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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夫李陵

2016-02-18杨献平

山花 2016年3期
关键词:李陵苏武汉武帝

杨献平

1992年1月5日,当我得知部队驻地在酒泉某个地方之后,第一个不自觉想起的古人竟然是李陵。当时,正是清晨,在月台上列队时,我看到祁连山黝黑色的根部漾着一大片淡黄日光,冷风从西边沿着铁轨汹涌而来。带兵干部说,这是酒泉。我惊异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就弹出了李陵这个名字,还有一幅头戴铁盔、神情肃穆的画像。心里还想,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还能看到李陵碑。

几年后,再次想起当年那一刹那所想,竟然源于少小时候听刘兰芳演播的评书《杨家将》。因为评书说,杨令公是撞死在李陵碑的。对于杨家将这个吃水很深的多半以演绎为主的民间故事,我曾经给予了无限同情,也有过无限的悲伤。因为,我爷爷那一代人就坚持说,我们这一脉杨姓,也是杨令公之后。一个少年,有如此先祖,当然觉得无上荣光。

英雄梦和英雄崇拜,对男人来说,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天性。成为一个军人之后,我愈发觉得,在任何时代,英雄都诞生于军旅。铁血兵戈与硝烟疆场是英雄拔节与崛起的最佳土壤。起初,我以为李陵碑应当在河西走廊与新疆交界的地方,一直想去拜谒。查资料才知道,李陵碑却在山西怀仁县境内,与苏武庙一起。这使我有一些莫名的失望。在我想象中,李陵及其坟墓应当建在浩荡沙漠边缘的某个戈壁或者绿洲的边缘。天风长驱,千古横贯,漠北荒芜,瀚海泽卤,以此为李陵碑的背景,才符合李陵生前遭际与后世论谈,悲绝命运和千年苍凉。

公元前84年,一生最大功绩为主导长达半个世纪的汉匈之战,将匈奴游牧地拓为汉之疆土、王朝以内,但却也因此耗尽帝国元气,沉疴泛起,逐渐羸弱的汉武帝刘彻病死于长安未央宫。其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继位,霍光、桑弘羊、上官桀辅政。霍光是霍去病同母异父的弟弟。上官桀和李广同为陇西人,其孙女为汉哀帝皇后。二人与李陵交好。为顾命大臣后,想起在漠北多年的李陵,便派李陵的老乡兼老友任立政等人出使匈奴。此时的匈奴,在西汉帝国的连番打击下,元气尽失,投降者达十多万人。再加上内部纷争,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谋划和组织对西汉的反击战了。且醍侯单于改变先前的对抗策略,主动向西汉示好。中断多年的两国交往重启。此时,李陵在匈奴已经十多年了。任立政等人到匈奴之后,且醍侯单于亲自设宴款待,李陵受邀参加。席间,说话当然不便,任立政便以长时间目视李陵,吸引他的注意力,进而以眼神示意。李陵可能看到了,也可能看到而不方便回视,没有回应任立政的眼神。任立政受人之托,又与李陵同乡并早年关系不错,又以抚摸刀环的,抚摸自己双脚的方式,暗示李陵现在可“还归”故国。

这时候的李陵,已经是匈奴的右校王,而且娶了且醍侯单于的女儿为妻子,驻牧地在坚昆,即今天西伯利亚平原上游的叶塞尼河流域。将女儿嫁给一个降将,又让他带兵独当一面,由此可以看出,且醍侯单于对李陵是赞赏的。这是游牧民族“以力为雄”天性的一个例证。在他们看来,暴力英雄才是真的英雄,一个男人,独带五千军马,深入匈奴腹地并独挡敌人八万大军,苦战八昼夜,且杀伤对方成倍的军卒,这是何等的勇决之人与铁血猛士?

