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2014年12月，河南省新野县一位叫李丽兰的纺织女工不堪丈夫长期家暴，用斧头砍死了丈夫。案发后，李丽兰的两个读大学的女儿满心痛悔：妈妈若不是为了她们，早离婚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悲剧。

怀着对妈妈极大的歉意和同情，案发后一年，孟红和孟芳这对姐妹四处奔波、询访，为妈妈找寻长年家暴的人证物证——

小姐妹从小目睹父亲暴行，惨案祸根由此埋下

2014年12月23日，在河南开封大学读研究生的23岁女孩孟红正在和同学们开心地商量怎么过圣诞节。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电话里，老家的大伯焦急地说：“你和妹妹火速回家，你妈用斧头把你爸砍死了！”孟红蒙了，当下打电话告诉自己远在北京读大学的妹妹，让她立刻回家。回老家的火车上，孟红的眼前浮现出历历往事，年少时起，爸爸就经常殴打妈妈，她和妹妹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母亲的眼泪，母亲的鲜血，这些是两个姐妹最常见到的，也是她们童年内心中最恐惧最黑暗的一抹伤痛。想起妈妈，孟红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孟红的母亲叫李丽兰，1966年出生于河南，稳重厚道、漂亮大方。20岁时，她和一个同乡结婚，婚后两年离婚，没有孩子。1990年，经人介绍，24岁的李丽兰嫁给了孟家强，婚后，他们先后生了大女儿孟红、二女儿孟芳。

孟家强所在的家具厂因效益不好，被淘汰下岗。难以接受现实的孟家强情绪低落，整天喝得酩酊大醉。丈夫突然失业，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到李丽兰肩头，但是她在纺织厂做普通工人，每个月累死累活就是几百元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孟家强失业后，因为不自信，渐渐有了疑心病——总是怀疑妻子和其他男人好。一开始，只是每天不停盘问妻子的行踪，对此，李丽兰总是忍让，因为她觉得自己离过一次婚，是个“有缺陷”的女人。可随着孟家强越来越离谱的怀疑，李丽兰有时候会吵几句。只要她一还口，孟家强就开始打她。

2001年4月一天，李丽兰在纺织厂加班，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孟家强一脸怒气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质问道：“为啥这么晚才回来？”李丽兰忙解释说在厂里加班，说着还补充道：“你要不信，可以问我同事。”孟家强却冷笑道：“我才不问！你难道不会和同事串通好？肯定约会去了！”在厂里累了一天，回到家却被丈夫怀疑，李丽兰生气地还击道：“没良心！你每天喝酒打牌，我挣钱养家，居然还被你怀疑。”孟家强“腾”地站起，狠狠甩了李丽兰一耳光，骂道：“你还瞧不起老子？你这个离过婚的二手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李丽兰泪珠滚滚而下。

家暴一旦开始，就会上瘾。此后，孟家强不仅疑心越来越重，而且只要和妻子有矛盾，就会动手。每天上班，孟家强不允许李丽兰提前走，下班后得准时到家，如单位需要加班，她必须打电话说明情况，否则回到家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一次，李丽兰的纺织厂临时通知要通宵加班。李丽兰给丈夫打电话请假后，便开始干活。纺织厂内，机器轰鸣声很大，孟家强打了两个查岗电话，李丽兰没听到。深夜12时，孟家强骑着摩托车来到李丽兰上班的工厂车间，恰好这时李丽兰去了卫生间，等她回到岗位上，看到孟家强正站在那里等她。

李丽兰脱口而出：“你怎么过来了？”孟家强冷冷说道：“刚才去哪了？还在慌着系腰带，去偷人了吧！”李丽兰气得说：“我去卫生间了！刚才发现腰带没系好，重新系了一下！”孟家强却坚持骂道：“你就是借着加班的理由在偷人！被我抓个正着！”说完，孟家强不等妻子解释，便当着李丽兰好几个同事的面，将呜呜哭泣的妻子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工友们当场上去把孟家强抓住，并替李丽兰报警。第二天，女儿们都围着妈妈哭道：“人家都说我爸爸犯法了，抓走了。妈妈，是吗？”看着年幼的女儿们，李丽兰安慰好她们，然后到派出所对警察说：“这是家庭误会，而且当时我也打了他的。”接着，她撤销了对孟家强的控诉，将丈夫带回了家。

转眼到了2003年，孟红11岁，孟芳9岁了。12月的一天，李丽兰的手机因接到一个男工友的短信，孟家强对她大打出手。快被丈夫打晕的李丽兰躺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我们离婚吧！”孟家强却不管伤痕累累的妻子，扭头出门到隔壁小酒馆喝酒去。

