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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诗人与清诗东渐
——从明治文献出发的考察

2016-02-18李杰玲

关键词:黄遵宪交流

李杰玲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广州 510303;2.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文学研究·

广东诗人与清诗东渐
——从明治文献出发的考察

李杰玲1,2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510303;2.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摘要:广东籍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和参赞黄遵宪出使日本期间,与明治汉诗诗人,如龟谷省轩、宫岛诚一郎和胜海舟等,有着密切的诗文切磋交流,对此,大量的明治文献都有相关记载。明治诗坛崇尚和学习清诗,然而,经过两百多年的闭关锁国之后,日本对清诗的认识和接触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以黄遵宪、何如璋等为代表的清代政治家、诗人的赴日之行,以及两国诗坛的交流,就成了清诗东渐和明治新风西来的重要环节。

关键词:清诗;黄遵宪;何如璋;明治汉诗;交流

明治31年(1898),东京富山房刊行重野成斋的《成斋文集(2)》,卷二中有一篇《养浩堂诗集序(代)》。《养浩堂诗集》是宫岛诚一郎的汉诗集,经过黄遵宪的多次点评和删改。《养浩堂诗集序(代)》是宫岛诚一郎请重野成斋所作的序,序中透露出当时清朝驻日公使一行,如何如璋、黄遵宪、沈文荧、王韬等,与日本诗人在生活上、诗歌创作上的密切交往,日本诗人经常请何、黄等为他们修改、点评诗作,序文如下:

米泽宫岛栗香工诗,梓平生所作如千卷,命曰《养浩堂集》,谒予序。予识栗香,在戊辰年,时奥羽用兵。栗香奉朝旨,周旋甚至。藩政厘革之际,以与有力,然未知其能韵事。今阅斯集,往往载当日诸作,乃知拮据奔走中,尤不废吟哦,非笃好不至此。虽然栗香素非业诗者,乃性情所溢,适获篇什而已。而其所以能动人者,顾必有其故焉。闻栗香善事父母,色养备至,家庭之间,雍雍怡怡,尝为其父开寿筵。至清国使臣,皆有赠言,啧啧称其孝养。盖米泽先生主鹰山君,以孝道治国,贤德著闻,流风余韵,至今蔼然在人。然则栗香之诗发自至性,而本于贤君熏陶之余,非徒巧者也。温柔敦厚诗之教,不其然乎。其诗妙处,清使诸人批评具在,予特推其所以然之故,以为之序。

这篇序文所涉及的诗歌理念,如温柔敦厚、知人论世等,都可以追溯到我国传统的诗学。不仅如此,通过这篇序文,我们还可以看到广东诗人在清诗东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清朝政府与日本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派遣何如璋作为首任驻日公使,同行的还有黄遵宪。他们都是当时一流的文人,都曾中科举,有功名在身,在传统文学、文化的修养方面造诣很深,且对当时兴起的西方文化也颇为关注,对洋务有一定的见识,是最为合适的外交官。[1]本文特以何如璋及其参赞黄遵宪这两位广东籍外交家、诗人、文人为例,从日本现存明治时期的相关文献出发,对当时汉诗诗坛崇尚和学习清诗的现象,以及何、黄二人与日本友人的诗文切磋交流之间的关系,试作一论述。

一、明治汉诗诗坛与清诗之风

明治时期的汉诗诗坛,在盛唐之风吹过之后,开始崇尚和学习清诗,正如张伯伟教授在研究清代诗话在日本的流传情况时所指出的那样:“江户后期诗坛上有一个重要的动向,即关注清诗犹胜于唐宋诗。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的汉诗中,绝句一体尤其发达……这与他们对清诗的学习或许有关。”同页注释三补充说:“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卷一自注称彼邦‘七绝最所擅长’,可参。”[2]这里提到的黄遵宪论及明治汉诗走向的诗和注全文如下:

汉诗盛衰

岂独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横驰。

不知近日鸡林贾,谁费黄金更购诗?