任立政等人在匈奴数日,作为老友,李陵和同样在西汉长大、于匈奴深受单于器重的丁零王卫律一同宴请了任立政一行。席间,任立政趁着其他人专心观看匈奴猛士饮酒摔跤的空当,对李陵说,先皇已经死了,大赦天下,新皇帝年少,霍光、上官桀、桑弘羊等人辅政,你现在回去,不仅可以得到赦免,而且还有富贵在。但李陵还是置之不理。李陵听后久久不语,喝了一碗酒后,仰头看着庭帐顶说:“吾已胡服矣!”任立政叹息,又对李陵说了一些还归故国的种种可行性和好处。

但有铁心为匈奴贡献心力的丁零王卫律在场,很多话不便说。等卫律起身出外上厕所的时候,任立政等人又劝李陵,并传达了霍光、上官桀等人之所以派他出使匈奴的真正目的。李陵沉思良久,脸露悲色,凄凉说:“丈夫岂能再辱?”这意思是说,大丈夫怎么能再次受人侮辱?也直接向任立政等人表明了态度,即这一生,他再也不回汉室了。

这一种决绝,令千载之下书写他的人,也不由崩然泪下。

公元前99年,李陵以教射骑都尉的身份,在张掖、酒泉、敦煌等地,教射军,并兼屯田事。骑马射箭是李家的绝技,唐代诗人卢纶《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便是夸赞飞将军李广高超箭术的。可见,李广这个人,因了司马迁之笔,尽管他一生不得志,但死后的尊荣是无限的。

李广有三个儿子,李当户、李椒和李敢。长子和次子先后在对匈奴战争中阵亡。李广在军中愤恨自杀后,李敢冲撞了卫青。尽管他不久以军功被封关内侯,但不过一年,便在甘泉宫陪汉武帝狩猎时,被卫青的小舅子、骠骑将军霍去病借故射杀。至此,名将李广一家男丁寥落。李陵作为李当户的遗腹子,十多岁时,祖父和叔叔先后死去。他长大后,以名将之后入宫成为侍中建章制,也就是皇帝卫队的一个首领。

汉匈战争进行了二十多年后,匈奴虽然连遭痛击,大部退到了漠北地区,但战斗力尚在。且不断派出军队,对汉之边疆城镇进行袭扰和抢掠。汉武帝一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彻底击败匈奴,为其先祖刘邦“白登之围”洗刷耻辱。在筹划漠北之战中,李陵自告奋勇,独带八百骑兵,深入匈奴腹地打探军情,沿途标记并绘图,同时不断派人将情况报告给汉武帝。

不久,汉武帝晋升李陵为骑都尉,也就相当于一个郎中的官职。与此同时,李陵的孝顺、正直也受到了同僚的赞誉,更可贵的是,他之所以统御士兵有方,显然也继承了他祖父李广的作风,即爱兵如子,与部属共进退共患难。

关于这一点,历史上如此的将军不少,但这样的将军往往没有好下场,如赵国时期的将军李牧,唐时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宋之岳飞和明末的袁崇焕。反而是那些对部属不爱护的将军和带兵统帅,能获得更大利益并得以安然谢世。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非正常现象”,将军爱士兵,当是激励斗志和鼓舞军心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将士合力同心,取得战争胜利的根本保证。但历史上的事总是如此奇怪,倒是那些以钱财物质作为激励军士杀敌的将领,不仅在战场上屡获胜绩,且在个人仕途和命运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河西走廊西段,雪山横贯,向北大漠,向西瀚海,处在汉匈战争的前沿,也是张骞的凿空的丝绸之路的蜂腰部位。对于李陵这样一个有着炫目英雄背景与铁血血统的年轻将军来说,教射、屯田绝对不是他理想的人生状态。他梦想的是横刀疆场,血染战袍,用自己的谋略,建立不二武功。

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决定远征大宛。此前,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时,曾带回几匹传说中的汗血马。汉武帝爱之,并作《西极天马歌》表达。进而,汉武帝向大宛传话索要更多。大宛即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的一个国家,以出产汗血马而闻名。大宛国王毋寡听从将军煎糜等人建议,不向西汉进贡汗血马,以免西汉以汗血马而灭汗血马之国。

汉武帝恼怒,决定派自己的宠妃李夫人的弟弟李广利带兵远征大宛。这是一个充满了皇帝个人私欲的一场战争。李广利是河北定兴人,以其姐姐的受宠而拜将军。其军事才能可能还不及路博德、公孙敖等人。皇帝以宠信之人为将军,目的无非有两个,犒赏自己喜欢的女人,再以实际战功为更好地犒赏自己女人的家族找到更合适的理由。

