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

泉男生与唐丽两方之渊源

王旭

[内容提要]泉男生是终结高句丽历史的关键性人物，也是唐朝前期治理辽东的重臣。泉男生身在高句丽时曾官至莫离支三军统帅。降唐后，亦是唐朝灭亡高句丽、镇守辽东的功臣。对于其是非功过，学界一直颇具争议，值得深究。

泉男生 高句丽 唐朝

泉男生（634-679），字元德，泉（一做渊）盖苏文之子。先后供职于高句丽和唐朝。身在高句丽时，官至莫离支兼三军大将军，后因兄弟间生隙，手足相残，被驱逐出境，不得已降于唐朝。降唐后，泉男生因带领唐军征服高句丽有功，官至右卫大将军，进封卞国公。

一

泉男生是高句丽独裁者泉盖苏文的长子。泉氏家族在高句丽的地位十分显赫，是高句丽的望族。泉男生墓志记载：“曾祖子游。祖太祚。并任莫离支。父盖金。任太大对卢。乃祖乃父。良冶良弓。并执兵钤。咸专国柄。”①从泉男生的曾祖泉子游开始，泉氏家族就在高句丽王廷中占据了重要的席位。泉子游文武双全，威望极高，在他辅佐高句丽王室时力主收拢人心，发展生产，充盈国库。在泉子游的带领下，高句丽军民齐心协力，死守辽东，抵挡了隋军多次的进攻。泉子游因功高望重而获得了重臣权力的世代相袭。泉子游将其官职大对卢传给了儿子泉大祚，泉大祚再将其位传给了盖苏文。盖苏文生性残暴，在其嗣位之时遭到了众臣的反对，后盖苏文假意悔过，成功嗣位。盖苏文对反对他的众大臣怀恨在心。公元642年(唐贞观十六年)，盖苏文寻机发动了政变，弑君戮臣，从此独揽大权，开始了泉氏家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独裁统治。据《新唐书·高丽传》记载：“有盖苏文者，或号盖金，姓泉氏，自云生水中以惑众。性残暴。父亲为东部大人，大对卢死，盖苏文当嗣，国人恶之，不得立，顿首谢众，请摄职，有不可，虽废无悔。众哀之，遂嗣立，凶残不道，诸大臣与建武议诛之，盖苏文觉，悉召诸部，绐云大阅兵，列馔具请大臣监视，宾至尽杀之，凡百余人，驰入宫杀建武，残其尸设诸沟。更立建武弟之子藏为王，自为莫离支，专国，犹唐兵部尚书、中书令职云。貌魁秀，美须髯，冠服皆饰以金，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视。”②从这段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到，泉氏家族成员一直是高句丽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世代专权。到了泉盖苏文时，权力进一步扩大，甚至取代王权，号令君臣，威震四方。泉男生作为盖苏文的长子，自幼深受其家族的熏陶，权力欲望很强，自然地成为其父着力培养的接班人。

然而，泉男生并不像其父盖苏文那样残暴，他从小就聪慧敦厚，勤学好问，知书达礼，通晓国事，深得父亲垂青。盖苏文出任莫离支(官职相当于唐的兵部尚书兼中书令)后，四面树敌，不可一世。盖苏文虽大权独揽，却时常感到岌岌可危，因而悉心培养幼子泉男生，希望男生能成为他的接班人。在盖苏文的萌荫下，男生平步轻云，扶摇直上。9岁时就当上了先人(当属高句丽官阶的最后一级)，15岁时升为中里小兄(当属高句丽官阶的第八级)，相当于唐朝的通事舍人官职，主管宾礼接待事宜。泉男生任职后，如鱼得水，应付自如，游刃有余。男生18岁时，又升任中里大兄(当属第六级)，开始亲自参预朝中政事，主管高句丽政令颁布实施等要事。23岁时，泉男生再次以过人的才能和父亲的提携晋升为中里位头大兄(当属第四级)，③开始执掌军政要事，正式成为高句丽统治阶层的核心人物之一。男生成年后，盖苏文刻意对他委以重任，锻炼他参政主事的能力，并令其率兵参战，培养其军事才能。自此而始，泉氏家族及朝中逢有大事，皆由男生主持。泉男生还在父亲的授意下，参与了抵抗唐军的战争。据《新唐书》记载：“显庆中，为沮江军行军大总管，与苏定方及右骁卫大将军刘伯英伐高丽，不克。龙朔初，复拜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诸蕃三十五军进讨，帝欲自率师继之。次鸭绿水，盖苏文遣男生以精兵数万拒险，众莫敢济。会冰合，何力引兵噪而济，贼惊，遂溃。追奔，斩首三万级，余众降，男生脱身走。有诏班师。”④