(日本汉诗)诗初学唐人,于明学李、王,于宋学苏、陆,后学晚唐,变为四灵,逮乎我朝,王、袁、赵、张(船山)四家最著名,大抵皆随我风气以转移也。白香山、袁随园尤剧思慕,学之者十八九(唐时有小野篁幕香山,欲游唐。小说家称人见海上楼阁,道以待白香山来,殆即日本也)。《小仓山房随笔》亦言鸡林贾人,争市其稿,盖贩之日本,知不诬耳。七绝最所擅场。[3]

可见明治时期日本汉诗诗坛推崇清诗,而其中又最崇袁枚,喜作绝句。正是在这样的明治汉诗风气之下,黄遵宪才会自谦地说他自己“素不能为绝句,此卷意在逮事……不转笑为东施效颦者几希。”事实上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在当时备受汉诗界推崇,其中原因,与明治诗坛对清人的诗话和诗歌的推崇有关。日本汉诗人除了推崇袁枚的诗之外,还很重视赵翼及其诗说。赵翼是极有史才之人,“其诗话之作,也往往沟通文学与史学”[2]248,所以,以诗纪事、以诗存俗的《日本杂事诗》,在明治诗坛是具有一定影响和地位的。黄遵宪最为推崇的汉诗人之一龟谷省轩就有一首《咏史》诗:

金阁才成又银阁,红桃艳李醉芳筵。

料知经济无他术,海外唯求永乐钱。

诗记录了足利义满的骄奢生活,含批判之意。足利义满的时代,国家动乱、战火不断、百姓生活困苦,但足利义满却大兴土木、大造庄园。

除了咏史之外,龟谷省轩的汉诗多借用历史典故和中华风俗,比如《曝书》:

英雄爱剑美人镜,迂儒爱书书为命。

曝书殷勤告戒小奴,尘埃可拂蠹可驱。

古人精神钟文字,人若污之招鬼诛。

奴云先生爱书却不读,书中有鬼鬼应哭。

曝书,即晒书,古代有七夕晒书晒衣的民俗,《世说新语》载阮咸于七月七日晒犊鼻裈,郝隆卧而坦肚,晒满腹经书。这首诗借古代晒书的习俗,表达了诗人爱书如命的心意。

明治维新,日本社会涌现许多新事物、新景象,描述这些新事物、新景象的诗歌也越来越多。以诗纪事、以诗采风、以诗问俗者不在少数,甚至成为晚清赴日学生、文人、诗人的主要创作趋势,具有浓厚的竹枝词的味道。

竹枝词以清新活泼、通俗易懂的诗歌形式记录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山川景物,既具文学价值,又具史料价值,是某一时代、某一地区活生生的“民俗写真”和“历史写真”。清代是竹枝词创作的鼎盛时期,清代广东地区的竹枝词也硕果累累,比如在黄遵宪的故乡梅州(即今嘉应)广为传颂的客家民歌。《日本杂事诗》中就有不少是典型的竹枝词,整部诗集都具有浓郁的竹枝民歌风味儿。黄遵宪自己也指出了这个特点,在《日本杂事诗》最后一首《尾声》中,他说:“纪事只闻《筹海志》,征文空诵送僧诗。未曾遍读《吾妻镜》,惭附和歌唱《竹枝》。”[3]789说明黄遵宪把自己的日本杂事诗比作竹枝词,可谓“卒章显志”,表明诗人以诗歌记民俗、写史事的用意。黄遵宪的诗歌创作具有浓郁的民歌风格,深受客家民歌、客家民俗的影响,在杨天石所著《黄遵宪》[4]一书中,也有许多关于梅州客家民歌风行的论述。梅州客家民歌对黄遵宪杂事诗创作潜移默化的影响可以说是学术界的一个共识,相关的论述不少,兹不一一列举。[5]

清代,及至民国,竹枝词创作成果颇丰。如:尤侗《外国竹枝词》和民国福庆的《异域竹枝词》,广东地区的竹枝词最早可追溯到唐代,《全唐诗》收录有直接反映岭南风情的《竹枝》六首,而自宋至民国年间,广东地区的竹枝词,包括棹歌、杂咏等竹枝体的诗歌达七千余首[6]。另有《羊城竹枝词》二卷(光绪三年刻本)、《续羊城竹枝词选刊》(民国九年)和《正续羊城竹枝词》(民国十年)、《新广州竹枝词》(叶菊生,油印本)等等。

