏,这是皮尔。”它如今早已老迈,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它的尾巴在两年前的秋冬之交被苏蓝斩断了,作为向秦谷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报复。那是她唯一一次反抗自己的命运。

午后,阳光照在明晃晃的血迹上,吞噬有声,她将被砍了六刀的皮尔扔在秦谷面前,而他不为所动,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记起来他从未问过,皮尔的尾巴为什么不见了。沉默就像两股对抗的洪流在他们之间漫延、汹涌,黄昏来临,他终于哭出声来:“我努力了。你相信吗,我想用和你做爱的狠劲、频率还有虚脱,来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但不起效。”

“也许像我母亲说的,有个孩子就好了。”

“不,不怪你,谁也改变不了娘胎里就注定的基因。”

“我该怎么办。”

“对不起。”

她仔细想着他的话,但马上就决定不再想。她大声说给自己听:“不,我不愤怒,因为我对你没爱了。”

他像个张牙舞爪的巨型植物一样瘫软在地上。她指着和他躺在一起的还在抽搐的皮尔说:“它,也比你像个男人。”

他突然发出她无法听懂内容的干号,接着又如死去一般沉静,很长时间过去,像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昨天下午,我本想向全世界敞开门户。报复你,就像褪掉身上的死皮一样,从此忘记你。但你不配。”她说。

第二天上午,秦谷叫醒她,递给她一份报纸。上面有皮尔自杀的消息。油墨未干,仿佛血迹犹存。她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她突然看见秦谷笑得比她还疯狂。

“没用,皮尔还在那里。”她为自己恶狠狠的声音而吃惊。

“永远都在。就在那里。”她拼命叫喊。

“是,是啊,是。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们约好,一旦你发现,我们就自杀。可是,你看,现在就他一个人死了。”他说。

后记: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9位法官以5比4的投票结果裁定——同性婚姻在全美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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