李广利带兵出长安,过玉门关、罗布泊的同时,西汉也与曾是匈奴合作伙伴的乌孙成为了战略伙伴,细君公主出嫁乌孙,进一步密切双方关系。可是,李广利大军到楼兰,人马乏困,所带物资基本耗尽。他派人通知楼兰王开城迎接,并提供物资补给,楼兰王却不予理睬,紧闭城门;高昌和车师前国等也是如此。还没走到帕米尔,三万军队已经损失了两万多。只好返回,到玉门关外,接到汉武帝命令,有胆敢入玉门关者,立斩!李广利只能在玉门关外休整。

次年,卫青、路博德等人在漠北对匈奴的战争又得到了胜利,西域城廓诸国为图保全自己,纷纷抛弃了旧主匈奴,投靠西汉。李广利大军再度出征,沿途各国和部落均夹道欢迎并给予物资补充。使得李广利大军深入中亚,一举击败了大宛,运载了上千匹汗血马东归。

汉武帝欣喜,加封李广利官爵。进而,以李广利为主要将帅,对匈奴进行反击。汉武帝起初让李陵为李广利押运物资。李陵可能真的不屑于为人做粮草官,上书说,他有五千荆楚弟子,皆为奇材剑客。所谓的荆楚,彼时为江苏丹阳一带。事实上,李陵所招募的这些丹阳人,个个都是骑射高手。另外,他想的是,与其为人作副官押运粮草,不如自己带兵杀入战场,以军功获得更多的名望与现实功利。

汉武帝批准了李陵的要求,随即又让路博德作为策应。但路博德却上书说,正是九月份,匈奴草黄马正肥,不是作战的好时机,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匈奴青黄不接时再行出兵胜算更大。汉武帝见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怀疑是李陵串通路博德,故意拖延战事,下诏责令李陵就此事做出报告。

李陵莫名受气,心中自然不悦。也可能是为了证实他没有与路博德串通,便上书要求独带五千人马,深入漠北地区,以牵制匈奴主力,减轻李广利大军的压力。这一决定对于李陵来说,确实有些仓促。毕竟,战场情势不可预料,随时都可能有更多更为复杂的情况发生。但李陵既然决意如此,必然是孤注一掷,义无反顾的。

无独有偶,我当年从军的驻地,就是李陵出击匈奴经过的地方。发源于祁连山东段莺落峡的弱水河是中国第三大内陆河,也是国内唯一一条向西流的“倒淌河”。从今青海祁连县而甘肃民乐、肃南、张掖而酒泉的清水镇附近,转而向北,进入巴丹吉林沙漠后,称之为弱水河,终点是今内蒙的额济纳旗。额济纳旗是阿拉善高原的南大门,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心,今之策克口岸和马鬃山一带就是与外蒙的边界。当年李陵大致是沿着弱水河进入额济纳(居延)后,转而进入阿尔泰山一带,寻击匈奴主力的。

巴丹吉林沙漠面积四万公里,中国位列第三大。但在西汉时期,居延地区先是乌孙驻牧地,再被大月氏驱赶,匈奴又击败了大月氏迫使他们西迁。汉军于公元前121年将其与河西四郡同时收服。路博德曾在此修筑了十里一座的烽火台、边墙和各种军事设施。2000多年过去了,这些军事防御设施还在,只是有些残毁。其中多座遗址我曾经多次去探访过。漠风浩荡,时间摧枯拉朽,不容不留,唯有建筑它们的,以及在这里建立功勋、留下动人痕迹的人,才得以长生和口碑流传。

从居延出塞,戈壁迎面,朔风劲吹。尽管是九月天气,塞北已经开始荒寒,尤其是夜晚的冷与白天正午的灼热,常使人有一日二季的感觉。李陵和他的副将韩延年并五千将士,可能知道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孤绝之境,难以生还之地。数天后,他们在阿尔泰山中段与匈奴单于所属部队遭遇。

作为一个长期游牧于大漠塞北、草原雪山之地的剽悍民族,严酷的生存环境使得这些人有着苍狼的品性与耐力,还有“猎人头”为军功和奖赏的传统。法国历史学家F·B·于格和 E·于格《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中说:“他们每一个战士的坟堆上,围着的石头数量与其生前斩杀的敌人数目成正比。”匈奴以军卒猎杀的人头多少进行奖赏。在战场上,谁带回了死难者的尸体,可以将死者的妻儿、奴隶和财产据为己有。西汉时期的农耕帝国军队虽然没有这类规定,猎人头以为军功也是长期不衰的,至清末也如是。这是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残忍和不可思议的一个污点。作为《孙子兵法》的产出国,战争最高法则“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并没有被更多的军事家和谋略家所践行。

