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永华

“嗖！”龙娃伸手在田里的秧苗叶上划过，手掌松开时，一只蝗虫直挺挺地跌落在被太阳晒得有些干卷的黄土地上。他抬起沾满泥巴的赤脚踩了上去，又在上面拧了两下，“呸！你个小东西还来糟蹋庄稼。”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弯下腰双手拎起装满河水的木桶沿着田垄继续朝自家田地走去。

龙娃，大名叫陈合龙，生活在豫西南一个叫高台庙的村子里，村里人都叫他龙娃，反而时间长了，许多人都想不起他的大名叫啥。烈日直晒在他黝黑宽厚的脊背上，浸出的汗珠依附在他高高隆起的背阔肌上，透出一股不言而喻的结实强壮。现在正是种红薯的季节，由于多日干旱，早前种下的秧苗许多都已旱死，伏在泥土上变成了黑色的干叶片，一摸就碎，望着遍地的死苗，龙娃那个心疼呀！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可土地产不出粮食来，那就真会要了农民的老命。

要老命的情况龙娃经历过，只是他不愿回想。三年前，1942年的中原大地，老天爷一连数月不下雨，乡亲们凑钱请来道士作法祈雨，可是不管用，池塘干涸了，河流也干涸了，大家拼命找水给地里的庄稼浇水，一桶下去很快就渗进泥土下面找不见踪影，渐渐地庄稼枯死的越来越多，在同天灾抗争中农民的心渐渐绝望了。可还有更让农民绝望的，持续的干旱让地里的蝗虫卵快速孵化，很快铺天盖地的蝗虫就把农民辛辛苦苦呵护存活下来的庄稼也啃吃光了。正当中原大地在绝望的谷底苦苦挣扎时，占领黄河以北的日本人开始趁火打劫，也像蝗虫一样扑了过来，渡河发动进攻，国军一触即溃，汤伯恩手下的几十万国军像羊群遇到狼一样四散逃命，天灾兵祸一起扑向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龙娃清楚地记得，当时遍地的蝗虫贪婪地啃食着地里仅存的绿色，大家拼命地扑打蝗虫，可蝗虫越打越多，地里的绿色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片土黄色。乡亲们恨透了蝗虫，就把打死的蝗虫烧吃了，后来就挖蝗虫没吃掉的草根填肚子，再后来没任何可吃的了，不断有人饿死，人们被迫离开土地四处逃荒。龙娃含恨看着这一切，怨天还是怨地？这些苦难降临在勤劳朴实的农民身上，他都不知道该找谁去发泄怨恨，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到处寻觅可吃的东西延续一家老小的生命。

今年比较幸运，虽然也干旱，可流经村子附近的严陵河还是有水的。乡亲们可以去挑水抗旱。

“轰、轰”远处传来几声闷响，龙娃抬头看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明白这肯定不是天边打雷要下雨的前奏，而是日军的炮声。从3月份开始，也不知是哪根筋抽风了，从1941年后就没咋再踏足豫西南的日本人突然出动飞机、大炮还有骑兵向这块他们还没占领的土地发动了疯狂的进攻，国军抵挡不住，就又往西边的伏牛山撤退，豫西南的老百姓还没反应过来村子就已处于日本人占领区了。

一想到国军，龙娃的嘴角立刻往上一撇，脸上露出一副鄙视的神情。也不是他自大瞧不起他们，而是这帮王八犊子自己不争气，被日本人追着屁股后面打，畏敌如虎，到处逃窜，可对老百姓却是另一副嘴脸，凶神恶煞，动不动就抓壮丁、抢牲口、夺粮食，鱼肉百姓。龙娃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有本事跟日本人凶呀，杀他几个算你们有种！

日军从南阳方向打过来时，村民们都急匆匆往北边山上跑躲避战火，许多家庭走得急，没带多少东西，在山里躲上一阵，带的口粮就吃完了，坚持不下去，后来大家就陆陆续续地偷偷跑回村子。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活命的唯一依靠，到了季节不把秧苗种上，下一季可就没吃的了，断粮的可怕记忆让农民壮着胆回村种地。乡亲们让年轻后生在村子周边观察日本人的动向，一旦发现日本人来，大伙就跑，等日本人进村抢完搜完走了，大家再回村，当地人把这叫作跑老日，毕竟躺在自家的茅屋下也能遮风挡雨，比待在野外山里强多了。

