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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焦虑阴影的分身术——论佩所阿的异名和《使命》

2016-02-03郑春光

殷都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佩索使命葡萄牙

郑春光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摆脱焦虑阴影的分身术
——论佩所阿的异名和《使命》

郑春光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在西方正典中,佩所阿是最令人困惑的作家之一。他无与伦比的想象和七十二个“异名”让学者们伤透了脑筋,解读的视角已超越了文学批评的范畴,伸向了宗教、伦理、哲学等领域。其实这七十二般变化,不过是他为超越“葡萄牙文学之父”卡蒙斯所采取的分身术。佩索阿在其代表作《使命》中,一方面极力模仿卡蒙斯,试图谱就一曲壮丽的史诗;另一方面,他又将雄浑的高歌一分为三,让它染上歌哭的悲调。通过这种方式,佩索阿最终化整为零,组合、升级成了一个“超级卡蒙斯”。

费尔南多·佩所阿;《使命》;异名;影响的焦虑

著名评论家约翰·霍兰(John Hollander)德曾说:“如果费尔南多·佩索阿不曾存在,博尔赫斯也会把他创造出来。”[1]这种说法令人颇为怀疑。虽然博尔赫斯诡谲多变;但并不足以摹尽佩索阿瑰奇绝伦的“星系”。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指出,佩所阿“在幻想创作上超过了博尔赫斯的所有作品。”[2]著名诗人拉塞尔达认为,佩索阿是“最能代表20世纪的诗人,如同波德莱尔之于19世纪。”[3](P47)连语言学巨擘雅各布森也坚称,佩索阿应当列入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乔伊斯、布拉克、赫列勃尼科夫、柯布西耶等80年代世界艺术大师的行列,因为他“集中了所有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特点。”有批评家甚至主张,将佩索阿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乔伊斯放在同样的高度。[4](P214-215)面对这位“现代主义的英雄”[5], 即使博尔赫斯也会略显苍白。

可是佩索阿是谁?这个问题曾让韩少功非常困惑,好奇之心驱使他购买并翻译了《惶然录》。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更是为此伤透了脑筋。他罗列了一长串的词汇,却依旧不得要领。他说佩索阿是“亲英分子,近视者,谦卑者,善变之人,黑衣人,沉默寡言而又亲切易处之人,宣扬民族主义的世界主义者,无用之物的郑重研究者,不苟言笑却让我们血液凝固的幽默家。他创造了众多诗人却又毁灭了自我。在的他笔下,无数的悖论如同水花,晶莹剔透,令人眩晕:例如他说,‘我乔装打扮是为了认识别人。’他从不播撒神秘却又充满了神秘,如同出现在葡萄牙正午的月亮,如同游荡在白昼的沉默的幽灵。佩索阿到底是谁?”[3](P35)

其实,佩索阿的一生平淡无奇、乏善可陈。1888年他生于里斯本,五岁丧父,后随改嫁的母亲在南非生活近十年。1905年他回葡萄牙攻读里斯本大学,但很快辍学,给一个公司处理外文信函,一生都以此为业。此后三十多年间,他一直生活在里斯本,只偶尔去过几个周边的小城。他在《不安之书》中说,“即便整个世界尽在我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用它来换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6](P24)这可看作他的夫子自道。最初他用英语创作,虽出过诗集,却并不成功。后来他改用葡语,也只出版过一部诗集。除了短暂地参加几次文学运动、惨淡地经营几份杂志外,他几乎没有其它活动。他生前在文学界默默无闻,为何死后受到如此大的推崇?

一、“超级卡蒙斯”——多元的异名

佩索阿的伟大在于,他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发现了一个大宇宙。他终日蜗居一隅,然而“对从没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坐电车去一趟本菲卡就像无尽的旅程;如果让他前往辛特拉,他也许会觉得去了火星。”[6](P153)在《不安之书》中,他说:

