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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柔肠

2016-01-04冉令香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德顺石屋院墙

●冉令香

窄小的胡同,被红砖青瓦房们拥挤得歪七扭八。温柔的风,翻过青石院墙,检索家家户户的春夏秋冬。贴墙根儿钻出的杂草,南瞭瞭北望望,那慢吞吞的光阴就在小胡同里徜徉。几许苍凉,几许破败,条条胡同就是老街延伸出去的触须,长短宽窄,禀性各异,沉淀在时光河里游弋。

我犹疑的视线在小胡同里摩挲,一位农妇端了簸箕迎面走进了我的相机。不知是我那张陌生的脸,还是贸然闯入的相机,阻止了她悠然恣肆的脚步,慌乱中,她躲进旁边的大门,偷窥我的一举一动。

她绝对想不到,这个在胡同口徘徊瞭望的人也曾是胡同的居民。而今,跨越了二十余年的时光再来,就成了这个村子的“不速之客”。不是我不想回老家,其实,是我一直不敢。那座空荡荡的院子,那些坍塌的房顶,那些裸露的房梁,那些颓败的石墙,还有那几棵树皮爆裂、身子歪斜的老枣树……哪一眼落下去不是感伤?

我,还是来了。此刻,就漫无目的地走在老街上,翻检那些衰老的胡同。街,依然是那条老街;胡同,依然是那些羊肠胡同。一天天苍老的,唯有岁月留痕。

两簇碧油油的麦冬点缀在大门槛外,那细瘦的叶子似在揣度男主人的胸襟尺度。一道突出的山墙,折转了胡同的走向。两家高耸的檐角,急欲吻成一体。不知道,那手推车“吱吱呀呀”的哀叹,可是福贵叔无奈的抱怨?他装满秫秸的地排车,又如何跟在一双黄胶鞋后转弯抹角?

东家的房檐凭什么高出西家三砖?李家的院墙为什么越过了公家划定的界限?那条条电线在屋头架起电网,哪里辨得清邻里之间的鸡鸣犬吠?滋味丰厚的农家日月,就着鸡毛蒜皮,磕磕碰碰,在小胡同里旋转酝酿,无论哪一天都过得满满当当。此刻,我真想听听母鸡下蛋的“咕咕嘎嘎”,看看大门口看家狗的摇尾乞怜,可悄无声息的胡同冷漠地拒我之外,一扇紧闭的铁大门后,只睁着外窥的猫眼。

一道坍塌的土坯墙默默地守住入口,小胡同像蚰蜒腿一样艰难地向里延伸。两座石屋的山墙像两扇门板,把胡同的腹部卡成幽深的瓶颈。我不知道,德顺爷那长把的锄头钁头,如何委屈地穿行其中;也不知道,他颤颤悠悠、颠簸起伏的扁担缀着水桶,如何小心翼翼地行走。

一身尘土两腿泥,收获也好,播种也好,胡同里总响起他苍凉的唱腔。那些年的戏台上,他描眉勾脸,唱《铡美案》,也唱《小二黑结婚》,但最拿手的还是《七品芝麻官》。田间地头歇息时,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拍拍裤腿上的尘土也会“咿呀哇呀”地唱:“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官/想当年在原郡我把书念/凉桌子热板凳铁砚磨穿……百姓们纷纷告状到衙前/权贵们犯法要不惩办/我枉为百姓的父母官/我宁愿南牢草长满/不叫我的好百姓受屈冤……”那番幽默诙谐慷慨激昂,引得围观者哈哈一笑心气顺畅,也能暂时忘掉满身疲劳和辘辘饥肠。后来,戏台子衰败了,德顺爷唱戏的兴致依旧不减。不管大街上的阴晴雨雪,只要一转过街口,走进胡同,他紧绷的神经就会自然放松,不由自主摇头晃脑地走着台步,亮开嗓子吼几句戏文,那条通往家门的胡同就成了他挥洒性情的舞台。

听惯了德顺爷唱段的胡同,今天冷清异常。看不见一只猫的影子,也听不见一声咳嗽。那探出墙头的梧桐枝垂满粉紫的喇叭,偶尔“噗”的一声花朵落地,就是一声清幽的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谁归来?

