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

湖南邵阳市邵东县。在刚刚经历了2015年10月18日3名未成年学生杀害女教师的惨案后，仅仅过去了1个月16天，当地再次发生令人震撼的杀师案——

2015年12月4日，邵东县创新实验中学高三学生刘克，当着自己母亲的面，用刀疯狂刺向了49岁的班主任滕昭汉老师。滕老师躺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再也没有醒来！案发后，消息很快被封锁，各种猜疑铺天盖地，血案背后的故事更是扑朔迷离。为了弄清真相，我刊当天派特约记者赶往邵东县，历经曲折，采访到了这起杀人案的核心当事人，了解到了令人唏嘘的隐情……

血案惊恸一座城：尖子生当着母亲的面刺死老师：

2015年12月4日早晨6点30分，湖南邵阳市邵东县创新实验学校高三97班（特奥特班）班主任滕昭汉老师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大约7点多，他环顾一圈全班92名学生，发现学生刘克不在座位上。滕老师随即询问他同寝室的同学。同学反映，刘克在宿舍里，他昨晚看小说看得很晚，还玩了游戏。滕老师显然有些生气，他派了同学去通知刘克，早自习结束后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滕老师的多名学生证实：案发前的一段时间，刘克在学校的表现有些怪。他们所在的班级是高三的尖子班，刘克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水平。可是，前不久的一次月考，刘克竟有2门课考出了前所未有的成绩：一门7分，一门9分！其他班级的老师知道消息后，还当着滕老师的面将刘克调侃了一通，大致意思是“就这水平，还尖子生”，但滕老师很“护”自己的学生，他说：“这个分数不是刘克的真实水平，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创办于1999年的邵东创新实验学校，办学16年来成绩不菲，目前已建设成为一所集幼儿园、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和复读部为一体的现代化民办学校，每年有大量优秀学生被北大、清华录取。当地人都以读这所学校为荣。高三97班更是被学校寄予厚望，给出的目标是争取每个学生都考上一本。如今，刘克考出了历史上罕见的低分，滕老师担心刘克是不是思想有什么波动，所以，月考之后的那段时间，滕老师特别关心刘克。

时间再回到12月4日。当天上午7点30分左右，刘克被室友叫醒后，来到了位于学校教学楼六楼的高中部办公室，滕昭汉老师在等着刘克。当时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名叫黄树声的生物老师。据30多岁的黄老师回忆，滕老师待刘克进门后，向他提出，想找他的家长约谈一次。可话音没落，刘克就朝滕老师发起了飙：“你什么意思？老师，你要我死啊！叫我家长来！”滕老师对刘克的态度有些生气，但还是给刘克倒了一杯开水，叫他坐下来，别急；并称已经提前给刘克的妈妈柳彩娟打了电话，估计她也快到了。家长来了之后，老师、学生、家长三方一起，大家说说心里话，看看这次考得不好的原因在哪里？因为以前刘克不是这样的。

8点10分左右，刘克的母亲柳彩娟来到了办公室，坐定。柳彩娟的脸色十分难看，神情还有些紧张。据黄老师反映，曾听其他同学说起，刘克的父亲脾气很不好，一遇到孩子成绩不好，非打即骂，连带着刘克的母亲一起挨骂。因为滕老师事先已经在电话里跟柳彩娟有简单沟通，担心儿子犯了什么错的她，有点害怕与难堪，也在情理之中。

谁知，一见母亲进办公室，刘克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滕老师破口大骂；骂了几句后，还想冲上前去打老师。滕老师本能地朝后退了下。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刘克从口袋里摸出水果刀，狠狠地朝着滕老师左胸刺了过去，一下、二下、三下……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意识到如何去制止，滕老师慢慢地捂着胸口，倒在了办公室的水泥地上，血流了一地。

缓过神来的黄老师赶紧上前拉住了刘克，刘克似乎也没打算跑，蹲在了地上。刘克的母亲已经吓得当场晕倒，两眼紧闭，嘴唇发紫，很长时间才醒来。醒来后她说，她当时是想上前去制止的，但儿子刘克说：“你敢拦我，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杀人后的刘克，脸上竟出现一丝久违的笑意，表现出“镇定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令所有到场的师生十分痛心。