除了黄遵宪的大力创作具有民歌风格的、旨在以诗纪事、以诗证史的杂事诗的之外,还有郁达夫。郁达夫作了《日本谣》(又称《日本竹枝词》)[7],是其留学日本期间所作,曾于日本公开发表。《日本谣》明显受到黄遵宪《日本杂事诗》的影响,今列举两首如下:

碧玉年华足怨思,珠喉解唱净琉璃。

瓣香为我临川爇,掩面倾听幼妇词。

自注:净琉璃,歌剧也,颇类我国之《牡丹亭》、《西厢记》等。

杏红衫子白罗巾,高髻长眉解笑颦。

公子缠头随手掷,买花原为卖花人。

自注:卖花日。黄花日为十一月十日,良家女子皆出卖纸花曰:“为了苦事业也。”一纸花价二钱,所得不下数十万。

《日本谣》与黄遵宪创作的《日本杂事诗》,具有同样的时代背景,日本竹枝词创作在明治时期也较为活跃。明治诗人与清代诗人的交流,通过他们的直接笔谈,可以发现相互之间的影响很大。我们且以黄遵宪与前文提到的宫岛诚一郎等人的诗文交流为例。

二、黄遵宪的创作与明治诗人

对于随着首任公使何如璋来到日本的黄遵宪,日本的相关资料是这样记载的:“黄遵宪,字公度,清国岭南嘉应人,随何公使而来,平生深慨国人无记载我事者,东游以来,委心于此,遂撰日本志十四卷……细述无遗,又别举杂事串之以诗,附之以小注,命曰《日本杂事诗》。虽记事不无谬误,至所见之博,所记之详,无有出于此人之右者也。”[8]黄遵宪著《日本国志》,得到了日本友人的诸多帮助。黄遵宪与许多日本诗人交往,据蔡毅教授的统计,在《黄遵宪全集》中有明确记载的与之交往的明治人士多达九十七人,如:石川鸿斋、宫本鸭北、有棲川炽仁親王、重野成斋、岩谷六一、日下部东作、蒲生重章、冈鹿门、宍戸玑、小野湖山、秋月种树、佐野雪津、伊藤博文等等。黄遵宪在明治汉学界受到礼遇,众多日本诗人请求他修改文稿、诗稿。对此,蔡毅教授做了详细的论述,他还在研究中指出,黄遵宪与明治“文明开化新诗”之间确实存在种种直接或间接的关联。[9]所谓“文明开化”,是指明治初期思想、文化和社会制度的现代化和西化,在此种社会环境影响下创作的汉诗,被称为“文明开化新诗”。当然,影响是相互的,黄遵宪获益于明治诗人之处亦多,不容忽略。最明显的例子是黄遵宪在写《日本杂事诗》时,诸多关于日本民俗、历史的问题都请教了日本友人,如宫岛诚一郎,这些,可以在二人的笔谈遗稿中找到证据。宫岛诚一郎在黄遵宪撰写《日本国志》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为黄遵宪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宫岛诚一郎当时任职于修史官和宫内省,有条件为黄遵宪提供撰史所需资料。具体的例证,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刘雨珍教授在她多年对黄遵宪与日本友人交往的研究成果中已经列举了许多,[10]兹不复述。

宫岛诚一郎,出生于天保九年(1838),卒于明治四十四年(1911),是活跃于江户末期和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汉诗人,原为米泽藩士,号栗香。他的日记是研究明治中日交流的重要史料,其中有很多是他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的笔谈。据说宫岛诚一郎四岁即学唐诗,十三岁读《左传》,同年即可作汉诗。在黄遵宪任驻日参赞的四年多里,他与黄遵宪每次见面必要谈诗论文,交往可谓最密,下面是他赠黄遵宪诗之一:

黄公度君将辞京,有留别作七律五篇,余与公度交最厚,留别不能无黯然销魂,强和其韵,叙平生以充赠言

莫说天涯与地根,电机通信意相亲。

连衡画策希兴亚,唇齿论交贵善邻。

十室由来犹有士,中原到处岂无人。

期君早逐经时志,海陆兼营两火轮。

宫岛诚一郎的汉诗“在江户末期和明治初年汉诗坛上影响很大”[11]。诗中出现了“电机”“火轮”等明治社会的新事物,这些对黄遵宪的诗作不无影响。他的汉诗至今仍有一定影响,还曾被翻译成日语,如《王昭君》《九月三十日与一柳三峰饮金杉海楼,此夜旧历中秋》《九月十八日养浩堂晚酌》《晓发白河城》《三月二十四日夜自伏见买舟至浪华》《十二月七日同重野成斋藤野海南冈鹿门归谷省轩诸子饯沈梅史于蛎滩楼梅子有诗诸子和其韵余亦效颦以送别》等等[12]。下面再看看他的几首汉诗:

乙未二月十七日闻丁汝昌提督之死

同合车书防外侮,敢夸砥柱作中流。

当年深契非徒事,犹记联句红叶楼。

自注:光绪十七年(1891)北洋海军总督丁汝昌率领舰队访问日本,并参加了在东京红叶馆举办的宴会,与宫岛诚一郎有过唱和。这首诗是赞扬和纪念丁汝昌之作。

晓发白河城

悲歌一曲夜看刀,风雨灯前鸡乱号。

宿酒才醒驱马去,白河秋色晓云高。

王昭君

莫道丹青误我身,拼将玉貌镇胡尘。

如何廊庙无良策,社稷安危付妇人。

黄参赞公度君将辞京,有留别作七律五篇。余与公度交最厚,临别不能无黯然销魂,强和其韵,叙平生以充赠言(其一)

幸有文字结奇缘,衣钵偏宜际此传。

霞馆秋吟明月夜,麹街春酌早樱天。

佳篇上梓人争诵,新史盈箱手自编。

恰爱过江名士好,翩翩裙屐若神仙。

下面列举几首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从中可见异国民俗和明治社会的新事物,也可见黄遵宪和日本汉诗人在切磋中的相互作用:

嫁女

绛蜡高烧照别离,乌衣换毕出门时。

小时怜母今怜婿,宛转双头绾色丝。

作者自注:大家嫁女,更衣十三。色先白,最后黑,黑衣毕,则登舆矣。母为结束,蕊五彩缕于髻。满堂燃烛,兼设庭燎,盖送死之礼,表不再归也。

夫妇

骀荡春风士女图,妾眉如画比郎须。

并头鹦鹉双双语,此唤檀那彼奥姑。

作者自注:妇既嫁剃眉,男至老无须,本旧俗。今效西人,皆眉如远山,髯如戟矣。 维新以来,有倡男女同权之说者,豪家贵族,食则并案,行则同车。时逢国典,或有家庆,张灯夜会,为跳舞之戏,多妇媚士依,双双而至。呼夫曰檀那,奴婢之于主人亦然。盖即檀越,佛教盛行,沿梵语也。呼妇曰奥姑,他人亦用此称。《辽史国语解》:“凡纳后,即族中选尊者一人,当奥而坐,以主其礼,谓之奥姑。”袭辽人语也。日本语言本于梵音百之二三,本于辽东语亦百之一。近则妇人亦颇有通英语者。

下面这首是写赏樱习俗的,日本至今赏樱之风盛行,每年春天,电视媒体都会对樱花从西日本到东日本开放的过程进行追踪报道。樱花时节,举国若狂:

樱花

朝曦看到夕阳斜,流水游龙斗宝车。

宴罢红云歌绛雪,东皇第一爱樱花。

作者自注:樱花,五大部洲所无,有深红,有浅绛,亦有白者,一重至八重,烂漫极矣。种类樱桃,花远胜之。疑接以他树,故色相亦变。三月花时,公卿百官,旧皆给假赏花;今亦香车宝马,士女徵逐,举国若狂也,东人称为花王。墨江左右,有数百树,如雪如霞,如锦如荼。余一夕月明再游其地,真如置身蓬莱中矣。东京以名胜闻者,木下川之松,日暮里之桐,龟井户之藤,小西湖之柳,堀切之菖蒲,蒲田之梅花,目黑之牡丹,泷川之丹枫,皆良辰美景,游屐杂沓之所也。

