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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叙述

2016-01-14樊涛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小方块井口身子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耀眼的阳光在天空中像手臂一样挥舞着飘向我所在的那口土井。我能够十分清楚的感觉到它们所带来的温暖。它们来到我身上时,已变成了许多斑斑驳驳的光点,闪烁着白色的光芒。一股微风轻轻地钻入土井,吹拂在我的身上,使我胳膊上长长的发黄的细毛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这给幼小孤独的我带来了无比的欢乐。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简单而枯燥的欢乐之中,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条大虫的,一只长着许多红斑的没有茸毛的大虫。当时我正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着长在我胳膊上的黄色茸毛在阳光下自由快活地跳舞,一阵尖利的鸟叫声把我惊醒了。我慌忙抬起头,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我头顶一闪而过,被裁成井口大的天空在我眼前一片蔚蓝,一朵云彩也没有。几株长在井口的绿草在天空下微微地摇摆,像早上的露珠那样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坐在土井里仰望的我仿佛感到它们是长在天上的,呈现在我的目光中的情形确实如此。

我看了一会儿长在天空的绿草后,我就受不了啦。那耀眼的阳光变化成一圈一圈的光柱向井口针一样直刺而来,照的我眼睛发痛。我决定放弃去看它,我觉得它们没有昨晚的云彩好看,那像火一样燃烧的晚霞更让我心动。我低下头,这时,我的目光又被离我不远处的几朵鲜艳的红花给吸引住了。于是,我看到了那只大的虫子。

大虫子在一块阳光照的发白的地方像蜗牛似的把自己的身子盘成一圈一圈的,层层叠叠地堆在一块,脑袋被放在最上面。它青绿色的皮肤上长着一朵朵花儿一样鲜艳的红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非常的漂亮。

起初我以为它是睡着了。可我看到它的脑袋时,发现它的目光在一眨不眨的温柔地注视着我。我觉得它的目光就像妈妈看我时那样亲切,它在向我表示友好呢。于是我也以同样亲切的目光看着它,并且微微的向它笑了一下,表示出和它一样的友好。

我看见大虫微微地动了一下它那美丽的开满花朵的身子,依然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感到我的心头也微微动了一下,一股十分温暖的感觉随之像水一样荡漾开来。我忘记了自己被抛弃而带来的孤单和昨日伤心的哭泣。而这短暂的欢乐,似乎都是眼前这只美丽的大虫带来的。我感受到了大虫给我带来的亲切和温暖。

于是,我幼小的心灵并不满足于有着距离相隔的注视和欣赏来表达这种友情。我想进一步与大虫接近,把这种友好表现于某个亲密的动作。就像母亲把我抱在怀中让我感受她那熟悉的温暖,我则会用我脏兮兮的流着口水的小嘴在母亲白皙的脸上亲上一口,来表达我对她的喜爱。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发现我的两条小腿已失去了控制,它们在经历了一整夜的卧坐以后变的麻木而无力。它们在支撑我的身体时像一棵稻杆在风中努力支撑熟透的稻穗那样摇摆不定。但是,我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很吃力,而且还差一点摔倒下去。

我感到无数的尖针刺向了我脚掌的每一个地方,它们让我疼痛难忍。我只得扶住井壁休息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缓和过来。我的两条稻草杆一样细弱的小腿拖着我的身子,像背了许多东西似的左摇右晃。

只走了两步,我便离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黄色的井壁,来到了大虫的眼前。很显然,幼小的我在大虫面前还是比较巨大的。大虫的整个身子都不如我的一条胳膊粗壮,我只有蹲下身子并且弯着腰才能够更着它。

大虫的皮肤在我眼前比刚才更加的绿了,红色的斑点也更加鲜艳无比。如果它躲在草丛之中,我是绝对不会发现它竟然是一条这么长的虫子,而是一根绿藤上开满了许多红色的花朵。

我经受不起这么多花儿的诱惑,但我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摘下来,只是想轻轻去摸一下,感受一下它们的美丽。我弯下身子伸出小手在其中的一朵小花上摸了一下,然后又伸向另一朵。