阿尔泰山连接新疆北部和蒙古国北部,还延伸到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境内。李陵所率军队到达阿尔泰山中段,大致在今准噶尔盆地或者另一面,不分昼夜行军寻敌的李陵终于在一天早上与匈奴部队遭遇。战斗拉开之后,李陵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是匈奴单于所率的主力部队。此时的匈奴单于就是恩遇李陵的且醍侯。

敌我双方遭遇,旋即展开激烈战斗。李陵所部虽然是汉地人,但骑射功夫并不比擅长此技的匈奴差多少。但在冷兵器年代,人数多少也是战斗胜负的主要因素。虽然李陵及其将士也非常勇敢善战,可总有死伤。史书上说,李陵部队对敌军的战斗力也是令人惊叹和佩服。

数天的战斗当中,匈奴军队在这场战斗中死伤的人数比李陵高一倍以上。

而李陵面对的现实问题是,尽管自己的军卒作战勇猛,但人员和战斗工具却在逐渐减少,对方的补充力量则源源不断。

一场突击战变成了消耗战。李陵所部射完了携带的五十万支铁箭,再加上负伤的兵士增多,战斗工具的短缺,李陵只能边战边退。这时候,他肯定渴望得到路博德的接应,可是,路博德此时尽管失去了侯爵,但他不屑于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将军作策应,一直按兵不动。李陵也可能会想到,以军功取得侯爵,并且与自己祖父李广同为将领的路博德肯定不会出兵接应。

对敌作战时候,同一阵营的友军不予配合的原因,甚至明知道对方陷入绝境,却稳坐钓鱼台,这种作为,实际上是人性的偏狭、自私等恶的东西在起作用。路博德、卫青、霍去病、公孙敖、田广明、赵破奴、韩安国等等将领之所以没有李广在后世的口碑与影响,不惟是司马迁在书写时偏向(假如有的话),可能也是他们当时确实做得不够好,不足以太史公像对李广那样,用笔给予他们相应的赞誉和富有同情和敬意的书写。

与此同时,匈奴主力也放弃了对南线李广利大军的战斗,转而集中精力,全力围剿比自己少之又少的李陵所部。这其中原因,当然有匈奴怕西汉人说他们几万军队连一个五千人的军队都消灭不了,从而越发觉得匈奴不堪一击。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问题。按照司马迁记述,匈奴人“无文书,不知礼义,苟利所在。胜则进,败则退,不羞遁走”,面子的事情是西汉所强调的。由此可以断定,建议且醍侯单于全力剿灭李陵所部的,当是一个投降匈奴的汉人。

最大的可能,一是与李陵在匈奴同朝为官的丁零王卫律。卫律在西汉国内长大,先前受协律都尉、李广利之兄李延年引荐出使匈奴。可他还没返回,李延年便被夷灭九族。卫律害怕回来也被牵连,转投匈奴。因其对西汉情况烂熟于心,又情愿为匈奴出谋划策,且醍侯单于对他异常器重;二可能是早先投降匈奴的塞外都尉李绪做以上建言。李绪这个人生卒年月均不详。因为被汉武帝命令派去接应李陵的公孙敖半途遭到匈奴左焉耆王所属截击,无功而返,怕汉武帝治罪,撒谎说李陵在匈奴指挥军队对付他,因而没有成功,致使汉武斩杀李陵全族,并因此将为李陵说情的司马迁处以宫刑。

若按照常规,匈奴定然会全力对付李广利、路博德大军,但这一次,似乎是天命。李陵第一次带兵出战,就遭到了多方原因的辖制与逼迫。三四天后,李陵扯到了距离居延不远的地方。当夜,李陵对将士说,他要单枪匹马行刺匈奴单于。他的目的是,杀了匈奴单于之后,匈奴必定大乱,他的这些兄弟们就会趁机突围。但这只是李陵个人的一个凭空设想,匈奴八万大军,单于庭帐又习惯扎在高处,四周都是各个王侯的兵马,一个人,再怎么勇猛,也难以接近单于庭帐。