刘克随后被接到报警的民警带走，而被刺倒在地的滕老师则被120急救车送往邵东县人民医院。因为心脏被刺破，加上失血过多，滕老师最终没能被抢救过来，离世时年仅49岁。

滕老师被刺死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校，许多学生当即痛哭失声。滕昭汉老师原籍湖南辰溪县，2004年从怀化的一所中学转到了邵东县创新实验学校，成为该校的一名骨干老师，并担任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和高中年段班主任，多次被上级评为“十佳班主任”。学生们都说，滕老师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对每位同学都十分友善，对学生的关爱可谓细致入微。男生亲切地称呼滕老师为“老滕”，而女生则叫他“滕妈妈”。从创新实验中学毕业5年的林小蝶，在获知滕老师遇难消息后难过地回忆，有一年冬天，她来例假，肚子痛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说，滕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休息。下课时，滕老师什么也不说，一杯红糖水递到了小蝶手里。小蝶说：“那一刻，我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这样的好老师，是我读书十几年来遇到的第一个，目前也是唯一一个。可是，他却离我们而去了……”小蝶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12月4日，涉嫌故意杀人的刘克被邵东县公安局执行刑事拘留。记者辗转前往刘克的出生地——邵东县火厂坪镇张公村5组2号，采访其父母及亲友，对刘克从一名尖子生堕落成为弑师凶徒的根源，进行了深层次探究……

父爱粗暴母爱懦弱，得不到疏导的压力与日俱增

刘克出生于1997年7月29日，父亲长年在外地打零工，母亲帮老板看店面。在刘克的记忆里，父母除了帮他交学费，每个月定期给他生活费之外，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正常的沟通，多数时候，父亲的“沟通方式”是吼叫与拳头，而母亲则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

据刘克家的邻居介绍，他是看着刘克这孩子长大的。刘克很聪明，但不知为何，刘克的父亲刘磊还是经常揍他，有时孩子挨打后的惨叫声，传得几乎全村都能听见。起初，还有好心邻居好言相劝，但一来刘磊嫌人家多管闲事，二来这种事经常发生，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儿子学习成绩如此优秀，为何还会挨打？案发后，刘克的母亲柳彩娟在接受警方调查时说，那是因为刘磊对儿子给予了非常高的期望。刘磊自己小时候学习成绩一般，加上兄弟姐妹多，父母也无力供养，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此后便当起了“地球修补员”。农闲时分，则随着浩浩荡荡的打工人群，赴广东、浙江等地打工。无文凭也无一技之长的刘磊，在打工的这些年里，受尽苦尝遍难，渐渐地悟出：像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除了通过好好读书，将来改善生存状况之外，别无他路！

为此，刘磊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刘克身上。令刘磊与妻子高兴的是，儿子还挺争气的，多数时候都能拿班级第一，即使偶尔下滑，也在前五名之列。按说刘磊应该知足了，可他却认为：一定要让儿子一鼓作气，一直按这种势头，直至考上重点大学为止。

刘磊给儿子定下的标准几近苛刻：小学阶段，语文每次考试不能少于98分，数学0.5分也不能丢！三年级的一次期中考试，刘克的数学考了99.5，当天晚上便被父亲扇了一耳光：“那0.5分是怎么丢的？好好想清楚。如果给不出满意答案，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觉！”

由于父亲长年在外与自己缺乏沟通，母亲又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刘克虽然学习成绩优异，但性格十分内向，接近孤僻。刘克初中同学章建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在他们全班的印象中，刘克一直是沉默寡言、埋头学习型的，课间休息都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集体活动更是很少参加。有一次周考，刘克的英语丢了10分。次日同学们发现，刘克的左额肿了一块。班主任问刘克是怎么回事？刘克哭着说是他爸爸打的。为此，班主任还找刘磊电话沟通过。刘磊的回答是：“我和他妈妈辛苦挣来的钱，全供他上学了，他考差了挨打活该，他还有理了！”

2013年9月，刘克的父母将儿子送进了邵东县最好的高中——创新实验学校。而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刘磊与妻子柳彩娟，则因为年龄的原因，干活时经常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况。刘磊忍着没跟妻子说，想着只要再咬牙坚持3年，等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一家人就有出头之日了，刘磊夫妻俩便觉得很值。