当我摸遍了大虫身上的每一朵鲜花时,我又用手在它小巧的脑袋上摸了起来。大虫微微闭上了眼睛,伸出软软的舌头在我的手背温柔地舔着,就像牛妈妈伸出舌头舔小牛身子那样。

然而,我当时的异想天开没有成为现实,它恰恰与现实背道而驰。天真稚气的我伸手去摸大虫身上的每一朵小红花时,它只是把身子缩了缩,眼中发出一些光亮。但我那时触摸到它冰凉的皮肤时,只顾感受着心中的滋味,并没有发现它目光中微妙的变化。我当时想着大虫明明爬在暖暖的阳光下,它的皮肤为什么会这样冰凉如冰。我对此十分糊涂。

事实上,那只美丽的大虫当时已经露出它的凶残来了,它在伺机而机。对此毫无知晓的我伸出那只长着黄毛的小手想再次去摸那只自以为很友好的大虫时,被狠狠的咬了一口。等大虫缩回脑袋后,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反应有些迟缓的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瞬还无法明白过来,只是呆呆的望着那只长大了的虫子。

当幼小的我终于看到右手背上两个深深的牙印,许多红色的血水从那儿流出来时,来自对鲜血的害怕终于使我嚎啕大哭起来。我的泪水像昨天一样在布满尘灰的脸上流了下来,恐惧的望着像泪水一样流淌的鲜血。

我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我稚嫩的哭喊声从两米深的土井里飘向天空时,我发现那只曾经一直很温柔的大虫直立起了它的身子,伸吐着细长的舌头一步步向我逼近。极度惊恐的我张大了空洞的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一朵朵长在绿藤上的、在阳光下闪烁跳跃着光亮的红花……

中午,夏天的烈日从天空中飘洒而来,黄色的尘土在阳光下微微的泛白。妈妈坐在蓝天与黄土之间的一把椅子里,十分悠闲的望着天边变幻的浮云和不远处玩着黄土的儿子,嘴里还优雅的磕着向日葵子。她只要将那张好看的嘴唇微微的开启,把向日葵子放入口中,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轻轻的一磕,那果肉与外壳便自动分离。然后她只需伸伸舌头稍稍的一吹,那沾着盐料的微带着咸味的外壳便会像鸟儿一样飘飞而出,落在妈妈椅前的一片空地上。

父亲出车去了。他给一家货运公司开车,经常去南京上海和一些我都叫不上名子的地方,一连几天不回来。

“他能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给我们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妈妈说的没错,每当父亲回来,我便能吃上各种新鲜可口的水果和点心,还能玩许多好玩的玩具。可是,这漫长的时间却让妈妈感到了无聊,她不知道该怎样来打发这接连不断的时光。

“我必须要干点什么了,我都要烦死了。”

于是,妈妈迷上了一种必须有四个人共同玩耍的小方块游戏。在我的记忆中最为清晰的是除了在我饥饿时给我喂一会儿她那甜美的乳汁外,就是带我去坐在一张小桌前挥舞手中的小方块,他们把小方块打在小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让我心烦。这两件事之外,就是每当父亲回来后的夜晚,妈妈总将我放在一张小床上置之不理,而是和父亲共同努力把他们的那张大床压的吱吱作响。

“打牌去,老地方。”

一个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喊道。

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条被勾画了的细眉往上一扬,兴奋地说,“就来,就来。”

妈妈十分利索的走进屋内,等她再次出现时,她的头发已被疏理的整整齐齐,眉毛也被重新描过,还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从妈妈的着装打扮足可以看出她对此事的严肃态度和无法掩饰的欣喜。当她看到院中玩耍的满面尘土的儿子时,她脸上绽出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儿子的出现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此时已成了她通往的欢乐之道的绊脚石。带儿子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儿子对她的捣乱让她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毛骨悚然。可是她也不能再将儿子一个人锁在屋了里了,儿子那次从炕头摔下来的头破血流给了她很大的教训。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妈妈显然为此而陷入了苦恼。当她的目光像风一样飘过黄色的尘土和几株燃放的鲜花,发现儿子正一步步爬向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然后好奇的向里张望时,她的目光像夜色中的星星一样闪烁出无比的光彩。

那是一口被废弃的土井。它在几年前是用来储存过冬食用的萝卜土豆等农作物的,现一直闲放着不用。于是这位想象力并不丰富的女人出其不意地想到:把儿子放入这口土井中,岂不两全其美。

主意已定,妈妈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她来到儿子眼前,摸了摸儿子脑门上的一撮长发,说:

“想进去吗?来,妈妈把你放进去,让你玩个痛快!”

