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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在光阴的另一面

2016-02-06○塞

星火 2016年2期
关键词:虚度马力诗人

○塞 壬

虚度,在光阴的另一面

○塞 壬

塞壬,原名黄红艳,一九七四年出生于湖北黄石,现居东莞长安。二零零四年开始散文创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两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选及排行榜。二零零八年为《人民文学》专栏作家。散文作品《转身》《托养所手记》先后两次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二零零九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荣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二零一四年散文集《匿名者》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二零一五年散文《悲迓》荣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

不知道是什么机缘结识了硬骸(硬骸是由几个诗人发起的一个网络诗歌论坛)。那大概是二零零六年吧。有些年头了,我与这帮人为伍。曾经想过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能成为一个硬骸人,而这些年,渐渐散去的人和事多矣,不必记起,不必伤怀,来或者去,讲的是一个随缘。一个写散文的人,隐在硬骸多年,不提及文章,见风月,见性情,所见的皆为文章事。

那些散去的人和事,大多皆因过于正经。我怕。那些见面必言及文学的聚会,必言及发表获奖的话题,必言及阅读之广之深的谆谆教益,我皆怕。我更怕把写作当成人生的全部,所做所思皆是为了写下伟大作品这等宏愿的人。置身其中,我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场,被某种世俗力量驱使艰难向前,一篇接一篇地写着。而我正在消失,并对作品中自我虚拟的真诚信以为真。但终究,我对荣誉已无追逐之意,对所谓文学前途,可以走得更远、更好的劝诫感到厌烦。究其根,我实在不喜欢成为自己很怕的那种人。岁末,在记者的追问下,我发现,我所读的《中亚史》《突厥人变迁史研究》以及《古本山海经图说》这种书跟别的作家列出的书单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惊讶之余,我似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挣脱了一个网。

这些,似乎皆缘于硬骸。

硬骸是这样一些人。本质上他们是诗人。但他们从不投稿,不沾文学事。70后,中产阶级,在各自生活的城市中有着体面的工作。良好的教养,开SUV,穿干净的衬衫,卓越的审美,红酒或者咖啡,很懂女人,善于调情。迷人的性格中有怀旧的忧郁。我从来不认为所谓中产仅仅是指薪酬水准,我所理解的中产是那种懒得精英,但绝对地,有文化自信,讲究精神品质的那类人。硬骸二字,实际上正是对自身有限浪漫的坚守,就是这样一群看上去对人生没有追求的人,自言虚度此生的人,维系着某种优雅、审美的向度。

当一个诗人以经理、办公室主任、医生、总监、公务员、老师等身份淹没在俗世中,在我看来,某种坚固的东西会随之变得柔软而富有难以言表的美妙气息。我相信,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作为诗人的特质是显现的,他们身边的人一定感受到他们传递出的某种不同,这个不同,我无法说清。但这种身份的隐性更让人自在。比如我,作为一本摄影杂志主编的我,暗地里居然还是一个作家,我愿意这样存在。我愿意我共事多年的同事、朋友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作家,我愿意在作家的视线之外,就像硬骸中的每一个人那样。硬骸人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没有文学的场,在没有完全殆尽的、在内心一角依然有一丝隐约眺望的诗意中,有那样一群人走在了一起。硬骸。

这就是我跟硬骸的共谋关系。这就是我之所以能够一直呆在硬骸的原因,以致我最终成为了一个硬骸人。好多年,我从未说起自己是写文章的人,也没有给硬骸的朋友们看自己的作品。我写散文,竟与诗人为伍。这很奇妙。沈鱼、马力、四分卫、黄沙子、冰马、大地上的羽毛、蓝喉、孙菲、南蛮玉、张鹏远、湖北青蛙、曹九歌、游太平、阿固这些漂亮的人,除了黄沙子、大地上的羽毛和湖北青蛙,这三个湖北籍的诗人,余者我皆未得见。

