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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落下一地黄

2016-02-02竺惠明

文学港 2016年1期
关键词:谷仓

竺惠明

小说在老一辈人的嘴里就是故事,我写的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的回答是有真也有假,有实也有虚。何谓虚?就像每个人做梦,都是对个体生命的一种虚构。梦的边界是无限的,梦者必须有生命的存在,如果没有生命了,就再也不会做梦了。所以我们要想得到虚的东西,生命作为实的东西是第一性的。

这个故事是我的外婆说给我听的,而外婆是从她的母亲,也就是说从我的太外婆那里听来的。外婆是遗腹女,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八十又一,并且已经知道我正在热衷于写故事,而且写得还不赖,时常可以用此换取来点稿费,买上一盒“哈德门”香烟,来孝敬她。她说:“我劳心费神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你这小子听,目的不在乎几包‘哈德门’,原因是这个故事好听,我不说,把它烂在肚子里,有点可惜。对你听故事的人来说,你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个故事的真与假,更不要把故事和你的太外婆去对号。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写便是,至于你要把故事拉得长一点,多赚点稿费,添一点酱,加一点醋,这也是你们这些个总想虚张声势、舞文弄墨的文人的惯常手段。只是,你不要把这故事里的一些人弄成不像故事里的本人就是,否则辜负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好听的故事,辜负了故事里的活人,辜负了我为讲故事搭进去的那些工夫。”我说:“我尽量做到。”外婆瘪了瘪嘴说:“不是尽量,是必须!”我认真地点点头算是承诺。于是外婆说:“开头先从你太外婆的太外公出生的那天说起吧。你的太外公叫谷仓。”

谷仓肉乎乎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庄市三眼桥桥东头的谷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出墙院的枇杷树,蓦地落下了一树的枇杷果子,一时像放上一地的煤油灯,黄灿灿映照着黑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的天空。

刚出生的男婴谷仓,努力地刚把小眼睛睁开,那黄黄的光线,透过木结构的裱着纸的框窗,柔和地照在他皱皮打褶、小老头一般的脸上。谷仓咧开嘴怪笑了一下,那模样很像是对着那院子里落下一地的枇杷笑的。要是谷仓知道枇杷落下的辰光,他的父亲谷米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在北堤岸的草坪上像一根锯断的树,轰然倒地的话,谷仓是否会咧咧刚想吃奶的嘴大哭上一阵?

若干年以后,谷仓的妈跟他说起这事时,谷仓不自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跟幼时那一笑相差无几。谷仓的妈顿时惊讶至极,半晌无话。

得知谷米名字时,谷仓已经七岁。某一天,七岁的谷仓像一个皮球在院子里滚来滚去最后在枇杷树下坐下时,一只漂亮的五彩鹞袅袅娜娜地从墙外飞进来,在枇杷树上空飘了一阵,便一个跟斗栽倒在谷仓的脚旁。谷仓好奇地捡起来,东张西望。院子的门古怪地叫了一声后开了。两个看上去有十多岁的孩子前呼后拥地跑进来,接着,谷仓便发现自己的手里空空了。

“臭屁谷米的儿子。”两个中的一个说。

“谷米的儿子也是臭屁,小臭屁。”另一个也说。

谷仓很坦然地望着他们,一丝如同在看猴子敲锣耍把戏的感觉在他的心胸间游弋。

两个孩子抱着五彩鹞,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跑了。谷仓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两扇洞开的院门。

谷米是谁?我的父亲叫谷米?他很奇怪,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谷仓便去问母亲:“妈,谷米是我的爹么?”谷仓的妈如临大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谷仓拉着母亲的手,把她牵到了那棵枇杷树下,重复了一遍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

谷仓的妈思忖了一会儿,于是说:“谷仓,谷米是你的爹。”

谷仓仰脸细眯着眼看了看枇杷树上方的天空,太阳很炫目。“谷米到哪里去了?”谷仓问道,他的语气里包含着一种对谷米的向往。

“黄泉。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谷仓妈的眼里涌出泪说。

谷仓没有说什么,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母亲揩着淌到脸颊上的泪。揩着揩着,谷仓觉得鼻子痒痒的,像是有小虫子在里面爬动,谷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水点和牙缝里的碎末喷了母亲一脸,谷仓连忙背转身,这时,他又紧连着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喷嚏。水点子像炸弹似的落在枇杷树下,让阳光一照,便像汽水一样蒸腾起来。谷仓的妈把手帕在他脸上来回挥动成一块抹布。谷仓掩着嘴,嘎嘎嘎地笑,笑得母亲脸像鸡冠一般红紫起来。

谷仓彻底知道谷米的确切住址时,已经不需要母亲的注解了。谷仓把谷米在黄泉这个概念由模糊的向往一转为清晰的了解,经历了并不长的岁月。在以后的日子里,谷仓迫切地想知道谷米,想知道有关谷米的一切。

“谷米是我爹,你能告诉我他的故事吗?”谷仓跟每一个他想与之交谈的人都这么说。

谷米在轰然倒地之前,知道自己对得起俞延龙了,也对得起谷仓和他的娘了。谷米想起自己儿子的名字应该是谷仓,日后儿子果真依旧叫谷仓。当俞延龙得意而蛮横的目光像潮汐一样漫过谷米全身后,谷米在瞬间觉得自己像一枚小小的虾被搁浅在河滩上,再也无法自由地到水里去跳荡了。

三眼桥像一只静止不动的卧虎,静谧而淡泊地斜躺着。谷米从俞延龙家里出来,走到这座日赶十趟左右的古老石拱桥时,有些疲乏的身子微微晃动着,谷米想莫非是石桥要倒塌的预兆?他急急地跨过了桥,回头看看桥上走着的人并无异色,他想这些人一定还没感觉。他像一个影子似的飘进家门。

谷米感到自己的心在“扑扑扑”地跳。他走到卧室里,夫人吟娥躺在床上像病人似的轻轻叫唤着。她要分娩了。

谷米说:“娥,俞老板让我去嘉兴一趟。俞老板说我这次去一趟,我欠他的钱就一笔勾销,我们两讫了。”吟娥在床上哆嗦得像一只赤膊麻雀。她先潸然泪下说:“我快要生了,我快要生了。”然后她就说:“你去吧,马上回来哦。”谷米说:“儿子生下来就叫谷仓吧。”吟娥泪眼模糊地说:“知道,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早说过了么?”

谷米稍稍准备了一下后,就启程了。“等我回来时谷仓已经会睁眼看我了。”谷米踌躇地想,已经走出院门许多步了。

谷米像鸭子惊吓后一跳一跳地摇摆着到达俞延龙所指定的地点,他没有看到如俞延龙俞老板说过的有一条船会停在兆龙港。谷米在这时候有点奇怪,他想:“俞老板做事历来以细密慎重著称,今日怎么这么糊涂?”正在谷米翻着白眼无所事事时,有两个穿长衫马褂的汉子像幽灵似的出现在谷米面前。领头的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老朋友见面般用手掌拍了拍谷米的胸口,然后他们便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离开了。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言语。

谷米却像一块门板似的怦然倒地。有缕缕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淌出来,在他的脸上兜了一个圈子,继而润到泥里不知去向。

谷米倒地后,有一条船头上包着铜皮的小木船吱哩吱哩地穿过宝界桥,在兆龙港里稳稳地停下来。

谷仓很奇怪谷米竟会输在俞延龙手里。他替谷米叫屈。谷仓想找俞延龙。谷仓的妈告诉谷仓,说俞延龙早在谷米成为泥土和大地融在一起时就不知去向了。

谷仓像一只蚂蚁似的在俞延龙的家门口爬来爬去,他想要是俞延龙还在那该有多好,他会用杀死一只臭虫那样的办法把俞延龙杀死。谷仓像酝酿感情那样地在已经空空荡荡的俞家院子徘徊了许久。密布的蜘蛛网告诉他,俞延龙确已杳无踪迹,他离开这院子也确实是很久了。谷仓的眼里挤出血样的泪水,他仰脸叹了一口气说:“谷米谷米,你是我爹呀,快告诉我俞延龙在哪里?”