据说,93岁的德顺爷走的时候,他儿子请吹鼓手在胡同里吹了一上午《七品芝麻官》。围观的乡亲明白,小胡同才是德顺爷最忠实的听众。

这深陷在胡同底部的院落,似乎已沉睡了将近一个世纪。筒形鱼鳞瓦,青砖砌院墙。灰黑色的雕花门框张着空洞的眼,深得让你看不到底。精雕细刻的木格窗棂,裸露的椽子、房梁,挂着凌乱的蛛网,那是几十年风雨路过留下的足迹。老瓦间隙杂草丛生,凋落的桐花抚慰着寥落的梦。人走,院空,所有的热闹和繁华最终抵不过时光的游走,都交于这一院寂寥了。

衰落、凋敝,让这条胡同了无生机。曲径通幽处,转过屋角,这里竟然还有居住的人家。这石屋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仅凭那一米多高的石院墙和巴掌大的小窗户,即可想象屋内的昏暗潮湿。这里应该是老光棍瘸五叔的家。

那些年,快嘴媒婆也曾带着相亲的姑娘一茬茬过滤过这个石头支撑的院落。有的姑娘瞅瞅空落落的院子和黑乎乎的石屋,一声不吭走了;有的姑娘撇撇嘴,两眼乜斜着那条瘸腿,一波波泛着寒气的白眼抛过来,浇得瘸五叔透心凉。当一个歪嘴姑娘带着七姑八叔一顿猛吃海喝、吐得一塌糊涂、扬长而去之后,瘸五叔满脸的殷勤和憨笑瞬间凝结成霜,那颗热辣辣的心也僵成冰冷的一坨。他强崩的那根弦“嘎嘣”一声断了,他喝得烂醉,一瘸一拐地跑到寡嫂家寻求精神蕴藉,却被看家狗咬得屁滚尿流。

不知道,《西厢记》、《牡丹亭》、《杨门女将》、《嫦娥奔月》那些年画,是否还温暖着他暗淡的墙皮。“这画上的闺女如果下来给俺当媳妇,我天天洗衣做饭伺候她也心甘情愿。她光陪俺说说话就行。”瘸五叔的痴话早已成为胡同里的笑柄,随风流散。而今,陪他蜷缩在小黑屋的,还是那破桌子、瘸腿凳子、小木柜子和空空的大肚子泥翁。没有炊烟缭绕的房顶,没有鸡鸭鸣叫的院落,日子早已惨淡地跌落进老时光那片泥土中,没有了生息。

一瓶瓶老白干麻痹了他的神经,一年年的孤单寂寞消磨掉了他的生活热情。那散乱地堆在屋角的一大堆白酒瓶,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嗜酒如命。脑血栓早已让他瘫痪多年。石屋老了,他也老了,他却挣脱敬老院的怀抱,执拗地瑟缩进空荡荡的胡同,死守着空落落的家。村委只好每天花15元钱雇佣村民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院外小路,杂草蔓延,那几个落寞的脚印最明白个中滋味。那道残破的木门半掩,说不清日子的温热寒凉。院墙外枯死的老树急于阻止我行走的脚步,那些僵硬干瘪的枝条何时成了时光匆匆丢落的老年斑呢?偶然来访者的脚步暂时驱赶了满院的凄冷。强忍着满屋的腥臭,塞到他枕头下几张钞票。瘸五叔干瘪的嘴唇漏出几个零散的字,哆哆嗦嗦散落了一地。

一辆鲜红的轿车端坐在胡同底端,那睥睨一切的架势与旁边高墙宽厦的大院落十分匹配。水泥抹墙从头到底、水泥路面一尘不染,这底气十足的胡同总算与时下城镇里的流行色同步。只是这灭绝生命的水泥灰,总有说不清的距离感,让我触摸不到乡村真实贴切的温度。

这光秃秃的水泥墙,哪里适合丝瓜藤蔓安家?那些粉紫色的扁豆花何时爬得上它冷漠的脊梁?这空空的胡同哪有奔跑呼叫、追逐嬉戏的孩子?那月明星稀的夏夜,还有谁抱着蒲团凉席聚在胡同头的池塘边纳凉,听捋着山羊胡的董姥爷说书讲古?那阴雨绵绵的秋天,还有谁抱着千层底坐在大门口穿针走线,叽叽嘎嘎,家长里短?……

沉默的胡同越来越沉默了,一茬茬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老了的,永久地沉睡了,再也不理会胡同里的风霜雨雪;搬出去的,偶尔回家走走,也只会看着衰老的胡同慨然一叹。

追随着老时光衰败的胡同,再也没有了复苏的技能。丢失了的胡同,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我站在不远处新建的楼群居高临下地俯视胡同时,它们正悄悄地变酥变软,成为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截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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