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

纹身

那天，我去看她

她正蜷缩在沙发上

两手捂着脸

拼命堵住就要决口的堤坝

可泪水还是把她冲垮了

她褪下衬衫

让我看她肩膀上的伤口

说：“这就是我的命！”

她的命在渗血，苦味儿的血

流到我肩上，疼在我心里

又一日，已是许多年后

她花枝招展地来看我

带着两颊春风，一瓶红酒

“中大奖了？换老公了？”

她无语地笑笑，褪去衬衫

一只蓝蝴蝶代替伤口留下的疤痕

栩栩如生

美，勾一勾小指

通往乡间的长途汽车上

我左边的小女孩

被摇晃的车厢哄睡了

小脸儿弯进我怀里

粉红的蔷薇花，开过了界

我低头看她的时候

她年轻的父亲从另一边把她扶正

温和地冲我笑笑

对不起——他说

胸前腾空了。少顷，又被填满

差不多是一只鸽子的分量

却重于蒙童对母亲的依恋

这一次，我用右手扶住女孩

轻轻抽出左臂，揽住她柔嫩的肩

眼睛的余光瞟向左边

那年轻的父亲已进入酣眠

一手搭在女儿膝盖上

一手托着沉重不支的困倦

就这样，我和他们连在一起

像一个幸福无比的家庭

在温暖的秋日，去比遥远还远的天边

搬家

能打包的东西终归有形

有形的东西更容易被看见、被不舍

方形，球形，锥形

乃至没有正形

“都属于我，我也属于它们”

打包吧，打包了才好带走

生活就是一堆偏旁部首

弄丢三点水，便活不滋润

“所以，我们发明了柜子，

又顺便发明了抽屉。”

“发明了箱包，直至储藏室，

存放生活中的七零八碎。”

而生活永远大于七零八碎

有些东西注定打不成包

注定装不上卡车、带不到别处

比如，时光落在脸上的雨水

和脸上掉下的花瓣儿

比如，这条名叫北六马路的路

赠给我们的七月翡翠、十月黄金

——啊，这个冬天，它不会送我们白银了

秋天，碎了

起风了，槐树的金雨装饰我的必经之路

烂醉的黄，跌跌撞撞，不能自已

又一个秋天，碎了

太多的果实落下来，等在渡口

太多的人影灰白，消失在岔路上

而我们坐过的咖啡馆，灯还亮着

摩卡的香味在舌尖回荡

彼时，你望向窗外，把侧影给我

我是你对面的另一尊雕塑

如今，在螽斯告别的耳语中

我穿过古老的月亮门

突然发现，已不再为落叶惊心

也没有什么话想对你说

我们都是时间的绵羊

看见山时，山已换好晨衣

——睡袍搭在阴影里

这是另一件了，比昨天那件更华丽

中秋，一年一度的盛宴如期举行

我们是山的客人，但不必客气

“美，从来是自助餐，君且各取所需”

她说，去年的来客，有人永不再来

他们品尝过秋的美色，知足地离去

“本该分享更多，怎奈时间性急”

我们也该下山了。我们都是时间的绵羊

——与美相处，总是这般短暂

不及饮三杯红酒，黄昏已举起鞭子

猎人醒来

醒醒，兄弟！我们被催眠太久

梦里刮着南风，似乎冬天不再降临

罪恶死去，善良之花都有结果

醒醒，兄弟！黑夜继续

星星焦虑地望着大地

它们的眼神将枯萎于白昼的喧嚣

醒醒，兄弟！你听那山口的虎啸

一群滴血的大嘴裹在北风里

逼近，牙缝儿塞着我们同类的血肉

醒醒，兄弟！我们要找回丢弃的猎枪

捡起失传的猎人的手艺

还要唤回失聪的耳力、麻木的心

醒醒，兄弟！是醒来的时候了

快笼起松枝的篝火

召集跟我们一样沉睡的族人……

第三百六十六日

一整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

不出门，也不想被打扰

一整天我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不开电视，不看微信，书本也没摸一下

虚净得像只茶壶

冬阳透过玻璃，用难得的光线

描我的鼻梁和鸽子一样悠闲的手

也描身旁一盆墨兰的剑形叶子

她抽箭子了，孕妇似的等待孩子降生

我高兴陪它分娩，像陪小姑子

这样的一日过得真够缓慢

每一分钟都似一粒落在舌尖儿的糖豆

甜到，嗓子

其间，我起身为兰花浇一次水

也为自己泡一壶茶

我一点一点地修指甲

又翻出老古董似的花绷子

接着绣三十年前绣了一半的荷花

我一针一针地圆一朵荷花的梦，像神

圆一个残缺的灵魂，使这一半终于等到另一半

直到天暗下来，我和兰草溶成一处

一年中多出来的第三百六十六日结束了

打开吊灯，恍惚间，客厅宛若剧场

但，无人散去

我转过神来，回到生活中

新罗食代

寒夜和饥饿感一起将临。

我和儿子走进云峰街上的新罗食代

点了两样韩式烤肉，拌菜，酱油炒饭

餐桌中央，一盆炭火像极品红宝石

我们一边品尝食物，一边低声闲谈

话语里的词刚好够到对方的耳朵

别的食客也大体如此。模糊的人语声

一堆儿一堆儿，散落在餐馆里

我身后的小男孩还没学会大人的谈话

无聊地越过隔栅捅我后背，一下，两下

醉心于自己发明的游戏

我转头看他，他就斜起眼睛做鬼脸

我和儿子都被他逗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调皮……”

我老爱回忆，回忆能让儿子变小，我变年轻

可他都二十五岁了，日子真快

我发现，儿子很喜欢那小男孩，他停下筷子

专注地看他怎么捅我，又怎么扮演“表情哥”

他朝我会心地笑笑，大概想，

早晚自己也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然后，儿子收敛目光，无言地翻起

粘在箅子上的牛肉。心事就在不经意的眼神里

是呀，那个能给他生个儿子的女人在哪呢

他都二十五岁了

往回走

我最想做的是从这里起身往回走

回到那个埋葬我的地方。那里，三叶草绿着

蔷薇花已攀上树篱

那里，风用薄荷味的甜酒把蜜蜂灌醉

未落的雨滴含在云的眼睛里

目送我走远的蒙古栎，等着我回头

那里，死去的人不会再死

我穿上银柳的绸衫，行走在银柳的姐妹中

我的水罐顶在头顶，春天朝圣的路没有尽头

那里，我将遇见我想遇见的人

他也死过一遍了，他走在水杉的行列里

我们擦肩而过，相视一笑，忘却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