天空有云跑马般过来,昂起头遮住了阳光,一会儿又俯下去,阳光又出来,转瞬又遮住。谷仓茫然无际地侧耳细听。他没有听到什么,却看到紧紧关闭着却又显示出某些败落相的两扇门上贴着一副春联,有字依稀地现出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谷仓没有言语,他转身离去时,听到瓦片落地的破裂声,接着他看见一个蹒跚走路的老人走来。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到这俞家大院来?”

老人问话的声音极像是从洞穴中发出的,使人有种闷闷的感觉。谷仓觉得自己很是吃了一惊。他有些恼怒地瞪了老人一眼,反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到这俞家大院来?”

老人笑了,说:“我是俞家看院子的,俞家当初临走时,把这院子交付给我看护。”谷仓的脸开朗了一些。他告诉老人,自己是来随便走走的,顺便来看看俞延龙。老人浑浊的眼睛审视了谷仓一番,他像洞察到了谷仓的心思似的说:“不错,你是谷米的儿子!”

谷仓在这一刻犹如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这个老人为何这样说。他想老人好像非常清楚这一切。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一切。于是,他用一种近乎晚辈对长辈的口气说:“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谷米的儿子?”

老人捡起地上被风吹落的碎瓦片,把它甩在一边说:“你妈还活着吗?”

谷仓把头点得像摔落下来的鸢子。“当然还活着。”谷仓说。

老人略带感伤的眼光把谷仓的全身抚了一遍,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你妈会告诉你的。”这时,老人像是得了感冒似的在鼻中哼哈了几下后,飘然而去。老人迟钝而木迂的动作,让谷仓惊奇了许久。

谷仓忽而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好笑起来,心想:“母亲既然知道,那我何苦要求助于旁人呢?”谷仓开始微笑着准备回家向母亲打听谷米跟俞延龙的关系。当他翻出俞家大院时,瓦片上的尘土被风筛扬着飞入了谷仓的衣领口,并且顺着衣领索索如蛇地向下滑去。谷仓悚然一惊,背上的冷汗滋啦滋啦地冒出来。

那发炮弹像是生了眼睛,东不落西不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谷家院子里,随着一声巨大的震裂天地的响声后,一团黑影如箭地笔直射向天空,紧接着便无声无息地掉下来,掉在谷家院子那棵枇杷树旁。

那团黑影是人。

谷仓撕心裂肺地扑向那团黑影时,耳廓里充满着无数轰隆。他用手拼命地拉开黑团身上覆盖着的弹片泥土,谷仓的妈面目皆非、血肉模糊地呈现在眼前。谷仓惨叫一声妈呀便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地卧躺在母亲的身旁。

那是一九四零年初冬。炮弹是日本人放的。

谷仓完全像一个老头似的在三眼桥上走来走去时,日本东洋人也在三眼桥上无拘无束地走来走去了。谷仓的妈变成尘土后,谷仓就和家人永杰守着有着一棵枇杷树的谷家院子。就在谷仓眼泪汪汪愁苦不堪的日子里,那个让谷仓咬牙切齿了一段时间的人又出现在三眼桥上。

谷仓没有想到俞延龙还会回来。

俞延龙带着勤务兵,像个做生意的商人从兆龙港上的一艘小汽艇里赶上岸时,有个眼尖的人高高尖尖地喊着:“俞老板回来了,俞延龙俞老板回来了!”那时,谷仓正从长衫里掏出几枚铜钱在买红糖,听到那一声叫,先是一呆,然后便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俞延龙戴着礼帽,他双手抱拳在胸前,挨个儿跟人打招呼。那时候三眼桥两端桥头人山人海,那模样,像是在赶庙会。

有人说俞老板离开庄市已经二十二年了。谷仓想父亲谷米已经死了整整二十二年了。俞延龙毫无防备地走过谷仓身边时,谷仓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俞延龙像熟悉谷仓似的跟他点了点头,点完头,谷仓马上骂了自己一句浑蛋。俞延龙的勤务兵戒备森严的眼光,让谷仓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俞延龙不认识谷仓,谷仓想俞延龙烧成灰斩成肉酱他也认得出来了。

以后庄市的人都知道,俞延龙再次回到庄市时已不是俞延龙俞老板了,俞老板现在称俞副司令。

谷仓不止一次地想象俞延龙被杀的情景:他有时觉得俞延龙会像一条癞皮狗头上被凿开一个小洞后黑血如注;有时觉得俞延龙全身缩成一团像一只刺猬般地被丢进火堆吱吱乱叫;而更多的时候谷仓觉得俞延龙一定会被高高地悬挂起来,头颈伸长如油瓶的脖颈。谷仓想完这些之后就觉得自己仿佛跌进冰窖,全身冰凉,头上却沸腾起来地直冒汗。

“我要杀俞延龙!杀!”谷仓满心痛楚地说,旋即又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口中。所有这些,俞延龙浑然不知。谷仓的惨痛愈发显得凄凉。

“很难杀俞延龙了。”谷仓默默地想。

俞延龙像防范什么似的防范着接近他的人们。谷仓忧愁得整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以至于把头都睡扁了,都是为了那个主意。

谷米像柳絮般飘走之后,谷家的日子便逐日地淡泊起来。谷仓的妈在谷仓嘴唇上长出软软茸毛的时候,便张罗着开了一家顺泰南货店。谷仓的妈被日本人的炮弹掀上天后,谷仓就当了老板。谷仓在床上终于感到自己无可奈何时,他又起了床,起了床后猛地想到自己能进入俞家大院那该有多好!

顺泰南货店雇的伙计虹根见谷老板眼睛凹进去了却又站了起来,便说:“谷老板,你病好了,真是万幸,恭喜恭喜。”谷仓淡淡一笑,问:“虹根,近日店里生意如何?”

虹根凑到谷仓耳边,一五一十地把店里的情况说了一遍。临了,虹根像是极兴奋地告诉谷仓,说俞延龙的女儿雅雯有时候也差丫鬟到顺泰来买山核桃吃。丫鬟说这是雅雯小姐最喜欢吃的东西。谷仓听后,怕冷似的抖索起来。虹根爱惜地看着谷仓说:“谷少爷,你去休息吧,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店里有我呢!”虹根说得很诚恳,像是有热潮漫过谷仓的心间,他感激地对虹根说:“表舅,那还用说吗?”虹根是谷仓妈的一个远房表弟。

从俞家大院失魂落魄回来的谷仓,死死地缠住母亲,非要她讲她所知道的关于俞延龙和谷米的事。母亲惊恐万状地问谷仓是从哪里得知这事的。

谷仓痛苦万分地叫道:“妈,你为什么连我也不相信?我应该知道啊!”接着,谷仓小心谨慎地把自己到俞家大院去,尔后又碰到那个老人的经过复述了一遍。谷仓的妈在这一刻显得焦躁不安,谷仓发现她在拼命地咬自己的嘴唇,他便有些疑惑不解。

谷仓的妈在沉默了片刻后用和语重心长相差无几的口吻说道:“谷仓,你让我说我就说,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谷仓妈开始讲谷仓做梦也想知道的那件事。

