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烨

小时候，村子里有人新建房子，会有一仪式，在一块不太方整的青石上刻上“泰山石敢当”，把它安嵌在屋的基脚，这时，屋的主人眼里会泛出明亮的光，庄严而肃穆。而我的家乡，是在南国越城岭的小山村，村名叫“磨石源”，村外山上的石头是最好的磨刀石。每至于此，心中存疑，为什么不叫“磨石敢当”呢？泰山又在哪里？

问祖父，祖父说，泰山在东边呢！他悄悄告诉我，那是圣人孔子和皇帝去过的地方，泰山石敢当会保佑平安，“一石安则全家安”。还说，多认字，就懂了。

慢慢长大，读了关于泰山的文章和诗词：曹植、李白、杜甫、苏东坡登临泰山颂山石的感慨；《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老残游记》对泰山石的描述。泰山石的影像，似乎慢慢清晰起来，但又很是模糊。时常遥望着东方，想象着封禅大典的庄严，体会着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在心里，则对泰山石，藏了一分想念。

于是，急切地期待着与泰山的“素面”相见。

第一次来到泰山，还是十多年前了。

那是一个春的季节。这座突兀地立于华北大平原边上齐鲁古国的东岳，此刻被云雾轻裹着，稳稳地沉静地立在那里。山上的古柏耸立，陪伴着它的是青色山石。古柏与青石相互映衬散发出来的威严与显赫，像磁场一样向我的心头浸润过来。

于是，沿着泰山石雕凿的古老登山御道，一头扎进了历史的深处。

慢慢而行，路旁青石相伴，石刻渐多。“神明磊落”“初步登高”，还有那风月无边的刻石，让人感受了古人登山时的优雅。尤其喜欢穿过红门后，一座供奉碧霞元君庙旁的“醉心石”。“醉心石”是横卧在谷底的圆柱形石头，呈东西向，大小不一，横刻面的中心有一石核，围着石核像树的年轮一样一层层地环圈。我驻足良久，一直想象着它是不是十几亿年前洪荒时代留下的古树的化石。继续前行时，竟然与斗母宫不期而遇！哦，这就是刘鹗的《老残游记·续集遗稿》中描述的斗母宫中年轻貌美的尼姑们生活的地方吗？仿佛，那些年轻尼姑的身影尤在，只是，千呼万唤不见而已。她们是不是已化成了精灵，在泰山石上轻盈地舞蹈？

过了中天门，盘道巨石累累，石上有题刻 “斩云剑”，相传每年夏秋季节，此石犹如一柄利剑，将乌云斩作两半，下有雨，而其上则只有云而无雨。斩云剑上的盘道旁边还有众多石刻，“云路先声”“天下名山第一”“从善如登”，能感受到古人登山的豪气。因为，就要登“十八盘”了！

“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盘，危襟坐舆笋，知怖不知欢”，我感受着诗人张岱的感受。我想，只有那伟岸的诗人杜甫才会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吧！而我们，则只有“知怖不知欢”的“小”了！

过了由青石铺就的天街，在玉皇顶盘路东侧，有一峰峦绝壁如削，上列唐玄宗编刻的《纪泰山铭》，它又叫唐摩崖碑。我对书法本不熟谙，只是敬畏于它的气魄！在那直削的石上，竟然承载了那么深刻的意蕴。懂书法的朋友介绍说，碑文记载了封禅改革的事件，通篇为隶书，文辞雅驯 ，既有古隶遗意，又有唐代新意。碑文叙述了封禅的始因及唐玄宗东封泰山的气派，颂扬了天下太平，国富民强，还向天上表示“永保天禄”的决心，表明了“至诚动天，福我万姓”的改革精神。我知道，当一个皇帝是为了“福我万姓”时，他留在百姓心中以及他留在泰山石上的铭刻将是永恒的。你看，现在他正穿过历史的烟云，在这样一个春天的下午，为我们讲述着遥远的故事。在他的旁边，是康熙题刻的“云峰”和乾隆的诗刻《夜宿岱顶作 》。也许是因为喜爱李清照，见石刻上还有赵明诚的“青壁丹崖”，就又多了一些感慨！那是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密码吗？

就这样，我站在满是历史与文化的泰山极顶的“大观峰 ”泰山石下，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巍峨磅礴之气，竟是满含热泪。正是泰山石的承载，才让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在这样一个春风徐拂、松涛相伴的地方，亲近了那么多我喜爱的人和厚重的文化。

也许，它与泰山极顶上的秦无字碑，正在遥相呼应地编织着一个中华文明的密码呢！

下山时，已变成了商品的“泰山石敢当”的刻石吸引着我。看着那大小不一、字迹各异的“泰山石敢当”，我竟没有一点陌生，仿佛他们就一直在那里等着我。我环顾左右，朋友竟读懂了我的心思：我是想去泰山沟壑中与一块有缘的泰山石来一段美丽的邂逅。