我对外部世界毫无兴致,也不屑一顾。我沉醉于自己的王国。遍游四海的旅人,不过是在自己的单调中穿梭。而我穿越了更多的大海,翻越了更多的高山。地球上所有的城市,都没有我到过的多。无数宏伟的大河,在乌有之乡奔腾。我把它们一一渡过。我从没迈出过一步,却领略了如此的瑰奇;外部的旅行不过是对此拙劣的复制。所到之处,旅行者们就像无名的流浪汉。而我不仅能领略到他们的惊喜,我还是当地的国王,也是那里的居民和风俗,通晓他们和周边民族全部的历史。我能看到每一个角落,因为我就是它们,我如上帝一般,用想象的材料把他们创建。[6](P123)

佩索阿如同一个“不动的旅行者”,在进行“内向的旅行”。他平日机械地回复各种商务信函;晚上则躲在房间里不停地写他的手记。他随手就写、不拘一格,诗歌、散文、评论、日记、星象研究……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他把作品扔在一个大箱子里,在他死后人们才发现,里面装有25000多件遗稿。

在这繁杂的“地下室手记”中,佩索阿创造了由众多“异名”(Heteronym)组成的令人眩晕的星系。每个异名都独立于作者本人,有详尽的人生履历,秉持一贯的风格。佩索阿与众多的异名——甚至在各个异名之间,互相撰文品评作品,还有书信往来。根据理查德·詹尼斯的说法,佩索阿有72个异名。[6](P505)爱农和赛琪只用英语写作;梅鲁雷用法语写诗歌;泰维是个训诫作家;包德亚是职业占星师;索阿雷斯是里斯本图书管理员的助手,也是《惶然录》的作者;乔斯是一个跛脚、驼背的女子,深受肺结核的折磨,终日撰写冗长、悲惨的情书……其中,最著名的是卡埃罗、冈波斯和雷耶斯。

卡埃罗生于1889年,是一个乡间牧人,自幼失去双亲,仅受过小学教育,26岁死于肺病。他迷恋远古和田园生活,诗风朴素明澈、不事雕琢,是组诗《牧人》的作者。雷耶斯,1887年生于波尔图,曾是内科医生,拥护君主专制,诗风很像贺拉斯,恬静、典雅,追求节制与中庸。冈波斯,1890年生于塔维拉,曾是造船工程师,游历过东方,后来定居里斯本。他放荡不羁,沉溺于感官享乐,常写惠特曼式的自由诗,是《烟草店》、《向惠特曼致敬》的作者。卡埃罗死后,他还写过一篇真挚的悼文(不过,他曾给佩所阿唯一的女友奥菲利亚写信,要她把对佩索阿的感情全都“冲进马桶”)。这三者与佩索阿本人构成了一个星系,其余的异名都如小行星一般围着他们旋转。帕斯精辟地指出这四者的关系:“卡埃罗是太阳,他的轨道上运转着雷耶斯、甘波斯和佩所阿。每个人都有否定或非现实的成分。雷耶斯相信形式,甘波斯注重感受,佩所阿喜欢象征。卡埃罗什么都不信。他只是存在着。”[2]

关于异名的产生,佩索阿曾做过解释。他在给好友蒙泰罗的一封信中说:“我的各种异名源于身上严重的癔病倾向。……不管怎样,我异名的精神根源在于,我系统而又不断地对非个人化和仿真的追求。”[3](P17)可见,佩索阿将异名的产生归因于病理和艺术追求两个方面。在病理方面,他说异名产生于自己的癔病,这倒为精神分析提供了用武之地。在艺术追求方面,他认为诗人为了追求高度仿真的效果,必须排除主观的因素,消灭个性,成为自己创作的每一个角色。他说:“现在我没有个性: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分身。我被分裂为作品的众多作者。这卑微的人性为我所独有,我不过是其重组中的一个点。然而,这仅仅是戏剧家气质最大化的一个个例。写作不是舞台上的戏剧,而是灵魂中的戏剧。”[3](P6)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他不断地修正自己,“在如此多次的自我修正中,我毁灭了自我。”[4](P170)于是,众多的异名就随之产生。

对于佩索阿本人的解释,我们不必奉为圭臬。学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种解读也层出不穷,甚至超越了文学批评的范畴,把触角伸向了宗教、心理、伦理、哲学等领域。若从“影响的焦虑”这一角度来看,我们或许会有新的收获。“影响的焦虑”由哈罗德·布鲁姆提出,他认为前辈诗人具有一种“优先权”,所表达的内容和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后辈诗人的言说,从而产生了一种“影响的焦虑”。这些诗人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必须克服这种焦虑才能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 。[7]