当然,他的计划果真失败了。这时候的李陵,也不免绝望。在随后的作战中,尽管兵士们勇猛如初,但败象已经昭然。再一天作战后,李陵把剩余人马集中在一个山头上。与韩延年决定分别带兵突围。

困兽犹斗,当两人分别突围时候,韩延年战死,得到消息,李陵悲愤莫名,却又不忍心属下剩余军士与自己同样葬身大漠。与几个决死之士抵挡匈奴军队,其他人寻机突出重围。这一次,李陵战斗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面对重重包围的匈奴军队,他也没有了作战力气。

这是他艰难抉择的时刻,从李陵家风来看,他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从他勇武杀戮匈奴军士的战斗表现看,他绝不会想到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以求匈奴不杀。李陵之所以选择投降,我想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如他自己所说,没有脸面再回去见汉武帝。出战之时,李陵主动要求,并且放弃了为李广利作粮草官,这一风险相对较小的差事,而是自告奋勇,深入漠北千余里,配合李广利大军与匈奴作战。起初,他信誓旦旦,现在却全军覆没。将军是有尊严的,一如当年愤于卫青问责而自杀的李广;二是李陵确实想效仿赵破奴,被匈奴捕获,扣押多年,最终寻机逃回,还受到了汉武帝重用。三是李陵肯定想到了他的家族。男丁没了,他再一死,陇西成纪李氏家族就算断了根。

李陵选择了投降。

消息传到汉武帝耳朵里,这个刚愎的皇帝震怒不已。起初,因推荐李陵而升为郎中令的陈步乐怕汉武帝问责自杀了。满朝文武之中,竟然只有司马迁为李陵说情。文官倒还罢了,几乎所有的武官,都曾经和李广祖三代在沙场上作战。人说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种情怀对于这些将军可能不存在的,或许他们早已看惯了生死,心里根本没有了他人。

司马迁是一个博学书生,一个地位和名望都不显赫的书记官,也就相当于现在一个元首的秘书之一。可以想见,在黑压压的朝堂上,震怒的汉武帝痛斥李陵的背叛(肯定也有人附和、谴责),大家低头不语,或者伙同汉武帝咒骂李陵的可耻。在这样一个充满诡异和卑劣色彩的氛围中,一个书生站出来说:“李陵这个人平常很孝顺,和周围的同僚也处的很好,为国家的事常常表示,哪怕葬身沙场,也要为皇帝分忧。他平常的言行,很有国士之风。现在,他出征失利,没有舍生取义,这是非常令人沉痛的。然而,李陵带不足五千的士兵,深入匈奴腹地,一军独挡数万匈奴,并且勇猛非常,使得敌军死伤的军士都来不及补充。致使匈奴单于举全国之军,围攻他区区五千人。即便如此,李陵还是带领士兵战斗不懈,武器都打没了,赤手空拳还在战斗。这样的英勇作为,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虽然打了败仗,但也可以向天下人交代了。李陵不肯马上去死,准有他的主意。他一定还想将功赎罪,来报答皇上的。”

这一番陈词,即使现在看,也合情合理。可是,因为匈奴全力对付李陵,李广利大军战果寥寥。司马迁的这番话,被汉武帝认为是有讥讽李广利的成分在内。汉武帝再怒,将司马迁下狱。那时候,拿钱可以赎罪,甚至犯罪免死。但司马迁的家境并不优裕,拿不出钱来,只好接受宫刑。

公元前99年,应是一个伟大而不朽的年代。汉武帝又以特别的方法,成就了两个千古男人。前一个,是他在无意中成就了凿空西域、开拓丝绸之路的张骞。这一次,他不仅使得李陵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伤心将军,而且李陵在匈奴的时间虽短,但他对于后来的坚昆人(夏戛斯)影响巨大。李世民时期,黑发黑瞳的夏戛斯人(吉尔吉斯人和柯尔克孜族)曾向李世民要求认祖归宗,声称他们是李陵与匈奴公主的后代。当然,李陵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丰富意义的文学典型。他的家世背景、个人遭际、在匈奴的生活与难以考察的后裔,都为文学创作提供多种想象空间与塑造别异的诸多可能。

