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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这朵花开

2016-02-23孙焱莉

鸭绿江 2016年2期
关键词:徐小平衣服爷爷

孙焱莉

红指甲

我的婚期越来越近,家里人开始给我准备嫁妆。

鲜艳的被褥,各季的衣裤,都是红色的;带鲤鱼和牡丹图案的搪瓷聚宝盆;红色的鞋子;大红的幔帐;几个鸳鸯图案的红布包,里面包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也是红色的居多。这些嫁妆都堆放在我和奶奶的屋里,它们把奶奶睡觉的空间挤得越来越小。尽管我说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家里人却急切而固执地准备着。

他们是不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我嫁出去?心里不舒服时我会这样嘀咕一句,但这念头很短促,像一滴雨,落进河里,一闪,就没了。其实,单看奶奶脸上的喜悦,看我爸因为一件小事和管筵席的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就知道,他们有多爱我。

每天,日上三竿。我奶奶总是盘腿坐在火炕上,展开那床我妈给我做的带鸳鸯戏水的大红被子看。被子里外三新,红面子上散发着浓郁的喜气味儿。秋天明丽的阳光亮如清水,薄如轻烟。奶奶轻抚着被面儿,于是,鲜红的波浪上就荡漾着一束如枯枝样的手,而那手指甲却嫩白光亮。没人相信那是一个老人的手指甲,仿佛春天的芽苞,转眼就会绽出一丝新绿。我禁不住去摸奶奶的手和指甲。枯枝的手是湿的,指甲冰凉。

外面进来一阵风,奶奶垂在额前的那小缕白发一飞,露出整个面庞。她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却又仿佛穿透了我,喃喃自语道:最后一朵也开了!我有点糊涂,问:奶,你说什么?

奶奶不语,似乎并没听见,继续用手摸我那床婚被,手心向下,一滑,干黄的枯枝,带着枯枝尖儿上欲绽的新绿;手心向上,枯枝似覆盖了霜雪,苍白,新绿隐约偶现。我说:奶,我要结婚了,给你打扮得喜气一点吧!

那天,我给奶奶涂了指甲油。奶奶安静地举着手臂,抿着嘴角,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淡红色的指甲油一点一点,慢慢爬上枯枝老树,真像梅花,开一朵,再开一朵。涂完的那只手搁在膝盖上,另一只举在我眼前。我想起水墨画,这样的构图,斜逸旁出,总有一个角度是最完美的。涂完最后一个指甲,我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奶奶问:四丫头,咋了?我忙擦下眼睛说,奶,这指甲油呛人呐。其实,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爸的话。

一个多月前,我休年假,从柳城回来。刚把背包放下,我爸走近我,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一会儿吃完饭,有话和你说。这么多年,我爸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过话。他有三个儿子和我这一个闺女,从小到大,他一直宠着我,有多要紧的事也总用哄孩子一样的口气,不经意间就把话说了。该叮嘱的叮嘱,该劝诫的劝诫,该批评时也是不动声色,不会让我有半点难堪,难过。这次,他的口气让我惊诧。吃完饭,我到我爸妈的屋里,我妈看我进来,转身出去了。我爸看着我,我看着我爸,在这种气氛里憋了好半天,我爸说:四丫,把婚事办了吧!我吓了一跳,说:爸,你干吗?我才二十五,等过几年再说吧。我爸的眼泪突然奔出来,我惊惶失措,忙抓住我爸的胳膊。我从来没见我爸哭过,他那么老了,还小孩一样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对我说:四丫,你奶……你奶,她,她没多少时候了!

奶奶看着自己的指甲,用羞涩的语调说:这多新鲜儿,像小姑娘的手,会被人笑话的!