生活在20世纪的佩索阿,始终对卡蒙斯怀有一种巨大的“焦虑”。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卡蒙斯的文学成就让佩所阿难以望其项背。卡蒙斯被公认为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因文学成就而被尊为国父;其代表作《卢济塔尼亚人之歌》是葡萄牙的民族史诗,记录和讴歌了航海大发现。第二,卡蒙斯的时代背景让佩所阿难以企及。卡蒙斯之时正值大航海时代,君主们具有宏图大志,帝国版图空前辽阔,国力前所未有,如同正午的太阳。然而,佩索阿之时的葡萄牙却极为衰败,版图一缩再缩,统治者也碌碌无为,沉入了无边的黑夜。卡蒙斯可以用如椽的大笔,谱就一曲壮丽的《卢吉塔尼亚人之歌》;可是佩索阿却无法将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统摄,他一直生活在卡蒙斯巨大的阴影之中。

佩所阿在作品中不时地流露出对卡蒙斯的焦虑。1912 年,他发表了三篇关于葡萄牙新诗的文章,表示要对现有的诗歌秩序进行修正,并宣布一个未来的“超级卡蒙斯”将会到来。“人们可以说,现在的政治氛围粗俗平庸,无法孕育伟大的诗人。但正因如此,我们更容易得出结论,一个超级卡蒙斯将会出现在我们的国土。”[8]无疑,他暗示的正是自己。

可是如何摆脱这种焦虑,成为“超级卡蒙斯”呢?若是硬碰硬,卡蒙斯具有天生“优先权”,佩所阿自然低他一等。为与卡蒙斯抗衡,他另辟蹊径,化为众多的“异名”,试图以多样性取胜——他们表达着他,也创造着他,产生了众声喧哗的效果。一方面,他模仿卡蒙斯的题材和风格;另一方面,他又化整为零,构造出众多不同的诗人,将卡蒙斯雄浑的声音分配给众多的面具人物(persona),佩索阿(Pessoa)本人也是其中之一。如果说卡蒙斯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航海时代;那么佩索阿则是无数破碎的镜片,镜镜相映,相互成像,像又成像,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支离破碎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不辨真假。下面将以他的代表作《使命》为例,进行具体的阐释。

二、《使命》的三重声调

《使命》是佩所阿生前唯一出版的葡语诗集,它在宣传部门的征文比赛中获了二等奖。佩所阿本想将之命名为《葡萄牙》,但他自谦“不敢与祖国齐名”。诗集有44首诗,由“纹章”、“葡萄牙海”和“隐逸”三部分组成。他在诗集中一方面极力模仿卡蒙斯,试图写成一曲壮丽的民族史诗;另一方面,又将卡蒙斯雄浑的高歌一分为三,从而使诗集呈现出三重声调。

像卡蒙斯一样,佩所阿对葡萄牙历史上的英雄高歌礼赞,这是诗集的第一重声调。在开篇诗《城堡纹章》中,佩索阿先声夺人,预言葡萄牙是欧洲的未来。他把欧罗巴比作一个曲肱而枕的美女,左右肘分别是意大利和英格兰,她希腊式的眼睛回想沉思,“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西方,那跨越历史的未来。/她所凝视的面孔便是葡萄牙。”[9](P13)之后,他从民族传统中撷取人物,让他们悉数登场。他们庄严肃穆,擎起了卢济塔尼亚人的苍穹。这些礼赞的对象分为三类:

(一)历史与传说中的君王和皇族。佩所阿在开篇模仿《卢济塔尼亚人之歌》,让里斯本的创建者尤利西斯率先登场,为全诗赋予神话的维度。随后英雄的画卷慢慢展开,其中有民族领袖维里亚图斯、王室的建立者恩里克伯爵、第一任国王阿方索一世、“诗人国王”迪尼斯、吹响大航海号角的若昂一世、基督国王塞巴斯蒂安等等。对佩所阿来说,历史事迹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英雄们所散发的神性光芒。因为现实生活虚无缥缈,终有尽头;唯有“神话乌有却包罗万象”,可以“穿越世俗,/为现实加冕”。[9](P17)维里亚图斯是卢济塔尼最著名的领袖,却很少见于史传。佩索阿却把他当作葡萄牙的内核:“我们能成为一个民族,/是因为记忆里烙着你的天性。/国家,在你的转世中诞生,/民族,在你的复活里成型。/你的躯干,/构成了葡萄牙的雏形。”[9](P19)伦卡斯特蕾育有九子,其中五个被卡蒙斯誉为“杰出的一代,高贵的王子”,包括“哲学家”杜阿尔特、“航海家”恩里克王子等。佩所阿称她为“圣杯公主,/帝国慈母,/葡萄牙的教母。”[9](P31)迪尼斯王不仅写下了优美的诗行,还大力推广种植松树,为大航海搭建了桅杆:“夜幕中,‘友谊之歌’在你笔下回响,/帆船从你培植的松林中驶出,过海穿洋。”[9](P27)大海(Mar)一词在这里首次出现,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复现了40次之多,大洋(Oceano)也出现过两次。

(二)大航海时代的英雄。《卢济塔尼亚人之歌》讴歌航海英雄达·伽马和大航海;这也构成了《使命》的重要内容。佩所阿认为,征服大海是葡萄牙人天生的使命,那是河流对大海的寻觅,大地对海洋的渴望。“澄碧的溪水,充满活力,哼着小曲,/寻找属于自己的海洋;/阵阵松涛,依依可辨,/那是远方大海的召唤,/是大地对海洋的企盼。”[9](P27)他把有航海家之称的恩里克王子放到狮鹫之首,称他为“举世无双的君王,乾坤由你执掌。”[9](P45)狮鹫的两个翅膀由若昂二世和阿尔布克尔克组成。若昂二世大力支持开辟新航路,好望角就是由他命名的。“他孤独、庞大的身影,/遍布碧海蓝天,/大地也胆战心惊,/唯恐他张开双臂把面罩掀翻。”[9](P47)阿尔布克尔克被称为“海上雄狮”,是葡属印度殖民地总督,果阿和马六甲的征服者,为葡萄牙在东方的霸权奠定了基础。他还曾派人到达珠江三角洲的伶仃岛,寻求与明朝贸易:“他开疆辟域苦心经营,/谈笑间三大帝国业已成型。”[9](P49)在诗集第二部分“葡萄牙海”中,伟大的航海家悉数登台接受佩索阿的礼赞。好望角的发现者迪亚斯是“征服大海的伟大船长。……你如阿拉特斯,把世界扛在肩上”[9](P61);美洲的发现者哥伦布“名垂史册”[9](P63);环球航行的英雄麦哲伦“打开了大地之门”[9](P67);通向印度的航道的发现者达·伽马是“阿尔戈英雄”[9](P69)。

(三)预言诗人。佩所阿把诗人与帝王、航海英雄等量齐观,并压轴出场,可以看出他对诗人极为重视。他称赞班达拉虽“既非圣人,也非英雄,/上帝却把他恩宠。/他拥有一颗非比寻常之心,/那是对葡萄牙的赤胆忠心”[9](P89);他赞美维埃拉是“葡语之王,是我们伟大的苍穹。”[9](P91)他自己渴望也进入伟人的序列,成为一个“超级卡蒙斯”。

然而,高歌的背后却带着歌哭的调子,这是诗集的第二重声调。征服海洋让葡萄牙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无尽的大海,无尽的眼泪。大海成为痛苦与磨难的象征。“啊,多盐的大海,你有多少盐分/来自葡萄牙人的泪水!/为了把你穿越,多少儿郎徒劳祈祷,/多少慈母悲声痛哭!/多少待嫁的少女独守闺房/只为把你征服,啊,大海!”[9](P71)麦哲伦“竟成为第一个/葬身天涯的亡魂”[9](P67);迪亚斯葬身在“这块不毛之地,远在天涯”[9](P61)。而且,当下破败的现实透露出无尽的凄凉。葡萄牙曾有过光荣的历史,可如今却疲弱不堪,几时才能恢复昔日的尊荣?在“迷雾”一诗中,葡萄牙成了一个败落之地。“无法无王,不战不和/……心灵的渴望,没人知晓,/灵魂的奥秘,无人洞悉,/那里良莠不分。/(何等淼茫的苦恼响在耳畔?)/一切缥缈无根,岌岌可危,/到处分崩离析,中心不维。”[9](P105)海上旦夕晦明,骤雨深雾,也象征着葡萄牙变幻莫测的命运。在“祈祷文”一诗中,“夜幕已经降临,士气依然萎靡。/以前纵是狂风暴雨,人们意志弥坚!/如今,在无边的死寂中,只剩下对大海的怀念。”[9](P99)