像上瘾似的,谷米迷上了麻将,且以后嗜赌成性。谷米的手气出奇的好,十赌七八赢。这亦为日后的谷米埋下了祸根。

那时候谷米每天早晨喜欢到庄市老街河边的兆梅茶馆店里喝早茶。喝完早茶正是太阳精神抖擞地跳上屋尖的时候,谷米便钻进沈局开的“沈记”赌场。

谷米跟俞延龙就是在那家茶馆里相识的。俞延龙是庄市开丝绸布庄的俞阳泰的公子,从小便离家到嘉兴读书。俞阳泰生肺病死的那一年,俞延龙从嘉兴回来奔丧。丧事办完之后,俞延龙没法再走了。俞延龙的娘不让俞延龙走,俞延龙在心境抑郁的情况下跨进了兆梅茶馆。

谷米执着茶杯,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跟人闲谈、神吹。俞延龙先是保持我自岿然不动的姿势,后来听谷米说得好笑,于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慢慢地也捧着茶杯,挤进了那人群中,跟着一班人肆意大笑,跟着一班人沉默如菩萨。后来谷米发现人群中有一张清秀白皙却陌生的面孔,就向茶客问了。此后谷米就知道了俞延龙。

当谷米像熟悉自己身体那样熟悉了俞延龙的姓名和俞家的情况以及其他关于俞延龙的一切后,谷米和俞延龙已成了朋友。是赌场上的。

像棋逢对手般的,很快谷米和俞延龙就较上劲了。谷米和俞延龙在牌桌上互有输赢,不分上下,一时俩人堪称伯仲。这期间,俞延龙娶了庄市开钱庄的金家二姑娘,谷米也娶了开长面坊的董家千金吟娥姑娘。

就在这一年九月的一次豪赌中,谷米出乎意料地输惨了,几乎在一天里谷米像孝顺俞延龙似的把自己的家产悉数奉送给了俞家。谷米在走出“沈记”赌场时,只觉天色惨淡如血,赌场对岸的芦苇丛中,芦花像鸽子般地飞腾着,白白的一片遮住了眼睛。谷米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摸索着走了几步,谷米这才发现遮住自己眼睛的是自己的眼泪。

谷仓的妈呜咽着告诉谷仓:“你父亲跟我说要到嘉兴去一趟,说是帮俞延龙进一批潮州丝绸的货。俞延龙答应你父亲,只要他肯去嘉兴把货办回来,那谷家的院子和房屋还是谷家的。你父亲乐陶陶地去了。那天我正好生你。你生下来了,可你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你没有向俞延龙打听过父亲的下落吗?”谷仓懵懂的眼睛里闪出的同样懵懂的光泽让人联想到春天里的草芽芽,他问。

“去过,可是俞延龙已带着夫人离开庄市了。问俞延龙的娘,她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别人在离兆龙埠头不远的草地上发现了你父亲,我方知道你父亲根本没有去嘉兴。”谷仓的妈终于哭起来,嘤嘤的,像少女一般。谷仓觉得母亲的哭声刺得他皮肤直痒痒,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真难受。

“狗娘养的俞延龙。”谷仓的妈听到从谷仓的嘴里吐出这么狠狠的一句。她知道谷仓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于是她涕泪齐下地告诫谷仓切切小心,此事不可大肆张扬。她要谷仓保证不闯祸惹事。谷仓看着青色的筋在母亲手上蛇一般盘来盘去,他违心地答应了母亲。看到舒展而又熨帖的笑意从母亲的脸上扩展开来,谷仓的心隐隐作痛,像是黄梅天关节炎发作。

谷仓的妈随硝烟遁空以后,谷仓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替谷米干点应该干的事了,否则太对不起他了。他同时想这样做也对得起母亲了。谷仓对俞延龙的做法有些不可理解。谷米欠了俞延龙很多钱财,俞延龙何必要杀死他呢?这个问题在以后的日子里像根丝线勒得谷仓头颈一伸一伸,使他有欲罢不能的感觉。

那个黄昏比往日来得迟缓些,三眼桥弥漫在一片霞光之中。谷仓本来想到桥对面去,可在看到桥上有几个日本兵像苍蝇一样飞飞停停时,谷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踅回身往自己那爿南货店走去。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接着他见到有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像一片云似的飘过去了,在她们经过谷仓的面前时,谷仓的心怦然一跳,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走了几步,发现那两个女子飘进自己的南货店后,谷仓莫名其妙地感到高兴起来。

虹根越过那两个女子的肩看到了谷仓,虹根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喜颠颠地跟那两个女子说:“我们老板来了,你们要什么,跟他说吧。”

那两个女子中穿大红夹袄的便转过头说:“噢,我们雅雯小姐要买十斤山核桃。”谷仓没来得及回话,那个雅雯姑娘也把身子转过来了。谷仓想:“这就是雅雯了,这就是俞延龙的女儿雅雯了。”这时他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冲过去,扼住她的喉咙。”还在犹豫不定时,那个看上去是丫鬟的又说:“喂,老板,你听见了没有?我们要十斤山核桃。”

虹根这时说:“谷少爷,山核桃刚巧卖完了。”

谷仓年轻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同样年轻的雅雯的脸上扫来扫去,雅雯的羞晕便像水渍一样慢慢地洇开来,脸上于是像马上要绽开一朵很艳丽的花。谷仓突而对虹根说:“虹根,你明天到临安,采购些山核桃回来。”

虹根着急起来:“哎,谷少爷,船开不出去呀,要有日本人的通行证。”

这个谷仓倒是没想到。谷仓思考起来,他想总该要有个办法。这时,雅雯轻轻地说:“杨妹,你跟我爹去拿个通行证来。等会儿你给虹根师傅送来好了。说完便带着杨妹绕过谷仓,如来时那般袅袅娜娜地又回去了。”

谷仓望着雅雯消失的仪态万方的背影。不知怎么竟然感到身心愉快。“虹根,你一定要把山核桃采购回来!”他叮嘱虹根。

谷仓的脸意外地红润起来,这使虹根也觉得意外,他想谷仓谷少爷是不是有些喜欢上了俞家的雅雯小姐。

十一

庄市染坊里的祥生被日本人抓起来的消息不啻一颗爆炸的地雷炸得庄市人晕头转向。谷仓想祥生这回完了。他悲愁的脸都有点扭曲了。当谷仓听同在染坊里做师傅的跷脚佬绘声绘色地讲述祥生被日本人抓走时的情景时,他的胃里泛起一股难以抑止的胃酸。

跷脚佬是这样说的:那天五个日本兵在俞副司令手下两个兵的带领下,像一群蚂蚁似的爬进了紫纱染坊。他们是来染他们已经旧得变成白色的军大衣。那时祥生站在染缸前,日本兵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旁边一个伪兵解释给祥生听,说这个太君要祥生先给他的军大衣染。祥生摇摇头说等染完了手中这件再染他的军大衣。日本人上来就是一个耳刮子,祥生定定地看着他,这个日本人又是几个巴掌接连着像刮风般扇过去。祥生鼻孔里的血便蛇一样地蜿蜒在脸上。祥生一声不吭。也不知怎么的,等到大家醒过神来,那个打祥生的日本人已像一只猴子那样被浸在染缸里了,当祥生把他像面糊蟹似的从缸里拎出来时,日本人浑身上下只有牙齿像一面镜子似的白亮,其他处则黑如焦炭。

跷脚佬说:祥生把那个日本人甩进白染缸后,旁边的日本人开枪了。祥生的胳膊断了,后来日本人就把祥生五花大绑地绑走了。

谷仓在把泛到喉咙口的胃酸吐掉之后,他感到自己像是要哭出来。他回忆起小时候祥生像母鸡那般护着他这个自小便没了父亲的人的情景,想到祥生钵头大小的拳头打走了一批又一批敢欺侮他的人,谷仓觉得自己背脊上有被抽去骨髓而致的寒冷。

