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雁华

（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一言止杀”非真相

杜雁华

（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它自有真相。我们研究历史，要依据史实来厘清古人的行为，推演各势力、各阵营的活动，这样才能得出客观的评论。自大蒙古国成立伊始，成吉思汗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开始了抄掠、征伐和征服，过程不可谓不血腥。其后西征至此改变了世界格局。期间丘处机不惜万里奔赴西域，在觐见成吉思汗的时候建议不杀戮，终拯救了苍生。所谓的“一言止杀”如此神奇？在读过最初的记录及杨讷的考证分析后，可基本认定此说系后人冠戴，而不是历史的真相。

丘处机；一言止杀；真相

历史被多人多次写就，呈现的就不止一个面貌。旧时了了，那些发生的事，无论要如何诠释，怎么接受，她只是完整得保留在过去，只有一个真相。导师将杨讷《丘处机“一言止杀”再辨伪》一文指我精读后，得到以上感悟。历史是实证科学，并不以无根据的话为准。

一、“一言止杀”说法的盛传

全真道是道教的一支，由金人王喆（王处一）创立。在其历史上，长春真人丘处机（1148-1227年）享有极崇高的地位，人称“丘祖”。成吉思汗十二年（1217），蒙古军攻入山东，十年后尽有山东全境。十七年（1222），时任山东栖霞全真道掌教的丘处机应大汗诏，万里西行，拜谒西征途中身在西域的成吉思汗。相传丘面见成吉思汗时建言不杀，为成吉思汗所采纳，在以后的战争中蒙古军减少了屠戮。从元至今，全真道徒一直宣扬丘的“这一功绩”。在北京白云观的丘祖殿，乾隆曾御笔亲题 “一言止杀”， 盛赞丘救助世人的奇功。如此这般经过权威的审批，新瓶装旧酒的“一言止杀”言论便新鲜出炉了。现今总有些学者不同程度地认为，历史上真有丘“一言止杀”的壮举，其玄妙自不待言。

二、杨讷《丘处机“一言止杀”再辨伪》

著名学者杨讷则对此说怀疑多年。2000年，杨讷就写过题为《丘处机“一言止杀”辨伪》一文，发表在张政烺先生九十华诞的纪念文集上。杨讷的结论是，“惜乎，后世广泛流传的所谓‘一言止杀’，不过是丘处机的后继者们炮制的谎言”。时隔多年的2007年，杨讷修改、订正并补充前文，以“再辩”为名坚持前见。其文对《元史》及元人文集中记载的，以及为后人所广泛采信的，丘说服成吉思汗停止杀戮一事，做出此系“伪造”的断言。因为不论1228年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也好，还是这年问世的《长春真人本行碑》，以及同年耶律楚材回复众人好奇的《西游录》也罢，都不存在“一言止杀”的提法。“再辩”一文较“辨伪”前文，主旨依旧，结构亦无大的变化。窝阔台汗四年（1232），耶律楚材编录《玄风庆会录》刊行，全真道徒作序，该录也没有长春进言止杀之语。录中倒是记载着丘进献过一政治方略——扶持傀儡政权，然后取而代之。通过广征博引其他史料，杨讷点明丘推崇佞君庸主宋徽宗与道门骗子林灵素君臣相得的史实。他还举出丘借金世宗自抬身价，自封养生奇人的例子。评价丘，性“不实”，政治理念低下，宗教追求可悲。“一言止杀”其说始于《长春真人成道碑》，系全真后辈弟子姬志真奉李志常之命撰写。补编于《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内传》。蒙元时期，统治者对各文化宗教实施“兼容并包”的政策，并不独尊儒释道、基督教及伊斯兰教等一门一派。继而，杨讷批判《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中盛嚣呈上的“成吉思汗与丘处机谁更伟大”等论题，直指“叫人惊讶莫名”。他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些真实的好”，来讽刺一些人的“精神胜利法”。杨讷指出，历史学是一门重实证的学科，议论历史必须以真凭实据为证，他呼吁社会风气要说些真实的好。

三、《西游记》载万里西行的史实

《西游记》记述了丘处机西行时所经之地的见和闻，描述有蒙古和西域的一些民族文化和风土人情，其中也记载了当时的一些政治和经济，是关于丘西行事迹最早最完整的第一手资料。成吉思汗十四年（1219）冬，刘仲禄持诏至莱州（今山东掖县），敦请丘赴西域备成吉思汗“问道”。次年正月，丘率门徒李志常等18人开拔。历经两年，从燕京（今北京）北上，又取道漠北西行，复经别失八里等地，终至撒马尔干。成吉思汗十七年（1222）初，丘至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晋见。同年八月间，第二次入帐论道，月余后东还。

