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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聂瘦猫以及我们的气象台

2016-01-21安庆

当代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南街浪子气象台

安庆

我在一场雨前赶往霓镇,确切说是赶往老塘南街。

我想起牧城的气象台,气象台的浪子。我给浪子打电话,问预告的雨到底在几点下?傍晚?七点,还是六点?我对浪子喊,浪子,看在我们朋友的份上给我说具体一点。我听见浪子讪笑,带点淫邪。浪子说,你要能搞准你来气象台,你他妈的当台长,我们都把你抬起来。他在电话里大声地训我,马言,你他妈尿尿有时都很难把握,你想想!我有些沮丧,我说,浪子,不是能人工降雨吗?浪子有些发疯,呼呼地喘气,说,马言,你真他妈疯了,该送你去精神病院,现在什么时候搞人工降雨,我们找打?

我说,浪子,我正从牧城往家赶,我要抢在雨前和老婆把晒在路上的麦子收回家。我是说你们能不能人工抗雨,推迟一场雨的到来,把太阳、白云、星星、月色,甚至蓝色的天空都崩出来,崩出来……

浪子打断了我的话,说,马言,兴许有一天能,但现在不能。你们这些人真能想象,你们真他妈的艺术家,你们的想象真他妈邪门。

我失望地把电话挂了。不,是浪子把电话挂了。此刻,我特别想念我们的老塘南街。

我们老塘南街有自己的气象台,在一座3层高的楼顶,我们叫它城堡,根据我们台长的特点我们叫台长瘦猫。往往,瘦猫的叫声悠长而又高亢,尤其在每年的农忙,瘦猫的叫声简直是我们老塘南街的信仰。在牧城,每次仰望天空,我常常想念瘦猫在楼顶的叫声。瘦猫在楼顶安了几只喇叭,分别朝着老塘南街的八个方向。我们老塘南街相信的就是瘦猫,瘦猫就是老塘南街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台长。我常常想念瘦猫的派头。瘦猫每天生活在楼顶,手握一个气象观测的望远镜,专注地观察天象,几杆红色的旗,在他的身边呼呼飘扬。然后,他用喇叭告诉我们每天的天气。在我离开老塘南街时,我最想念的是瘦猫的气象台和瘦猫略带沙哑的喊声。他站在楼顶上很有气质,像一个诗人或者画家。他不下楼,就生活在3层的楼顶,我们老塘南街每天都把蔬菜和面粉用一副滑轮按时给他滑到楼上,我们能听见他在楼顶上吃面条的声音。更重要的是瘦猫在楼顶的作法,他手里挥动的是望远镜和一杆小旗,他一次次根据我们的需要赶走云彩,或者呼风唤雨。瘦猫知道我们老塘南街的需要,他站得高看得远,接地气,深入生活,贴近基层,知道当时老塘南街的情况。比如说晒麦子,他会尽力地作法,让天气晴朗,麦子晒得硌牙。当然,他也会如实地向我们预报,让我们赶在雨前把粮食拢起来,装进麻袋。比如说今天,老婆让我赶回就是因为瘦猫预报在傍晚前后会有一场大雨。

我他妈的恨浪子,关键时候一点作用不起,帮不了民间疾苦。什么气象台的工程师,去他妈的,我发誓从今不再和这种人做朋友,不再请他喝酒,不再听他的大话,更不请他喝茶,找什么茶房给他醒酒。我情愿相信我们村庄的瘦猫。

车站嘈杂得像一个鸟窝,到处都是包裹。民工们正从打工的地方往家赶。

终于到了我们的县城。县城的车站更像一个麻雀窝,聒噪不休,到处在询问发车的情况,挤满了人,汗水的味道又苦又咸,大包小包在朝空间有限的车上移动,大街上到处是肩扛包裹、挥手打车的人。

我必须在雨前赶回老塘南街!必须!