堂主沈鱼在广州花都一所技术学院里任教,除了硬骸,沈鱼几乎与其它的诗人无交集。可以想像,在花都那所僻远的学院里,满腹才华的沈鱼应是孤独的,他的诗近年阴郁,有腹诽的毒句。读了让人心冷,除了寂灭,余生之哀照见我们自己。那种限死的命运无从逃离。沈鱼清瘦,照片中着白衣,但有倔强的唇,他书生的孱弱中有未竟之气。对沈鱼的印象,我居然定格于一个血气少年的模样。写诗,于沈鱼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不能成名,依旧初衷不改地写,说热爱诗歌皆是虚妄的话,唯有写本身,才能确立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吧。那一年,我忽然逗他,给他留言,沈鱼,我已在花都车站,你快来接我吧。应该是很惊讶吧,或者突然间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回复说,马上到。沈鱼,我将以什么样的理由去见一见你呢,刻意就不美了,不刻意,怕是难得一见了。

硬骸的诗歌论坛是荒废了。但每年沈鱼都会颁一个硬骸诗歌奖。那是硬骸一年中最难得的狂欢,从授奖辞到答谢辞,人人动手,漂亮的文章,字字句句犹如盛大的烟火,只在那一刻绽放,而之后的寂寞,如同语言的灰烬,作别一次对诗歌的眷顾。我时常想,这世间有这样一群人,乐此不疲地、旁若无人地因诗歌欢欣、伤感。没有专家,不发表,只在这硬骸中流传。在硬骸,他们回归成一个诗人,回到魏晋,回到唐宋,借一片月光,或围炉,或凭栏,然后还原成大小谢、李白、苏东坡、李商隐、李清照们。这是关着门的清欢,但是,此刻,我写下了硬骸,不为告与人知,只是为了我们曾那样有过。

有时想,要是做了官,或是发了财,我一定会把硬骸的所有人请到东莞一聚。硬骸诸君,这么多年多数竟是未相见的,但我们凭借文字的气质去揣度彼此的样貌。即使端详照片,也会在心里一一应和曾经的想像。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交往,但我知道,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弥足珍贵。有一次,黄沙子在QQ上跟我说,他在泸州见过马力,觉得马力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这让我对不上号。不,这里出现了某种印象的失真和混乱。我印象中的马力是一个貌似务实的务虚者,现实中有着局长身份的马力绝无可能只是我们看到的嘻笑怒骂的样子,但要说严肃,我只能理解成初次见到朋友装出来的持重和深沉。他端着。

马力在QQ群里放得最多的是他的两条腊肠狗的照片以及他外出钓鱼的照片。关于狗,呆会说。单说钓鱼,马力在数九严冬依然外出钓鱼,他有着极为专业且齐全的钓鱼装备,包括野外露营的帐蓬。我并不认为马力有多么爱吃鱼,我更不认为在寒冷的冰层钓到大鲤鱼会给马力带来多大的快乐。我仅仅感到马力与时光为敌,他的虚度,和他放弃言说的另一种自我放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他把钓到的鱼的照片发出来,那一刻,我仅仅觉得他战胜了时光。

我与马力有过一次QQ长聊。那是关于养狗,因为一个人生活,我动了养狗的念头。但马力的意见是,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作保障,最好不要养狗。我记得他是这样跟我说的,我们人,有父母亲朋,有工作,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是狗,它除了你,一无所有。你养了它之后,它非常爱你,你是它的唯一。它除了你什么也没有。我听了之后瞬间打消养狗的念头,以我懒散的个性,我是一定会辜负那条狗的。从他的话里,我可以感知马力回报了狗给他的全部的爱。

马力的诗尽显中年之殇,也尽显他的脾气。不能被他那类诸如:大雪封山,收租回来,黑灯摸丫环的诗所遮蔽,在诗中,他甘愿做一个吟诗、吃肉、摸丫环、广交诗人朋友的土地主,虚拟他个人的诗意江湖。马地主总能一语中的说出词语的内在秘密,如同匕首,混在他粗暴的耿直性格里,把力,甩在空白的深处。他的趣味很土,他的表达非常现代。面对这样的阅读效果,我认为马力应该蓄有两撇胡子,两撇有情绪的胡子,它能随着马力的气急败坏而抖动。或者,随着马力没有节制的哈哈大笑而抖动。但他没有,他有着一张面目黧黑的暴徒面孔。硬骸之于马力,应该也是一处回归本真,胡说八道,撒娇、骂娘、发脾气和得瑟显摆的地方。硬骸真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啊,它承载着我们的暴戾,狂欢,口无遮拦以及那无边无际的虚度。