于是，第二天，我们去了泰山桃花峪的彩石溪。

去彩石溪的路上，一位大爷正独行。

“大爷，去彩石溪吗？”

“是，去彩石溪。”竟是不太流利的中文。

交谈间，这位老者竟是从美国旧金山来，于是，我们一路同行。

春天的桃花峪，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想不到，在威严而厚重的泰山下，竟有如此“桂林山水”似的美景，泰山桃花峪的溪水和桃花流到了桂林桃花江了吗？它是否也在“桃花源”小憩过？也许，泰山正是以他特有的刚与柔展示着自己的魅力。沿途曲径通幽，乱石铺阶，浑然天成。一转弯，一个很宽的溪面突然扑入了我们的眼帘：溪中一巨石上写“彩石峪”，溪水围绕着它欢快地流淌着！这里竟美得让人窒息：浅色的石英条带和墨绿色、浅粉色的泰山岩群相间排列，构成了色彩斑斓的彩石溪水，在春日中似孕育着生命的初始。石上溪水轻流，映着石似在水中游走。十里山涧，犹如泼墨大写意。

沿溪而上，我们看到了散落于溪水间的大小不等的青底卵石，它多为不规则卵形，各种特色的条横和图案任由你想象。

溪畔，一块小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有粗砺的青色外表，白色的条纹蜿蜒于石上，似泰山的十八盘直通玉皇顶，玉皇顶上竟还有白雾缭绕，条纹上，有一个正在躬身向上攀登的行者，让人多了一份力量。它没有一些石头的矫揉造作，然而，它的纹理却毫不含糊，青白间的图案画面突出，有着很强的美术质感，呈阳刚豪放之气概，古朴而又圆润，显现出了中国画的神韵。我是太喜欢它了。

来自太古的精灵，你就这样一直在等待着这次约会吗？

泰山石是经过十几亿年冲刷而成的！泰山峰高谷深，水流落差大，冲刷力猛，每到雨季山洪卷顽石滚滚而下，千万年来冲刷出无数卵石。石头圆润，几乎没有棱角。泰山孕育了泰山石，而巍巍的泰山，不也是由这些大小的青石磊叠而成的吗！

而这些卵石刻上“泰山石敢当”，就成了寻常百姓家的镇宅、辟妖之宝。“泰山石敢当”，那是多么美又是多么一个富有阳刚的传说！

“泰山之高，非一石之积”，春秋时代齐国名相晏婴如是说；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欧阳修说：“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我也终于知道了，寻常百姓家为什么叫岳父为“泰山大人”了，对那娶走了自己心爱的宝贝闺女的毛头小子，没有泰山般的胸怀，又怎么能承受？我对着遥远的越城岭下的家乡，对着已沉睡在地下的祖父说，我到了泰山，到了“泰山石敢当”的家乡，“泰山石敢当”正保佑我们呢！我好像看到了祖父的微笑。

泰山，你以你的博大，成就了你的威严与气势；而你又以你的柔情，释放了你的温暖与亲切，成为华夏子孙永远的精神家园！

我把这块石命名为“泰山石魂”，是一个没有仪式的命名。但仪式在我心里。

同行的美国归侨亦拾一石，石上纹路竟似一母轻揽着一孩。他爱不释手，说要带到美国，以解乡愁。

2008年初冬，我陪父亲、母亲重登泰山。七十余岁的当教师的父母相携着登上“泰山极顶”时，我们相拥而泣。那年，家庭发生了一些变故。父母抚着刻有“五岳独尊”、“仰头天外”挺拔的泰山石时，目光望向了苍穹，我知道，他们舒出了心中的郁结。泰山用他十几亿年前安放的磐石以及和煦的冬阳，抚慰了父母的心。那一年，登山途中，偶遇了当年的第一场雪。

2015年仲夏，我与参加“中国多民族作家山东行”活动的作家们，第三次登上了泰山。同行的作家有土家族、满族、壮族、汉族、苗族、回族。泰山以他的深厚接纳了这些用笔书写历史和文化的作家们。读《经石峪》，感受着伯牙抚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登玉皇顶，享受着极目远眺的悠然。阿慧偶遇了如玉似的泰山石，而多多则把两块沉甸甸的泰山石从山上一直背回了昆明。作家们驻足石前，解读着泰山石留给自己的感动。当近八十岁的水老师，这位曾写过《乌龙山剿匪记》的作者登上泰山极顶时，我们有了由衷的欢笑。大家站在粗砾的泰山石上，仰首天外，阅读泰山，内心回响的是优雅而精致的文化交响！

这就是我与泰山石的缘分。我知道，我还会再来。我会带上我的孙辈，让她一步一个脚印，沿着石梯爬上泰山，向她讲述泰山故事，讲述泰山石魂，讲述泰山石敢当。

那里，是永远的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