我截了一辆三轮车,告诉他我去老塘南街,霓镇的老塘南街。他告诉我今天他拉的人都有包裹,只有我一身轻松。我不轻松,我心里很沉。此刻,格林尼治天文台在干什么?此刻,浪子们在忙碌什么?此刻,大大小小的气象台在忙碌什么?此刻,我心情沉重,三轮车在路上颠簸。我终于没能在一场大雨前赶回老塘南街,车还没到霓镇大雨就下来了,车篷上噼噼啪啪,哗哗的雨像机关枪往我的头上打。我灰心丧气,我探出头,让雨水冲击我脸上的泪水或者把我冲昏。三轮车淋在路途,我一路上没话,我不想说,我只告诉他,老塘南街老塘南街,老塘南街……

伙计,我图得什么,挣几个小钱,这雨恨不得把我淋死。三轮车老板一副悔断肠子的丧气。

我下来,仰着头,任雨淋着,一口一口地吞着雨水,真他妈过瘾。我少年的很多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和父亲,和已经长眠的母亲,很多次都是在这样的雨天蹚在玉米地里,为了借着雨水给庄稼追肥,省几个电费,有时候我们正在地里劳动,雨呼啦就下来了。那种雨淋真的让人怀念。我来到城里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偶尔在雨中淋过,被人当成了疯子,有人从楼上给我扔了一件雨衣,那件雨衣没有披在我的身上,结果把我打翻了,我躺在地上站不起来……

我从衣兜里掏出半个没有吃完的烧饼塞到三轮车师傅的手里,我想我还是喊他师傅,一个开三轮车的,喊他老板他可能以为瞧不起他。我最后叫了他一声兄弟,我说,兄弟,你吃了吧,长长力气。

他把我的半个烧饼扔了,我听见雨水中一声沉闷,半个烧饼穿过了雨丛,落在路边的草地里。他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上车!

此刻,我们村庄的气象台在一场雨中,我们的台长瘦猫在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场雨淋,他因为没能阻止一场大雨在雨中忏悔。他仰脸朝天,非常虔诚,喇叭里放着类似于哀调的音乐,声音潮湿,像他的嗓子一样嘶哑,老塘南街的气象格外凝重。牧城的气象台在干什么?浪子会不会有这样的忏悔?此刻,我也愿意接受惩罚,我没再打老婆的电话,我看着已在眼前的村庄,为没有在雨前赶回村庄愧疚,我甘愿这样接受一场雨淋。

被挡在村外的是一条车的长龙,最前边的是中巴,路过我们老塘南街的公交。三轮司机说,你看!车的确走不动了。我看到了老塘南街的大街是一道白色的风景,路边支起白色的大篷,白色的雨布遮住了倾盆而下的大雨。雨布离地皮两米左右,布篷下是装好摞起的小麦,雨蛇正绕过麻袋奔涌而流,不断激起无数的水泡,麻袋像装在船上。篷下站了好多人,他们在望着城堡。透过雨幕,我看见很多人站在雨中,和我一样地情愿接受雨淋。不,和我们的台长瘦猫一样接受雨淋,都望着气象台,等着关于天气的消息。我们的老塘南街还那样虔诚。

我讨厌动不动就谈什么书法。几年前我进了一家文艺单位,这里的人一半都和什么家有关,都是什么协会的主席,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奇装异服,夏天里时常忘不了一把扇子,酒场上几瓶酒下去会打起来,为一个观点几个人争论不休。这种场合里我常常能捡几把扇子,我把它们装在一个书包里,等着他们请我喝酒再赎回去。

我喜欢乡村马路上的字,高手在民间。这是乡村的风景:接近麦收或者秋收时,我们村外村内的马路上会划满了白色的格子,那些格子里用白灰水写上了歪歪扭扭的“占”字。写“占”字的地方是用来晒粮食的。乡村马路不是谁家的马路,只能是平常的道理,收麦和收秋的季节,要另当别论!

我喜欢老聂的字,老塘南街的字数老聂的最好。

不是因为我喜欢老聂,喜欢老聂的二胡,就夸老聂的字好,老聂的字确实是好。我说过高手在民间,我们乡村像老聂这样的高手很多。想一想如果老聂上过高等学府或者天天在纸上练字,被别人吹捧,会是怎样的一番人生景象。我看不惯那些自视清高牛逼哄哄的什么家,所以我在单位格格不入,像一个外星人。