其实奶奶的手并不像小姑娘的手,奶奶的表情却像。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女人无论她多老,甚至老得不再是女人,变成一座女人的废墟,她也会保留一点她少女时特有的心境与神情。

傍晚,奶奶累了,蹭到自己的褥子上面,躺下。她还没忘记自己涂的指甲油,举到眼前看。看了一会儿,放在被子上,再侧过头来看。两只手微张着,放得很不自然,不同往日,显然,她很中意涂红的指甲。

男友

大概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轻易就决定结婚了。我的同学和朋友们结婚目标都定在二十八到三十岁左右,有的甚至说不到三十五不结婚。

我爸和我商量结婚的事,足足三天我一句话没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把自己闷在一个没开嘴儿的葫芦里。到了第四天中午,在饭桌上,我爸犹豫了很久,说起了一件事。他说,九年前,你奶病重,你海青大侄儿正好落地儿,我把好消息在你奶耳边念叨了十几遍,你奶缓过来了。老辈人说叫冲喜,我也不太信这个,但想家里有好事,总比坏事强。你大姑没的事儿,咱为啥不敢告诉你奶,不是怕嘛!爸妈不是逼你成家,反正你俩早晚得办,早办早省心,都省心。你奶最疼你,让她也少个遗憾。

我爸说我奶最疼我,对,这是一个不掺半点杂质的事实!

但那时,我嘴里嚼着饭,心里纠结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能不能为我奶奶的生死决定终身大事?如果奶奶活下去,我的婚姻不幸福,我还要离婚;如果奶奶活不下去,我的婚结得有意义么?我反复嚼着饭,却不知道咽下去,差点把饭嚼成一摊水,从嘴角流出来。

我爸说完了呆呆地看着我,我与他对视时,看到他眼白的血丝,甚至看到他眼底后面的血丝千丝万缕,交错密布。谁也越不过这张网。我败下来,他那种无奈凄楚的眼神揪疼了我的心。我说:好,我就为奶奶结这个婚。听了我的话,我爸的脸顷刻松弛下来。仿佛我一结婚,我奶的病就会全好。他的喜悦里带着一点讨好,却对我没有一丝愧疚。他把我不作声的态度看成是撒娇、装腔作势以及羞涩,他没有看到我心里的泪痕和呼喊:爸,我是你亲生的女儿呀!你怎能这样草率?我爸给我夹菜,像对一个尊贵的客人,略显生疏与做作。我妈长长看了我爸一眼,别过脸,不语,埋头吃饭,并在菜碗里翻了又翻。

当时,我的男友徐小平在北京出差。

电话里我说,徐小平,我们结婚行不行?对面停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问:你喝酒没?我说,没有。他又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说,是!徐小平在那边问:出什么事了?我加重语气说,你只要回答行还是不行!

我这样做是一种冒险行为,我知道也有一份自私在里面。如果徐小平说不行,那么这个婚就结不成了!这样我就不用急着把自己嫁了,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不想结,是没人和我结。还有,如果徐小平说不行或犹豫不决或往后推脱,那么,以后我和徐小平的感情就值得商榷了,甚至再也不用结婚了。

可是徐小平却在电话那边突然激动地说,当然行!求之不得,我马上回家。

我说了奶奶的身体状况,还有我爸找我谈话的情况,他说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能把你骗到手就行!他说了一句笑话,但是说得一点不像笑话,跟说真事儿一样。他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说完了,似乎感觉不符合自己的语言风格,连忙解释说:我的意思不是骗你,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的感情多少年了……听他的笑话没有乐,我倒被这几句解释逗得咯咯乐起来。

结婚这件事就这样没有一点悬念,平淡定音了。这个考验爱和亲情的事件,我足足考虑了一夜,失眠了一夜,准备了一夜的语调和用词。恶狠狠地一棍子敲下去,本准备来个玉石相撞,弄出个巨响,擦出几个火花,结果是打在了棉花包上。我又想起我爸说的那句话:从小到大你奶最疼你!爱情和亲情皆大欢喜,为何我郁郁不开颜呢?到底哪里系了一个疙瘩?

