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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草木

2015-12-23李秋晨

岁月 2015年9期
关键词:乡间草木

李秋晨

乡间草木,总是那么葳蕤,总是那么茂密,也总是那么让人荡气回肠;乡间草木,总是那么坚忍,总是那么包容,也总是那么让人牵挂眷恋。

我便是在乡间草木中长大的。我对它们的枝枝叶叶,哪怕是叶片上、草尖上的一滴露珠都是那么熟悉。尚未走近它们,那股带有野性的芬芳气息便被我捕捉,被我吸纳,被我享受。让我的血脉贲张,伸开双臂,去拥抱它们。

那时,大人们忙于艰辛的农事,无暇顾及照料贪玩、好动的孩子们,这便给了我们许多的自由时间和空间。于是,村西头的老树林子,村东边的柳条通、野甸子,便成了我与村中胖墩、狗娃、三妞、荷花们打闹和玩耍的最佳去处。

村西的老树林子,大约得有十几亩。据我爷爷讲,那些树都是先祖们逃荒(闯关东)过来,立脚后开荒时栽下的。上百年过去了,到了我们那会便前人“植树”,后人“乘凉”了。如果保存到现在的话,该是一笔多么不可多得的资源和财富呀。可惜“文革”时期全被毁掉了。

那个年月,贫穷总是伴着寂寞和单调,乡下显得那么忧虑与清冷。然而,乡间草木,我们的老树林子,却常常被我们折腾得热闹异常。一有空闲,我们这些调皮的“孙猴子”便钻进“花果山”,在老树上攀上攀下。捅老鸹窝,掏喜鹊蛋,撸榆钱,摘槐花,吃得满嘴吐“绿”沫子……整个林子完全被我们“占领”了。在老辈子留下的“林木画”中的“留白”处,尽情地“恣意妄为”,涂抹出一幅幅天真无邪,率性稚嫩的少儿“丹青”;也留下了连我们自己都未感觉出来的“童真”神韵。我想,如果那时我们的行径,若被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李可染等国画大师们发现,即兴挥毫泼墨,一定会留下《乡间少儿戏草木》之类的大作,说不定现在都成了价值连城的国宝。

由于我们的疯打疯闹,树枝被踩折了,树叶被碰掉了,树皮被蹭破了。而我们自己本来就很破旧的裤褂也经常被老树们的枝杈划出道道口子,更加破烂不堪。也因此,我们的屁股常被父母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为了“惩罚”我们,每天放学后打猪草、挖野菜、拾柴火的任务便不断地“加码”……然而,老树们却总是默不作声,似乎非常乐意地承受我们的“瞎胡闹”和“不规矩”,不反抗也不告状。很像慈祥的爷爷与奶奶,对孙子、孙女们永远是疼爱和袒护。

村东的一箭之地,是一条由南向北的小河,名曰“乌龙沟”。应该是故乡的母亲河,虽没什么“名气”,却也有“传说”。我的伯父曾给我讲过关于它的故事。说很早以前,秃尾巴老李(小黑龙)与东海龙王敖广的三太子(小白龙)为争夺一个龙女在空中大战,途经此处,小黑龙战败,化成了这道沟子,润泽着一方水土。是否真实,无人考证,无据可查。无论怎样,却给我的家园留下了一道不可或缺的美丽风光。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水草丰美”,鱼类、鸟类,野物颇多,无论旱涝年间,在那个饥馑年代,都为我们几代人的生存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就凭这一点,我们还是应该感谢“秃尾巴老李”的。

小河的东岸,是十几里绵延的柳条通,那里面生长着众多的有名或无名的野菜、野花,也藏匿着数不清的鸟雀、野兔、山鸡;偶尔,也有野狼的出没,这是最需要我们提防的,也是大人们最担心的。西岸,则是一片尚未开垦的荒野甸子,也是村人们放马放牛的天然牧场。自然也是我们最愿意光顾的地方。

放学后或假日里,我们经常像狍子和野兔一样,在条通里草丛中奔跑、跳跃,你追我赶,钻进钻出,那些叫不上名来的花花草草们,被我们“肆意”践踏、趟倒。然而,用不了多久它们仍又刚强地挺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怨气。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臭小子、臭丫头用乡间草木的“血肉之躯”,换来了我们的“疯长”与“窜高”。而那些鸟雀与小野物们则被我们惊扰得四处乱窜,居无定所,特别是鸟儿们的“窝”,也常被我们“破坏”,它们的“蛋”,也是它们的“子孙后代”,成了我们口中的“美食”,它们长啼短叹的“哭泣”,我们充耳不闻,因为尝到了“甜头”,还兴高采烈地商议着一下次的所谓“重大行动”。在当时,我不知道这是自私,抑或是一种可以饶恕的“罪过”。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乡间草木忘我的“奉献”与无私的“付出”,对于我们,和我的父老乡亲们该是何等的宝贵,它是一座多么美好的农家乐园啊。

上世纪60年代初期,我小学毕业考入初中,那年龄正是应该拔节、窜高的时候。然而,那个年月,大人孩子总是饥肠辘辘,吃顿饱饭是最大的奢望,眼瞅着自己“拔节”无望,“窜高”不成,最终,我与同村的许多小伙伴,由于营养不良没有逃过“三等残废”的厄运,现在聚到一起没有一个超过1.65米的。对那个饥饿的年月,提起来,我们仍心有余悸,不寒而栗。