面对沉重的代价和残酷的现实,佩所阿借助精神胜利法来自我安慰。于是,诗集中透露出一种乐观之情,这是第三重声调。一方面,佩所阿借助理性的法则告诫自己:衡量一个人的伟大不是靠生命的长度,而是其浓度,平庸的人生毫无价值。“人若没有疯狂/就是野蛮的牲畜,/只知传宗接代,难道不是行尸走肉?”[9](P41)然而,没有痛苦和危险就没有荣耀,“神赐予之时也会索取。/荣耀需用痛苦来交换。……在不幸和污浊之中/上帝让基督出现:/要他与自然抗争,/并赐予圣子光环。”[9](P63)这种交易“值得吗?完全值/倘若心胸并不渺小。/谁想穿越博亚多尔海峡,/谁就要承受痛苦。/上帝赐予大海危险和深渊,/也让它把天堂映现。”[9](P71)虽然代价是沉重的,理想却是高昂的,所有的泪水都不及抛锚扬帆、开疆僻壤的欢笑。人应该不停地探索,征服世界,认识自我。“生命不息,/火焰不止。/严寒将它在死灰中包裹,/风之手仍可将其复燃撩拨。/微风吹吧,无论你带来希望还是悲伤,/奋斗的火焰将会重新点燃,/我们将再度扬帆起航,征服番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9](P75)

另一方面,佩索阿投入到宗教的怀抱,用“第五帝国”和塞巴斯蒂安神话来医治现实的创痛。西蒙斯(Joao Gaspar Simoes)颇具慧眼地指出,维埃拉、塞巴斯蒂安和第五帝国是佩索阿的核心。[10]“第五帝国”可以追溯到《旧约·但以理书》。但以理为巴比伦王解梦时曾提到五大帝国,其中第五帝国由神创立,“永不败坏,存到永远”。这一理念于1139年前后,伴随着葡萄牙人与摩尔人的战争而出现。后来班达拉用晦涩的诗歌把未来的国王描绘成一位“隐逸者”,时机成熟就会接管葡萄牙。16世纪中叶塞巴斯蒂安继位之后,这一理念尤其受到重视。塞巴斯蒂安被称为“渴盼之人”,从小充满了幻想,坚信传播基督教和扩张领土是他的使命。为此,他发动了一系列对回教徒的战争,最终在1578 年的战役中大败,尸体也消失了,葡萄牙从此一蹶不振。但是国王的失踪却暗合了班达拉的寓言,成就了塞巴斯蒂安神话。人们相信国王没有死,而是被神带到了一个海岛,在一个雾天会骑马归来,创建第五帝国,这一理念也贯穿了《使命》的全书。佩索阿在《塞巴斯蒂安王》一诗中说:“广袤沙滩上死去的/只是我易坏的肉身,/并非我不朽的灵魂”[9](P41);在《世外仙岛》中说“有些世外仙岛/虚无缥缈/国王在此翘首以待”[9](P85);在《第五帝国》中明确指出了五大帝国:“浮生若梦,四大帝国/已翩然逝去,/世界将会迈入光明的纪元/走出空虚的黑夜,/死寂的荒原。/希腊,罗马,基督王国,/欧洲——四大帝国/走向了永恒的归宿。[9](P81)难怪,诗集中充满了“雾”的意象,这是塞巴斯蒂安来临的前兆。

但是,这精心营建的一切,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稻草,在某个脆弱的瞬间会轰然倒塌。佩所阿心中一直充满了焦虑和怀疑,以至于发出一连串的天问:

但是君欲何时归?

何时加冕?几时回?

