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旮旯村的屁事

2015-12-26顾景江

东方剑 2015年7期
关键词:乡干部旮旯大队长

◆ 顾景江

旮旯村的屁事

◆ 顾景江

“张二愣!”“李狗剩!”“梁满仓!”……

这是“大跃进”那年,旮旯村的村民正在选举村官。喊到名字的人就被村民撕撕扯扯从人群中拖出来,按在条桌后方,端端坐定,定为候选人。每名候选人眼前放着一只大海碗。主持人用筷子击打那一排大海碗,发出叮咚之声,清脆悦耳。言外之意就是告诉选民:这可全是空碗哦!稍后,主持人闷声道:“选吧!”

会场极静。村民们依次走近条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豆,十分庄严地放进他所信赖的候选人碗中。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村民们投完“票”,眼睛直盯盯地瞅着那排海碗。梁满仓的海碗里黄豆最多。主持人朗声宣布:“梁满仓当选旮旯村大队长!”随后,掌声爆响。

打那时起,梁满仓就特别钟爱黄豆。他每日三餐必吃黄豆。平时口袋里常揣着炒黄豆,无论休会还是闲谈,得空就摸出几粒眯着眼丢进口中,“咯嘣”,“咯嘣”,嚼碎后细细品嚼。那模样瞧上去惬意得让人嫉妒。

大队长吃多了黄豆,腹中就生出些气体。那气流在体内左突右冲终于找到了出口,势必弄出些动静来。大清早,梁满仓顾不上老婆的嗔怪,夹着一串响屁直奔村头老榆树广场。他解开钟绳“当,当,当”敲上一通,社员到齐了就呼呼啦啦地跟着大队长,涌向生产队的庄稼地。

过了有些时日,梁满仓觉得有些蹊跷。他来到老榆树下,没等解开钟绳,就见社员们三三两两,拿着锅贴,鼓着腮子一边吃一边走出家门。这天,铲地铲到半晌歇气儿的时候,几个调皮的小媳妇挤眉弄眼儿凑到梁满仓近前说:“大队长,你明儿早晨别敲那口破钟啦!我们保准误不了出工,行啵?”梁满仓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满脸通红说:“少扯犊子,干活去!”小媳妇们嘎嘎笑着散去了。

梁满仓依然爱吃炒黄豆,还是夹不住响屁。梁大队长的响屁一直放到一九六○年,突然没了底气,蔫蔫地,瘪瘪地,像病猫呻吟。他十分清楚这是饥荒造成的。人们填不饱肚子,哪有多余的食物造化成屁哟!梁满仓开始仔细观察他的社员们。果然,多少天也听不到有人能放出一个完整的响屁。梁满仓心想:操蛋啦!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他焦虑、愁闷,苦苦思索好几个夜晚,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从即日起向村民收购粪便,大搞“积肥运动”。他不要鸡、猪的粪便,只要人的粪便。梁满仓亲自出马“征收”村民粪便。他负责检斤、“验质”。梁满仓验质细着呢!他的一惯做法是:看,拨,捻。看,就是看粪便的颜色、形状、稠度;拨,就是用草棍拨开粪便,瞧瞧便内有没有虫卵和脓血;捻,就是用手指捻开挺实粪便的表层,看看里面能有几成粮食。梁满仓将这些“资料”一一记在心里。“验质”、检斤过后,村民们便可凭借盖有梁满仓大印的小票票,去生产队的仓库领取黄豆。兑换的比例是:二斤粪便换一斤黄豆。村民们扛着黄豆,趔趔趄趄地离开仓库时,深情地瞥上一眼正在撅腚“验质”的大队长,眼窝立时拢不住泪水。

有一次,梁满仓正在聚精会神地拨弄粪便,当年那个调皮的小媳妇,又凑过来说:“大队长,您又在寻炒黄豆呢?”梁满仓没好气地说:“去!滚屌蛋。”

梁满仓凭借这极为简单的方法,迅速掌握了全村老百姓的健康状况,贫富差距,摸清了存在的隐患。由于措施得当,他的“臣民”安全地度过了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竟无一人饿死。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直到梁满仓在村民中又听到了脆生生的响屁,他才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的头上已初现白发。