幼小的儿子对妈妈的信赖没有丝毫的怀疑,他带着欣喜被妈妈很快放入了那口足有两米深的土井。当他被放入土井中后,他很快就被这小小的天地所带来的新奇所吸引。他把自己充分的融入了这种美妙的感觉中,却不知他已被妈妈寻找欢乐时遗弃了。

妈妈欣喜之余回屋为儿子拿了几块点心和糖果,以备儿子饥饿时再吃。她吩咐儿子好好的玩,她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接他。妈妈安顿好儿子后心情一阵舒畅,就像在饥饿中哭喊的我终于噙住妈妈那丰满的双乳一样。那甜美的乳汁让我舒畅啊。

妈妈锁了门,消失在阳光下飘浮的尘埃之中,在黄色的路面上留下了一溜细碎的脚印。

年纪不足五岁的我,就这样被妈妈放置在水桶一样的土井中了。这让我看到了望不到边的天空突然变的只有井口般大小了。它就好像一只蓝色的井盖盖在我的头顶,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正被推向死亡门槛的我,当时根本不会在意妈妈的去留,而只是一味的沉浸在短暂的其实是很乏味的新奇之中。当妈妈向我递送那几块点心和几粒糖果时,我只是注意到了几株青草在阳光下随风微微的摇晃,它们所散发的光芒像锋利的尖针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在接过爬在井口的妈妈递来的食物后不得不迅速地低下了头,而对妈妈简短的叮咛充耳不闻。

低下头,我最先发现的是一群蚂蚁,它们正摇晃着黑黝黝的只有米粒大小脑袋的匆匆地忙碌着,细弱的小腿在泛白的尘土上留下了更为细弱的足印。等我的目光跟随着瞟向它们的目的时,才发现它们其实是在扩建自己的洞穴。一群蚂蚁在返回的同时,另一群蚂蚁又噙着土粒从洞口走了出来。它们把微小的尘粒都堆放在洞口的周围,在它们的洞口形成了一层层的防护墙。这样的场景我在院中是经常见到的,我常常会爬在一旁乐此不彼的观看它们在同一地方不断往返的行走。

这时候,一只长着玻璃一样透明羽翅的蚂蚁飞落在小洞口,那对水一样清澈的翅膀非常好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颤动。这只美丽的小天使摇晃着脑袋向四周看了看,便钻进了洞穴中去了。不一会儿,它又探出了黑黑的小脑袋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

紧接着,洞口又钻出一群密密麻麻的小家伙来。它们像士兵一样排列着整齐的队伍向前进发。走在前面的一只不时地扭过头来看后面的同伴,随时保持队伍不会凌乱。在它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又发现了那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这时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母亲递给我点心时掉在地上的一些碎屑被它们发现了,它们找到了难得的美味。

这群小家伙走到碎屑旁边后,先绕着碎屑转了一圈,然后又上前去嗅了一会儿,才共同努力扛着这些小碎沫点心拖入洞穴去了。等它们把这些小碎沫拖入洞穴后,我也就觉的没有意思了。

我睁着两只天真的双眼在土井中飘来飘去,我想寻找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发现黄色的井壁上长满了斑斑驳驳的小孔,小孔的周围长着许多像我胸胳膊上的细毛一样柔软的小草,它们在阳光的阴影里十分的绿。在矮矮的绿草丛中,我发现了一只黑色的小昆虫。它的两根长长的触须如在风中一样轻轻地摇动,蹬在身子后面的两条大腿又长又粗。它站在那里的模样深深地吸引了我。当我刚伸出手想去捉住它时,它用强有力的大腿向后一蹬,朝我迎面扑来。我歪着脑袋在身子的每一个角落仔细地寻找,却怎么也不见它的踪影。它像冬天时我口中呼出的气一样消失了。