老聂原来不姓聂,姓万,姓万姓到30多岁,姓万的后爹死了,他想追根溯源,回归本姓,自作主张地要回他原来的聂姓,好像憋了多少年,快要憋出病来了。第一次老聂在“占”字前加上了聂字,一村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是谁写的。字写得底气不足,有些模糊,好像写字时手软。大家都在揣摩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字儿。老聂先是站在远处观察,后来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他站到那一个聂字上,有点吞吐,说,聂,聂,是聂字;我写的,我,我改回姓聂了。往后的话不用说了。老塘南街的人知道他的来历,当年一个已经不算小的孩子被村里的老万,万福来带回老塘南街,万家从此多了一个叫万来运的男孩。有了这样的回忆,大家都默认了。心里不顺的是万家,万家在老塘南街算大户,几百口人,脸面上过不去,心里头绾了一个结,在一起埋怨,说这万来运,有机会得教训他一顿,让他改回来,万家养了他几十年,原来养了个白眼狼,没良心的货。你还在老塘南街,你不姓万你还想在老塘南街混啊?你把万家当什么了,这万字是谁想姓就姓不想姓就丢掉的吗?

“聂”字在一天清晨变成了“萬”字。那个“聂”字仿佛被夜里的风刮跑了。

老聂看着萬字,朝马路上瞅,怀疑这是不是他占下的那段马路。那个萬字写得工工整整,是用老笔画写的,比这个万字多出几笔!老聂的油菜已经割了,要把油菜摊到路上。油菜就在他身后的架子车上,米粒大小的菜籽,密密麻麻往路上蹦。老聂要卸油菜时朝沥沥拉拉的人看着,犹豫着挪动架子车,架子车上的油菜胆怯地看着主人。这时候有人走了出来,说,这是你的马路吗?老聂又看了一遍马路,确信无疑,隐隐约约那个“聂”的影子还在。他继续从架子车上往下卸着油菜,已经卸下了两捆,架子车上的其他油菜都在盼着快被他卸下来。

你姓万吗?问话的当然是万家的一个人,比他年龄大很多的兄长,不然他写不出如此笔画复杂的“萬”字。他看着老聂或者老万,老聂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停下手,再次看着那个萬字,他说,是我的!姓万的长兄瞥他一眼,问,你写的是这个字吧?老聂彻底停下手,他看见被盖住的那个聂字,他丢下油菜,拼命地往家跑,大街上的脚步声像马蹄子一样响。他穿过马路,身影闪进一条胡同,大街上的人和路上的油菜都在等待着他返回。人越积越多,超过了车上的油菜捆数,当然超不过油菜籽儿的,全村人也超不过。老聂回来了,还是身子朝前倾着,半弯着腰,手里握着一个小桶,桶里是早准备好的白灰水,那个聂字大概就是这桶白灰水写上的,白灰水里是一支被泡乱的毛笔。他没有把“萬”字灭下去,他不敢灭。他犹豫之后,咬着嘴唇,只好在旁边又写了一个大大的“聂”字,而且写了两个字:聂诺!写完之后他有些迷惘地看看人群,看一眼夏天火热的太阳,太阳高到一个斜角的程度,角角落落都被镀亮,亮得他情绪烦乱。他把白灰水迅速地扔掉,疯狂地往下卸着油菜,人们看见,那些并不多的油菜把一条路,一条他占的路段铺严了,看不见了聂字和萬字。

那年秋天,我们家在村外的马路上占了几十米。这事儿是老婆干的,老婆这货比我胆大,有心计,泼辣,肤色也白。很多夜晚我最喜欢欣赏她的肤色,当然,我指的是整个身体,我像欣赏仕女画一样欣赏着老婆,在她的身体上写字,写的最多的是一个“白”字。我说我感谢老婆让我的孩子换了肤色,见过孩子的人都说不像我的种子,因为我长得黧黑,我就得向他们解释,说我的孩子随老婆的肤色。我写着写着老婆睡着了,好像我的字是用来催眠的。我就在老婆皮肤上再加上几个字,老婆我爱你,老婆,我想和你……这样写着把老婆写醒了,老婆说你终于进步了,说你是不是也想当书法家?我说对,我想写人体书法,将来带着你去展览,参观的人肯定不少,这叫行为艺术。老婆说,要卖门票吗?我说,可以考虑。老婆抬起脚,把我踹下了床。