尽管大队长这个角色,给梁满仓当得无私磊落,游刃有余,可他还是得罪了一些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村痞无赖。这些人混到“文化大革命”来临,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一个个人五人六地成了“无产阶级造反派”。这帮家伙把梁满仓打成“黑五类”,定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给他戴高帽,挂牌子,游大街。游了一村又一村,就是不让他回家吃饭,饿得梁满仓两眼发花,直吐酸水。村民们看着可怜,就偷偷往梁满仓口袋里塞炒黄豆。他就偷偷抹进嘴里磨嚼慢咽。造反派喝道;“梁满仓!你吃啥呢?”他就说:“没……没吃啥,我背诵毛主席语录呢!”造反派就兜腚踢了他一脚。不料,这一脚踢出个湿屁来。臭得造反派捂着鼻子骂:“你这牛鬼蛇神,真是他妈的遗臭万年。”梁满仓在造反派的体罚和谩骂声中,苦熬了十年,终于盼来了粉碎四人帮。这时,他已两鬓涂霜。

上级给梁满仓落实政策,官复原职。梁满仓苦着脸说:“你们饶了我吧!旮旯村的屁事我也不想管了。”上级拿他没办法,只好另做打算。可是,旮旯村的老百姓不依。他们背上黄豆口袋一个跟着一个地来到梁满仓家,啥话也不说,摔下黄豆袋子就走人。梁满仓说:“你们……你们这是干啥?”一个村民说:“你不答应出山,我们就送起来没完。”梁满仓叹口气说:“罢了!罢了!我应了还不成吗?真是他妈的屁多也能冲倒墙啊!”

梁满仓在旮旯村村长这个岗位上一干又是二十年。这二十年咱不细说啦!那里的老百姓有一套顺口溜你一听就知道了。顺口溜说:

旮旯村来旮旯巅,

砬子上面造平原。

劈开大山修公路,

牵来河水浇良田。

家家小楼像白宫,

粮满仓来菜满园。

玉皇大帝迷了路,

愣把这里当仙山。

旮旯村家家富裕,人人舒畅,日子过得就快。这一年,梁满仓七十三岁了。冬至那天晚上,梁满仓跟老伴儿说他想吃驴肉馅饺子。老伴儿打发小儿子梁囤骑摩托去镇上饭店买回来驴肉馅饺子,烫上一壶小烧,梁满仓美滋滋地慢慢享用。梁满仓酒足饭饱,打着嗝儿,放了一串儿响屁,钻进被窝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老伴儿打好洗脸水来叫他,一摸,梁满仓身子都凉了。医生说他无疾而终。

旮旯村不能没有村长。乡里领导传下话来,说不日将选举村官。一些人活了心,走上窜下,游说街邻拉选票。张三办十桌席,李四就办十五桌。张三每桌上十二道硬菜,李四每桌就上十四道硬菜。一时间,弄得旮旯村天天摆席,香气四溢。村民们日日会餐,满嘴流油,吃完张三,还得去吃李四。

选村官那一天,乡干部的嗓子都喊哑了。他们在村部高墙上,悬起一块黑板。黑板上早就写好了五位候选人的名字。唱票人和计票人各就各位,就等着往候选人名字下面画“正”字。乡领导的“启发”已经重复了十几遍,村民们呆呆地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红红的投票箱,就是不肯投出手中那一票。乡干部拢着手高喊:“乡亲们!你们到底是说一句话呀!这是为个啥?”村民们仍是无一言声。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嘣”的一声,爆出一个脆屁。稍后,接二连三响起屁声,瞬间连成一片。村民们丢下手中的选票碾踏着,三三两两离开会场。竟把乡干部像呆鸭一般晾在主席台上。

几天后,乡干部又来到旮旯村,说旮旯村的村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选举村长,旮旯村一片欢声。

村民们自发地搬来许多坛子,一字摆在主席台边沿,并用一丈红绫遮住坛口。投票人前来轻轻掀开红绫,将自己信任的人选名字贴在坛子上,然后往坛中丢进一粒黄豆就可以了。后面的投票人,如见坛子中有自己中意的人选,直接往坛中丢黄豆就是。如果没有,就写下中意人选名字,贴在下一口坛子上,丢下黄豆走人。

村民们鱼贯涌向主席台,不到一个小时投票就结束了。乡干部掀开红绫,看到有一口坛子黄豆最多,满得盈盈外溢。乡干部抱起坛子高声宣布:“梁囤同志当选旮旯村村长!”这时,梁囤红头涨脸地走上主席台,接过坛子,深深地给旮旯村的父老乡亲鞠了一躬。他刚刚直起腰来,还没等表态发言,就溜出一个响屁,惹得台上台下一片哄笑。随后,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粮囤掏出一包“软中华”毕恭毕敬地给主席台的人分发着,那掌声就渐渐稀落下来。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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