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飞

七一前的这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地从书架上捧出了一本诗集。诗集刚一翻开，我即刻置身于诗情飘逸的气场，诗集荡着一股裹挟天地的激越，含着一团包孕岁月的温润，透着一种香溢世间的真善。诗集的作者是一名老共产党员，是与石油管道颇有渊源的老人，确切地说，是当年石油管道局的一位老领导。

他个子不高，略清瘦，衣着俭朴，平易近人，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老头。每天清晨，拎着一个小编织筐步态从容地出了院门；一会儿，又满足地踱了回来，筐里盛满了蔬菜的种种色彩。上班的人还没露面，他又步履匆匆地走在去学习室的路上，那里有局里、市里请办的事务，有需要整理的历史资料，有自己未写完的文章和诗作，有墨海中凝神挥毫的乐趣，更有晚年彩色的梦。在旁人看来，劳累了大半生，该歇歇了。可又有谁知道，若翻开他离休后的记录，壮心文章，满纸烟霞。他慷慨解囊，深情关切群众、老区建设和下一代，心头萦绕石油管道的发展。在索取上近乎苛刻，在付出上极至无私。就像一池湖水，沉静的湖面下隐着至善大爱。他在唐山、秦皇岛党史编委会，中国、河北、秦皇岛老年书画研究会，湖南岳麓、秦皇岛碣石诗社担任会（社）长或重要职务。亲力亲为，秉烛疾书，刻苦编审《冀东革命史》、《秦皇岛革命史》和《秦皇岛市志》，经常发表书法、诗作。他的书法博采众长，峭拔脱俗，俊美疏朗，能凭着独有的笔力和风骨屡次夺奖也是当然的事了，他以骄人的成果被收入《中国老年书画家大辞典》。他老当益壮，相继荣获了管道局优秀共产党员、总公司优秀离休干部和全国老有所为精英奖等殊荣。这桩桩件件丰硕的成果，沉甸甸的荣誉，就是年富力强的人也未必企及。他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和豁然达观的生活态度，正应了所作的诗句：“人生百年何为贵，忠义一腔死方休。”这既表达了对党、祖国和人民的无限赤诚，也是人生观、价值观的真实写照。同时，作为在革命风雨中长期历练的老人，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透着一派懦雅，实在是从孜孜以求中所修得。在大家眼里，他是那样清澈见底，又是那样高不可攀。从他不知疲倦的身影，依稀可见当年投身革命时热血青年的风采。

1920年8月，他生于河北省滦县木匠庄一个农民家庭里；1935年高小毕业考入滦县县立师范学校学习。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他面对日寇的铁蹄，不忍安坐学堂，在校时就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抗日救国民族解放先锋队”，从此开始书写自己人生的壮丽诗篇。他1938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7月6日参加了李运昌领导的冀东抗日武装大暴动，“奔腾热血，何惧虎狼。‘七六暴动，素愿已偿。”随后机智躲避了敌人的追捕，毅然投身武装斗争，“踏遍燕山路，转战全冀东。”1945年6月又奉命出关开辟热河地区，“塞外同胞，无食缺衣。青黄不接，豆荚充饥。”曾任热河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冀东十四地委副书记，“满军数旅，围攻一地。”从柬身先士卒，多历出生入死。后转战剿匪，不畏严酷的斗争形势，“滦平剿匪，险遭灭顶。”1949年3月，参加冀东南下工作团，“十月进零陵，接管八县城。”领导了新区的土地改革和剿匪反霸斗争，后任湖南省人事厅副厅长、民政厅厅长等职。长期艰苦的战争生活和建国初期的超负荷工作，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健康，因病回河北省以后，曾任中共秦皇岛市委副书记。197b年11月调石油部管道局华北指挥部任党委副书记、管道局副局长、顾问等职，“输油工人四海家，乐在荒原走天涯。两手岂止牵龙走，于细微处也绣花。”从参加革命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党，从不居功自傲，“十年战火，半生将逾。有愧于民，成就疏稀。来日方长，立功有期。”就这样，他淡泊名利，刚直不阿，豁达大度，光明磊落，朴实无华地默默地行进着，“策杖披霜集晚秋，畅言离退为国谋。”不失当年的激情和豪迈，把离休前宝贵的7年以及最后的岁月，都无私奉献给了石油管道事业。记得直到新的世纪，他的墨宝还在机关会议室熠熠生辉：“人间奇迹古长城，尽阅中华儿女情。巧匠今朝重饰点，雄姿依旧舞春风。”可见人们对他的敬重和遍念，对他的诗书的偏爱与珍惜。每当我向这幅墨宝注目，总好像他老人家正在注视着我，期望殷殷。