我素来对不再写,但专于个人深度阅读的人保有心仪的敬意。你在所谓文坛所取的任何成就与光环在这样的一群人面前太不值一提了。这样的人,自我进了硬骸才知道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与马力相对应的是另一个四川人,四分卫,当我写到他的时候,意味着靠近或者偏离,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曾跟我说,我只看你的诗,就知道你源自哪里。我说我不写诗。但这是一句可怕的话,像魔咒。我至今记得。它让你无所遁形。

这样一个人,据说是处女座。以我的预感,我写不好他,我的文字钉不准他。照片中,他长着白净的书生脸,一身书卷子气。我看过他的手掌,于男子而言,偏纤细,白,低温。敏感、清高自不必言。他的手,明明白白写着这样两个字:拒绝。对于美,他有着挑剔与优雅的苛刻,他应该还有克制与让人舒服的气场。我想,四分卫这样的人一生恐怕很难犯错。对于女人而言,马力是最好的兄长,沈鱼像是听话的弟弟,而四分卫,则是反派魔君的样子。

我大概算是一个经历复杂,对今生与来世皆说不明白的人,我的来处与归途皆未可知,这是我跟硬骸诸君最大的不同。在我的人生里,我有很多东西在他们那里是破过的,我是一个曾经活得披头散发而今又摇身变作矜持庄重的假人,我掩盖了身上的底层气息,尖锐的恶劣性情,以及,我强势的话语及姿态里重掩的卑微与脆弱。面对四分卫这样的人,我必定有文化的自卑,我以为,我终将做不到那种天然的从容。良好的教养,宠辱不惊,百事泰然。起初在硬骸群里,我像初入贾府的林黛玉那样,看着四分卫们如何漱口,如何进食,如何开口谈诗。然后才慢慢插嘴说话。我记得曾经离开过硬骸一次,应该与四分卫有关。我渐长的虚荣似乎遭到了他的不屑与冷遇。

忽而听到他在群里幽幽地说着,小时候吃饭,先把碗里的饭挖个洞,然后把蔬菜塞进洞里,塞呀塞呀,忽而又见到他对某一桩社会新闻发一通脾气,更多的时候,他会发一张张丰乳的美女图,大概群里鲜有摄影方面的知音,他很少谈及。但我见过他的摄影作品,很文艺,有精微的洞现,把一个呼吸置入光与影里,然后就靠它活着,那样的作品。

即使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不足,在一首诗里,一篇文章里,也会被四分卫拎出来。他是最先说出一首诗中让我们感到别扭和不适的那个地方,那根鱼刺,那个人。

我可以对马力使用任何粗暴的言语,但对四分卫却是不能。这很微妙。我不介意被马力看到我很丑的样子,但对四分卫却是不能。这让我无所适从。在硬骸大片大片的时光虚度里,总有人能够让我保持不失态,保持美,我想,那一定是另一个真实自我的镜子般的存在,因为有四分卫这样的人,我不会丧失羞愧及卑微感。而在现实的周遭,一个失去镜子的世界,我是危险的,唯有逃进硬骸,与真实的自我相对,并时刻警醒,我是谁。

自诩硬骸的人想必有坚硬的一面吧。然而,我深入其中却丝毫没有感受到。硬骸诸君皆非激烈、偏执之人。当诗歌沉湎于趣味的把玩与消遣,我以为那种相投的气息、相近的性情在那么多的时光里完成我们的虚度。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们并不清楚我在外面有那么多的发表,还有那么多的获奖,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我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不,的确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在硬骸全放下了,在硬骸,我们没有文学。没有关于文学的一切。但是,对于一个修辞,一种形式,抑或一篇文章的种种讲究,在硬骸却是一种热烈的存在。

我见过湖北籍的三位硬骸诗人,湖北青蛙,大地上的羽毛,还有黄沙子,一律地,他们皆不善表达。相比那种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人,我似乎在瞬间感受到这是我的同类,即使是只言片语,于我,我几乎不会错过这些话语的每一个音节。而这些年,在太多的场合,我已经练就了一副可怕的油嘴滑舌,张口就是成堆成堆的谎言,很会笑,我需要在一种滔滔不绝的言说中掩盖虚弱,或者,突如其来的悲伤。我为什么在硬骸之外做不到那个硬骸中的人?

答案那么真实。在活着只为给别人看的人生中,我哪里敢虚度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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