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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埋怨沈从文

2016-02-11杨建民

幸福·悦读 2016年7期
关键词:张充卞之琳徐志摩

杨建民

1949年4月8日,前两年去国,此时刚刚借道香港回到北京的诗人卞之琳,带着一种应和中国巨变的“十分兴奋”,给远在上海的巴金写去一信:“我已经回到这里,十分兴奋。你知道要是没有这番大变,我是决不肯再回到这个一向喜欢而早成深恶痛绝的地方。年近四十,我决定彻底重新做人……”在说到自己的稿费等情况后,卞之琳突然来了一句:“从文糊涂,暂在医院修养,害得三姐真苦。私交上讲他实在太对不起我,可是我总不愿对不起人家,我到了,出于不得已,还是去看他。……”

这段时日,因社会巨变被声讨的沈从文,陷入了可怕的精神惶恐。3月28日,病中的沈从文自杀。遇救后被送入精神病院。卞之琳说的“从文糊涂,暂在医院修养……”应该即是言此吧。可后面一句“私交上讲他实在太对不起我……”显得有些突兀。病中的沈从文,难道还做了什么对不起卞之琳的事情?此前,沈从文可是一直给予卞之琳很大帮助,是对卞之琳施以恩惠之人。卞之琳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起沈从文对卞之琳的帮助,那是真正且很大的。卞之琳最初写诗之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为《三秋草》,时间是1933年。此前他还有一部《群鸦集》,由他人编辑出来,可惜最后出版受阻,不然的话他的处女诗集可前推两年。需要指出的是,这两部诗集的编辑或问世,均与沈从文有直接关系。

卞之琳开始写诗,“第一阵小浪潮是在1930年秋冬的一些日子”。

当时的卞之琳,是颇为不自信的。这段时间写的作品,“自行销毁的较多”。1931年,诗人徐志摩在北京大学兼课,为卞之琳他们上“英诗”课。尽管卞之琳写诗“总想不为人知”,可大诗人在前,这又是哪个想写诗的人也不愿放弃的求教机会。在课余,卞之琳终于把自己的诗作抄录一些,交给徐志摩。卞之琳诗作虽主要用口语,可他已开始试着用格律体来约束,同时凝炼自己的作品了。在青年诗人中,这个起步是很高的。徐志摩一读之下,很是喜欢。他将这批作品带到上海,和沈从文一块读了,沈从文也颇为欣赏。两人便商议将它们汇聚出版。徐志摩还把其中一些作品选出,自作主张交给《诗刊》等杂志先行发表出来。

为此,与卞之琳还不相识的沈从文给卞写了很长一封信,說他和徐志摩都认为这批作品可以印成一本小册子。沈从文还拿其中一首题目命名:《群鸦集》。认真读过,沈从文还主动为这些诗作写出一篇颇有见地的“附记”。

这对于一个想从事写作的学生,鼓励的程度可想而知。可是,由于后来发生的“一·二八”事变。这部《群鸦集》终于胎死腹中。日本侵略者对中国各方面,尤其对文化破坏,是巨大的灾难性的。

《群鸦集》最终虽未印出,可还不认识的沈从文写出文字指示优长,实在大大鼓舞了初学写诗的卞之琳。1933年春假,卞之琳得到几块银元的稿酬,拿着它,他“小游”青岛,去看望在那里任教的沈从文。到那儿就住在沈从文宿舍。谈诗论文间,他们一定感叹到《群鸦集》的不济命运。这一页揭过,卞之琳又谈到自己在1932年秋天时,新写了十多首与先前作品“风格稍异”的诗歌,想合集叫做《三秋草》。沈从文一听,二话没说,提笔就题写了“三秋草”几个字(后来该诗集出版,封面就用了沈从文这洒脱的三字题名),并马上从抽屉里取出三十元钱来,交给卞之琳,让他快快将《三秋草》印出来。

开抽屉时,卞之琳看到里面有几张当票,知道沈从文自己还在典当东西过活,觉着不该接这钱,可沈从文坚持让他拿上。卞之琳后来说:“我终于未能违命。”卞之琳拿了钱,出版了自己的处女诗集……

事实如此,此刻的卞之琳,为何埋怨起沈从文来,难道宽厚待人的沈从文后来对他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这一点,笔者猜测,应该与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有关。

前不久,学人苏炜数次拜访了在美多年的主人公之一的张充和,写成了《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一书。有关与卞之琳之间的关系,张充和没有避讳。相关文字如次:

“‘卞之琳出北大的时候,我进的北大。可我还没进北大的时候,在北大校园就见过他。后来又在沈从文的家里碰见过。我记日期总是很差,可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给我写信。‘这么说来,卞之琳对你是一见钟情了?张先生笑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见钟情,至少是有点一厢情愿吧。那时候,在沈从文家进出的有很多朋友,章靳以和巴金那时正在编《文学季刊》,我们一堆年轻人玩在一起。他并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开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可是,就是拼命给我写信,写了很多信。‘那,你给他回过信么?‘没有。那些信,我看过就丢了。‘他给你写过多少信?‘至少有过百封信吧。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更没惹过他。他是另一种人,很收敛,又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认真得不得了,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连看戏都没有一起看过。‘噢?那,他是典型的单恋了?我确实大感意外,我所熟悉的‘五四青年那一代人的恋爱故事,若不是‘狂飙突起,也至少不‘花前月下的。‘完全是单恋,张先生的回答很直接,‘不过感情很强烈。前后持续的时间大概有十年。我不理他,他就拼命写诗,写了很多无题诗。‘是不是你的什么善意的表示,给他带来误解了呢?‘他后来出的书,《十年诗草》、《装饰集》什么的,让我给题写书名,我是给他写了;他自己的诗,让我给他抄写,我也写了。可是我也给所有人写呀!我和他之间,实在没有过一点儿浪漫。他诗里面的那些浪漫爱情,完全是诗人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说,是无中生有的爱情。”

从张充和的表述看,卞之琳这份精致而含蓄之恋的可能性,读者基本就能够把握了。卞之琳的文字,从另一方面补充了这一点。表面看,卞之琳对于这段恋情的无望是早有预感的,可终于,他还是把沈从文作为了埋怨的对象。

1947年,应英国文化委员会邀请,卞之琳赴英国牛津从事研究。1949年归国后,他的心上人张充和已结婚嫁人,这对追恋十数年的卞之琳打击可想而知,以致连北京在他感觉中也变了味:“……没有这番大变,我是决不肯再回到这个一向喜欢而早成深恶痛绝的地方。”

张充和的婚嫁,与沈从文有无联系,可以由当事人来说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张充和与自己的姐姐张兆和、姐夫沈从文住在一起——北京、昆明、北京……“1947年我们又相聚在北平。他们(按:沈从文一家)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我(张充和)住他家甩边一间屋中……”在这里,张充和遇见了后来的丈夫,在北京大学讲授拉丁文、德文和西洋文学的德裔美国籍学者傅汉思。傅汉思年青,单身,便常常跑到北大宿舍与教授们交流。沈从文家,是傅汉思常常光临之处。在这里,“我还见到沈(从文)太太的四妹张充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准备在北大教书法和昆曲。”(见傅汉思《我和沈从文初次相识》)最初沈从文还与这个外国友人多谈谈,“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引文同上)年青人恋爱,在沈从文看去,太正常了,所以只是为他们留出空间,自己避到一边去。这些,虽然沈从文看去正常,可若由卞之琳想来呢?

等他从牛津回国,张充和已与傅汉思双双飞到大洋彼岸。这一肚子的怨气,他撒到了沈从文的头上。也许他觉得,你沈从文明明知道我在追求张充和,你却不给老朋友我关注着,还让他们恋爱成功,以致结婚;你还充当介绍人……这份激愤心情,才有了“他实在太对不起我……”的深深埋怨。

对自己写作历程,卞之琳写了一些文章。可惜,对于自己早期出版作品有最重要作用的沈从文,他谈得极少,即使谈及,也很闪避。譬如在他诗歌合集《雕虫纪历》“自序”中,说自己早期的诗作,送给徐志摩后:“不料他把这些诗带回上海跟小说家沈从文一起读了……”仅此一句。沈从文为他诗集写序,为他出版第一本诗集出资,为他的生计向胡适推荐求助……不着一字,让对沈从文这些作为比较了解的人实在看不过眼。1949年后,沈从文给许多人写了大量的信件。近日笔者草草查了《沈从文全集》,似乎没见有给或复卞之琳的一封信。这其中肯定有早期信函遗失,可后来关系之淡漠,与他们早期相对多的联系比较,完全可以看出其间的“埋怨”因素。

在今天人看,雖然卞之琳由“爱”生“埋怨”的情绪可以理解,可总觉着“泄”在沈从文身上不是地方。沈从文毕竟做了那么多支持卞之琳的事情,仅仅不顾自己还在当东西之时,拿出钱来为卞之琳出版诗集一件事,也足够让人终生感怀了……

摘自《中华读书报》、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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