《西游记》的记载与“不杀”稍微沾边的是，由于身体健康的原因，成吉思汗听从了丘的劝谏，两个月没打猎。成吉思汗十八年（1223）春的一次忽里台大会上，蒙古军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宴饮。游牧民族，狩猎等生产生活方式融入骨血，何可言弃？《世界征服者史》对蒙古西征的屠戮和破坏做了全面的描述，《西游记》对于相同的场景，丘只叹息了且感到无奈。

丘应诏往西域事载李志常的《西游记》及耶律楚材的《西游录》，其讲道内容见于《玄风庆会录》。丘卒后数年，其徒始宣扬他曾建言止杀，为成吉思汗所采纳。我通读上述三篇叙事古文，没有发现丘专题报告了，“不要杀戮、有违天和”等意愿的字样。想来，全真道徒认为丘与世界征服者的大家长在一个平台对话，瞬间变得高大上了，必须总结升华。看来，借风炒作、赚取美誉度，获得政治和经济利益，古人也是个中高手。

成吉思汗十八年（1223）年中，丘抵返云中，阿里鲜请他帮助招谕山东一些地区归降蒙古。鉴于大蒙古国一贯的国策，对一切敢于抵抗的城市和居民，攻下后均实施灭绝政策，丘不忍见兵锋前的杀戮，就配合诏谕山东部分居民降蒙。后，山东很多地方确实放弃抵抗，由此而得以保全。客观上，丘的作为确实起到了“止杀”的功用，主观上，丘收这些难民于麾下壮大了实力。但这些非“止杀”的感召，实是抵抗者屈膝投降的“奖赏”，丘不可能让征服者放下屠刀，抛弃其一贯国策。

四、《西游录》批判丘处机

《西游录》是耶律楚材写的，属于丘处机万里西行的另一个版本。丘在中亚时与时任“巫师”的耶律表面关系不错，两人经常连句合诗，别后也书信唱和。然而从根本上讲，丘是道士，耶律是儒士且信奉佛教，很多理念终归不同，果然后来在窝阔台汗时期，儒释道等各方宗教人士大辩论，活灵活现地见证了你我不是真的好。丘一去世，耶律就在《西游录》中强烈表达了对丘的不满。《西游录》总六千多字，竟有三分之二的篇幅用来批判丘。耶律指丘为“老氏之邪”，说本人拿他当朋友，但不“友其心”。耶律还列举看不惯丘的十大事，首当其冲的是质疑丘的“诚”。当成吉思汗问丘多大岁数了，竟答“记不清了”。耶律认为“你”作伪，毕竟七十五岁可没那么难记。

五、《玄风庆会录》记述问道

《玄风庆会录》收录在《道藏》。虽然成吉思汗问道丘的具体内容，命令了秘而不宣，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庆会录》历来被认为是耶律记下的问道内容。据载，丘赞成吉思汗为“天人”，老天保佑着作代言人去“除残去暴”及“恭行天罚”。书中不见进言止杀，相反丘处处称颂征服战争，种种言论皆是给战争不断披上“天道”的合法外衣。书中说到的“恤民保众”、“治国保民”等仁慈之举，仅给予了大蒙古帝国治下的属民，蒙古铁骑对他国、他民仍大肆攻伐，毫不留情。窝阔台汗时期，“止杀”的故事始由全真教徒创作。其时，窝阔台汗抑制全真道的社会势力，并大力扶植藏传佛教，全真道“止杀”之说的宣扬不乏有扩大影响、自我加分的嫌疑。

