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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兰笔记(选章)

2015-12-23北野

诗歌月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山岗石匠身影

北野

像死那样活着,在深冬里飞,疲倦,烧着磷……大地是一张眠床,它修改着不同的人群,偶尔有火车经过。偶尔有一张脸摔进鸟群。

冰凉的惊叫……尔后是静,被扼住的静。树冠慢慢聚拢……像四分五裂的虚构的心。

如果你已经不懂得今天的绝望之美、旋转的楼群、白云的幽姿……都已是无用的歧途。

风声整晚都在群山之间回旋,它有一种气味,又腥又咸,布满星辰耀眼的行列。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像深井中的黑,寒冷,在脊背间流动。

我身体里盛满了水,它们都是有重量的,像沉入井底的铁皮桶。“我今天吃入的,都是要在明天献出的”。

纵身一跃,狮子看见了自己的碎片。

狮子同时也看见更多的碎片上,跪着泪流满面的人。他们被悔恨扭曲的脸上,布满了斑斑锈迹。

在高高的塬口上,我接住的阴影,是一团冰冷的游走的火焰。

每个身影背后,都会重生一群孩子。

每个孩子,都闪着众多死者的目光。

一一这是多少片喧嚣的落叶?

只是短短的一瞬,陆地升起,高原沉落,人与人就拉开了距离。

一一我们是不是曾有过相遇?

与孤独无关的危险,无处不在的危险,头顶上,空旷,辽远,沸腾的黑暗,像天空亘古的盘桓。

如果寂静也是一种暴力,夜幕下的大漠,没有尽头的大漠,死亡用星空把它浇灌。

用花园压住月光,免于它在池塘的镜子中浮起。

用羽毛压住翅膀,免于它飞向我的时候,突然在中途藏起身体。

用墓碑压住山岗,免于焦躁的死者突然在泥土中,翻身坐起。

用肉体压住伤郁的心,免于自己在坠落之时,突然又产生了飞翔之心。

“压住”本身只是一个虚词,它们之间互相利用的是一座宝塔,而它,正从文字的裂缝里冒出锈蚀的尖顶。

对于未来的想象,我不相信任何虔诚的虚构,我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幽灵。

在散失的光阴中,日复一日的折磨,把一座孤岛,磨砺得失去了知觉。

只有暮晚的漩涡,把漫长的海岸线缩短成了一道闪电。

黑暗陪伴星空,这是我听过的歌,它们在缓慢的旷野上,被幽灵的风声一个一个吹落,换成了萤火和另外的身影。

大地正在创造一只旋转的手,像安慰新生的婴儿一样,抚摸着那些沉睡的树冠、村庄、城市,还有我无法觉察的渐渐愚钝的头顶。

收走我吧,转瞬即逝的来者,像飓风收走旷野上那些腐烂的草垛。

四十年前的野花,在细雨里颤抖、开放,像一片冰凉的晚霞;我在那里翻滚,你我之间的距离,是迷雾和香气摇荡着的夏天的溪水。

布谷的晚祷翻过山岗,众多儿女出生,遍地羔羊还家一一它们的世界洁白如纸,只有沙沙的脚步,追赶着大地的图画;含着虹光的云朵飘过屋顶,洒下母亲的芳香和盛开的山茶。

五十年后,我仍然愿意回到这里,空旷无人的世界啊,把我逼成了一朵孤云,多少光秃秃的山岗,都将变成埋住我的泥沙。

感激你的涟漪,水塘里摇晃的月亮,感激继父把病重的母亲背在他的脊背上;秋天的香味藏在月色的田野里,灰衫中躲着的小鬼还在忍着辘辘饥肠;泥裤管溅起的脚印,有冷霜的声音,也有火星和碎石的声音一一它们都是带着红缨的刀子,它把我背后的身影,扎成了尖叫的筛子;

而母亲已经无法忍受这些疼痛,她躺在公社卫生院的土炕上,像一条鼓满了风的布口袋,一直呻吟到寒冬腊月,一直呻吟到被抬上了一座又深又黑的山岗……这一个季节的月亮出现了两次,直到它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我的胸膛。

石匠凿出的长条石,做了墓碑;石匠凿出的圆石,做了宅室的柱脚;石匠凿出的虚空,成了宝座;石匠凿出一个后来者,成了罪人;石匠凿出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受到多少追问。