后来,徐小平在火车上,我跟他通电话说要定结婚日期,他又恢复了本来的状态,说话语调平缓,沉静,办事有条不紊。我说了最近的几个日期,问他意见。他说:行,你定!语气寡淡,像上次我相中一对儿钥匙链,我拿不准,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定夺。他就说,喜欢哪个就买哪个,你定。我的婚期如蝴蝶飞至,带着斑驳的花纹也带来鲜艳的灰,放下电话,我突然感觉委屈无比,跑到小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

结婚是一道坎,是另一种生命体验的方式与通道。你迈进另一扇门,别有洞天,谁走到这儿都会卡一下子。我决定抬起这条腿的力量是我爸和我奶给的,并不是自己或者徐小平,这个我非常清楚。

我和徐小平的关系,是一种奇怪的关系。认识我和徐小平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对我俩的恋爱结果和婚姻前景存有疑虑,好比一只鹅会找另一只鹅结婚,而绝不会找一只猪一样,是天定的。

其实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徐小平。他对我太好了,一直顺从着我,从小到大,就在我的左右。我和徐小平是一个村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勾肩搭背,大了,知道羞涩了,才拉开一二三五尺的距离。我俩一起读了初中,高中时没分到一个班,徐小平特意调到我班。后来高考时,徐小平学习成绩好,本来能考上重点大学,却随了我也报了个二流学校。大二时,徐小平和我表白他的爱,我揶揄他:徐小平,你念书是不是念傻了?怎么从小到大就粘着我这个村妞,那么多漂亮的女同学在你身边忽闪着翅膀飞来飞去的,你看不见啊!你看你,把我影响的,一次恋爱都没谈成。徐小平面色平静地说:我早就习惯村妞了。

习惯是个鬼精的东西,有时让你分不清事实真相,它能搅混你的感觉。当我把关于习惯和爱情的担忧说给我的闺密听时,她说我矫情外加烧包儿。说要是一个男生十年如一日地听从我,围着我,习惯着我,我早就给他生三个娃了。

后来我想也是,爱情最后不得靠习惯维持下去吗?习惯有什么不好?爱情是过山车,习惯是稳稳当当的火车,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的。

其实不光徐小平习惯着我,我也一样。刚毕业时,在柳城移动公司当副经理的舅舅给我安排了份轻闲的工作,和徐小平分开了。开始没觉察,后来渐渐感觉哪里都不对,都不舒服,仿佛这不是我的生活一样,到处受阻,处处硌得慌。直到徐小平也跟了过来,应聘在一家银行上班,早晚时常见见面,生活才顺畅起来,不适感才消失了。

徐小平确实是个优秀的人,在哪里都能够很出众,无论是上学还是上班,来新单位才半年时间就当上部门小主管。可在恋爱这件事上,他也像对待工作学习一样,一副正襟危坐正人君子的派头。婚期定了,他也没半点改变。我心里开始嘀咕是不是生理上有什么毛病?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有一天我对徐小平说了我的担忧,当然,我是嬉皮笑脸半开玩笑地说。徐小平让我感觉最舒服的地方是他能让我把话说出来。我是一个内向,不善言语的人,可在徐小平面前我可以无限放肆。他虽然是个很严谨规整的人,但允许我胡说,乱说或者不讲理,甚至容忍我几天不搭理他,他也能以一如既往的嘴脸和心态对待我。他说,你要不介意,哪天试试?看见他眼里闪着光,紧盯着我看,我把毛绒熊扔在他头上。我们同时低下头,我们不好意思的原因是都知道,这句话其实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是约定就一定要赴。一天,在他家吃完晚饭,我俩边看电视边嗑瓜子。那天夕阳已下,外面慢慢暗了下来,徐小平的爸妈去邻居或亲戚家串门。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意图。或是那暗色给了我们启迪,电视里正放映《冷山》,裘德 洛翻身裹起被子,裹住身下的女人,在那群熟睡或假寐的男人里,我的身体和心都在摇动。身边的徐小平一手搂住我,把头探进我的颈窝儿。

在那场地动山摇的风雨之后,徐小平的力量,徐小平的温柔,徐小平窝心的暖,都让我欣喜。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以肆意开放,再没有任何顾虑。我知道,在我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没有哪个年轻男子能抵得上徐小平。深夜醒来时,仔细想想,我是为自己结婚。但表面上看,我对这件事的到来还是表现得耿耿于怀,我的矫情让我有了一丝不安。

第二天,我果断地找好几个日子,送到奶奶面前。她笑了,说,孩儿的事儿,我这个老太太掺和啥?奶奶九十二岁了,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她耳不聋,眼不花,不糊涂,有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即使此时病着,稍有精神头儿了,就坐起来,张罗着洗脸,梳头,并要梳得一丝不乱。但奶奶的头发很碎,没人能像她自己梳得那样整齐,多数是我妈给梳。我妈得过风湿,手不太好使,所以病中,奶奶的头发总是梳得马马虎虎。我边用木梳给她梳头,边催促她做决定。她认真地听我说日子,想了好一会儿,用枯枝一样的食指指着八月二十,说:四丫头,我看这个日子就挺好!