可是老婆的字不好,虽然整条马路上的字数她的最差,关键是我们占到了马路。我看到了老聂,看到了那个聂字,不,是聂诺。油菜事件后,他把马路的目标挪到了村外。还是老聂的字写得最好,老聂大学肄业,有过功夫,老聂的聂字写得挥洒而又充满无奈,他本不该写第二个字的,第二个字到底写了出来。老聂到底姓了聂,一种本姓的回归。不过,老聂又姓回过一次万姓,油菜事件后的第二年,老聂的女儿在鹤城出了一件事,男女情感的事。一个男人深夜带了几个兄弟,要把女儿从老塘南街挟持走。老聂可怜地看着就要被劫走的女儿,浑身哆嗦,要瘫下去,女儿喊了一句,快去找万家的人啊。老聂不敢犹豫,撞开了最近一家的门,就是写那个萬字的兄长。听了老聂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万家长兄叹口气,可你不是不姓万了吗?老聂又叫了一声大哥,也是泪水沾襟,我一直都尊你为大哥啊,你救救侄女!救过呢?大哥看着老聂,老聂一仰头,我听大哥的!大哥风风火火地出门,咚咚咚夯了几家的大门,几十个万姓男人站到了大街上,救下了即将出村的女儿。一个夜晚,老聂按长兄意思,把一张依然姓万叫万来运的告示贴在了大街,有人看见了老聂,或者老万,在告示前站着,远远地传出一声长叹。

马路上搁满了棍棒,那些城里偶然下乡的车,去乡间推销化肥的车,小心翼翼地绕过棍棒,擦着棍棒。棍棒里边的半个路面晒满了金黄的玉米,他们骂骂咧咧哀怨地走路,不理解如果不抓紧晒干玉米就会发霉,发霉的玉米卖不出去,成为不了我们的经济,无法用粮食换钱去城里消费。他们看的不是长远,而是影响了他们走路。我们不理他们,我行我素,我们依然晒我们的玉米。这个季节,我们最热爱的是天上的太阳,玉米需要太阳,地里需要太阳,没有太阳的天气不但玉米发霉,地也无法按时耕种。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一直连阴,沥沥拉拉沥沥拉拉,下了一个多月,坏天气破坏了我们的脾气,我们动不动就想发火,打架的事儿时有发生,常有人站在潮湿的房顶上无名地破口大骂,弄得我们的村庄乌烟瘴气。

我一直在潮湿的马路上睡,玉米秆捆住在路边搭了一个窝棚。老婆在家呆得烦躁,踩着湿地拖踏拖踏地出来找我,和我钻进窝棚里,要我的身子暖她身上的潮气,还要我在身上写字,写内容多的字。这种鬼天,我没有兴致,爱字前边的那个做字写不出来。这种天真他妈的烦人。

不断听到发生的事情,外地司机挨打了,惊动了派出所,晒粮户脾气很大,派出所来了还歪歪咧咧地破口大骂,派出所劝走了司机,留一句,要不是看在这鬼天的面上我饶不了你们!这时候我们最烦的是耍官腔的人,上边的人下来,说是来视察来安慰农民,我们霓镇却要先给他们腾路,下雨天玉米没有摊开,路能将就着过,问题是镇里的头儿怕上边的头儿嫌路难走,还要逼我们腾路,把路腾得更宽。镇里的头儿又怎么样,这年头神仙也会遇到耍横的人,天沤得我们的脾气都冒火星,擦火即燃。我们也不想天天占着马路,我们不过每年就占几天,你们领导给我们一个专门晒粮食的场地,谁愿意天天睡在马路牙上,听着刷刷的雨声,雨声里的蛙声,心里烦躁,想着这老天往下尿,往下尿,土地又不是你们的尿不湿,我们想死的念头都有。镇里要动铲车,被一个村庄的人困住,大人喊,小孩哇哇地哭叫,都坐在马路牙子上,让铲车从身上碾。妈的,反正过得没意思。法不责众,铲车司机吓得脸白,领导止住,避免了一场官民的冲突。也有被铲的,那是晒在国道边上的玉米,国道上不能晒,这我们都懂。