我在山下仰头看,整个山峰突然哗啦一声坍塌了,石匠的肉身和斧凿,都归于呼啸的大风和轰鸣。

一一七岁,童年,我的头顶旋转着一片烟尘中不绝的凿击声,脑子里像被摁进了无数嗡嗡叫的铁钉。

“我死的时候,你会发现我的心里,刻着一棵白橡树”。现在,我的身边是汹涌的石冢和落叶。

松鼠收集的果实,都放在了秋天高处,太熟悉松脂的味道了,它辽阔的香气被松籽储存着;四处漂泊的蜂巢和蚁穴,连饥饿的狐狸也无法把它捉住,在种子还不能落地的时候,猎人已经在腐烂的灌木里睡去。

鸟雀狂欢于树顶上的宴席,它们钟摆一样的胃,也会让一座森林失去平衡;白枫长在崖边,红枫溺爱河岸周围,人人称颂的棺木树,一旦高出月晕,它的树枝就开始枯萎;如果知更乌在夜色里像仙果一样闪闪发亮,黑蜡树就会借此在河流上变成一个母亲,然后在月升之时,悄悄回到陈旧的家门。

好多年,窗外偶有风声,我的身体就会像弓一样在梦中绷直;而母亲,仍然在灯影里摇石磨,她的身子,像秋风吹折的芦苇……

有时候,你那么成熟,鼓鼓囊囊;汁液横流,像岁月一样饱满,你亮出的身体,如闪耀的湖水;你亮出的幽怨,仍含着大地的迷离;靠着时间的支撑,你坚持至今,但真正的坚持,几乎无用,因为我仍然徘徊在悬而未决的命运之中。

天空乱云飞渡,有如波涛汹涌;一个春日,我被喷出树冠;一个秋日,我被吸入欢腾的人群;多少白昼响着众生寂寥的回声,多少夜晚散落在逝者之间,但它们的缝隙里,仍有一个秘密一一“佛啊,如果唾弃,请垂怜我的疲惫!”

十一

今晚你不是芦苇,你是孤雁,和它涂黑的羽毛,以及其中的黑色,一层层,刷亮自己的双翅。

你在竹竿上飞,等于选中天空和所有关于道路的真理;等于选中,无数个飞翔的自己。

我在课堂上开蒙,站起来,正好与躲在睡袍里的人重合,酷似幽灵穿上了思想的外衣。用一条命活着的人,是不需要身影的。身影既:消耗与分离,或者,貌似消耗与分离。

因烦乱浮上水面的蟾蜍,与我有相似的水囊,也有相似的浮躁之心,它被困在水里,身上绑着无数条绳索的波纹。

我准备先记下死,这明亮的大幕一一月光突然流泻全身,如同自杀者,把自己灌满了幸福的水银。

锁链被烧掉一半,它拴住的人,已埋尸前生,但他的影子,仍然是直挺挺的。

你带着一个躯壳来访,而你走后,我仍然与你进行了一整夜的辩论。

煤灰里吐灯光的人,在享受了爱情之后,开始吐萤火虫。

而此时,它的一团怒火和突然放光,都属于恰当的凄苦。

云中坐着的囚徒,绝对是真实的;而我在他的影子里慢跑,不断命令自己:加速,加速!

众目睽睽之下,我把自己逼成了木偶。

一百年后,我在那临水照面;再一百年后,那里,变成了滩涂;再一百年后,我模仿一场风暴穿过;自己的肉体,像完成了宿命中的复仇,尽享一个杀人者身体与逻辑的欢娱。

众人死去。我一个人已经无法再完成繁殖的任务了,对不起大家,我已经丧失了身体的原创性,包括灰烬中的心灵……

十二

土坯墙歪歪斜斜。骡马,牛羊,哭丧脸的驴;未出生的小主人已经皮包骨;老死和病死的牲口,都是风灯下赶路的身影。

它们转世的身子五花八门,有狐兔、母猪、瞎子、清贫的农民,或慌乱的地主;有被狼豺抱上山顶的孩子,有活到中途突然变成巫神的母亲……

整个村庄鬼鬼祟祟,睡到半夜,就有鬼魂叫门;穿着衣服的白骨,把湿淋淋的肉体放在了河边,一群看家狗冲出村子,与众多面目莫测的来者厮杀到天明。

我蒙在被子里,永远也无法猜出乱纷纷的田野上,一夜之间,到底埋下了多少溃散者的脚印。

十三

打柴担水的,都是佛;饿死的小鬼,只走车辙。

一个人穿过空荡荡的夜晚,留下行走的白骨和被风吹圆的皮囊,被另一个跟着脚印追上来的人穿在身上,继续向夜晚深处行进。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跟在身后,我只在乎自己,在无数消逝者堆积的废墟上,扮演了一场虚无的收获;我一个人的狂欢,多么无奈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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