再来看看黄遵宪笔下的照相、人力车和报纸等:

镜写真

镜影娉婷玉有痕,竟将灵药摄离魂。

真真唤遍何曾应,翻怪桃花笑不言。

作者自注:燕海兰烟薰玻璃,以琉璜水涅之,使人影透入镜中,神态如生。此术出西人。近复以银硝纸承镜影,光隙人,痕留淡墨,东国效之,名镜写真。写真之家,比阊而居。东都佳丽,喜照艳妆悬卖廛肆,良家子妇亦不之吝也。

人力车

滚滚黄尘掣电过,万车毂击复竿摩。

白藤轿子葱灵闭,尚有人歌《踏踏歌》。

作者自注:小车形若箕,体势轻便,上支小帷,亦便卷舒,以一人挽之,其疾如风,竟能与两马之车争先后。初创于横滨,名人力车。今上海、香港、南洋诸岛仿造之,乃名为东洋车矣。日本旧用木轿,以一木横贯轿顶,两人肩而行,轿离地只数寸。乘者盘膝趺坐,四面严关,正如新妇闭置车帷中,使人悒悒。今昔巧拙不侔如此。

新闻纸

欲知古事读旧史,欲知今事看新闻。

九流百家无不有,六合之内同此文。

作者自注:新闻纸以讲求时务,以周知四国,无不登载。五洲万国,如有新事,朝甫飞电,夕既上板,可谓不出户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其源出于邸报,其体类乎丛书,而体大而用博,则远过之也。

黄遵宪在日本诗坛受到很大欢迎,自有他的独到之处,正如蔡毅教授所评点的那样:“概而言之,黄遵宪逗留日本期间,倾力于编纂《日本国志》,不仅重视汉文史籍,并以诗人的天性,对日本汉诗投注了极大的关注。从他文集中的遣词造句,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独特而敏锐的视角。”①当然,黄遵宪并不因明治诗人的称赞而骄傲自满,他不仅虚心请宫岛诚一郎等人为他的《日本杂事诗》点评、作修改、提意见,还在他的《日本杂事诗》卷一中如此称赞日本诗人:“余所交诸友,亦多能手,盖东人天性善属文,使如物茂卿之言,以汉音顺读之,诚不难攀跻中土,高丽、安南何论焉。”可见,他是抱着谦虚的、相互学习的态度来与明治诗人切磋交流的。在日本汉诗人当中,黄遵宪最不吝笔墨去赞扬的,是赖山阳和龟谷省轩。而赖山阳在日本诗坛上确是卓越的诗人。[9]50-77正是诸如黄遵宪等清代诗人与龟谷省轩、宫岛诚一郎等明治诗人的切磋交流,促使了清诗东渐和明治新风西传。除了黄遵宪之外,我们不能忽略的还有何如璋。

三、何如璋的诗作与明治诗坛

明治二十七年(1894),在东京鱼住嘉三郎出版的、由东洲山人编撰的《日清韩三国英名传》中,有这样的一篇小小的传记《清国前钦差大臣何如璋略传》,传记大意是说何如璋担任驻日公使期间常到横须贺造船所去察看,对造船之业大感兴趣,并上书清帝建议设立造船厂,清帝接纳了这个建议。并命何如璋为船政大臣,督办船务。太田才次郎的《旧闻小录》则是这样记载何如璋的:“何如璋,字子峨,清国岭南人,明治十年,清国之与我修好也,以如璋为公使,以张斯桂为副使,以差于我,而后之来者,为沈文荧、黄遵宪、廖锡恩、刘寿铿、何定求、王治本、王藩清等。此等之人,大抵工诗文,能书画,故人人皆喜与之相交。”[8]44所以何如璋不仅是政治家,也是一名受到日本汉诗人推崇的文人、诗人。与他交谈的日本人,虽然不乏政治家、军事家,但他们同时也是文人、诗人,比如胜海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楫东正彦所撰的《海舟言行录》记载了胜海舟的言行和诗文、和歌。胜海舟,明治维新后改名为胜安芳,生于文政六年(1823),卒于明治三十二年(1899),是江户末期和明治初期的武士、政治家,精通西学,曾为赴美使节,并在海军任职,此外与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经常进行会谈。《言行录》中记载胜海舟与何如璋的一次关于两国朝廷的不大愉快的交谈,大意是说:清公使何如璋来访,谈起各国的兴亡治乱,何如璋忽然说到日本明治维新过程中出现的地方战争等内乱,胜海舟并未马上应答,忽然将话题转向了清朝建立以来发生的内讧历史,说得很详细。何如璋羞惭辞别。[13]具体事实是否如此,今无从考证,不过这却可以说明,胜海舟与清国公使一行确常有交往。政治只是交谈的一个方面,诗文的交流则是另一方面。宫岛诚一郎的汉诗集《养浩堂诗集》刊行时,既请了何如璋、黄遵宪,也请了胜海舟等人作序和跋。胜海舟的汉文造诣也很高,《言行录》中记载他曾边读边讲解《诗经·北山》的情景[13]106-108,还辑录他所作的汉诗约二十首,此处列举三首如下:

题《维新活历史》

先哲何处去,长眠唤不醒。

安危在人才,望嘱只后生。

画赞

天神本至诚,愤怒百邪惊。

手握降魔剑,一挥救苍生。

奉贺冈本先生高龄

风霜八十岁,元是一遗臣。

坐上百弟子,举觞祝千年。

失题

荆棘未凋霜,芳兰惜萎芳。

天公不弃拙,花月恣彷徨。[13]283

可见胜海舟汉诗创作题材较为丰富,题历史著作的、题画的……诗句简洁易懂,讲究韵律,读来朗朗上口。何如璋,广东大埔人,所著《使东杂咏》[14]于明治十三年(1880)在东京刊行,记录了他出使日本途中和到日本之后的见闻,几乎每诗之下均有自注,以解释作诗的背景,补充诗中的内容。《使东杂咏》与黄遵宪《日本杂事诗》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但所记日本史、日本风俗等不如《杂事诗》详细和全面,开篇即为:“相如传檄开荒去,博望乘槎凿空回。何似手赍天子诏,排云直指海东来。”诗后自注曰:“丁丑七月,奉到国书,谨齎以行,航海凡十数日,皆无大风,行人安稳,指海若亦奉护,天子威灵也。”海若,指古代传说中的海神。《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王逸注曰:“海若,海神名也。”洪兴祖补注:“海若,庄子所称 北海若也。”南朝宋鲍照有《望水》诗云:“河伯自矜大,海若沉渺莽。”宋王安石《谢知江宁府第二表》:“秋水方至,因知海若之难穷。”章炳麟《訄书·原教下》:“海若者,右倪之龟也,以为瀛之神。”这首开篇的诗表达了何如璋航海出使的时间和一路上的平安,其后是记录途中的情况。终于:“清水洋过黑水洋,罗针向日指扶桑。忽闻舟子欢相语,已见倭山一点苍。”诗后自注曰:“自过花岛后,目之所及,一望无际。水初作浅碧色,渐作蔚蓝,更为黝黑。至二十五日申正,驾长命舟师登桅,遥望少顷,云已见高岛,盖近日本境矣。”

接着,何如璋描述了所见的日本风景和民俗、百姓生活,仅列举几首如下:

到崎阳

缥缈仙山路竟通,停舟未信引回风。

烟岚万迭波千顷,不在诗中即画中。

作者自注:廿六日已刻到崎阳。初入口,湾环回匝,山皆古秀可爱。松翠万株,中有烟云缭绕之态,岂即古之所谓三神山者耶?