找不到小虫子的我十分伤心的一屁股坐在井底,瞪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意外的发现了它,它正躲在不远处的阳光下盯着我。它洋洋得意地晃动着两根黑色的触须,这让我很不高兴。年幼的我生起气来,下定决心非要把它逮住不可。于是我的两只手便微微的并拢,跪在地上小心地向它移去。小虫子就在我的眼前,它依然像刚才那样晃动着触须,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迅速地伸出双手向它扑了过去。当我暗自得意地展开自己的手时,才发现小虫子早不见了。

我那小小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怀着一肚子的气再次去寻找它。我在井壁的一小片绿草上发现了它,它依然洋洋得意地看着我。我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并拢双手向它扑了上去。这只可恶的小家伙竟然长出了一对翅膀,忽地一下子从井口飞走了。

我的目光在随着它飞去的身影飘向天空时,阳光已不像我刚进来时那样刺眼了。几朵云彩像火一样燃烧着从我的头顶飘过,井口的几株绿草也被涂上了一层温暖的红色,在没有风的吹动下直直地伸向天空。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井底呆的时间太久了,太阳已经落山,黑色的夜晚就要来了。我的肚子也像河里的青蛙一样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想妈妈了,我想吃妈妈那好吃的乳汁了。我想妈妈也该回来了,于是我叫道:

“妈妈……”

我的喊叫没有得到母亲的回答,但我听到了另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妈妈……”

年幼的我好奇的仰起头去寻找声者的来源,可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那一片被烧的通红的天空,和天空下染红了的青草。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摇晃着一颗同样被染红了的小脑袋,然后用疑惑的目光在土井里寻找,可除了我自己之外并没有发现其它可疑的东西。

于是,我又试探的喊道:“妈妈。”

我又一次听到了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声音,它依然重复着我的喊叫。

坐在井底的我仔细地分辨着那缥缥缈缈的声音,越来越觉得它是如此的熟悉,它在以前似乎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回荡。我低头陷入了沉思。

当我绞尽脑汁终于弄清楚它其实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时,我“咯咯”地笑了。我“咯咯”的笑声所制造出的回音也同样在土井中风一样飘荡着,升向了天空……

太阳被我无法看到的山头吞没,夜色如雾一般飘洒而来。它托着长长的影子笼罩在我的头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各种虫鸟走兽的声响在宁静的夜空中变的凄厉而尖锐,使我充满了恐惧。

这时,我突然感到妈妈把我抛弃了,她不要我了。我扯开嗓门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可我脆弱地哭喊声就像这夜色中的虫鸣一样微不足道,它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一阵阵冷风吹了进来,肆无忌惮的吹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不得不像邻居家的狗一样蜷缩着身子,一边哭喊着,一边想着母亲为什么不要我了。

“妈妈,我饿了……”我的肚子咕咕地叫着。

妈妈坐在那里玩着她的小方块游戏,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叫声。见妈妈不理会我,我只好自己动手了。我走了过去,钻在她的两腿之间。我伸出双手很轻易的就把她的那件粉红色上衣撩开了。妈妈那白白净净的双乳便呈现在我的眼前,两个粉红色的乳头像两只眼睛一样看着我。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味钻入了我的鼻孔。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将其中的一只塞进了嘴里。当我高兴地准备吮吸母亲的乳汁时,我听到了妈妈刺耳的尖叫声。她的叫声就像我用小铁片在石头上划动时发出的声音那样难听。

我把那只像眼睛一样的乳头吐了出来,十分吃惊的望着她。我看到她满脸通红,两只眼睛像两只刀子一样盯着我。她的样子使我感到害怕,同时我发现另外两个叔叔也用刀子一样的眼神向我们看了过来。但我感到他们不是在看我,而是看那只刚刚从我嘴里吐出来的红色的眼睛。

我看看他们,又看看妈妈那只红色的乳头,突然高兴了起来。我为他们无法吃到这样好吃的乳汁而惋惜,他们一定是在羡慕我呢。于是我又很自豪的伸出了手,我想当着他们的面来吮吸它。