新房子

离结婚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家里紧张地忙着。婚房开始定在徐小平家西屋,后来我爸说,你二哥的房子闲着,独门独院的,在那儿办婚礼最合适。事办得急,但新房不能糊弄,不能委屈了我老闺女。我二哥的房子就在我家隔壁,二哥二嫂五年前搬到广州定居,房子一直空着。末了我爸又补了一句,新房在咱家,让你奶感觉是咱家的喜事!说完,我爸嘿嘿一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原来他真正的意图在这。我说我无所谓,反正都是暂住。

徐小平来柳城工作不久,就下了与我厮守的决心,交了十二万首付买了一套九十五平的期房,明年年底交工。那才是我俩真正的婚房,真正的家。

我爸看我果断的态度,提醒我说:这么大的事儿,你先和小平商量一下吧!我说不用,这事我说得算!我爸就不再有什么顾虑,开始和三哥收拾西院的房子。

隔天,我给徐小平打电话,告诉他关于我爸要把新房设在我家的事。徐小平当时很忙,边在电话那边处理工作上的事儿,边应付我说:行啊!行啊!晚上,我跟家里说一声就行,反正也没置备什么东西呢。那天晚上,徐小平没给我打电话。第二天上午我把电话打过去,徐小平说出差了,电话没打呢。又隔了两天,徐小平电话里说些别的事儿,把这件事绕了过去。我感觉这件事儿出了问题,不那么简单了。徐小平做事从来不是这个风格。徐小平出差回来之后,见到我第一句就是:婚房的事还得商量一下。

这是徐小平第一次对我做的事提出异议,为了我奶奶我不能让步。我果断地说,不行,这事没商量!我有点气急败坏。作为一个女人我提出结婚,很被动,没面子。为了我奶奶我爸,我委屈了一次,如果为了让徐小平父母高兴,我再委屈一次,我这个婚结得有多窝囊?而且话我已经说出去了,我不能在家里人面前说话出尔反尔,这不等于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吗?既然你徐小平让我说得算,我就算到底了,即使推翻了前面所有的事情。

我们俩绷着,谁也不先打电话。

几天后,夜里十一点,徐小平终于打来电话,声音很疲惫。说这边没事了,婚房还设在你家,咱们开始准备婚礼吧!

我长长吐了口气,放下电话,倒了一杯红酒,喝了好半天。酒见了底,我的眼泪流下来。

房子被重新粉刷了一遍,屋里散发着一股潮潮的土腥味儿。我爸环顾四周,感觉不太满意,气呼呼地拎着小桶重新找了一遍。边干边唠叨三哥活儿干得不够细,他说:你这是给自己家干活儿,要是给别人打工,我是房东,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三哥看着我苦着脸笑,我朝三哥挤了一下眼。就在我俩勾眉搭眼时,“咣当”一声巨响,我爸从凳子上摔下来。还好,我俩把他扶起来,他并无大碍,只是说脚崴了一下。我边给他擦药边责怪他不该这么认真,只是一个临时的新房。而我三哥则责怪他捣乱,把本来一个色的墙搞得这一块白,那一块白,像大姑娘抹粉没抹匀。我爸脾气没了,不吱声。这时,我俩就变本加厉把以前埋在心里的小不满都说出来。这是一直说一不二的父亲从小给他最小的儿子和唯一女儿的小特权,我大哥、二哥说过,只有我俩才敢数落爸爸。