何时变成基督,

消灭一切伪神,

把我从噩梦中唤醒,

让天地一新?

啊!隐士,葡萄牙人世代的企盼,

您何时归来,

让我无边的企盼

不再充满疑虑?

啊,君欲何时归,

足我的企盼和爱恋?

何时,从迷雾中归来?

何时,圆了我的梦?主啊![9](P93)

进而,诗人痛苦万分,甚至开始埋怨上帝:

主啊,我们的天命就是追逐

权力和声誉——

他们却双双

淹没在时间的海洋;

它们本可成就伟人,

如今却抛弃了我们。

我们渴望把它们寻找

挣脱这卑微的囚牢:

这是认识自我的过程

远离自己,才能看清,

看吧,我们把手伸向上帝,带着万分的渴望。

但是上帝竟不允许我们远航。[9](P95-97)

佩索阿在诗篇中逼真地呈现了一种痛苦的困境,我们在深信的直觉和背弃的理性中被撕裂了。然而,他始终都在企盼国王在雾天归来,盼望着“第五帝国美丽的朝霞/将会染红特茹河两岸。”[9](P91)诗集最后以《迷雾》结篇,喊出了“啊,葡萄牙!你是一团迷雾。”[9](P105)“雾”的意象既是救世主来临的迹象,更多的则反映了佩所阿的迷惘。这是一种“葡式乡愁”(Saudade),它“往往与渴望、向往的情绪有关。是一种对所深爱之人或物浓厚的怀旧。它经常暗含一种信息,即所向往之人或物将永远不会回来。”[11]这是一首甜蜜的挽歌,是对失去之物梦幻泡影般的追忆;痛苦中透着理想的光芒。离歌泪眼中带着笑,最绝望处仍有希望闪耀。

结语

佩所阿在《使命》中,一方面极力模仿卡蒙斯,试图谱就一曲卢济塔尼亚人之歌;另一方面,他又将这种统一雄浑的声音化为三重,让高歌的背后带上了歌哭的悲调和一种牵强的乐观。为了摆脱卡蒙斯这个文学巨擘的阴影,佩所阿只好使出“七十二变”的本领,让自己分身为众多“迷你版”的卡蒙斯,每个分身都各具人格,互相联系,互相映射,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写作,从而产生了众声喧哗、五彩缤纷的效果。如今,佩所阿被称为现代的卡蒙斯,这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通过这种方式,佩索阿最终组合、升级为一个“超级卡蒙斯”。

[1]Hollander, John. "Quadrophenia" [J]. New Republic. September 7, 1987: 33.

[2](美)哈罗德·布鲁姆.江宁康译.西方正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383.

[3]Pessoa, Fernando, et al. Fernando Pessoa: A Galaxy of Poets [M]. Lisboa:Servico Internacional da Fundacao Calouste Gulbenkian, 1985.[4](葡)安东尼奥·若瑟·萨拉依瓦. 张维民译.葡萄牙文学史[M].澳门:澳门文化学会,1982.

[5]Freeman, Michael. Portugal Past and Present: Aspects of Fernando Pessoa’s Nationlism [A]. Bernard McGuirk (ed.). Three Persons on One: A Centenary Tribute to Fernando Pessoa [C]. Nottingham: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1988: 43.

[6]Pessoa, Fernando. The Book of Disquiet [M]. Richard Zenith, ed. and trans. London: Penguin Group, 2001.

[7](美) 哈罗德·布鲁姆.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8]“Super-Camoes”. [EB/OL] http://multipessoa.net/labirinto/obra-publica/2, 2016-06-01.

[9]Pessoa, Fernando. Message [M]. Jonathan Griffin, trans. London: The Menard Press, 1992.

[10]Simoes, Joao Gaspar. “Pressenga’s Pessoa.” The Man Who Never Was: Essays on Fernando Pessoa. George Monteiro (ed.). Providence, RI: Gavea-Brown Publications, 1982: 33-56.

[11]Emmons, Shirlee, and Wilbur Watkins Lewis. Researching the Song: A Lexicon [M].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402.

[责任编辑:舟舵]

2016-05-18

郑春光(1984—),男,主要研究世界文学和跨文化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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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3-008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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