但我的手被推开了。妈妈十分慌乱的拽下了那件粉红色的衬衫,然后“啪”地给了我一个巴掌。我的脸霎时热辣辣的,像针刺一般疼痛。我的眼泪像两条小溪一样流了出来,我放声大哭……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做错了,否则妈妈不会打我的,我就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乱哭乱叫了,妈妈也不会自己走掉,而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废弃的土井里,让我在这个可怕的夜晚哭泣流泪。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变作两条小溪了。它们顺着我布满尘土的脸流了下来,钻进了我的嘴里。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升起,它光着身子漂浮在天空,把它身上的光芒像雾一般弥漫开来,洒在我的身上。几颗豆子般大小的星星瞪着黄色的眼睛,同情地望着我,这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

我的哭泣已没有刚才那么响亮了,它用完了我的力气。我的身子像一团绵花一样软绵绵的,只有靠在土墙上,我才能坐起来。我那几件可怜的往事像井口那几株青草一样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记得有一次,妈妈出来带我到一个叔叔家玩那种方块游戏,我没事可干,便抱着装小方块的空盒子到长了四条腿的桌子下玩耍。我把那只空盒子翻来覆去玩弄了一阵儿后,感到没意思了。于是我便摇晃着脑袋寻找新的东西。

不一会儿,四只奇怪的脚丫子深深的吸引了我。其中一对脚丫子穿着一双黑色的拖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它的两条腿粗壮结实,上面也像我胳膊上一样长满了毛毛,只是它们又粗又黑,而且还密密的,像杂草一样。这让我想起了在院中草丛里见过的一只毛毛虫。这两只脚丫子很不安分,不时伸出拖鞋相互磨蹭。有时光着脚把一只搭在另一只脚上,翘着脚趾摇晃。上面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后来,那只散着臭味的脚向我伸了过来。我赶紧躲开。于是它落到了另一只穿红色皮鞋的细长的腿上。它在那条白净的细腿上轻轻的踢了一下,然后放在了那双红皮鞋上。

白净的细腿上还穿着一双肉皮袜子一样。这只袜子腿很长,一直伸到一条裙子里面。这是一条很短的牛仔裙,从这条裙子和那双红色皮鞋,我认出了我的妈妈。这是妈妈的生日那天,爸爸专门赶回来送她的。

可那只散发着臭味的,长着杂草一样的臭脚丫子放在了红皮鞋上,这让我很不高兴。于是我伸出同样脏乎乎的双手把它推到了一旁。

那只脚丫子好像是故意和我做对,被推开一会儿后又伸了过来,然后用大姆趾在妈妈的腿上挠痒痒。我听到了妈妈微微的笑声。

听到了妈妈的笑声,那只脚丫子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更加地肆无忌惮起来了。它沿着妈妈白净的细腿得寸进尺一步步地向上延伸,一直伸向妈妈短短的牛仔裙里面的白色大腿,继续挠起了痒痒。

我侧耳倾听,发现妈妈对此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我的愤怒到了极点,妈妈答应我可不答应,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妈妈的。于是我伸出手把那双脚丫子抬在怀里,张开嘴在上面狠狠的咬了一口,在上面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印。

我听到了一声尖尖的叫喊声。我知道这叫声是从那个男人嘴里发出的。但我并不会可怜他,我为妈妈出了气,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我的得意并没有得到妈妈的赞许,她笑了一会儿后把我从桌子下面揪了出来,阴着脸责备我没有礼貌,让我站在她的身后不许乱跑。

我静静地呆在妈妈的旁边,看着他们把写了字的小方块噼哩啪啦地在桌上乱拍一阵后,妈妈笑眯眯地从别人手中接边一张揉皱了的纸票,然后又笑眯眯地装在自己的口袋。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妈妈打牌时常把一个方块偷偷的放在自己的衣襟下面,打完一回后她又把它悄悄地拿了上去。对于妈妈的这种举动我怎么也不明白。我几次想要张开口喊出来时,我又忍住了。我害怕妈妈生气时打我。