定下新房在谁家的第二天,徐小平给我爸拿了两万,说是他父母给的办婚礼的钱。我知道徐小平撒谎,那是他自己的钱,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徐小平的父母下了死口一分不给!我是听村上快嘴二婶透露给我的,但并不生气。毕竟这个婚礼有悖男娶女嫁的常规,我爸一分都不要。大概他也听到了什么,他说我老闺女结婚,让别人花什么钱?这不打我脸吗?你父母要有心意,就把钱留给你们俩以后过日子用。徐小平很尴尬地把钱收了回去。

三哥开始张罗买电视和家具,我极力说不用,又不是长住。家里人不干,说不能再委屈我了,就是借钱也要让我风光地出嫁。只有三嫂,巡视一下三哥给我买的家具,嘴角一撇说:他们老徐家可是真够抠的,儿子结次婚一分钱也不往外拿。

旧衣服

奶奶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后,人渐渐精神起来,这让家里人都很欣慰。我妈小米粥,鸡蛋,牛奶,加上清淡的菜叶,换着样给她做着吃。大家都希望她能好起来。

但在婚期的前十天,她的状态开始变差。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越来越短,吃得也少。醒时,她就极力坐起来,只要她起来,只要我在家,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梳头。奶奶一直打听婚房和婚礼置备的情况,对我爸和家里所有人都念叨:得空,想看看四丫头的新房。我们都清楚她后面没说出的那句话。

这天中午,外面阳光足,没有风,三哥提议背奶奶过去看新房。奶奶非要穿她那件紫红色的衣服。

奶奶的那件衣服是爷爷去世前一天和我爸去柳城镶牙时买的。我爸常念叨起买那件衣服的情景,而奶奶常说起看到这件衣服时惊喜与满足的状态。

我从两个人的絮叨里,回到过去。爷爷戴着满口洁白的假牙,背着手走在前面,嘴里嚼着花生米,步态轻盈,仿佛年轻十岁,我爸似乎要小跑才能追得上。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仿佛哥俩一样,一前一后。爷爷突然张罗去商店,我爸问他要买啥?爷爷并不答,只是往商店里走。他在卖衣服的柜台前站下来,我爸才醒过腔来。爷爷站在一件样式最好最贵的女装面前,那件衣服把我爸也迷住了。金丝加蓝线盘着的纽襻儿,红地儿,带紫色玉兰花毛料的衣服,一朵一朵鲜亮淡雅又不失明快。我爸后来总说,当时我没带那么多钱去,就想拉着你爷爷走。可你爷爷把我的手扒拉开,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解棉袄,从里面兜里拿出一个旧布袋,掏出一把钱,五块十块的,还有一元两元的。我当时脸火辣辣的,为我爹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服,为自己拿不出钱来给娘买那件衣服。付完钱,你爷爷那个旧布袋子里就剩下十七块钱。那个售货员斜着眼睛看着我,把我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夜里,你爷爷脑出血,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你爷爷从来没给你奶奶买过新衣服,那是唯一的一件。

爷爷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奶奶有了好多件新衣服。奶奶的那些女儿很热衷买衣服,她们感觉奶奶年轻时没穿过几件新衣服好衣服,便找各种理由,轮番上阵。过年或母亲节或过生日什么的,姑姑们也给钱,也给买好吃的,可钱母亲没地方花,吃的也是吃着吃着就没了,在她们看来,只有母亲穿上自己买的新衣服,别人看着,自己也看着,心里才熨帖。于是奶奶的新衣服装了满满一柜子,红的,绿的,蓝的,花的,款式、质地各不相同。有次我打开衣柜,惊叫着逗她:奶,你这个大姑娘,比我这个小姑娘衣服都多,我好嫉妒你哟!奶奶咯咯笑个不停,跟我爸告状说,你瞧瞧你家小四丫管我叫大姑娘,还要抢我衣服。那次奶奶笑得特别开心,那神情,那脸上皮里肉儿里都埋着姑娘般的羞涩,隐忍而饱满。但是奶奶很少穿她的新衣服,除非女儿们来家里,央求她换上,她才会换,平时只穿她的旧衣服。我很佩服奶奶的记忆力,她有那么多新衣服,都能清楚地记得哪件衣服是谁给她买的,甚至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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