至于司马迁,似乎更不用说,这个失去男根的男人,是中国文学史和史学史上,甚至文化精神上一座高峰,套用他说屈原的一句话,即:“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李长之先生在评价司马迁及其《史记》时说:“单即文章论,他也是可以不朽了!试想在中国的诗人(广义的诗人,但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中,有谁能像司马迁那样有着广博的学识,深刻的眼光,丰富的体验,雄伟的气魄呢?试问又有谁像司马迁那样具有大量的同情,却又有那样有力的讽刺,以压抑的情感的洪流,而使用着最具造型的史诗性的笔锋,出之以唱叹的抒情诗的旋律的呢?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再没有第二人!司马迁使中国散文永远不朽了,司马迁以没有史诗为遗憾的中国古代文坛已然令人觉得灿烂而可以自傲了!司马迁使到了他的笔下的人类的活动永远常新,使到了他的笔下的人类的情感,特别是寂寞和不平,永远带有生命,司马迁使可以和亚历山大相比的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也显得平凡而暗淡无光了。”(《司马迁之人格和风格》)。

男人如司马迁者,万世之幸也。如李陵者,千古不遇。

盖汉武帝一朝,人才辈出,而真正的人才,却是那些受其冷落和排斥的。如李广、司马迁、李陵,张骞也曾作战失利失掉博望侯。这四个人,在当时不能和汉武帝刘彻平起平坐,但千年之后,他们的光芒甚至超越了汉武帝。这也充分说明,一个人的功业并不在于当世,尽管中国人从来就是现实功利主义者,要求现世现报及“活着”时的红极一时与荣华富贵。这种没有理想与希望的民族精神状态,看起来实用,但更虚妄。

公元前91年,匈奴再度出击,袭击了今河北怀来、内蒙托克托、甘肃酒泉等地,杀当地官吏。汉武帝再派李广利统军七万,御史大夫商丘成出西河,重合侯莽通出酒泉,与匈奴作战。

此时的匈奴单于是狐鹿姑,汉军倾巢而动,狐鹿姑单于下令转移王庭,由赵信城(今外蒙杭爱山南麓)迁往郅居水(今外蒙库苏古尔湖以南)。与左焉耆王分两路,采取坚壁清野的方式,对付李广利大军。李广利大军劳而无获,只得班师回朝。匈奴抓住时机,用三万精锐部队追击汉军,在阿尔泰山与商丘成所部大战九昼夜。汉军作战英勇,匈奴军损失过半。

有人说,在这一次战斗中,李陵也参与了追击汉军的行动。但从李陵的个性来看,这个说法有待商榷。不久,汉匈之间又开始和好。李陵从汉朝使者口中得知了汉武帝杀他全家的真实原因,即前面提到的塞外都尉李绪。随后,李陵派人袭杀了李绪。这时候,李陵的内心肯定也是极为复杂的。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当你遭受大难,才得知害你的人是自己人,而且同在一个阵营。本来,对于李陵和李绪而言,同在匈奴的西汉人,本应当更加亲密,相互依傍,在瀚海大漠相互取暖。可他没有想到,促使自己全族被杀的人,竟然是李绪。

闻听李陵私自袭杀了李绪,单于没有震怒,单于的老婆——大阏氏则要求治罪。狐鹿姑单只好把李陵送到外地去。直到大阏氏死,才回到单于庭。

这一期间,李陵在贝加尔湖见到了苏武。苏武是将军苏建的儿子。公元前100年奉命出使匈奴,其副手张胜与匈奴一位缑王与虞常(降匈奴的汉人)密谋劫持且醍侯单于的母亲返回西汉,并谋算杀掉丁零王卫律。不料,事情败露,几个人被杀,张胜投降,苏武绝不失节,被流放至贝加尔湖牧羊。

对于苏武,李陵的心情也极其复杂,尤其做了匈奴单于女婿之后,对于早一年流落匈奴的苏武,尤其是他的节操,李陵可能心有所愧。但单于命令不可违,李陵硬着头皮,去贝加尔湖劝降苏武。

关于二人见面的场景,完全可以做如下情境复原。

大雪落满帐篷,李陵和苏武坐下,你一樽我一樽喝酒,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旧年往事。苏武道:“将军之所以委身,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皇帝听从司马迁劝谏,数日以观,将军定会复归于我大汉。”