祥生是在让日本人抓去后约一星期被处死的。当祥生如风筝那样在宝界桥以东一里许的城门门上随风飘曳时,谷仓立马昏厥过去了。

庄市人至此开始以战战兢兢的姿态过日子。

日本人的太阳旗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成为差不多已被风干的祥生的背景。日本人“踏沓踏沓”从街面青石板路上走过的皮靴声,让人想起五月里炒黄豆的啪啦声,啪啦声没有了,黄豆也熟了。

祥生的尸体从庄市人的视野中彻底消失约莫是茅飞渡江洒江郊的日子,不是日本人放下的,日本人因此恼火得要命,四处稽查究竟是谁从高高的城墙上取走了祥生的尸体。却毫无踪迹,此事便有些渺渺。一时,庄市人有鼻子有眼地说是天可怜祥生而派神把他救走了。

那个从染缸里爬出来的日本兵最终还是没能摆脱死神的纠缠。在一个灰暗的阴雨天,日本兵集合时发现单单少了一个他,到处寻找也无下落。庄市人于是又说这是祥生的魂把他勾走了。日本兵像死鱼一样被兆龙港里滔滔不绝的河水冲进三眼桥桥洞时,已是他失踪后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十二

谷仓熟门熟路地绕过俞家院门口的一棵银杏树下的一对石狮子,他像猫似的举起手在铜门环上拍了几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院内那条落满枯叶的石板路传出墙来。门在吱呀叫了一声后开了,是杨妹开的门。

杨妹莞尔一笑,谷仓便知雅雯在家里。

谷仓随杨妹穿庭过院,来到雅雯的房间里。雅雯见了谷仓,脸上迅即荡起无限深奥的笑意。谷仓读得懂其中的一种是得意。谷仓想她是应该得意的。雅雯的笑意还漾在脸上,身子却轻捷如燕子似的飞入了谷仓的怀里。

你来了,你来了真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在谷仓的耳边唠唠叨叨。白皙而柔嫩的脸看上去近乎鸡蛋清似的透明。透过这透明,谷仓看得清雅雯的一切。

谷仓在这时候想自己大概已是第十二次进入俞家大院了,除去碰到老人的那一次。谷仓第一次进来把那十斤山核桃送到雅雯手里时,雅雯很平静的样子,似乎这事在她意料之中,这让谷仓惊诧不已。雅雯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说:“那天你吩咐家人去购买山核桃时,我就知道你会给我送来的。”谷仓像是漫不经心地问起先前那个看院子的老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给谷仓端茶来的杨妹随口说道。

于是,谷仓又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你们俞家真难进啊!”

雅雯扑哧一声笑了,说:“都是我爹,小心翼翼地设了那么多岗哨。好了,反正我们马上要搬出这院子了。爹说这院子太破旧了。”雅雯让杨妹敲山核桃给她吃。瞧着杨妹笨拙地剥着山核桃肉,谷仓便让她改用绣花针挑。杨妹顿时为自己的笨手笨脚羞愧难当起来。这时,雅雯眼睛里的谷仓便有跳出来跟眼前的谷仓相拥抱的感觉。谷仓第一次使自己跟一个本来素不相识的人混为一体,他暗暗庆幸自己的那个计划即将成功了,当然这时候谷仓是第七次出现在雅雯的卧室里。

雅雯说她要向父亲推荐!父亲一定会喜欢他的。

谷仓的手在雅雯长长的秀发中梳过,雅雯的脸贴在谷仓的腿上,那景象很像是父亲在替心爱的女儿梳头发。

“现在还不行。等你吃够了山核桃后,我再投到你父亲门下,好不好?”谷仓说。

雅雯便笑得灿烂辉煌。她像所有爱撒娇的女孩在情人面前一样,撅着嘴,呢喃的话如春天的小河欢畅流淌:

“依你依你依你依你……”

杨妹是雅雯的影子和尾巴,她也把谷仓看做是雅雯的人。

谷仓第十次猫入雅雯那间充满了檀香气味的房间时,雅雯告诉谷仓:“这些天她父亲一直不太愉快,听说是一个叫山田一郎的日本人和一个叫祥生的被吊死的染坊师傅失踪了。”日本人让俞延龙查清这两人的去处。俞延龙怎么也找不到。

“嗨。”谷仓很难得地看到雅雯叹了一口气。

“要是找到就好了。”雅雯幽幽地说。

她是俞延龙的女儿,俞延龙的女儿在为俞延龙的事操心,谷仓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望着雅雯举起手,在眼角轻轻地擦着。这时,谷仓声音古怪地说:“山田一郎被我杀掉了。祥生被我救走了。”

雅雯像遭惊的小鹿似的望着谷仓一时不置可否。停顿了片刻雅雯像是恍然大悟地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然后她又小心谨慎地直视着谷仓。

谷仓的眼皮胡乱地跳动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我会了就好了。”谷仓的喉结忐忑不安地滑动着说,“我妈就是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谷仓沉静地向雅雯讲述母亲像鸡毛那样飞上天的惨相。

谷仓说着的时候,雅雯早把她那块饰着湘竹的手帕揩得像刚从洗脸盆里捞出来似的。谷仓说着说着,突地感到烦躁起来。他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何必要让雅雯知道呢?于是谷仓不说了。

谷仓不说了,雅雯也不说了,她渐渐地听出谷仓好像不喜欢听她讲俞延龙的事以及日本人的事。

十三

祥生爹大病初愈似的踯躅着走过来了,路人如避瘟神地躲开了。虹根问谷仓:“谷少爷,我们给他点东西吧。”谷仓看着虹根像看一个英雄:“你不怕日本人知道了会杀你的头?”

虹根感到谷仓问得很蹊跷,就用近乎厌恶的口气说:“俞延龙俞副司令在日本人面前给祥生爹说了好话,祥生爹就没事了。兆梅茶馆里的牛掌柜给过祥生爹好几回铜钱了,还有锡箔店的胡老板。”

谷仓想这事他也知道了。“就给祥生爹十条嘉大云雪片糕。”谷仓说。

虹根反问道:“是一条吧?”

“是十条。”谷仓肯定地说。

祥生爹铁锈蚀过般的眼睛茫然地看了谷仓许久,像是在辨认什么。“你是谷米的儿子吧,谷米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哎,快要轮到我了。”他说。

虹根把包扎得四四方方的雪片糕递到祥生爹手里。“拿着吧,这是谷老板的恩惠。”“那年谷米赌钱赢了,曾赏给我一壶酒钱。”祥生爹说。他细眯着眼,有些神往的意味,让从两旁屋檐里筛下的一点光斑照在他的白胡子上。

谷仓挥挥手示意祥生爹离开,祥生爹捧着那包雪片糕一如捧着祥生的牌位在胸前,有些寒意的风像个顽童在他的破了的衣衫上扯着,祥生爹不住地停下脚步看看。

那时候,祥生的尸体已经失踪了。

谷仓望着祥生爹的背影出了神,他想谷米那时一定比今天的谷仓要神气威风,自然那时祥生爹的腰板也一定要挺一些。谷仓想这些的时候,俞延龙派儿子俞仲旗携了十箱烟酒送入了日本人驻扎的营房。

十四

俞延龙是日本人进驻庄市一月后才来的。虹根告诉谷仓俞仲旗是日本司令小野的翻译官,他说俞仲旗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谷仓见到俞仲旗是在雅雯的房间里。那是谷仓第十一次迂回曲折地走入她的房间时。