见孟家强离去，两个在角落里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急忙围到妈妈身边，将妈妈扶起。李丽兰抱着两个女儿痛哭：“妈不想跟你们爸过了，妈带着你们单独过！”两个女儿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擦眼泪，过了一会儿，大女儿孟红哭道：“妈，你真的要离婚吗？你们离婚了，我也不想上学了。”看着如花似玉的两个女儿哭成了泪人，李丽兰的心又软了。她抱着女儿哭着说：“妈不离婚。”是啊，自己如坚持离婚的话，孩子们该咋办？她们那么小，成绩又那么好……李丽兰咬牙忍了下来，隐忍了这份婚姻。

隐忍家暴24年，极度委屈后疯狂砍夫

李丽兰这一忍就是二十年。痛的时候，两个女儿总围着她身旁说：“妈，我们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后挣钱，让你到新的城市生活。”女儿们的诺言，让李丽兰认为，她的隐忍是有价值的。殊不知，她的这份沉默和隐忍，更加纵容了丈夫的家暴。

一次，孟家强又去李丽兰上班的纺织厂“查岗”，却发现妻子不在车间，而在一个更衣室内换衣服。见到丈夫，李丽兰吓得脸色苍白，赶紧解释道：“我提前下班去接女儿放学，所以过来换下工作服。”孟家强却根本不听，一把拽住李丽兰的头发往更衣室外面拽，然后拳打脚踢，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娘们，竟在试衣间跟野男人幽会，换衣服被我抓到了！”说着他又拿起身旁的木棍往李丽兰的腿上狠狠地抡。

有一两个路过的工友，急忙过来劝说，孟家强却举着棍子说：“谁管，我就打谁！”工友们吓得不敢吭声，急忙跑了。这次，李丽兰伤得不轻，住进了医院。女儿们趴在病床边心疼得直哭。孟红流着眼泪说：“妈，爸爸这次太过分了，我们回去后一定好好说说他，我们替爸爸跟您道歉，请您原谅他。”

回去后，在女儿们苦口婆心的劝说和眼泪下，孟家强收敛了几个月。可渐渐又恢复了原样。

2009年，孟红考入河南开封大学。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李丽兰喜极而泣，她隐忍丈夫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到孩子们长大有出息吗？一切都值了！

女儿考上大学后，李丽兰更是没日没夜地工作挣钱，供孩子们读书。李丽兰工资发下来后，立刻给大女儿寄去生活费。剩下的钱，她藏起来给二女儿交学费。她知道，这钱如果不藏好，丈夫就会偷走买酒。此时的李丽兰已经对丈夫彻底死心。每天下班回到家，李丽兰几乎不和孟家强讲话，生怕哪句说错了，又引来一顿暴打。2011年7月，孟芳考入了北京科技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李丽兰激动得泪水翻涌，她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但她错了。

2014年12月20日，孟家强趔趔趄趄地来厂里找李丽兰，见她在南车间工作，孟家强摁着李丽兰的头往机器上撞：“我不是让你在北车间工作吗，南车间男的多，你是不是又想勾引哪个男的？”李丽兰痛哭着说：“厂里规定白班在南车间，夜班在北车间。”见李丽兰“顶嘴”，孟家强上去就给了她两耳光，又用拳头打得她嘴角直出血，然后，狠狠说道：“立马换到北车间！不然我就用汽油一点一点把你烧死！我看你怕不怕！”孟家强猖狂而恐怖的威胁，让一旁的工友们都吓得不敢吭声。

下班回到家后，孟家强对李丽兰又是一阵辱骂。最后，为了不让她接触到其他男人，孟家强干脆提出让李丽兰辞职。李丽兰却说：“你没上班，再不让我上班，全家人喝西北风吗？”孟家强看到妻子居然反抗，当即开始揍她，并且放出话来：“你如果不辞职，我就割了你的两个耳朵，挖了你的两个眼睛，一点点烧死你。然后，我再去砍死你全家！”说完，孟家强从门后拿出一把平时砍肉的斧头说：“看到没？我斧头都准备好了！就用这把斧头砍死你全家！”

打骂完，孟家强也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可李丽兰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和孟家强结婚24年，也忍受了24年的打骂。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敢回忆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因为随便一个回忆的碎片，就会让她痛彻心扉。她只是为了孩子们，坚持往前走着，坚持咬牙忍着。

极度屈辱，加上丈夫那恐怖的威胁话语。李丽兰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

据李丽兰的警方笔录上显示：21日清晨六点，李丽兰看到孟家强还在熟睡。她穿好衣服，起来关掉家里的电闸（她怕丈夫开灯，想趁黑杀人），之后拿起门后的那把斧头走向孟家强床前。李丽兰的脚步声，让孟家强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开灯，却发现灯不亮，于是顺手递给李丽兰一个手电筒。他根本没看清李丽兰手里拿着斧头。一看到孟家强的那双眼睛，李丽兰就感到恐惧和憎恨，她鼓起全身勇气和力气，扬起斧头朝丈夫的脑袋上狠砍一斧。彻底清醒的孟家强想要还手，但李丽兰又向他头部连砍几下，边砍边骂道：“你打了我24年！跟着你这些年，我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而你总是打我……”很快，孟家强便倒在了血泊中。