六、全真道的兴与衰

十二世纪末的金朝统治秩序稳定，金主世宗请王处一到中都传授长生之道，全真道始兴。此后丘处机频繁受金朝皇室之邀，或主持万春节大醮，或坐而论道，或安抚流民。但到了成吉思汗十年（1215），蒙古人占领金中都，次年汴京宣宗再召，丘就言说金有了“不仁之恶”，推辞不去迅速与之划清界线。南宋也极力邀请丘到汉地传道，遭婉辞。全真道并不超然物外，它兴于金，盛于元，与“不仕新朝”是不搭边的。其领导阶层奉行“应运而生，顺势而为”，在金即将倾覆之际按兵不动，意图待价而沽。丘万里西行拜谒成吉思汗之所以能成行，实际是汉地地主阶级和蒙古统治者意图展开合作的双重需要。对处于战乱频仍的汉地，其地主阶级欲寻求平稳过渡，而蒙古统治者要有效开展对新征服汉地的统治，双方就有着共同的意愿，很需要有一个像全真道这样的非政府社会组织，来充当桥梁沟通一致。其时，宋、金、蒙古三方对峙鼎立，而丘山东弘教，声望日隆，三方都看中全真道在北方的社会基础和影响，从自身的政治利益需求来考量，均需选树中人做促销，为己政权出谋划策、安定民心，推广影响、以利争霸。丘一定盘算好了，宋奄奄一息，金日薄西山，而蒙古如日中天，三方相邀，当然要选强壮的蒙古，于是乎迈开了——万里西行。他不顾己身已古稀之年，遂甘冒严寒酷暑，淌过崇山峻岭、大漠荒山，万里颠簸只为投靠强盛的蒙古。不仅汉地豪强，大众也有和平与安定的民情所需，多方势力的期望，加上丘自身志向要依托强权来弘扬全真道，最终的结果就是，丘他得去西域。我们知道，任何团队的兴盛都离不开一位或多位“英雄”的带领，且队长要能把握关键机遇期，顺势而为，则心中所想多半能成功，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来谋事成事。乱世的刀兵战火，皇朝的倾颓更迭，要荣华富贵和声誉权势必得险中求。做事都有成本，在这样三雄争霸的乱世，花成本都不一定能干成事，何况不下血本那是一定干不成事。丘不是一个专职以扫皇室面子来成全自己名声的人，他要做的是要找就找那个最给力的靠山，来谋全真道更远大长久的发展。可以说，丘万里赴西是正确的决策，其人非常高明，其弘教之心也非常炽热，非此种种在当时是不能完成西行的壮举，无论沿途有多好的接待和护持。但丘贪图名位及争权夺利等观念和倾向严重影响着后世子弟，成为了全真道发展上的重大弊病。全真道得势后飞扬跋扈，嚣张争抢不过三十年，就由盛而衰，终没有获得一个长久的稳健的发展态势。

七、所谓“建言”后的续

师道尊严自当尊重，但全真道徒粉饰丘的行为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为名利为权势而造假，不是长久计。事实就是事实，总有诚实的学者来记述真实的历史，成为我们行走在世，赖以思考和前进的根基。《西游记》、《西游录》、《庆会录》等文都是存在的历史，研究者自当尊重史实。究成吉思汗一生，从未停下征服世界的脚步，带给亚欧的腥风血雨无数。游牧民族生存环境恶劣，物资奇缺，其内在渴望成为他们掠夺扩张的原动力，所以单凭某人某言是不可能感化“杀心”。成吉思汗二十二年（1227），蒙古六征西夏，即使西夏国主领着中兴府居民投降，也还是遭遇了坚决抹杀。这是复仇——使太祖老于兵事。更是既定国策，灭金必先剪除其附庸——西夏。此后，成吉思汗的继承者继续征服着各国各地区各种族，过程中铁与血交织，从未犹豫。

八、结语

重视修史利于文明传承，“正本溯源”至关重要。我们出就要出信史而非伪史以省却后世对历史的百般解读，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一言止杀”并非历史的真相，它的杜撰和集成是自欺兼欺人。人们如果惯于活在这样的美梦中，后果是严重的，历来从不缺乏史实来明证这一点。

元代史学家胡三省言“……史以记事……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所谓“道”，须围绕治乱得失去考察起因，去认识促成大事件的诸般形态、内容和原委。对于“道”的把握，岂能单纯寄希望于“一人”或“一言”？全真道徒炮制的“一言止杀”仅成了全真道的宣传口语，仁爱等大道在当时没有固化为全真道的施政纲领。后来的全真道徒只一味崇尚强权，没有真正心系天下、善待苍生，最终也没有得证大道。读过西行这段历史，可从其始末原委、善恶进退、成败得失及恒情长理中得到启示，以指导我们下一步的实践活动。历史的真相是一个客观存在，获得真相的认知能从灵魂深处来激发国人的文化自信与自豪，古往今来只有去伪存真、崇尚求真务实的国家和民族才能获得长久的兴盛，时人不可不鉴。

［1］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M］//梁启超.蒙古史料四种校注［M］.1926.

［2］耶律楚材.西游录［M］.向达，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耶律楚材著.玄风庆会录，底本出自《正统道藏》洞真部谱录类.

［4］元史研究汇编.元史论丛第三期，中华书局，1986.

［5］唐明邦.一言止杀，功垂万代——读《长春真人西游记》［J］.宗教学研究，2004.

［6］舒天啸.万里西行 一言止杀［J］.宝鸡社会科学，2006.

［7］杨讷.丘处机“一言止杀”再辨伪［J］.中华文史论丛，2007.

［8］《史学概论》编写组.史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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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雁华，内蒙古大学蒙古历史学系，额尔敦巴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