二

泉男生的才能及父亲对他的偏爱引起了其弟泉男产和泉男建的嫉妒。虽然泉男产和泉男建的官职也不低，但总不及兄长泉男生那样得宠。兄弟二人虽然屡有微辞，但碍于父亲的淫威，尚不敢造次。乾封元年(666)，盖苏文死，泉男生继其父职代任高句丽的莫离支兼三军大将军。不久，就正式继任，总管高句丽各部的军政要事。这更加引起了其弟泉男建、泉男产的不满，但二人在表面上并未表现出来。《新唐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可见兄弟三人在就任莫离支的问题上就产生了怨恨：“盖苏文死，子男生代为莫离支，与弟男建、男产相怨。”⑤在反盖苏文势力的挑拨下，泉男建和泉男产与兄长泉男生的矛盾开始激化。《新唐书·泉男生传》中对泉氏兄弟间的恩怨纷争有如下记载：“或曰，男生恶君等逼己，将除之。建、产未之信。又有谓男生，将不纳君，男生遣谍往。男建捕得，即矫高臧命召男生，惧不敢入，男建杀其子献忠……”⑥可见，兄弟之间的不信任给挑唆之人留下了可乘之机。当时泉男生离开平壤赴各部巡察，以安抚军心，稳定民生。临行前托两位弟弟代行其职，执掌国事。此时泉盖苏文的反对势力借机离间泉氏兄弟。他们先告诉朝中的男产和男建，其兄男生意欲寻机除掉他们二人。又派遣心腹追随男生挑拨，说其二弟意欲趁机男生外出之机夺取政权，待男生回国后即将其拿下。当时，泉氏兄弟听到这样的消息皆将信将疑。而这种猜疑和臆测使双方都想派遣下属前去打探虚实。泉男生首先派遣探子回国打探，不料被其弟捕获，供出实情。男建、男产由此证实了其兄果然怀有异心，于是决定将计就计，假传王臧之命召泉男生即刻回京入见。男生见探子未归，恐王命有诈，知道回去后凶多吉少，所以未敢轻举妄动。男建见泉男生早有防范，心中大怒，遂杀害了男生之子献忠，并逼迫王藏任命自己为莫离支，剥夺了亲哥哥的一切权利。自此，兄弟间正式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泉男生因势单力薄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于是率残部败走故都国内城(今吉林省集安县城)，以此作为喘息之地，重整旗鼓，从长计议。但泉男生和泉男建哪里肯容泉男生有喘息之机，追兵随后即至，泉男生最终被其弟驱逐出境。万般无奈之下，泉男生只得集合契丹和靺鞨兵马投奔了唐朝。归附唐朝后，泉男生立即派遣其子献诚火速赶往唐京城长安向朝廷申诉其冤情，请朝廷出兵相救。唐高宗闻言后立即接见泉男生。初至唐廷，泉男生伏在斧锧以待高宗治罪，高宗见男生敦厚有礼，奏对敏辩，精善射艺，欣然接纳了他，并任命其任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其子献诚被拜为右武卫将军。唐高宗待其甚父子甚厚，多次赐与乘舆、马、瑞锦、宝刀等物。泉男生父子深感唐朝廷的知遇之恩，誓保唐朝与高句丽抗争到底。唐朝名义上应泉男生之请征讨高句丽，实则早有意图之，只恨时机尚未成熟，如今有泉氏父子相助胜券在握。

唐高宗派大将契苾何力率兵前往泉男生处接应，同时任命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庞同善、高偘分别为行军总管，薛仁贵、李谨行等将领垫后，挥师直指辽东。泉男生得到唐朝援兵，士气大振，誓雪前仇。同年秋，庞同善大破泉男建之兵，男生率部与庞同善胜利会师。在泉男生的感召下，先后有高句丽的哥勿城（今吉林省通化县境内)、南苏城(今辽宁省抚顺境内)、仓岩城(今吉林省集安县境内)等东部重镇归附了唐朝，泉男建在辽东的势力日益瓦解。唐高宗闻之大喜，派人重奖泉男生，同时决定乘胜追击，一举将高句丽拿下。