天后宫行香

虔诣神祠爇瓣香,威仪同肃我冠裳。

定知依汉天相等,难怪观宾国若狂。

作者自注:廿七日,余偕副使张公并诸随员诣会馆后之天后宫行香。汉官威仪,东人所未见。观者如堵,皆肃然无敢哗者,国家之声灵远矣。

居室

板屋萧然半亩无,栽花引水也清娱。

客来席地先长跪,瀹茗同围小火炉。

作者自注:东人喜为园亭。贫仅壁立者,亦种花点缀。离地尺许,以板架屋,席其上。客来脱履户外,肃入,跪坐围炉瀹茗,以淡巴菰相饷。

长崎女子

编贝描螺足白霜,风流也称小蛮装。

薙眉涅齿缘何事,道是今朝新嫁娘。

作者自注:长崎女子已嫁,则薙眉而黑其齿。举国旧俗皆然,殊为可怪。而装束则古秀而文,如观仕女图。

烟禁

入境谊观令甲悬,谁夸过海是神仙。

游踪应少餐霞癖,不近清明也禁烟。

作者自注:日本烟禁极严,吸食贩卖者均处重刑。

孔子庙

浮海乘桴寄慨深,千秋谁识圣人心。

殊方今日入祠庙,洙泗环门杏满林。

作者自注:长崎山麓,有夫子庙堂。门前遍植红杏,引溪水左右环之,亦称洙泗。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不信然乎?

西乡隆盛

征韩拂议逆心生,嵎负真同蜗角争。

壮士三千轻一死,鹿儿岛漫比田横。

作者自注:台湾生番之役,西乡隆盛倡其议。及罢,复议攻朝鲜。执政抑之,弃官归鹿儿岛。今春称乱,八月始平。败时,其党人千人死焉。

黄遵宪也写了日本女子及其出嫁的风俗和纪念西乡隆盛的诗歌,可与何如璋之诗作一比较,二者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另外,对于黄遵宪极为推崇的汉诗人赖山阳,何如璋也写了诗歌赞扬:

赖山阳

使舶遥经安艺国,能文却忆赖山阳。

此中近日刊遗稿,可有流风被一方。

作者自注:赖襄子成,安艺人,能诗文。日本近刊其遗草,曰山阳遗稿。余见其所著日本政纪及外史,文甚雅健。

对于明治维新带来的新鲜事物,何如璋也没有忘记在诗中加以表现,如《铁道轮车》:

气吞长虹响疾雷,全题矢直铁轮回。

云山过眼逾奔马,百里川原一响来。

作者自注:初五日往游大阪,大阪距神户六十中里,铁道火轮四刻即至。烟云竹树,过眼如飞。车走渡桥时,声如雷霆,不能通语。上下车皆有房,为客憩止之所。

黄遵宪曾在杂事诗的自注中说:“仿西法之善者,此外西法,有火车、电线、邮便,《使东杂咏》俱有诗。”[3]640黄遵宪的杂事诗中也出现了不少西方科技带来的新事物,如上述的报纸、照相等,这些,都是留日诗人在与日本友人交往的过程中,相互切磋、相互影响的结果。比如日本的俳句俗歌对周作人的创作很有影响,因此他翻译了不少日本俗歌,介绍到中国来。[15]总之,我国清诗与日本明治汉诗的交流,是双向度的、相互的,而非单向度的影响与被影响那么简单。

四、余论

两国诗坛的双向交流并未随着两国政治关系因琉球被吞并带来的恶化而停止,奉命出使日本调查琉球事件和日本军务的王之春[16],写了《东京杂咏》和《东京竹枝词》。王之春(1842—1906),字爵棠、芍棠,号芍唐居士、椒生,衡永郴桂道衡州府清泉县(今衡阳市衡南县泉溪镇狮子坪)人。外交家、思想家、著名学者,清朝封疆大臣、洋务派代表人物、湘军名将。他是思想家王夫之八世从孙,少有才名,弱冠即入湘军,历任江防统领,广东雷琼道台,广东督粮道台,广东高廉道台,广东按察使,广东、湖北、四川布政使,山西、安徽、广西巡抚,作为钦差大臣曾出使日、俄、德、法诸国。日本吞并琉球时,王之春受遣赴日本查探,他到东京时,何如璋和副使张斯桂、参赞黄遵宪曾接待过他,从《谈瀛录》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关记载。王之春对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非常喜爱和敬佩,《谈瀛录》卷一载录了几首他题写《日本杂事诗》的诗作,称赞黄遵宪“怀中握有灵珠在,写出生花绝妙词”。