杨妹在院子的走廊里对他摇摇手,谷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一如既往地往前走。雅雯看到谷仓便像镰刀那样剜了杨妹一眼,而后雅雯脸上粉红的晕点出来。她指着站在屋中央一身戎装的一个男子对谷仓说:“认识一下,这是我弟弟俞仲旗。”把谷仓介绍给俞仲旗后,谷仓才发现俞仲旗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同时他马上觉得俞仲旗那双有点儿女人味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忽隐忽现。

俞仲旗说很高兴认识谷仓,谷仓口是心非地说他也是。

“你是干什么的?”俞仲旗感兴趣地问谷仓。雅雯笑嘻嘻地让俞仲旗猜。俞仲旗猜是教书先生。雅雯笑得前俯后仰。谷仓说他是顺泰南货店的老板。俞仲旗便说如果他不出去念书,他现在也是老板。这时谷仓的心就自然而然地疼痛起来,以至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俞仲旗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他让谷仓以后有事到日本营房找他。谷仓点点头。但不知怎么,谷仓绷紧的神经一直松懈不下来,就像让糨糊给浆住了似的。

雅雯说她弟弟在日本留过学,娶了个日本娘子。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思?”谷仓有些不乐意,于是,冷冷地说。雅雯娇滴滴地说:“你反正迟早要知道,以后知道不如现在就知道。”

谷仓想骂一句滚你娘的蛋或者贱坯之类的话,想想后,又把这句话吃进了肚里。他想雅雯又不是俞延龙。

这时,雅雯意识到谷仓不喜欢听有关日本人的事,她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说:“谷仓,什么时候让我到你家玩玩啊?”

谷仓说:“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雅雯长长的眼睫毛像是要把谷仓全身覆盖似的,她调皮地说:“现在。”

谷仓带雅雯、杨妹走入谷家大院时,雅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叶片茂盛的大树。谷仓说这是一棵枇杷树。

“那它能结好多好多黄枇杷?”雅雯觉得很兴奋。

“听我娘说我刚生下来时,这棵枇杷树落下了满地枇杷,一地鲜黄。”谷仓仿佛激动了。他顿时觉得那鲜黄又在眼前闪了一下,他的嘴亦情不自禁地咧了一下。谷仓说二十二年前枇杷落下一地黄时,遗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他没有说他的父亲谷米也是在那一天怦然倒地的。

以后谷仓领着雅雯在谷家院子的每一处认认真真地看了看,雅雯说谷家院子小是小些,但是还不错。谷仓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以后谷仓把雅雯迎入了自己住了二十二年的房间。雅雯说饿了,要杨妹到汤圆店里去买汤团。杨妹欢快地应了一声便走了,她非常乐意去替雅雯跑腿,据雅雯说是因为杨妹能到外面去空闲一会儿。

杨妹刚走出那扇门,雅雯的喘气声便如丝,如丝的声音缠绵地盘住了谷仓。谷仓有窒息的感觉,随后谷仓第一次看到一条很白很白的鱼向他游来,并且在碰到他后把他撞得眼冒金星,随后谷仓也变成了一条鱼,游动在波浪起伏的海上了,迷人且惑人。谷仓是这样想的。

杨妹在门外的叫唤像蝉鸣那样在谷仓和雅雯的耳旁游移不定,谷仓便觉耳噪了,谷仓迟迟疑疑出去开门后,不由分说地就给杨妹一个耳刮子。“你叫个鬼。”谷仓怒气冲冲地骂道。

杨妹捂住脸时,看到雅雯在嗤嗤地笑。

十五

谷仓为了送日本人要的货,不得不和虹根一起到日本人的营房去。日本人在顺泰南货店里购置了七十斤白砂糖,日本司务长就哇啦哇啦很神气地叫着要把东西送到营房去。虹根为难地向谷仓:“请问该怎么办?”

谷仓知道虹根是个像羊屎般的树叶落下来也会捧头叫上一阵的人,于是他答应和虹根一起去。虹根推着那辆木柄上刻着顺泰字样的独轮车吱嘎吱嘎叫着在前面,谷仓背手在后边像督工似的慢慢地走。走到营房了,日本人让虹根进去了,却把谷仓挡在了门外。谷仓踌躇之际想到了俞仲旗,他连比带划地把俞仲旗的模样和身份说了一遍。哨兵打电话上去了,不一会儿,俞仲旗忸怩如女子似的走来,看见谷仓像一只大木偶那样立在营房门口,便跟哨兵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说完便和哨兵一起哈哈大笑。

“你是稀客啊!”俞仲旗拉着谷仓的手,显得很惊讶也很高兴的样子。谷仓闷声不响,似乎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俞仲旗带谷仓走到一座绿房子前说:“这是我的家。”

谷仓进去后发现里面的摆设全是见所未见的,眼里就跳出新鲜的眼光来。

“我太太到司令太太那儿去了,等会儿就回来。你可以看到她了。标准的日本妇女。”俞仲旗说他太太时,谷仓看见有一股神采在俞仲旗脸上荡漾开来。

俞仲旗问谷仓最近有没有到他姐姐雅雯那边去时,谷仓的思绪已不在屋里了。那时候,谷仓已经走到明晃晃的玻璃窗前,他开启窗后,发觉四月的天气很优美地在田垄上表演节目。微湿的草丛里似乎有股药味的清香散发出来并且随风落进屋子里来。谷仓便想雅雯身上那股气息跟随风而来的气息有些相似。谷仓看到窗外是一座又一座的绿房子,都很矮,极容易使人想到那些坟包抑或只露出一点头发的暗堡。日本人出出进进显得很忙碌的样子。

“你喜欢吃什么呢?香蕉、橘子、杏子还是酒?”俞仲旗这时也走到窗前问道。谷仓说就看看风景好了,不要去准备什么东西。俞仲旗点燃了一支纸烟后说:“谷仓,我知道你不抽烟,所以我独个儿抽了。”

谷仓记起他们初次见面,俞仲旗曾递过烟,他拒绝了说是不会抽。没想到俞仲旗竟记住了。谷仓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无法说清这是什么缘故。

“我抽水烟。”谷仓做了个吧嗒吧嗒的姿势,俞仲旗笑了。“看你这么一做,我倒像是看见有浓浓的烟雾袭击过来。听我爹说,他年轻时候也抽过这玩意儿,一口浓浓的烟吐出来能把一只猫熏死。”俞仲旗觉得很有趣地笑着说,“你也抽么?可惜我这儿没有。”

谷仓想谷米年轻时候也不一定是抽的,想以后自己应该去尝尝水烟的滋味。

说完这些,两人开始把眼光投向窗外。俞仲旗说开了北窗是可以看到三眼桥的;开了东窗那城墙就跟在眼前一样。谷仓就转向北窗,果然看见三眼桥像只竹篮提手似的被抛在兆龙港上。开东窗后,俞仲旗说如果一直笔直不转弯的话是可以到日本国的。谷仓嘎噔了一下,他看到太阳旗尿布似的在城门上荡来荡去。他眼前有点模糊,鼻子痒痒像是要打喷嚏来,他这时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血腥味越来越浓。谷仓感觉祥生正悬挂在那里,祥生是被吊死的,应该没有血,怎会有血腥味呢?谷仓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城墙上的草像是要钻进他眼睛里去了。

这时候,屋里的电话铃急不可耐地响成一片。俞仲旗听完后说:“逑,真是多事。一个来送白砂糖的伙计让日本哨兵给扣住了,让我去看看。谷仓你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谷仓这时方才觉察到自己忘了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走进这营房的。他大惊失色地说:“那一定是我的伙计虹根。”说着他先于俞仲旗冲了出去。谷仓在门口把一个看上去很清丽的日本妇女撞倒在地,使她一副狼狈相。谷仓想扶她起来时,俞仲旗已经把她抱起来了。