鲜血浸满了整个床单，孟家强死了，李丽兰也清醒了。她把手洗干净后，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民警快速赶到，将她带走。

高知姐妹的悔痛，她们毁了妈妈的一生

得知母亲砍死了父亲，孟芳和孟红分别从北京和开封赶回老家新野。姐妹俩赶到家时，往日的家已变得面目全非。大伯、叔叔们在操办父亲孟家强的丧事，而妈妈则是身陷囹圄，羁押在南阳看守所。

平静下来后，孟红和孟芳满心悔痛：姐妹俩目睹这么多年母亲遭受家暴，如果早日劝妈妈离婚，一切不会走到今天这么糟糕。孟芳更是扑到姐姐怀里哭道：“我们读了这么多书，都是白读了！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妈妈被爸爸打，都不让妈妈离婚……”孟红点点头，哭得心都碎了。悔痛没有任何作用，姐妹俩擦干眼泪，决定救妈妈，让妈妈轻判。姐妹俩研读了各类相关的法律，最后决定仔细取证，并动员亲朋邻居联名签字为母亲求情，让妈妈尽量能够轻判。

孟红清楚，按照法律，她们首先要得到父亲家人的谅解。于是，两姐妹先来到大伯家，请求他原谅妈妈。大伯甚是同情两个侄女，尽管死去的是亲弟弟，但弟弟的恶行他也非常清楚。几乎没有犹豫太多，饱含正义的大伯给她们写了一份谅解书。

紧接着，两姐妹又来到二伯、三叔家，他们痛恨李丽兰不该如此狠心，竟然这么凶残砍死了孟家强！他们不愿意出具谅解书，觉得李丽兰犯下的罪行，应该接受法律的严惩。面对二伯、三叔的态度，姐妹俩只有流着泪，把这二十几年看到的场景告知并不停苦求他们原谅母亲。女孩的哭诉，让二伯和三叔也震惊，他们没想到李丽兰这24年竟然过得这么悲惨。当下，二伯和三叔，也在谅解书上签字。

姐妹俩以情动人，将母亲委屈的24年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孟家强的父母和姐姐也在谅解书上签字。

得到父亲那边所有亲人的谅解后，两姐妹又开始寻找父亲打母亲24年的证据。她们来到母亲李丽兰曾经工作的纺织厂，一个接一个询问：“你愿意出来为我妈妈作证吗？证明爸爸经常来工厂打妈妈。”纺织工人刘宇、曾娟最先站出来作证。刘宇掏出手机，打开了保存已久的几张照片，说这是有一次孟家强来厂里打骂李丽兰时，自己偷偷拍的照片。曾娟更是义愤填膺地表示：“我亲眼见过孟家强把李姐摁在地上打，我要出来给她作证！”接着，工人朱静兰也证明，孟家强来车间找到李丽兰，骂她偷偷跟其他男人约会，并打她耳光……在孟芳和孟红的努力下，母亲所在的纺织厂在短短三天内，便有32名工人联名表示：可以证明李丽兰长期遭受丈夫家庭暴力。

接着，孟红和孟芳又在家里的电脑里，找出了母亲的QQ聊天记录，将所有关于她倾诉给好友的家暴记录，一字一句整理成文档，作为证据。

同时，李丽兰的悲惨命运更引起了朋友们，以及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社区居委会更倡议大家联名去法院为李丽兰求情，希望法院对她能够轻判。

2015年7月，两姐妹带着由113人组成的团队，来到了河南省新野县人民法院，为李丽兰求情作证。法院受理了孟家强亲属的谅解书、李丽兰遭孟家强24年家暴的人证物证，以及113人联名求情信。

2015年3月31日，新野县人民检察院以被告人李丽兰犯故意杀人罪，向新野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经过认真审理后，新野县人民法院认为李丽兰与孟家强结婚二十多年，由于孟家强无端猜疑，经常殴打以及言语恐吓李丽兰，致其因不堪忍受长期家庭暴力，在激愤、恐惧的状态下杀害孟家强。此外，案发后，孟家强的直系亲属对李丽兰的行为表示谅解，李丽兰在庭审中能对自己的行为真诚悔过，且她有子女需要抚养，以上情节，在量刑时均予以考虑，对被告人李丽兰予以从宽处罚。为了打击犯罪，保护他人的生命权利不受侵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六十七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李丽兰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刑期从判决之日计算，判决执行以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即自2014年12月21日至2019年12月20日止。

案件终于尘埃落定，母亲也得到了宽恕和轻判，孟红和孟芳终于在含泪的痛悔之后，心安了。

（因涉及妇女隐私，文中全部为化名）

编辑/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