可是妈妈的举动越来越让我感到糊涂,它让我的心里特别的难受。就像一口痰憋在嘴里硬是不让我吐出来一样。我开始变的不安静了。终于有一回,妈妈接过钱后忘记她藏在衣服下的那个画着一只小鸟的小方块了。当他们整好了其它小方块后发现少了一个时,妈妈张开了嘴“啊”了一声。但她发出的声音太小了,其他人没有听见。她很快闭上了嘴和其他人一样左瞧右看的找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我发现妈妈忘记了她自己藏在上衣下面的那只小鸟时,为她着急起来。我看到妈妈几次把手停在那儿又挪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对妈妈大声的说:

“妈妈,我知道它在哪儿。”

然后我用很自豪的目光扫视其他的人。可妈妈却不相信我,她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一边去。”

我心里很不服气,我想等我找到了那只小鸟时她就不会那么说我了。于是我摇晃着脑袋走到妈妈的眼前,我用手指着妈妈的衣襟说:

“就在你的衣服下面。”

我掀开衣角从下面拿出了那只小鸟。当我抬起头想得到妈妈的夸奖时,我发现她满脸通红的盯着我。然后便是满口唾沫的解释,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的她是说我把那只小方块藏起来的。

回家得到妈妈的一顿责备后,她以后出去时不带着我了。她经常把我放在邻居家中,或把我一个人锁在屋里,在门角后放上一只尿桶。有一次我饿极了,想踩一只小凳子找点吃的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我的头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红色的鲜血和我的哭喊声连成了一片……

我已没有力气去哭喊了,我依然蜷缩着幼小的身子靠在井壁上,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害怕地望着井口一样大小的黑色的夜空。月亮像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来的那样,它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几颗星星也像我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它们几乎无法再发出光亮了。

我的脑袋慢慢地垂了下来,眼皮也微微的往一块儿靠,终于变成了两条黑色的弧线了。许多的困倦和疲劳向我压了过来,我忘记了害怕,在这夜色笼罩的土井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挥舞着它白色的光芒向我飘洒而来,使我胳膊上长长的黄茸毛随风起舞。井口上那几株摇曳的青草让我无法抬起头来,它的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

在无数的光柱中有许多尘埃在飘动。我顺着飘落的尘埃发现了那只大虫子。它十分悠闲的盘着身子在那里接受阳光的温暖。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虫子,我也根本不敢想到虫子会长这么大。我不知道这只虫子叫什么名子,但是我在想:要长这么大的身子那得需要多少年啊?

这只我叫不上名子的大虫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它身上开满了鲜艳的花朵,非常好看。我禁不住这些红花的诱惑,伸出手轻轻的摸它。大虫身上绿色冰凉的皮肤让我感到奇怪。当我伸出手想再一次摸它时,它突然生气了。它用两颗尖尖的牙齿狠狠的把我咬了一口,在我的背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牙印,两条红色的血水像小溪一样流了出来。

看到了鲜血我感到了害怕,我还没有觉的疼痛就放声哇啦哇啦的大声哭了起来,我的泪水使我布满尘土的脸上很快出现了另外两条河流。

我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脆弱的喊叫并不会打动这只绿色的大虫子,它反而竖了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红色的斑花向我一步一步的逼来。我更加害怕了。我张大着嘴巴,像家中的木偶娃娃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十分害怕的盯着那只大虫子。此时我感到了来自伤口的疼痛,它正追着那两颗牙印向血液里扩散,它会随着血水流到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想到了这里,我似乎发现我的血管正在改变它原来的颜色,变的发青发紫。

那条草一样绿的大虫慢慢地向我靠近,它已爬到我的两条小腿之间了。它将会顺着我的大腿爬上来,爬在我的身上,钻入我的衣服。我不敢动了。

那只刚才还十分温柔的大虫子一边爬一边还伸吐着血一样红的长舌头,发出咝咝的响声。这让我十分清楚的看到了它嘴里的两颗尖牙。

原来这是一条吃人的虫子,怪不得它能够长这么大。我越想越害怕,我生怕它会再咬我一口,那样我就会再次流出血来。它就会把我的血喝光,然后再一口一口把我吃掉,那么我就活不成了。我就见不到妈妈了。

都怪我不好,如果我以前不要让妈妈生气的话,她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而是带我一起玩那种小方块的游戏,那么我就不会见到这只大虫子,那么这只大虫子就不会咬我,然后喝我的血了。如果不是那样,我现在或许正坐在妈妈怀里,张着嘴吮吸她那只像眼睛一样的乳头呢!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可是,我现在怎么办呢?我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我想起了我的爸爸。他回来了吗?他回来时一定会买许多好吃的和好玩的,那是专门给我买的。可是,他找不到我会怎么办呢?他一定会着急的,会到处去找我,可是他会找得到我吗?他会知道我在这口土井里吗?