李陵长叹一声,道:“苏中郎居匈奴而持节不辱,忠心大汉。我李陵诈降,却使得亲人无端蒙难。今汉地,已无李陵血脉,何以复归?于此之时,唯羡大人。数年之后归汉,仍自儿孙满堂,血脉留存,且位至公侯,英名万世。”

苏武闻听李陵此言,蓦然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觉得不是滋味。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将军之言确也,然苏武不事于贼,盖因汉节不可失,犹如弓箭不可离,刀锋不向背,皆乃个人秉性志向。”李陵道:“大人有家,归汉之心决也,而李陵无家,胡地惶栖,埋骨何处,万世凄凉。”

苏武道:“将军与我,同乃将军之后,辱及祖宗,便为不耻,而将军家国尽丧,苦状之甚,尤过于某。”李陵听了,猛然大哭起来,站在低矮帐篷中,像个委屈的孩子。苏武近前,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将军莫要悲戚,数百年之后,后人自有评说。”

李陵哭得更加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全身颤抖。

李陵猛然抢出帐篷,站在大雪中仰天喊道:“苍天无心,汉皇无眼,盖古之悲,莫过李陵!”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粗砺而又悲怆,像是苍狼夜嚎。

天色渐暗,风雪愈加湍急。

李陵站在雪地,涕泪横流,吟咏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交相逾。风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去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李陵神情悲戚,嗓音沙哑,看着苏武道:“中郎大人,李陵有一事相求。”苏武抱拳说:“将军尽请吩咐。”李陵站直身子,看着远处浓郁夜色道:“李陵沦落,无颜宗亲,将军归汉之后,可否代陵于陇西祭扫李氏宗亲?”

苏武听了,想也没想,便道:“将军放心,苏武此生有归,必前往吊唁将军宗亲,禀明因果,以慰祖宗也。”李陵向苏武深深躬身道:“陵拜将军之仁义恩孝。”

苏武扶起李陵,趁着酒意,想起故国家园,兀自吟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思情日已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慰我平生亲。”

吟诵酬答之间,苏武李陵,都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抱作一团,俨然生死离别。

李陵随行奴仆看到了,也忍不住为之感动,扭头抹泪。

在傍晚风雪中,李陵拜别苏武,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觉得,与苏武之叙,有一种许久没有了的畅快之意;拜别的时候,也像是拜别整个汉室。

走出好远的路程,苏武仍手持节杖,站在原地,心中悲苦莫名,也深为李陵之命运而不住叹息,时而抬起头来,眺望一下逐渐与大雪融为一体的李陵。李陵也是,走出了好远路程,还时时回头张望,脸上的凄苦与内心的煎熬,使得李陵像是一个于风雪中枯干的老翁,毫无血色。

公元前81年,汉匈再度修好。

汉昭帝念及苏武,派人出使匈奴,并特意交代打听苏武下落,尽量把他带回。汉使者常惠问及,匈奴先说苏武已死。翌年,汉昭帝再派常惠出使匈奴,并见到了已经老迈的苏武。汉昭帝再派使者出使匈奴,常惠交待他们说,面见单于时,就说,我们皇上在上林苑射猎时候,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绑有帛书,帛书上写,苏武还没死,在你们北海牧羊。汉使照办。单于只好承认苏武还活着,并允许他回国。

苏武回国,是至为高兴的时刻,可对于李陵来说,却是最悲伤与绝望的时刻。但他不得不向苏武表示祝贺,特意置酒为苏武送行。席间,李陵泪眼朦胧,哽咽不已。对苏武又说:“将军马上就要回到故国,在匈奴,你被人尊重;回到汉室,必定封侯,光耀祖宗。你的德行和功业,即使古代的那些贤哲,画像上的功臣,也都不如你。可是我李陵,虽然无能和胆怯,可假如先皇能够宽恕我,不杀我老母,我必定实现长期积蓄的志愿,就像曹沫在柯邑订盟那样。可是先皇不容我这样做,逮捕并杀戮我全家,堪称当世大辱。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再顾念什么呢?如今,我已成异国之人,你我这一别,就是永世的隔绝了!”

说罢,李陵弹身而起,冲到屋外。

大雪纷扬,铺天盖地,朔风如雷,天地低昂。

李陵边舞剑边悲声唱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催,士众灭兮名已溃。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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