“这是我太太珂美枝子。”俞仲旗说。

谷仓在瞥了那张异常秀美的圆脸后,便如兔子被逐似的跑远了。他想知道虹根现在不知怎么了。

虹根两颊肿胀着走出营房许久了,还是木呆得眼睛定定的。谷仓想今日幸亏有俞仲旗,不然虹根很有可能会像一只蝼蛄被日本人踩扁在营房里。谷仓赶到门口时,虹根已经跌倒在地。俞仲旗告诉谷仓有关这事件的起因是虹根的鬼祟行为使哨兵起了疑。

“我哪里是鬼鬼祟祟,我是怕啊,谷老板。”虹根的话里听得出来满是冤气。

谷仓默然无语地望着地边在风中被吹动得无法停止下来的豆叶,他揉了揉眼睛,想:“俞仲旗的日本太太的脸就像这豆叶。”

十六

经过无数次的思前虑后,谷仓决定把自己这个缜密的计划告诉给雅雯。谷仓非常清楚这事的利害关系。他想雅雯处在这样腹背受敌似的境遇下,无论如何也得作出一个决定。这决定对俞延龙有利还是对谷仓有利,谷仓心中尚且无定数,一如赌场上的骰子。可他想试一试。

我要杀俞延龙。

那个月亮高得需人仰视的晚上,等雅雯款款钻入他的怀里时,谷仓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说了这句话。谷仓想雅雯不会听不见。

雅雯软如棉絮的身子开始慢慢地往下滑,她竭力地想使身子往上耸,可这好像很困难,于是只能听任它继续地往下滑。这谷仓感觉得到。谷仓那时以为雅雯一定会忘乎所以地叫起来,所以他准备用自己的手去堵她的嘴巴。但雅雯没有。

于是谷仓就踌躇了。

谷仓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时,雅雯的双手已经扼住了谷仓的喉咙。谷仓感受到雅雯手指的热量,进而他也闻到了从雅雯身上散发出来的使他贪婪地想闻的香气。

这个情况谷仓始料未及,他想这时反抗恐怕是自取灭亡。

“谷仓你这个狠心贼,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雅雯骑在谷仓身上紧锁着柳叶眉说。

谷仓闭目不言。

时间在雅雯的指尖上跳了几跳后,谷仓说:“你爹俞延龙帮日本人干活。”谷仓没有说是俞延龙杀了自己的父亲谷米。雅雯的手指没有紧也没有松。忽而,谷仓感到嘴唇边有咸咸的东西润进嘴来,睁眼一看,是雅雯的泪。两人的目光这时候在空中相接。雅雯像是经受不住地松开了手指。谷仓的呼吸马上顺畅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雅雯像一只小猫那样躲在床的一角,怯生生的眼光飞来使谷仓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一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谁叫你爹给日本人卖命啦?”谷仓显得很理直气壮地说。

“可他是我爹。”雅雯提醒谷仓。

俞延龙的女儿是雅雯,雅雯的父亲是俞延龙。谷仓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这确实很难。谷仓这时候非常憎恨自己过去的那个计划。倘若没有雅雯挡在中间,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早已迎刃而解。

“我爹没有杀人,他是爱护老百姓的。”雅雯说,甚至还举了祥生爹这个例子。谷仓想虹根说过的那件事果然是家喻户晓。

“我爹总是千万百计阻止日本人在庄市干对不起庄市人的事。”雅雯又说,“我爹让我弟弟做小野的翻译官,也是为了劝小野少杀人。”

谷仓想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迷宫,绕来绕去很久了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暗暗感到有说不尽的遗憾。

雅雯在谷仓沉默如寂的情况下,像一只紫蝴蝶那样从床上翩然飞下然后飞到谷仓身边,她这一刻有不尽的妖媚如潮地涌现出来。她拉过谷仓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软软的腹部说:“谷仓,你知道么?我有孩子了。”

谷仓奇怪地看着跟刚才神态迥异的雅雯。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别想杀俞延龙了,俞延龙是俞雅雯的父亲。”这时有另一种声音从谷仓的心里传出来:“谷仓,恭喜你啊,你要做父亲了。”

当谷仓把极其尴尬难堪的笑挂在脸上时,雅雯已经很像母亲似的倚靠在床架上,阖着眼说:“孩子,别理你爹,你爹今天疯了。”一会儿又嘎嘎嘎地笑着。最后笑出了眼泪。

谷仓觉得破涕为笑的雅雯确实貌美若仙女,后来的一阵,谷仓便心旌摇动,沉浸在无法言喻的滋味中。杀俞延龙的事置于脑后了,后来又束之高阁。

“谷仓,我们快成亲吧,我去跟爹说,让你见见他。”雅雯纯洁光滑的脸光彩夺目,她极向往又极自信地说,“爹会同意的。”

年轻的谷仓感到自己好像羞涩起来,有种局促不安的感觉包围着他。他嚅嚅嗫嗫地说不出个大概来。

十七

俞延龙知道谷仓是在儿子俞仲旗那儿。

那天俞仲旗陪着小野走进俞延龙的司令部,在吃饭时俞延龙问俞仲旗最近有没有去看看姐姐雅雯,他说他打算让雅雯离开那个旧院子到新寓所来。

俞仲旗笑得很异样地说起了谷仓。他说姐姐雅雯好像不那么孤寂了,雅雯的身边有个叫谷仓的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了。

俞延龙像是亲昵地骂了雅雯一句便问俞仲旗:“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怎么样?”俞仲旗想到那天谷仓来看望他时一脸的窘迫相,于是他说:“还不错,我看还不错。”小野迷茫地看着俞延龙父子俩,俞仲旗把刚才说的大概跟小野一讲,小野竖起了大拇指,连说俞延龙福气不错,快要有个女婿了。他说俞姑娘可是个大美人呵。俞延龙便有些陶醉地举起了酒杯。

当俞延龙知道俞仲旗说过的谷仓是以前谷米的儿子时,离他知道名字又有一个多月了。俞延龙有一阵子的眩晕,他焦灼不安地想:“自己要想平静一点过生活似乎是很难继续了。”当然,这期间,俞延龙也有一阵接一阵的咬牙切齿。

俞延龙见到雅雯,雅雯像先前见到俞延龙那样,把身子在俞延龙面前摇了又摇,雅雯的天真烂漫相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俞延龙眼前。俞延龙的心便如被竹针刺了一下地剧痛起来,继而麻木了。俞延龙怕吓着雅雯,就依然笑模笑样地问雅雯近来怎么样,又说让雅雯准备准备,过些天搬到新寓所去。

这时,俞延龙的眼睛投向窗外,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地问:“听说谷仓一直在你这里玩。”俞延龙感觉到雅雯的脸在熠熠发光,一瞬后又让红色保持在脸上耳上及脖颈上。

“爹,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雅雯显得惊讶万分而又亢奋万分,这可以从她的话里听得出。她对俞延龙叙说谷仓的一些情况,她可能希望俞延龙在没见到谷仓之前就对谷仓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在某些方面,雅雯对谷仓就很自然地作了些夸大。这时候,雅雯也有些炫耀的味道在内。

“马上跟谷仓断绝来往,雅雯。”

俞延龙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此刻发出来是不是空洞了些,冷峻了些。他想这毕竟是小事,关键是让雅雯知道她必须跟谷仓成为陌路人。这在俞延龙眼里是跟军令没什么差别的命令。他想雅雯终究会因此事而有些难受的滋味产生,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俞延龙想快刀斩乱麻。

雅雯的惊讶这时任何言词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雅雯如猪被宰般那种听来很绝望的哭声便无所顾忌地在俞家大院里飘来荡去。