我希望他能回来,这样他就能从妈妈嘴里得知我的下落,然后把我从土井里接上去,那么大虫子就不会吃掉我了。

这个时候,那只大虫子已爬上了我的身体。它沿着我的大腿爬上来以后,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钻入我的衣服去咬我的肚子,而是继续往上爬。我不知道它到底想干什么。或许,它会一直沿着我的身子爬过我的脖子,从我的头顶翻过去跳出井口。那样,我就不会再流血,不会再被它咬了。想到了这一点,我清醒了一些,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我幼稚的想法并没有得到满足,它被那只大虫彻底推翻了。当它爬到我肚子上时,我又一次十分清晰的感觉到了来自皮肤的冰凉。它来到我的脸上前后左右望了望,改变了原来的方向,向我洞开的嘴巴爬了过来,我流着泪水不敢动一下。

后来,一股冰凉的感觉来到了我的嘴角,我才明白它是想钻入我口中去。我刚要闭上嘴巴时,大虫的脑袋一下子钻了进去,它在我的口中了。大惊失色的我忘记了手的用途,天真的想用口把它吐出来。显然,我的异想天开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结果,我的舌头被紧紧的咬住了。我不得不忍着疼痛重新张开了嘴巴。

这时候,我的嘴巴已不是空洞无物了,而是噙了一只绿色的大虫。它身上鲜艳的红斑在我的眼前灿烂无比。

大虫知道我张开嘴巴,它把我的舌头也松开了。我刚要伸出手去扯它,它的脑袋却一下子钻入我的喉咙里去了。我赶紧伸手抓住露在外面的那半截身子使劲往外拉扯。但它把我喉咙里的某根器官咬住了,我拉扯它的同时让我喉咙也疼痛难忍。

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有把大虫从我的嘴里拽了出来。就像我曾经在阳光下天真的捕捉自己的影子一样。我喉咙内的器官被它无数次的咬过,我听到自己的鲜血如水一般在里面汩汩的流动。此时我只能发出哑巴一样依依呀呀的声音,我的两只长了茸毛的胳膊已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我想起了曾经在家中见到过的一只烂苹果。它在一只白色虫子的叮咬下,表面上看起来和新的一样,可父亲把它拌成两半时,里面却腐烂不堪,那只肉乎乎的白虫子在上面蠕动。

我身子也一定像那只烂苹果一样了。我想着,心情伤心到了极点。我体内的血水一定会被那只大虫子喝光,然后它再一口一口把里面能吃的东西都吃掉,我肯定活不成了。

我停止了拉扯。我被泪水和尘土弄的脏兮兮的脸上出现了一根根的青筋,我的眼睛也在发黑,不由自主地住一块靠拢。我把软弱的像一团棉花一样的身子微微地向后挪了一下,靠在了那个我昨天依靠了一个晚上的土墙上。我感到舒服了一点。我努力睁了睁眼睛,阳光像无数的刀子一样挥舞着飘了进来,几株青草在井口的微风中摇曳。

我感到特别的累。眼前那只大虫子身上的红花让我觉的特别的刺眼。我微微闭上了双眼。

模模糊糊中,我仿佛觉的自己又睁开了眼睛,我又看到了那几株风中摇曳的青草和不断挥舞着手臂的阳光。在那条布满尘土的马路尽头,妈妈春风满面的走来。她一边走着,一边扬着手中的纸票冲着我说:

“来,我的小亲亲,妈妈带你买好吃的去!”

听到了妈妈的叫喊,我心头一喜,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

“妈妈回来了!”

◎樊涛,男,80后,陕西延川人。出版小说集《漂动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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