而此时的刘克，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已经有点懂事。案发后据刘克向警方供述，逢年过节回家的父母，总在他耳边唠叨，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就是全家的希望”等等，他何尝不明白？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在这种反反复复灌输下，他的压力与日俱增。可悲的是，不仅长年在外的父母无法沟通，而且，因为性格内向，他也极少与同学沟通。一直到案发，那些室友们也不知道，这些年来，看上去勤学内敛的刘克，竟然背负着如此巨大的精神包袱！

本想解压孰料沉迷玄幻小说，断崖式下跌走向颠狂

进入高三后，大家都进入了“备战高考”的状态。每月一次的月考，成为检验阶段性学习成果的重要一环。希望每个学生都能考上一本的滕昭汉老师，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学生们的学习任务，同时自己也经常加班加点地为学生们义务提供辅导。

2015年10月中旬开始，同学们发现，平时上课集中听讲的刘克，那段时间上课经常思想开小差；以往每次晚自习都会很晚才回宿舍，如今只要听到下自习的铃响，马上就跑出了教室。和以往每天神情严肃的表情不一样的，刘克现在的神态似乎放松了很多，也爱和同学们聊天了，内容却是各种玄幻小说里面的情节。遗憾的是，这些异常的表现，刘克的同学们没有及时向老师反映，而忙于工作的老师们，也未能发现。

11月底，高三年级组织了一次月考。分数下来后，其他人的成绩虽有波动，但变化幅度不大。唯有刘克，考出了一个令全校师生大跌眼镜的成绩：物理7分，化学9分！就算是从未上过学的人，拿着试卷去蒙，也不会是这种分数。刘克这是怎么了？

面对其他班级师生的质疑与嘲笑，滕昭汉既着急又自责。据滕昭汉的妻子马丽回忆，丈夫回家时，曾说过，自己班上一个平时成绩不错、只要高考正常发挥很可能考上一本的孩子，月考居然有两门分别只考了几分，这让他十分惊诧，同时也责怪自己对这名学生关心太少。深思几天后，滕昭汉决定，将刘克的家长叫到学校，大家一起分析和解决刘克可能存在的思想波动，让他在明年的高考中顺利考上重点大学。万万没有想到，滕老师的一片苦心，居然被刘克当作了驴肝肺，甚至为此失去了宝贵的生命。马丽为此悲愤不已。

那么，刘克月考失常，究竟是思想波动，还是另有原因？笔者在调查中，通过其同学们的讲述，还原了那段特殊时间的事实——

原来，临近高考，刘克的压力成几何倍地增长。多数同学们的家长们都能及时与孩子交心谈心，帮孩子疏导压力，唯有刘克的父母，一个长年在外，只知道给钱；一个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和儿子谈心，生怕谈得不当，反而招致丈夫的辱骂甚至暴力。刘克还有一个弟弟，七岁。他每月生活费是500元。每次放假回家，他就和7岁的弟弟在一张床上凑合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去学校。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克急着寻找解压的办法。他用积攒好几个月爸爸给的钱，凑齐几百元，买了一个老人版手机和一个智能手机——用来看玄幻小说和玩游戏。在虚拟世界里，刘克将现实生活中的压力暂忘得一干二净。四百万字作品他两天看完，近年看了一千多本这类小说，因为过于投入，他上课时，脑袋里想的依然是小说游戏中的画面与情景。于是，成绩直线下滑，月考成绩出现了断崖式下跌！考出史上最差的成绩后，刘克情知不妙：倘若此事让父母知道，他轻则挨骂，重则挨打，甚至有他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在战战兢兢中，他期望老师和同学们能够尽快淡忘此事，他想办法在下一次月考中，将成绩追回来。可是，滕老师又怎么会让这种罕见的情况不明不白地过去？那是对学生的极度不负责任。于是，滕老师叫来了刘克的母亲，不料此举成为压垮刘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向恩师举起了屠刀……

悲剧已经过去，伤痛却在继续。考学压力是每个学校的师生都无法逃避的一道坎。很多孩子压力背后有亲情的分担和疏导，而类似刘克这样的孩子，却只能独自承担他无法承担的东西，在巨大的压力下，孤独地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异于寻常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他们的精神崩盘，从而引发悲剧。善良的人们，请以此为戒。

（遇害老师系实名）

编辑/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