俞延龙跌坐在一只精巧的座椅上,他感到耳际一片嗡嗡。

“为什么呀,爹,这是为什么啊?”雅雯如泣如诉的问话听上去很像哭坟的寡妇。

“谷仓不配我们俞家,谷仓是个什么东西?!”俞延龙没有被雅雯的哭声震昏,于是他又站起来说,且配以有力的手势。当俞延龙知道所有该做的事已经全部完成了,他就毫不犹豫地走出了雅雯的房间。

雅雯是在俞延龙的脚步声远得无法听清后,才听到那经过千转百回后到达她房间的话——不许让谷仓再进俞家院子。

“偏要让谷仓进来,我偏要让谷仓进来。”雅雯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发誓。

十八

俞延龙重复那个梦已经几次,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了。每次俞延龙大汗淋漓半夜醒来然后让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时,俞延龙的太太孙须便也跟着惊慌失措,她问俞延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俞延龙说没事没事,只是想些公务事,让孙须睡觉。

那个梦仿佛总是漫不经心地踏着闲碎的脚步在同一个时刻出现。俞延龙先是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黑黑的点子,尔后那黑黑的点子渐渐地向上下左右扩大,尔后一棵树便出现了。他想确实有一棵叶片像芭蕉叶的树在他眼前晃动,在经受痛苦地想这是一棵什么树时,那由黑点子变就的树便蓦地从树上落下一片鲜黄来。俞延龙吃惊地向后退缩,那鲜黄不明不暗地照着自己,不管他走到哪里,那片鲜黄都忠贞不渝地跟着他。俞延龙探究根源走到那棵树旁,鲜黄猛地收敛回来又回到了树上。在俞延龙迷惑不解伸头想看个仔细时,又一股鲜黄如爆竹似的碎纸爆发出来向天空中飞跃。在飞跃的过程中,俞延龙一直很好奇地仰脸看着那一片有些暖意的鲜黄,不清楚这片黄色接下去还有什么举动。看着看着,俞延龙觉得有点不大对头,他发觉自己的头颅像那片鲜黄在向上升腾,就像气球一样。

俞延龙大叫着醒来了。

太太孙须也跟着醒来了。

他燃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徐徐向外蚕食。这时,俞延龙看到谷米向他走来。孙须惶惑地点了灯又让俞延龙吹灭了,他说他想静静,亮着灯,心就静不下来,他想那片鲜黄看来就是谷米了。二十二年前谷米像锯断的树那样轰然倒地,这俞延龙是知道的。

俞延龙回忆起谷米,有些事便纷至沓来。“那时候我的计谋相当不错。”俞延龙想。“如果没有那件事谷米是不会死的。”他又想。

烟头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闪光,有种如泣如诉的味道。

猫头鹰哭泣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从窗缝里挤进来,在烟头上打旋圈。兆龙码头往北二里外有群坟堆,猫头鹰是在那儿集居的,看来这叫声也是从二里外远的地方传来的。

想到这件事,俞延龙的心尖上像撒上了一层盐巴。

孙须是俞延龙的第二位夫人,他先前的夫人是金家二姑娘玉。玉长到十五岁,便像一朵芙蓉花开放在庄市了,他的爹俞阳泰想把这朵花摘来摆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是有一天,俞延龙跟俞阳泰讲,他要娶玉。俞阳泰在那一天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儿子了。俞延龙很坦然地又说:“玉太漂亮了,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所以他要娶玉。”俞阳泰沉吟了一会儿后说:“你有本领伺候好玉姑娘?”

俞延龙胸有成竹的样子使俞阳泰感到自己似乎有些老了,于是俞阳泰很爽快地说:“你有本事伺候好玉姑娘你把玉姑娘娶过来。”至于俞延龙把玉姑娘娶进俞家大院时,俞阳泰已仙逝多日了。俞延龙要娶亲了,谷米也欢喜不尽。那架势,似乎娶娘子的是谷米。以后谷米逢人便说:“俞家俞少爷娶亲是我放的炮仗。”这确是一种荣耀。

俞延龙对玉姑娘的迷恋近乎痴迷。谷米说俞延龙赌钱的功夫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练出来的。这,谷仓的妈有一次跟谷仓说起过。谷米跟娥也说过俞延龙之所以能在赌场上春风得意,在很大程度上应归结于玉姑娘。俞延龙千方百计想向玉姑娘表明自己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俞延龙在若干年后方才明白自己当初在茶馆里跟谷米结识实在是荒唐错误之举,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也着实谬误至极。

谷米那次有没有设下圈套,俞延龙无从知道亦无法知道,但那次俞延龙输了这是事实。俞延龙输了还不服气,于是就让这时在旁观的谷米到俞家院子去取钱。

谷米像俞家的主人那样从容不迫地走到俞家院子,尔后又径直地走到俞延龙同时也是玉姑娘的房间里去。俞家大院的丫鬟都认识谷米,谷米进俞家大院如入无人之境。玉姑娘那日在灯下给一件绿罩衣绣上几朵花,那是一件绿得有些耀眼的绿罩衣。谷米笑容可掬进房间后先看到了绿罩衣,后来再看到玉姑娘。此后谷米的呼吸有些急促,浓浓的血像要从破裂的血管奔涌出来似的,身子也腾云驾雾地轻飘起来。以后的情景俞延龙是从玉姑娘断断续续的悲哀声中得知的。俞延龙那时直想往自己的脸上扇巴掌,他的头发也如狮毛狗般的直直地立起来。

谷米在事后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他在把俞延龙让他取的钱悉数送到俞延龙手里时,顺带着说了一件他说是小事的事,说不小心把俞延龙房间里的一只瓷器弄碎了。在那时,俞延龙的牌运出乎意料地好起来了,他便不介意地摆摆手,说:“谷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放在心上。”谷米说:“除非你对天发誓说没关系,我才不放心上。”

俞延龙干脆利落地对天发誓了一番,发完誓后依旧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牌桌。谷米这时也笑眯眯地不再言语,一如他刚赢了钱时的情景。

俞延龙便想谷米真是歹毒不堪,再让谷米有滋有味活着真是见鬼了。此后,俞延龙的全身便充斥着一股杀谷米之气。

谷米自那事之后,在俞延龙面前也表现得猥琐不已。牌运日趋恶劣,有每况愈下之势,至于后来俞延龙把谷米的钱财赢过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他出钱雇佣的两人回来说谷米已经像一条狗似的躺在埠头边上时,俞延龙的眼里笑出了泪。

谷米死去二十二年了,还阴魂不散么?俞延龙想到了谷仓。他想自己重回到庄市,应该想到谷米的后代的,他不知道这个谷仓就是谷米的儿子。

那暗暗的一点红依旧鬼火般地眨巴着眼睛,孙须眼睛空空地望着黑暗中的蚊帐顶,她想这很像蝙蝠。

十九

雅雯思量着该怎么让俞延龙松口答应她嫁给谷仓,她把谷仓叫来也是为了这事。雅雯和谷仓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显得焦头烂额之时,俞延龙带着俞仲旗往俞家旧院子而来,他们是来让雅雯搬到新寓所去的。

杨妹的惊恐之声使谷仓和雅雯有些措手不及,雅雯这时却勇敢起来。

俞延龙和俞仲旗听到杨妹毛骨悚然的惊叫,就个个把手枪操在手里。跨进雅雯的房间,俞延龙看到屋里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听俞仲旗叫了一声谷仓,他便知道这就是谷米的儿子。他像是在鉴赏什么古玩似的又仔细看了看谷仓,脑子里便冒出一个念头:“这是谷米的后代无疑了。”俞延龙的眼光落在雅雯身上时,脑子里便像炸荒后的原野一样一无所有了。

