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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娜的诗

2016-02-20冯娜

中国诗歌 2016年6期

冯娜的诗

回声——致卡伦·布里克森

你到达的地方,东南方向

长眠着一位我喜欢的作家

我测算过那些经度和纬度网罗的春天

她的灵魂干渴

却再也不需要更多的传记

在那里,你、我,和她一样

可以从任何自然的事物中获得完整的形体

一个傍晚,你要雕塑我的嘴唇

一座塔楼远离墓园

你让她从我喷泉般的语调中复活:

咖啡树林、受伤的狮子、三支来复枪……

文稿在烛火中燃尽

谁继承了这痛苦而热情的天赋

我又一次在空中目睹那动荡之地

一动不动的容颜

她走过漫长的峡谷,和你一样

肉体像日光一样工作

去辨识每一种香料根茎、花朵、树皮的差异

在这里,死亡满足了所有人的幻象

在这里,富有和贫穷是等值的

她在我头顶举起树荫

呵,我从来不曾相信墓志铭中的谎言

雨水却盛满中国南部的咸味

“不,不要再开口祈祷”

你说,美用不着石碑上冷冰冰的纪念

河水的反光,让我有片刻的晕眩

人们那些可怕的念头、过度的怯懦

摇晃着船只

我盯紧水中的光芒

我和她一样,并非是人类中最虔诚的信徒

在你离开的第十一个昼夜

我就发明了一个新的地理坐标:

她穿过市集、修道院、农场、穷人的窗台

在悬崖边上站了一会儿

扭头对我说出了那个词——

雪的意志

二十多年前,失足落崖被一棵树挡住

婴孩的脑壳,一颗容易磕碎的鸡蛋

被外婆搂在心口捂着

七年前,飞机猛烈下坠

还没有飞离家乡的黄昏,山巅清晰

机舱幽闭,孩子们痛哭失声

这一年,我将第一部诗集取名为《云上的夜晚》

五年前,被困在珠穆朗玛峰下行的山上

迷人的雪阵,单薄的经幡

我像一只正在褪毛的老虎,不断抖去积雪

风向不定 雪的意志更加坚定

一个抽烟的男人打不着火,他问我

你们藏人相信命吗?

我不是藏人,我是一个诗人

我和藏人一样在雪里打滚,在雪里找到上山的路

我相信的命运,经常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相信的事物从未紧紧拥抱过我

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一个老朋友,生物学家

在研究人类如何返老还童

我与他最后见面一次

是上一次金星凌日,十一年前

一个学生,工程师

在研发人工智能如何模仿人类的感情

和他午饭后,我要赶去爱一个陌生人

关于时间,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们真的创造了新的时钟

作为他们的同行

我,一个诗人,

会继续请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夜访太平洋

礁石也在翻滚

前半夜,潮汐在地球的另一面

它也许拥有一个男人沉默的喉结

但黑色的大海压倒了我的想象

我不应该跟随谁来到这里

太平洋被煽动着,降下一万丈深渊

我每问起一个人的名字

就能送回他的全部声息

我突然想平淡地生活着,回到平原、盆地、几棵树中间

我怜惜海水被永恒搅拌

另一个诗人也在岸边,他看着我跳进一半残贝

他不会游泳,更不准备长出尾鳍

我的进化加速了珊瑚从红色中挣扎而出

礁石也在翻滚

一块鳞片一块鳞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弃两栖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拦住一个浪头斩断我的触须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荒凉的大海荒凉的深夜

谁邀请了一个被波光蛊惑的女人

她为何违背请柬上的告诫,跳下礁石

没有人告诉她日出的时间

她只好站在一摊水里,不敢游得太远

和男人一块儿 反复地等

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

骑马过河没有遇到冬的时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鸟起落的时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黄昏的时候——

白桦们齐齐望着

那些使不好猎枪的人

美丽的事

积雪不化的街口,焰火在身后绽开

一只蜂鸟忙于对春天授粉

葡萄被采摘、酝酿,有一杯漂洋过海

有几滴泼溅在胡桃木的吉他上

星辰与无数劳作者结伴

啊,不,赤道的国度并不急于歌颂太阳

年轻人只身穿越森林

雨水下在需要它的地方

一个口齿不清的孩子将小手伸向我——

有生之年,她一定不会再次认出我

但我曾是被她选中的人

时间旅行者

1

时间在这颗星球的运算方式有许多种:

日程表、作物生长周期、金婚纪念日

十八个小时的航程,中途转机再花上几小时

睡不着的晚上数三千只羊

丧礼上站半个小时等同于一场遇见情敌的晚宴

人们在描述它的景观时饱尝忧虑

泥土中的黑暗、被隐藏的瞬间

比壮年更具生命力的想象

每一根枝条压低,都可以任人巡游半生

2

这么遥远的旅途,像旧世界的酒

世故、饱满;所有杂音都堕入安详

日复一日,我在创造中浪费着自己的天赋

夏天需要赤道

冰川需要一艘破冰的船推迟它的衰老

渐渐地,我也会爱上简朴的生活

不去记挂那些无辜的过往

黑暗中的心跳,也曾像火车钻过我的隧道

是的,我从前富有

拥有绵延的山脉和熔炼不尽的矿藏

当我甘心成为这星宿的废墟

每次我走进那狭窄的忠诚

呼吸着陨石的生气

我知道,那些奴役我们的事物还活着

我们像时间一样憔悴、忍耐

等不到彼此灭绝

3

我要和那些相信灵魂不灭的族类一起

敲着牛皮鼓,在破败的拱门外唱歌

太阳会染上桔梗花的颜色

孤僻的岛屿,将在波浪中涌向陆地

仰慕骑手的人,已校准弓箭

我爱着的目光,依旧默默无语

我们唱出永生的欢乐,沉睡的少女

招呼疲惫的旅人进来歇息

他的衰老坐在岩石上,看见

死神弯下了身躯

回旋曲

我们怎样和过去的人交谈?

又一个春天,鼠曲草发出嫩芽

它的花是一种接近睡眠的暖黄色

睡眠让人练习与记忆和解

抽出一朵花或一片花,在睡梦中并无太大区别

而描述是艰难的,尤其当人们意识到在海上漂流

为了返航,要克服巨浪导致的晕船

过去的人怎样和我们交谈?

重新开始的季节都要付出加倍的忍耐

蛇蜕下皮肤,不干净的鳞片呵

也要尽力铺展

偶尔,我们会做一些平日里想不起的事

动身去一个陌生之地或学习一门冷僻的手艺

寄望我们的儿女成人不用模仿我们

即使我们知道希望渺茫:

如果人们还爱着过去,就永远学不会和它交谈

猎冬

猎人放走了一只麂子

它和麋鹿一样警觉,羔羊一样脆弱

再过几天,河流就要被霜罩住

猎人的烟被冷熄了

他神情发亮 无所惋惜

正琢磨着 把不远处的香料变成一门生意

而不是把最后一朵红花 献给猎物

一个对冬天毫不知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