乾封二年(667)二月，唐将李勣奉命全面进攻高句丽。泉男生奉命辅佐李勣攻打高句丽。李勣率部渡鸭绿水至新城，在泉男生的配合下，很快掌握了敌军的军事部署、军事实力等情况，并在应战策略及安营扎寨等方面听取了泉男生的意见和建议。李勣对诸将说：“新城是高丽西境镇城，最为要害，若不先图，余城未易可下。”⑦于是引兵至新城西南，安营扎寨，据山筑栅，且攻且守，城中窘迫，不断有兵将来降。不久，新城即破。新城失守，平壤告急，为挽回颓势，泉男建率军争夺新城，同唐军守将庞同善、高偘展开激战，一度占据优势。唐将薛仁贵引兵来救，泉男生亦率众来援，新城之危得解，泉男建损兵折将，无功而退。拿下新城后，唐军所向皆胜，连克高句丽16城，挥师直至平壤城南。

高句丽王高藏及泉男建退守平壤城池，数次率众迎战，屡战虽败，遂坚守不出，平壤城一时久攻不下。王高藏见大势已去，为免城陷遭顽抗之罚，先遣泉男产率98名官吏持白旗代其出降，自己则心存侥幸，与泉男建奋力一搏。泉男生熟知高句丽内情，悄悄派亲信化妆后潜入城中游说泉男建部下，离间高句丽兵将，与泉男建手下大将僧信诚约为内应。信诚偷偷打开城门，李勣率军长驱直入，大败高句丽守军。王高藏率部投降，俯首称臣。泉男建见状欲拔剑自刎，却被唐军拦住，被迫请降。史载如是：“高藏及男建遣太大兄男产将首领九十八人，持帛幡出降，诸使入朝，勣以礼延接。男建犹闭门固守。总章九年九月，勣又移营于平壤城南，男建频遣兵出战，皆大败。男建下捉兵总管僧信诚密遣人诣军中，许开城门为内应。经五日，信诚果开门，勣从兵入，登城鼓噪，烧城门楼，四面火起。男建窘急自刺，不死。十一月，拔平壤城，虏高藏、男建等。”⑧向唐太宗献捷之时，泉男建按律当诛，泉男生不念旧怨，以手足之情为重，奏请为其弟网开一面，“献捷之日，男建将诛，公内切天伦，请重阍而蔡蔡叔，⑨上感皇睠，就轻典而流共工。友悌之极。朝野斯尚”⑩。泉男建因而免除一死，被流放边疆。

泉男生在攻城时立下了大功，深得唐高宗赏识。唐高宗得知唐军全胜后特遣人至辽河慰劳军师，并嘉奖泉男生。赐其宝器、宫侍女、80匹马，同时授泉男生为右卫大将军，进封卞国公，食邑3千户，特进勋官如故，并检校右羽林军。

仪凤二年(677)，唐廷见辽东高句丽故地居民不安生，时有反叛之徒兴风作浪，特派熟悉高句丽遗民的泉男生回辽东治理。泉男生奉旨回到辽东后改置州县，招募流民，开垦荒地。同时减轻赋税，罢除力役，奖励耕织，发展生产，民众皆悦。辽东百姓遂安居乐业，物阜民丰。

三

仪凤四年(679)正月二十九日，泉男生不幸身染恶疾，医治无效毙于安东府宫舍，时年仅46岁。唐高宗闻听后甚为悲痛，追赠泉男生为并州大都督，谥曰襄，刻碑以彰著其功。同时下令举国致丧，诏五品以上官皆前来吊丧。子献诚惠及父宠，授右卫大将军，兼令羽林卫上下。泉男生去世及追赠诸事，其墓志有述：“以仪凤四年正月廿九日构疾，薨于安东府官舍，春秋卌十有六……诏曰：‘……可赠使持节大都督，并、汾、箕、岚四州诸军事，并州刺史，余官并如故’，考功累行谥曰襄公。”⑪

泉男生英年早逝，但在唐与高句丽的历史上，却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泉男生文武兼备，有经天纬地之才，本应是高句丽中兴栋梁。然而，他虽少年得志，平步轻云，但却没有处理好兄弟至亲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在其本应大显身手之际落得兄弟反目，有国难投。最终投降唐朝。泉男生虽有将才雄心，但他却始终以个人恩怨为重，以报仇雪耻为业。不顾国恨父愿，降唐后一心辅佐唐军攻打高句丽，不择手段以达成其复仇目的。从泉男生的墓志中可以看出，泉男生在助唐灭高句丽的战争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他的一生也都纠结在这一国恨家仇的恩怨上了。