“姐,你这是……是怎么啦?”俞仲旗并不像俞延龙那样失态,他只是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出乎意料。

雅雯把束在腹部的带子抽走之后,她的腹部彻底恢复了自由,于是它就十分高傲地挺出来了。雅雯想以此作为向俞延龙示威的武器,她安详的目光很像涨完潮的大海,温柔而又豁达,充满着母性气质。

但这一时间,弥漫着某种香气的屋子里的空气很沉闷,有种被强行压制着的感觉。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谷仓的?”俞延龙问雅雯的声音听上去很像是从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掉下来的,下面是深邃而幽暗的黑洞。

屋子里的空气开始由沉闷压抑向紧张转变。

“是的,是的,当然是谷仓的。”雅雯说。

“真是谷仓的?你……你再说一遍。”俞延龙的声音略略有所提高,一如哮喘老头在经过剧烈的一阵咳嗽后慢慢平息时的情况。

雅雯没有说话,她像一只袋鼠那样蹒跚着向谷仓靠近。

俞仲旗这时感觉到俞延龙的眉毛敛到了一起,成为圆圆的一个小球,俞仲旗想让谷仓出去。“赶快出去。”

谷仓在俞延龙进门那一刻,有一丝慌乱的情绪如遭电击似的向四处辐射,他确认眼前站着的就是让父亲谷米像一扇门板那样轰然倒地的俞延龙了。他的身体顿时像石膏像似的绷得硬硬的,此后谷仓的思绪混乱而零碎,他无法破译其中最适合他的表达方式,谷仓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古怪而滑稽。

“不要让俞延龙把自己看做是怯懦的。若不是雅雯,俞延龙的心口上恐怕早已有一个可以伸得进他的拳头的洞了。”谷仓望着俞延龙那由厚厚的衣服挡着的胸脯这么想。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想玩婚姻这场游戏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他的眼睛因而有些游移不定。

雅雯快要走到谷仓身边时,谷仓却像被抽去脚筋挖去膝骨而站立不稳地扑通向前一扑,跌倒在俞延龙的脚下,雅雯迟疑着转过身来时,俞延龙铁青着脸,显得有些吊儿郎当地用嘴轻轻吹去了枪口上的那一缕渐渐变淡的青烟。

俞仲旗看到俞延龙抽出了枪,他知道刚才没让谷仓立即出去实在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他像猛虎似的扑到谷仓渐渐在变冷的身体上。这时候血穷凶极恶地冒出来,沾了俞仲旗一手。

“俞……延……龙……狗……”雅雯扑在谷仓身上,早已是浑身颤抖如枯叶,她听到从谷仓的喉咙口嘟噜出这几个很模糊的单词。

“谷仓,谷仓,你听到孩子的叫声么?你的孩子在叫你呢!”雅雯把自己的肚子紧紧地贴在谷仓的身上。谷仓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缕淡淡浓浓的光发出来。

俞仲旗的脸灰白如死的鲨鱼皮,他一时手足无措像一个木偶,听任时间在他身子周围匆匆溜过。

俞延龙沉寂地黑着脸,一声不吭。

“爹,你真傻,你真傻啊!谷仓本来早就要杀你的,我说你不是日本人的狗,他才没杀你,你把他杀了,真的把他杀了?”雅雯的咽呜声仿佛要把俞延龙浸死在这一团哀愁里面似的。雅雯说完这些,好像玩累了的孩子那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爹,姐姐昏过去了。”俞仲旗说。

“你送她到医院去。越快越好。”俞延龙说。

俞仲旗这时的眼泪也不知怎么地落下来……

二十

雅雯后来从医院出来,没有到俞延龙的新寓所去,也没有回俞家院子,她带着杨妹到了谷家。

俞延龙原想阻止的,但想到雅雯那张因妊娠、悲伤而憔悴的脸便作罢了。

谷家没了谷仓便淡淡地现出肃杀凄凉来,连风吹在谷家院子的草木上也带着哽咽的意味。虹根如仆人一般地在谷家的院子里奔出奔进。雅雯说:“虹根叔叔,你忙店里的事去吧。”

雅雯劝不住他,便一任虹根依旧忙碌。

俞仲旗来看过雅雯,脸带羞愧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劝慰雅雯注意身体。俞仲旗还特意让他的日本太太做了好些小孩的衣服送来,说是给雅雯肚子里的孩子的。

雅雯柔和却又冷冷的目光使俞仲旗越发地感到如芒刺在背,一种在雅雯面前无地自容的感觉如云遮雾包裹着他。俞仲旗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房间里顿时满是烟雾缭绕,他最后说会劝父亲来看看她的。

雅雯置若罔闻。这时候她的思绪不受外界干扰,她仿佛听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咿咿呀呀地唱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谷仓的孩子一定会像谷仓的。”雅雯痴痴地想,此刻她的眼前浮现谷仓年轻的形象。

俞仲旗坐立不安地告辞走了,姐姐雅雯的冷漠使他感到没滋没味的。

俞延龙来看雅雯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那一刻辰光,他有如吃饱了饭的十八九的小伙子,显得精神气十足。俞延龙在俞仲旗无休止的唠叨之后,终于很勉强地做出了让步:同意来谷家大院看看雅雯。

俞延龙,回想二十二年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曾几次踏过谷家院子的门。不知现在有没有变?当俞延龙看到谷家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依然默默地站立着时,俞延龙便知道谷家什么也没有变。

“爹,你小时候认识这地方的人家么?”俞仲旗问。

俞延龙苦笑笑,那表情里有种尴尬相。可能来过,但已经记不清了。

两人说着朝雅雯锁着的房间走。

雅雯没有想到俞延龙会来,她也不想让俞延龙来。她的心目中已经没有了俞延龙,就从谷仓倒地变成一段毫无生气的木头起。在雅雯觉察到时,俞延龙已经在谷家院子里了,继而俞延龙跨进了屋子。

雅雯和俞延龙在照面后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他们都觉得背负原木似的沉重。俞延龙在那一刻陡然衰老下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雅雯,你还好吗?”俞延龙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像刚从砂轮上下来。

雅雯咬着嘴唇,看得出她像是拼命地在压抑着什么,接着俞仲旗、俞延龙和杨妹都看到有红红的血丝润到雅雯的下颚上,如一条蛇似的蜿蜒开去,继而分成几路,壮观地淌开去。

俞延龙的声音渐渐推涌起一种悲怆的成分,似有满腹苦衷:“雅雯,你真的不能原谅为父了?”

这时候,大家都为屋子里笼罩着的某一种氛围所控制,因而谁也没有注意门外会发生些什么。

当那柄系着一截细麻绳的尖刀从俞延龙的背后深深地扎进去只留下那截细麻绳在外木然飘着时,大家才惊讶地发现那时门口还站着人。

是虹根。

接着,俞仲旗手里的枪响了。虹根像一个皮球似的被甩出了屋子,他在门槛上碰了碰,一个趔趄后扑倒在地,头碰地时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响。

八十又一的外婆,讲故事讲到后来,说话的声音细微得只有我这个听故事听得入迷的人才能听到,就在讲到虹根甩出屋子、头碰到地时,她的头发全白的头在老椅子的靠背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几乎在同时,桌子上那盏昏暗的油灯盏上的灯芯“啪”地爆了一下,悠悠地落下一朵黄灿灿的灯花来。我连忙站起来过去扶她。她说:“我好像有点困了。”接着又迷迷糊糊问我:“刚才桌子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我说:“是油灯落下来的灯花。”外婆说:“不是,肯定是枇杷落下……”

(原载《镇海潮》2015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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