我们没有受过出生入死的考验，没有度过艰苦卓绝的历程。而他们一代人，却为了我们这拨儿视享福为当然的人舍命厮杀，血洒疆场。命运把他们抛在了那个年月，他们无愧于自己的时代，升华了人生的涵义；命运把我们安放在过日子的暖巢，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沉浸在物欲的冥想和追逐，还有什么理由耿耿于虚名的嗜好和贪婪。面对一个表而看来的普通老者，及其背后如此不平凡的磨砺和眩目的功绩，我们还有什么胆量踮起脚把自己的一纸奖状高高地掴在墙上？我们无颜面对。让我们把李越之老前辈铭记在心，返响亮的名字对我们后辈来说，是一尊历史的镜鉴，是一卷读不完的书。

我家和老前辈的家两楼毗邻。1997年6月9日那天清晨，忽然有人敲门，他的儿子说老前辈发病了，我和当医生的妻子立即跑了过去。我亲睹汽车渐行渐远，也带走了我的牵挂和祝福。孰料，妻子带回了惊天噩耗，我俩禁不住滚下了热泪，相对唏嘘不已。一个好人，一个毕生以历久弥坚的意志追求完美信仰和完美人格的智者，怎不让人心中充满无尽的哀思与怀念。难道一个千锤百炼的战士，一个德高望重的楷模就这样走了？脑海里的影象在现实与虚幻间交替。是人的生命真的如此脆弱，还是天妒奇才！其实，他老人家比我们洒脱，在《七十自寿》的诗中吟道：“荣辱不惊心常泰，去留无意信天机。”这完全是因为有如是的坦然，“西转秋风花落去，星火燎原又是春。”“曾洒多少英雄血，换来今日新地天。”是对革命前途的展望和自信，更是对革命后来人的托付和希冀。老前辈家教甚严，曾将自律格言书给子女：“修身敬业，自强不息，耻谋权贵，秉心唯常。”笔墨饱蘸深情，情思悠长，他的本心是要作为传家宝传之后代。欣慰的是，他的子女和孙辈们都谨守斯言，踏实做人。我认定，这也是每个青年人立世做人的至理箴言。老前辈七十七年天地间铿锵行过，他的挚友送了一幅这样的挽联：“一身正气坦坦荡荡惟实事求是；两袖清风落落漠漠度荣辱不惊。”我想到老前辈藏有“竹虚”、“不委杨柳偏爱松”和“落落漠漠潇潇汤汤”三方篆印，当是镌刻在玉石上的最好注脚。口碑致此，的是公论。一个人身后能得到如是评价，此生足矣！至于我在老前辈的居室里看到其友人所题的“落落漠漠庐”横幅，那已是后来的事情了。

1998年夏，我在宣传部任职，老前辈的儿子与我有君子之交。

他知道我对格律诗颇有偏爱，且父辈早年也曾在冀东一带从事革命活动，便赠了我一本亲笔书签的《李越之诗词选》。我摩挲再三，爱不释手，捧读如甘饴；继而掩卷沉思，多有所悟。诗集由原冀热辽军区司令员、司法部副部长李运昌作序，其中回忆道：“我认识李越之同志是在1938年冀东抗日大暴动时，那时他只有18岁。他爱国热情很高，革命意志坚定，自投身革命就坚信革命能胜利，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老前辈宣誓入党的君子一诺，其时落地铿锵，一生笃定信守。原北京市市长焦若愚的题词为：“雾灵山人”。经查《秦皇岛史话》，知雾灵山为1940年初建立的冀东抗日根据地，题词呈现了老前辈一路走来的大气和超然。我畅吟篇篇诗作，实实地经历了一番灵魂的拷问和心灵的洗涤。有这卷诗集在我的书房，虔诚敬拜之间会时时促我激越、启我睿智、趋我恬淡、养我德馨。在诗集的封面上，老前辈的诗稿手迹在绿色葱茏中隐隐淡去，一片红色的枫叶静静地飘落一角，至纯至美。

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利用在组织部工作的方便，曾收藏过一幅老前辈的墨宝，可最近刚搬家不知放在了哪个书箱。其实，在哪个书箱也是容易找到的，一定是分量最重的那一个，我想。

（秦皇岛输油气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