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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

2016-01-08远古的水草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16年1期
关键词:砖瓦泥土陶瓷

远古的水草

插秧时我踩到一块瓦,它硌了我的脚,我龇牙咧嘴地将它抛到田埂上。父亲正在点烟,他看了看说:有五十年了,快烂了。他说这种瓦他烧过。他指了指山坡上的一处隆起,说:那原先是砖窑。现在早已坍塌了,长满了灌木和蒿草,狸猫出入,蛇鼠潜伏。

父亲所说的“快烂了”只是一种感叹,秦砖汉瓦,瓦没那么快就烂。他感叹的是生命和世事。和他一起烧窑的人大多去世了,那些烧出来的砖瓦,还有多少块砌在墙上盖在房上?也少了。许多老房子都倒了,青苔就过来裹着它们,使得青瓦青砖都呈现它们的死亡状态:黑,潮湿,慢慢朽坏,重回泥土。

我和朋友在江西的河流边捡过瓷片。它们前身或者是碗碟,或者是罐瓶,从残存的器形、色泽和绘图看,原先应该是极美的。朋友一边捡一边赞叹、感叹,说如果没人发现它们,那太可惜了。我说,我们捡回去,摆在案上,它们不也一样要重归泥土吗?他愣了愣,说:那也不枉它为瓷器一场。

秦砖汉瓦,楼兰古城,宫殿与皇陵,青铜、陶瓷,英雄、草民,曾经的熠熠生辉或黯然无色,地上的、地下的各种辉煌,它们无不来自于泥土。砖来自于泥土,瓦也是;青铜来自于泥土,陶瓷也是;英雄的血肉、平民的精血都来自于泥土。没有泥土,就没有植物,就没有动物,就没有雨水,风也没有落脚点,光照得空旷要燃烧起来。没有泥土,地球就是个死寂的球体。

泥土不拒绝成为一切。成为人也可以,成为砖瓦也可以,土是坤,它是柔的,它不抵抗,它是温顺的母亲。但土不仅仅是空间、物质,它还是时间,时间是长在泥土里的苗,苗通过枯荣秀实来显示时间。没有泥土,哪里有时间?没有生死,哪里有时间?泥土是不死的,它与时间同在。所以,它永远是从容的。对与错,正义与非正义,真理与谬误等等,它不急于做出判断,它等得起。钢筋水泥,菊花与剑,都将尘埃落定,还是泥土。

所有的一切,包括崇高、伟大这样的大词,都将回归泥土。泥土是一切的来路,也是一切的归途。来是因为时间,去也因为时间。所有的坚硬,放在时间里泡着,都将化为泥土。泥土为何不死?泥土为何掌握着审判的权力?不仅仅因为它与时间同在,还在于物质不灭。它生长一切,收回一切,提供一切,也安然接受一切。它是母亲,也是神一样的存在,神据说是在空中的,据说神造出了一切,包括泥土,但神又是泥土造的。没有泥土就没有神,没有泥土,神就不能被感知,因为没有泥土就没有生物,就没有生物的灵。没有泥土就没有绢帛、纸片,就不能传教。没有泥土就做不出来菩萨。形是泥土做的,灵也是,神当然也是。

没有比泥土更低的了。最深的峡谷,最深的海沟,底下都是泥土。没有比泥土更高的,云是泥土做的,风也是,宇宙也是。没有比泥土更贱的了,也没有比泥土更贵的了。自古到今的战争,死那么多人,要争的也只是地盘。地盘是泥土做的,地盘上长人、长作物,也就长权利,权利也是泥土里长出来的。

既然一切来自于泥土,也将回归于泥土,既然一切功业都将成为泥土,那么又何苦从泥土里爬起,赋予躯体以灵魂,赋予生命以意义,赋予意义以奋斗,赋予奋斗以摸爬滚打?泥土是寂寞的,泥土是单调的,它们要靠花草树木来涂写它隐忍的浪漫,靠动物的奔跑争夺来显示生命的尊严,靠人的创造来展示泥土所能具有的最大神性。所以,泥土要化作鲜花,虽然终为春泥;要烧成陶瓷砖瓦,虽然免不了破碎而终为泥土;要化为奔跑的兽,为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锻炼着力与美;要化作人,在战争与和平,真理与谬误,情与仇,爱与恨等矛盾对撞中,谱写人性光辉的篇章。经历过,吸收、消耗、贡献、回归,这样轮回着,泥土才越来越有人文意义,它提供的养分滋养的万象众生,才会越来越和谐。

作为人是幸运的,不是所有的泥土都能做成人。人是泥土所能做成的最高级的艺术品,人是泥土的诗篇。如何不辜负被选中?要向泥土学习,谦逊敢为天下低,乐于奉献,心怀诗意,不争,不喧嚣。做一片瓦也好,做一块砖也好,做宫殿也好,来过,经历过,回归就如花落,也是美好的。

(编辑 花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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