我就在这段日子里听到了老聂的二胡,我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叫他老聂,是因为老聂还是叫了老聂。有一天听完老聂的二胡,我问老聂,你以后要一直姓聂了?老聂手摸着二胡,他搭的窝棚比我搭得高,挂了个老物件马灯。老聂说,对。老聂说,大哥同意了,大哥其实不错。老聂把二胡合住,说,大哥住院了,我去看大哥,看见大哥我哭了,他怎么几天瘦成了一根棒,脸皮贴在颧骨上,能看出牙把一张脸支起。老聂说,你看见大哥也会哭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像今天这雨。大哥有气无力地说,别哭了,兄弟,我知道你心里屈,不能守在亲爹亲娘的身边,你心里愧,连亲爹的姓也不能姓,你心里抵抗;我现在理解了,兄弟,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你想姓什么就姓什么吧,我对兄弟们交代一声,以后不再找你的茬儿。不过,兄弟啊,我们万家也不是为难你,是要你给我们一个面子,你一姓聂,你的两个孩子也要姓聂,万家一下子少了几口人啊,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可怜的是我们的叔,你回了聂姓,你将来不在了恐怕也不会埋在他的身边了,他在那边多孤独,他可是养了你几十年啊。老聂说,我对长兄表态了,我死了不回老家,埋在养父的坟墓边,一码事是一码事。人不能没良心,忘了养恩。老聂说他又在村里贴了一张告示,告示的内容情真意切,念及养父恩情,长兄对他的宽谅,说自己姓聂了还是在老塘南街,原来的亲人还是亲人。那张告示被人念着都念哭了,说老聂也好,老万也好,讲良心就好。其实,老聂不叫聂诺,叫聂中原。

没办法,老天让我们没办法。我们天天聚在窝棚里睡懒觉,喷闲话,喝小酒,打扑克,聊女人,听蛤蟆叫,去东河边看河水涨,捞鲫鱼,在河滩挖蘑菇,在树上找野木耳。雨落地的声音我都记熟了。晚上听老聂的二胡,哽哽叽叽,潮湿的弦子弹奏一曲悠悠然然的老曲,有些哑。我们调侃他弹的是一曲“发霉的玉米”。我和老聂聊了很多,也喝小酒,一个人就一两个小菜,能喝半瓶酒。我问老聂,女儿呢?那个被救下的大女儿?他说,嫁了,我都快做姥爷了。我们在雨中站在桥上呀呀地喊,发泄几声,雨丁当落进河床,河里游着数不完的蝌蚪。我们骂着,这鬼天气。树上的柿子也都烂了,噗噗哒哒地往下掉,几天时间掉光了。

我们都心灰意冷。我们不想当农民,光晒粮食这事儿就够我们心烦。不单单是马路的问题,老天爷动不动就会给我们脸色看,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城市人只知道下到锅里熬粥,哪知道这些过程。

天气预报我们都懒得听了。

我们不听浪子的预报,也讨厌了“瘦猫”的破嘴。一个月里他一直广播着有雨,有雨,有雨!一点也不知道安慰我们,还向我们炫耀他搜集的故事,什么规律,公元前某某年,公元后某某年,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向我们念一本老掉牙的课本,陈胜、吴广起义那年,接连遭了多久的大雨;1963年、1974年、1986年……好像我们倒霉到了公元什么世纪,不但防雨,还要时刻准备着抵抗洪水。这个乌鸦嘴给我们制造着恐怖,我们潮湿的情绪没有盼头,更加狂躁。这个瘦猫怎么就不能说一些安慰的话,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和那个浪子一样,呜里哇啦,怎么就不会作法了,把倒霉的雨撵走,把太阳解放出来……我们听腻了瘦猫的乌鸦嘴,我们需要安慰,人有时候情愿受到欺骗。

气象台被袭击了,我们老塘南街的气象台,霓镇的村级气象台,一个人的气象台。愤怒的老塘南街向瘦猫的气象台投掷石块,棍棒,在楼下骂,唾沫星子顺着潮湿的风往瘦猫的脸上吹。瘦猫哑了。我们看见,雨把楼上的旗淋得刮不起来,好久,好久,气象台沉默了。