龙娃把水桶放到地头，正在补栽红薯苗的媳妇赶紧过来用葫芦瓢一瓢一瓢地往刚种下的秧苗根部浇水。远处一阵风刮了过来，好像预示着什么似的，这让他警觉起来，抬头扫了一眼四周，不远处也有同村的几个村民正在自家田里忙活着，突然大家好像受到雷击一般，站起身纷纷往村子里跑去。“快跑呀！老日从南边过来了！”一个村民一边跑过他家地头，一边惊慌地朝他们喊道：“哎呀，娃子还在营里呢！”媳妇有些慌了，“快走，赶紧回营里带娃子跑！”龙娃看了一眼还没种完的秧苗地，有些恼怒。但还是无奈地转身朝村子跑去。

刚到村口就看到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南边奔了过来，跑近一看原来是负责瞭望观察日本人动向的后生，刚才的警讯就是他发出的。

龙娃一把拉住他问：“啥情况？”

“龙娃哥，有四个老日从都司那儿朝咱营里过来了，在都司烧了几间房子，还把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妇女给糟蹋了。”后生喘着粗气说。

“啥？这群王八蛋！”龙娃一听血就一下子冲上脑门，脖子上的青筋暴涨得像树根一样。

他早就听周围逃老日的百姓说过日本人的残暴。半个月前，日本人闯进南边的检地村，其他村民都已逃跑，有十来个年纪大的老人跑不动就留了下来，没想到狗日的日本人竟残忍地把他们都活埋了。日本人在北边时庄做得更没人性，把抓住的几十个村民关到草房里给活活烧死……

每当听到日本人在周围村子作恶的消息，龙娃就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咱中国人不能像牲口一样任日本人宰杀！一定要勇敢地站出来杀鬼了！”龙娃忽然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是一位同村的远房堂兄说的。这位堂兄早年外出求学，后来参加了八路军，在外面和日本人打过仗，早几年悄悄潜回村子，想在家乡周围组织发展队伍去抗日。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这位堂兄知道龙娃打小喜欢练武，功夫不错，有意拉他一起去打鬼子。有一天晚上，堂兄来到他家里。

“龙娃，吃过饭了？”

“吃过了，哥，来，屋里坐。”

“日本人快打到咱这儿了！”

“真的！狗日的要敢来，老子非弄死他一个不可。”

“哈哈哈！哥没看错人，你是条汉子，咱俩想一块啦！”

俩人你一句我一言，越聊越热乎，堂哥给他讲全国抗日战争的形势发展：“日本人占领了我们东三省后，又攻占了北平、天津、上海等大片中国领土，下一步还要往我们家乡这里打，在日占区，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所以我们中国人也要组织起来，团结一心打鬼子……”

“嗯！”龙娃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次谈话让龙娃内心里一直困惑苦闷的阴云一下子消散了，感觉从未有过的明亮舒畅。他感觉堂兄才是真正的爷们，懂得多，浑身上下充满了胆气豪情，不由得把自己也感染了，他当时心想：“中国的男人们要都像堂兄一样，小鬼子还敢来欺负俺们吗？”他心里开始涌出一股热血豪情，对很快能去杀鬼子，为保家卫国出份力而暗暗激动。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村里突然传出了几声枪响，村民们一阵骚动，接着村保在村里敲着锣召集大家到村东头的晒麦场集合。龙娃到那儿一看，脸色大变，只见堂兄被绑在柱子上，血顺着胳膊在往下流，旁边站着十几个持枪的民团团丁。

“这就是共匪八路的下场。你们谁也不准和他同流合污！共犯者统统杀头！”乡长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挥舞着手枪恐吓着村民，堂兄的父母则坐在一边地上哭泣哀求饶儿子一命。

龙娃盯着堂兄，想冲上去救下他，这时堂兄的眼光也在人群中扫寻，最后停在他的身上，看到他满脸的愤怒，看出他的想法来，轻轻地朝他摇了摇头，制止他不要冲动，那眼神里充满着殉道者的自豪，还包含着壮志未酬的遗憾。

后来，龙娃才知道堂兄因在村民中秘密发展组织，被人告发，身份暴露，反共的乡长带领民团跑来将他包围抓捕。

不久听说堂兄就被杀害了。

这让龙娃的心又跌入阴云密布的愤恨之中，“日本人都打到眼皮底下了，中国人还在自己杀自己人，人家当八路咋了？也是为了抗日呀！唉，真想不明白！”龙娃为此痛苦了很久。

“妈的，不就几个狗日的，决不能让他们来祸害俺村，老子跟你们拼啦！”龙娃看着村里慌乱着收拾东西还没来得及跑开的乡亲们，一跺脚，逆着逃命的人群朝南迎击而去。“回来，你不要命啦！”身后传来媳妇带着哭腔的呼叫声。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心只想着杀死这几个狗日的鬼子兵，这样媳妇孩子还有乡亲们才能不受屠杀的威胁。