然而,那1095个(1960-1962)难熬的日日夜夜,我们还是闯过来了。这除了国家的救济、父母的舐爱、自身的顽强外,在一定意义上说,乡间草木是我们“生存”的“恩人”。每到苦春头子,我们便到老树林子里撸榆钱,摘槐花,割刺老芽;到野甸子、柳条通,乌龙河两岸的湿地里,挖那些渐次萌芽长大的婆婆丁、小根蒜、车轱辘菜、苋菜、灰菜、猫耳朵、鸭子芹、野韭菜、荠荠菜……回到家里,母亲用它们的根茎、花叶掺上少得可怜的米粒、糠麸或做成菜团,或煮成菜粥,或贴成菜饼子,或蒸成糠菜窝头。母亲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了许多“花样”,但每一种“美味”都是难以下咽的。然而,饥不择食,对着饭桌上的“苦涩”我们仍然是“狼吞虎咽”。不管怎么说,这些乡间草木,对于我们的“果腹”还是功不可没呀。

而到了冬天,乡间草木的“蜕变”,那些脱落的枯枝黄叶,那些枯萎的各种茅草,又为我们四壁透风的土坯房、泥巴屋点燃了温暖,驱退了风雪严寒的无情肆虐……

现在想来,那个年月说乡间草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以哪个角度上看,都不为过,没有它们的“乳汁”与“心血”,我们是很难“长大成人”的,恐怕也很难有我们的“今天”。

乡间草木,似乎是一个神奇的“魔方”,对于我们的成长,总是关照有加。它们之中,也似乎总有一些“宝贝”馈赠给我们,往往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如,那些不起眼的“草药”,有许多种,就藏在它们的蓊郁、蓬茸之中。有的被李时珍收进了《本草纲目》,甚至成了《中草药大全》中不可或缺的“名角”;有的至今虽未修成“正果”,却被乡间的百姓们青睐,填补着缺医少药的空白。

乡下的孩子,由于生活的艰辛,总有放不完的猪羊,打不完的柴草,干不完父母留给的农家活计。几乎经常在日晒雨淋中奔波,磕磕碰碰,迭打损伤,头疼脑热是家常便饭。许多人家因穷困,看不起医生买不起药,尽管我们都很“皮实”,但有时还是挺不住的。许多时候,乡间草木便成了我们的“良医良药”。记得一年秋季,我去野甸上打柴,回家的路上不慎把脚崴了,脚脖子立刻肿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把一捆柴草强扛到家里。母亲见状急忙跑到乌龙沟岸上的野草中挖回几株旱三荠,把其茎叶洗干净,打一个鸡蛋用铁锅炒熟,连吃了两天,到了第三天肿消了,不疼了,第四天居然正常走路了。这草药还真灵。我家东院的朱二中亡子(我的初中同学),春起那会儿重感冒引起嗓子发炎咳嗽,说话都困难。他妈天天去野甸子为其挖婆婆丁,连吃带泡水喝,几天功夫竟然好了。他逢人便说,草药这玩意还真神。而西院的周丫(我的小学同学),那年腊月由于家中缺烧柴,天天跟她父亲去老树林子或柳条通从雪壳子中往出抠枯树枝,把脸和手都冻坏了,流脓淌水,很是痛苦。买不起冻伤药,她妈就把秋天从草木中采回来晾干了的野生植物(估计她妈知道其作用)熬成浓汁,给她擦洗,也就十天半月功夫就消了肿,止了疼,虽结了些疤,掉后留下了痕迹,但并没影响周丫的少女美。她曾对我说,我妈整回来那些草草木木还真管用。

母亲和同村的婶子大娘们常说,乡间草木可是无价之宝,少了它们,咱们的日子都很难过。因此,每到秋天,她们再苦再累,也要搭帮结伙到草木中去采些野性的苣荬菜、茴香、芍药、芫荽……晾干后储藏起来,以备明年的药用。成年后,每当与当年的玩伴们忆及那些草木,大家都说,那可真是贫苦人家的“张仲景”和“华佗”啊。

1965年秋天,我考入了黑龙江省绥化师范。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呼喊着,奔跑着,一溜烟地钻进了村西的老树林子。我几乎把那些与我们休戚与共的老树们摩挲个遍,又一个一个地与它们拥抱。是礼节性的告别吗?还是真正的难舍难离?我说不清楚。随即,我又跑进村东的草甸子与柳条通,在草丛中荡来荡去,我亲吻草尖,我亲吻绿叶,我亲吻那些无名的野花,一遍遍地感觉它们的可亲可敬……

悠然间,我的耳畔响起了那些歌咏草木的唐宋诗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我想,这些由草木润色构成的千古绝唱,不仅是诗人们对草木的深爱,或许,也是草木对他们人生的一种支撑吧。难怪,历史上一些让人景仰的诗人画家,一生都离不开草木,许多哲人、隐士最终把乡间草木当作了晚年的最佳归宿。

一千七百多年前,那群被后人称为“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等人,就经常结伴,在当时的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的乡间竹林里吟诗作画,饮酒高歌,抨击时弊;此后,又过百年,有个叫陶渊明的大诗人,抛官弃令,也走进了乡间草木,在“桃花源”里,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而唐朝那个善写山水诗,善作山水画的王维,晚年更是隐居在陕西蓝田的辋川,与乡间草木为邻为伴,续写着他那不朽的艺术人生……

乡间草木,宽厚仁慈;乡间草木,大度包容;乡间草木,博大精深。乡间草木,是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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