由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出使日本期间丰富的创作活动和诗文交流活动,促进了以诗证史、以诗存俗、以诗采风的观念的扩展。前面说过,何、黄在当时已经是一流的文人,对于饱受二百多年“锁国令”限制的日本汉诗人来说,他们的诗文,是清代诗文的代表和模范,所以向他们请教的诗人甚多。在笔谈当中,何、黄直率地把自己的诗学观念表达出来,并通过修改日本汉诗人的作品和评语,对清诗东渐起着重要作用;王之春到日本后,也加入了何如璋的行列,诗文的讨论,自不在话下。关于何、黄等人与明治诗人的诗文笔谈,可以在郑子瑜、实藤惠秀精心整理出来的《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遗稿》找到许多;另可在《黄遵宪师友记》中找到例证,这本书已于2002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读者查找很方便;另外也可以从早稻田大学的《宫岛诚一郎文书》等资料中找到不少例证;《谈瀛录》中也有部分资料,限于篇幅,本文从略。

王之春的《东京杂咏》和《东京竹枝词》描写的内容多与何、黄同,比如他们都吟咏了东京的房屋、居民、艺妓、上野公园、人力车等等,他们的诗作,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明治时代的风貌。而正是这些赴日的诗人,将清代诗歌之风吹到日本,同时也通过诗歌、日记等,将明治新风带回大陆。在这一双向的诗风吹拂过程中,广东诗人,尤其是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和参赞黄遵宪,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注释:

①原文为:要するに、黄遵憲は日本に滞在した期間、『日本國志』の編纂に傾注し、多くの漢文史籍を重要視したのみならず、詩人としての天性によっても、日本漢詩に大きな関心を寄せたのである。その文集に見える言葉を拾っていくと、私たちは彼の独自の鋭い視線を感じることができる。再次衷心感谢南山大学蔡毅教授赐予大作拜读、学习。

参考文献:

[1] 张伟雄.明治初年中日文化交流与外交交涉——以首任公使何如璋为中心[J].札幌大学综合论丛,第7号.1999(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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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天石.黄遵宪[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

[5]李杰玲.日本杂事诗的中国文学书写——从日本学界的黄遵宪研究说起[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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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大沼宜规.日本汉诗翻译索引[J].参考书志研究(75),2011(9):232.

[13]楫東正彦.海舟言行录[M]. 东京:光融馆,1907:53.

[14]何如璋.使东杂咏[M]. 兼阪光贞,训点. 东京:山中市兵卫出版,1880.

[15]李翠莲.民国时期留日学生与译书活动[C]//日本研究论集(2004).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409-421.

[16]深泽一幸.王之春的《东京杂咏》、《东京竹枝词》[J]. 言语文化研究(37),2011:141-161.

[责任编辑李秀燕]

收稿日期:2016-03-17

基金项目:2013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清诗纪事续编”(批准号:13JJD750006);广东第二师范学院2013年博士专项科研课题“日本所藏广东清诗文献整理与研究”(编号:2013ARF20)。

作者简介:李杰玲(1983—),女,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苏州大学中国文学流动站博士后,东京学艺大学访问研究员,主要从事海外清诗文献整理研究、明治与清代诗歌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505(2016)04-0026-07

Cantonese Poets and Eastwar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Poetry in Qing Dynasty—Observation Based on Meiji Literature

LI Jie-ling1,2

(1.ChineseLanguageSchool,GuandongSecond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Guandong, 510303,China;2.SchoolofLiterature,SoochowUniversity,Suzhou,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Meiji literature, He Ruzhang, the first Minister in Japan and Huang Zunxian, the Minister-Counselor, had frequent communication with Japanese poets, such as Sekenn Kametani, Seitsro Miyajima, Syu Kazukai etc., who wrote poems in Chinese characters. Poets of Meiji Era advocated and studied Chinese poems of Qing Dynasty. However, after 200-year-policy of avoiding having contacts with other countries, it’s a long and uneven road for Japanese poets to know of and understand Chinese poems of Qing Dynasty. The arrival of the statesmen and poets He and Huang an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two poetic circles became the key medium for eastwar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poetry in Qing Dynasty and westward spreading of Meiji poems.

Key words:Chinese poems of Qing Dynasty; Huang Zunxian; He Ruzhang; Chinese poems of Meiji Era; Commun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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