秋天特别漫长,没办法,我陆陆续续,在家呆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城里人也特别烦躁,尤其那些艺术家,他们没法出去采风,只有天天喝酒,喝了酒争论吵架,动手,摔东西。那个叫什么的曲协主席被酒后打伤,住进了医院,美协主席烦乱得从画室里往下扔了一个花瓶,砸坏了楼下的小车,赔了人家价值几万块钱的画。

太阳总算出来了。太阳出来那天,老塘南街到处都是感动的哭声。伴着掀开篷布、塑料布的声音,塑布上积攒的雨水把另半条马路淋成了落汤鸡。到处是发霉的气息,摊开的马路上冒着浓烟,原来占半拉马路,现在整个马路都被占严了。不占不行,一季的收成真要完蛋了,完蛋了攒什么积蓄,盖什么新房,娶什么媳妇,添什么家电?连城里的几家商场都替马路上的粮食着急,他们的粮食卖不出去,购买力大大下降,直接影响商场的什么值。我们是农业国,我们是农业国的国民,如果没有农民的购买力,老板们试试,都他妈的喝西北风去,神马都是浮云,都他妈先后倒闭,稀里哗啦哭成孙子。没用,老塘南街不相信眼泪,霓镇不相信眼泪。那个时候叫你们来乡村修更宽的马路,你们会心甘情愿,甚至会卑躬屈膝地求我们,如果不信,你们敢不敢搞个试验。现在的社会,老板们只知道吸血不知道造血,过着寄生虫的生活,以为海蜇燕窝都是宝贝;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所以有了家政,有了外卖,有了修马桶、缝纽扣挣钱,挣他们钱的都是农民,其中有我们文城,我们霓镇,我们老塘南街的人。

房顶成了地面,密密麻麻,人都站在房顶上吆喝,歇斯底里,房顶上和马路上的人遥相呼应,沆瀣一气,湿气蒸发着,老塘南街的人都站在烟里雾里。

天一晴,啥都要开始了,紧锣密鼓,昼夜奋战,日理万机。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三天用,五天用。赶紧去地里看看,晒几天能够犁地了,一天都不再拖延,时节不早,过了秋分,接近寒露了。思想先进的,不犁了,旋!旋耕耙简单一翻,畦儿一整,赶快把麦子种进去,墒好,苗齐没问题。过几天,地里的景象又出来了。仰着头,看着天,祈愿着日头可不能再发晕啊,再发晕,明年夏天的经济也要栽进去了,我们的GDP更受影响。

听得见房顶上有人对着太阳喊,老天爷,多给些晴天吧,我们老百姓需要晴天啊!要晴天啊!要晴天啊……鸟儿出来了,鸟儿终于敢飞了,齐刷刷飞。又是几声喊,从别处的房顶一齐聚起来,我们老百姓要晴天啊!我们老百姓要晴天啊!要晴天啊……

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郎元伯和老聂、聂中原正走着不走了,说,不对,不对,不对啊!我们把大事儿忘了,错了,错了,错了!他们朝头顶上看,一边说着一边往那座破楼上跑,他们喊着,气象台,气象台,气象——气象——台——瘦猫,瘦猫啊——

郎元伯和老聂正喊着不喊了,后边跟上了几百人,上千人;驴车,奔马车,拖拉机,自行车,摩托,小车,都疯子一样朝一个方向跑,蜂拥着;各种人群混合,脚步慢下来,慢下来。郎元伯、老聂看见了楼上的旗自动降了半旗……

一村人朝着楼上喊,朝着楼上哭开了,憋了一个月的嗓子,奔出缺口,势不可挡!这时候,楼上的喇叭竟然响了,是一种哀乐。

都沉默着。戴帽子的学着电视里把帽子摘了下来……

粮食当然卖不了好价钱,贩子们趁火打劫,敲了我们的竹杠,影响了我们的GDP。文城几个商场的营业额明显不如往年。

那年秋后,老塘南街经过集体商议,分别为气象台和台长瘦猫立了碑,将气象台定为我们老塘南街的文物保护单位,举行了隆重的揭碑和挂牌仪式。离开老塘南街的那天早晨,我又去了一趟气象台,远远地听见了二胡声,抬起头,看见老聂坐在楼顶上,琴声悠扬又那样沉郁……我朝楼顶上挥挥手,算和他告别,尽管我知道他那样专注,没有看见。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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