日本人真的来啦！跑出村子没多远，他就看到后生说的那四个鬼子兵，一个骑着马，另外三个步行，土黄色的军服让他想到了招人恨的蝗虫。他迅速跳到路边的水沟里，顺着水沟弯着腰向鬼子兵不断靠近，水沟本来用作雨天田地排涝用的，有一人多深，可现在干绷绷，天然的战壕。此时，他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和害怕，相反充满了怒火和仇恨，胸腔被涨得快要爆炸。

小时候向师傅拜师学艺时，师傅问他：“龙娃，你为啥学武呀？”那年他才八岁。跪在师傅面前说：“师傅，我身体不好，想活命，还有就是，就是……”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纤瘦的胳膊，鼓足勇气说：“就是想保护好人不受欺负！”“嗯，不错！”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保护好人，好！但是记住我们心意六合拳击杀性很强，不能随便外露，更不能随便伤人杀人。记住没有？”“记住啦！师傅。”从此龙娃虽痴迷于练武，和别人也切磋比试，但从没伤过人。

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兵，他要开杀戒！要血债血偿！让这些大老远跑到自己家门口的杀人恶魔有来无回。

近了，更靠近了，他隐约听到了日本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和狂笑声。几个鬼子兵一定是感觉自己就像在巡视狩猎场一样，中国人惊慌失措的四散逃命，“哈哈哈，嗦嘎斯奈！他们传出一阵狂笑，眺望着这片他们新征服的土地，心里的优越感和满足感让他们得意得忘乎所以。不知道此刻自己也成了龙娃的猎杀目标。

在距离鬼子兵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龙娃停了F米，伏在水沟半坡上，等他的猎物进入能够伏击的位置。

鬼子兵的军靴踏地的声响越来越大，“咚、咚、咚”，听着不断接近的脚步声，龙娃心里莫名地感觉一阵兴奋，多年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恶气终于等到了释放的时刻。

近了，正举目四望的鬼子兵没有觉察到路边潜伏的杀机，他们此刻正在享受征服者的快感，远远地看着中国老百姓逃命的背影，“这就是低等的支那人，哈哈哈！”他们仰头大笑。

“去死吧！”龙娃一跃而起，浑身的怒火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鬼子兵，几步冲到他们中间，用尽全身力气起手一个横拳打在了第二名鬼子兵的面部，鬼子兵应声倒地，他随即转身一个挑领，将刚转过身来一脸惊愕的排头鬼子兵击倒在地。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鬼子的这支小分队猝不及防，距离实在太近了，根本没法开枪，骑在马上的日军军曹一看来者不善，掉转马头就跑，他想跑远点判断一下情况，走在马头前面的鬼子兵一看形势不对，也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哇哇大叫。龙娃扭头一瞅，“想跑，没门！”撒腿就追了上去。

“一个也不能放过！”龙娃在心里对自己喊道。他知道日本人报复性很强，只要放跑一个，很快就会招引来一大群日本兵回来报复屠杀。

跟在马后面逃跑的日本兵又“哇哇”地喊叫了几声，龙娃估计他可能想让骑马的带他一起逃。果然，骑马的军曹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了神，勒住缰绳把赶上来的鬼子兵拉上马，然后继续逃窜。爬上马的鬼子兵喘着粗气扭身向在马后紧追不舍的龙娃开枪射击，子弹打在龙娃脚下的泥土上，激起的尘土溅了他一脸，龙娃伸手在脸上一抹，尘土混着汗水把他的脸涂得黄乎乎，只露出一对白眼珠了，活像阴曹地府里的生死判官，不，更准确地说应该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追着，追着，前面到了一个岗坡，驮着俩鬼子兵的马匹爬起坡来有些吃力，速度降了下来，龙娃趁机追了上去，大吼一声，犹如雷鸣，战马一惊，竟将俩鬼子兵掀落马下。日军军曹在地上打了俩滚后，慌忙爬起，抽出挎在腰间的军刀挥手就向逼近的身影劈去，“八嘎！”他有些恼怒，刚刚弄明白伏击他们的竟然只是一个中国农民。这让他倍感耻辱。龙娃闪身进步，躲过劈下来的刀锋，一拳将该军曹打倒在地，同时抓手扭腕夺下军刀，持刀回身一撩，把另一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日本兵给抹了脖子。倒在地上已经受伤的日军军曹挣扎着想去拔枪。龙娃双眼直直地怒视着已经失去骄横神情的鬼子兵，双手握紧刀柄，高高举过头顶一刀砍了下去。

此时他的耳边仿佛回响起那天晚上堂兄在他家唱的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而此刻，他身后是全村的老百姓。

天上，太阳收起了光芒，挂在西边的天际摇摇欲坠。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