公照花照尊,内有难除之草,为干为祯,外有将颠之树,遂使桃海之滨,寨八条于礼让,萧墙之内,落四羽于干戈。公情思内款,事乘中执,方欲出抚边附,外巡荒甸,按嵋夷之旧址,请羲仲之新官。二弟产、建,一朝凶悖,能忍无亲,称兵内拒,金环幼子,忽就鲸鱿,玉膳长筵,俄辞顾复。公以共气皇分,既饮浪而飞檄,同盟雨集,遂衔胆而提戈,将屠平壤,用擒元恶,始达乌骨之郊,且破瑟坚之垦,明其为贼，鼓行而进。⑫

泉男生自幼即承父教，心怀大志，然国未兴而手足相残，致使泉男生不得不违心地身奉唐朝。最令他痛苦的也许不是兄弟相残，而是高句丽竟亡于自己的手中。以兄弟间个人的恩怨和得失埋葬了高句丽历代王朝悉心经营的大业。泉男生的后半生也必定是十分矛盾和纠结的。他被兄弟间的仇恨燃烧着，被寄人篱下的畏缩之情缠绕着，被反攻家园、背叛故国的负罪感包围着，因而即便雪了前仇，受到唐朝的重用，他也一定不会快乐，更何况，报仇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在泉男产、泉男建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时，泉男生却没有了原来的刻骨仇恨。他乞求唐太宗改变初衷，宽恕男产、男建两位兄弟。“献捷之日。男建将诛。公内切天伦。诸重阍而蔡蔡叔。上感皇睠。就轻典而流共工。”⑬从这一点上看，泉男生还是十分重视家国人伦的，或许宽恕兄弟多少也能减轻些他背叛故国的罪孽感吧!

可以说，泉男生的封建思想十分浓厚，权力欲望极强，缺乏忍辱负重的大气和定国安邦的斗志。当个人的权力被剥夺后，他选择了投奔原本与泉氏家族一直冲突不断的唐王朝，并引唐军结束了高句丽的历史。试想，如泉男生从小就培养好与男建、男产之间的兄弟亲情，多给他们关心和爱护，在父亲亡故后，多给他们锻炼的机会，男建和男产就不会对兄长积怨太多，即便泉男建和泉男产心怀不轨，不领男生之情，泉男生亦完全可以暂时弃置个人追求，隐忍暂让位于兄弟，再从长计议，何至于冤冤相报、同根相煎的地步？如果兄弟仨人皆能尽力辅佐王藏，那么高句丽又何至于亡于泉氏兄弟之手？泉男生在自责与负疚之感中英年早逝。唐朝痛失重臣，于其墓志铭可见一斑：

公情思内款，事乖中执。方欲出抚边，外巡荒甸，按夷之旧壤，请羲仲之新宫。二弟产、建，一朝凶悖，能忍无亲，称兵内拒……将屠平壤，用擒元恶。始达乌骨之郊，且破瑟坚之垒。明其为贼，鼓行而进。仍遣大兄弗德等，奉表入朝，陈其事迹，属有离叛，德遂稽留。公乃反旆辽东，移军海北，驰心丹凤之阙，饬玄菟之城，更遣大兄冉有重申诚效。乾封元年，公又遣子献诚入朝，帝有嘉焉。遥拜公特进，太大兄如故，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兼使持节安抚大使，领本蕃兵，共大总管契苾何力等，相知经略。公率国内等六城十余万户，书籍辕门。又有木底等三城，希风共款。⑭

[注释]

① 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大足001，《大周故左卫大将军右羽林卫上下上柱国卞国公赠右羽林卫大将军泉墓志铭并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②⑤《新唐书》卷220，列传第145。

③ 孙玉良：《高句丽名将盖苏文附：男生》，张博泉：《东北历史名人传》，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24页。

④⑥《新唐书》卷110，《列传》第35。

⑦《新唐书》卷220，《列传》第125。

⑧《新唐书》卷199，《列传》第149。

⑨⑩⑪⑫⑬⑭陈长安：《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7册，《大周故紫光禄大夫行营缮大匠上护军辽阳郡开国公泉君墓志铭并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

责任编辑：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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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 吉林省高句丽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吉林 长春 13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