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塄坎

2015-12-19符昆光

湛江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丘陵大钱甘蔗

※ 符昆光

塄坎

※ 符昆光

阳光落在装车人的背上,活蹦乱跳。其实,正月的太阳,象地上的红萝卜,外表红艳艳,里头却透凉气。装车人忙着活儿,口也不停过一刻,隔好几块田远的乡邻,也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向这边插上几句。话题扯来扯去都是绕在裤裆子上。串串夸张的笑语,在丘陵上飘得远远的。

路生猫下腰,双臂用力一举,一捆甘蔗哑哑地被甩上车顶。他用黑乎乎的手掌抹着汗珠,一线淡淡的印痕马上落在额头上。路生走近他的父亲说:“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只要你支持,今后一切都依你。”

玉才把散了架的甘蔗收拢好,用竹篾重新箍紧。他长着茬茬胡子,古铜色脸膛因汗珠的浸没,蒙上一层油,在阳光下闪出细细的光。只四十有五,看上去象五十打上的人。他中等个头,很硬朗,干起活来,还真没有几个小伙子能顶他。他听着儿子的说话,只管把箍紧的甘蔗归堆。他说:“有什么事,装好甘蔗回家再说。”

满勤站在车顶接过路生甩上来的一捆甘蔗小心叠紧后,他对玉才说:“你家路生怎么不开口呀?你就同意他娶莫宅村杏村伯的闺女小勤吧,否则把那儿憋坏了,以后叫他怎样给你家点炮。”

玉才笑眯着眼睛:“这小子尿谁家的闺女我都没意见,他偏要尿小勤。”他抽出一条竹蔑摇着头,“我说了一大串,他烦我多事,非小勤不娶。”

蝎子夺过话:“才叔,你敢打睹你家路生不开过小勤的罐?”

众人轰的乐开了。路生脱掉沾满蔗粉的褐红色运动衫,裸露的肌腱绷得紧紧的。他站在旁边抹着腋底下的汗,只是笑。

谈笑间,东风牌汽车前后卡都装得满满的。

路生跑到甘蔗园里尿完后,顺手折一根甘蔗。此时他才觉得肚子空空的。爬上驶室,卡车启动了。

玉才望着卡车转弯抹角消失在夜幕里,才挂好牛车。玉才驾着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走在七拐八弯的红土丘陵上。丘陵上全是甘蔗,甘蔗黛绿的颜色染透丘陵地。远远的望,丘陵地一峁峁叠着一峁,叠到天际,好不悠远。

再过几天,峁上的甘蔗将所剩无几。厚实的土地没有作物的亲近,天与地宽了,宽得空荡,叫人生出太多的欠缺与留恋。玉才家有蔗地二十五亩,风里来雨里去,薅草施肥,施肥薅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牵肠为的是这块蔗地,挂肚的也是这块蔗地。无疑,土地是他的命根子。他细心侍候好这方红土,用他的话说是天经地义。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红土,土地带来的种种劳累,他从不怨过半言半语。可他每年都为一件事伤透了脑筋,砍一春甘蔗,真不知道要经过几个五关六将,砍蔗运蔗取款。乡有乡的关卡,糖厂有糖厂的关卡,一层挨着一层,直往人心窝里蹭。近两年,村里的兄弟都说,下春荒了吧,种这甘蔗也太受窝囊气了。话是这么说,一春好不容易咬着牙筋挺下来,酒一下肚,天还未亮透,田里又是牛耕人欢,青青的蔗牙又在雨后探出亮晶晶的头来。

玉才坐在车辕上。

车斗里装着几捆不太鲜嫩的甘蔗叶。蔗叶是牲畜最好的饲料。他哼着丘陵上最为古老的雷歌,有滋有味地抽着大绿竹水烟。浓酽酽的水烟从他黑洞洞的牙齿间吐出,在头顶浓浓重重的慢慢滚成透明色。他脸色平静,深深的皱纹间,却始终掩藏不住对日了的满足感。

太阳落山了,没有留下绚丽多彩的晚霞。雾从丘陵的皱纹间升起,如一件丝绸浸泡在清冽的泉水里,漂洗干后马上荡出温馨。再翻过一座山峁,天黑了,远远的能望见村里的灯火约隐约现。还是几年前,天一黑,村子总象坠入黑洞,除队里开会在队部点汽灯亮到半夜,村里难得看到半星灯火。有月的光景,更是一月半载没有灯光。干活吃饭有谁家不是在月底下完成。沉寂的夜空,只有狗的声音如幽灵般游荡。那时候,一滴煤油都会成为奢侈品。谁家窗户亮灯了,媳妇也别愁啦。

想来真像老人讲三国故事,似在跟前,又极遥远。玉才摇着头,笑了。

玉才家三面平房合着一栋二层小洋楼。庭院里生长着一棵葡萄,枝叶好不繁茂,百瓦灯泡强烈的光芒严严实实的被罩住不透一丝光线。饭桌摆在葡萄架下,满勤同蝎子已忍耐不住猴头菇煎后的浓香引出涎水啧啧响。满勤说:“看来路生得后半夜才能回来,到糖厂过磅,起码要等半日才能搞掂。”

“开桌啦,不要等了。”待大家坐上饭桌,玉才说,“猴头菇生力,大家辛苦了半日,先喝汤压肚,三鞭酒穿过肠,后劲大着哩。”

蝎子望着玉才的老婆说:“秀梅婶,也太为难我们了,二十多吨甘蔗千几捆够呛了,这三鞭酒加猴头菇一下肚,壮了,今夜想睡安分些也没望啦,雪上加霜啊。”

“你这鬼仔,吃饱没话讲。”秀梅手指头顶在蝎子的脑门上,“从小都没见过你讲过一句正儿八经话。”

满勤同蝎子同年,属猴,是同一年娶的媳妇,同一月抱的儿子。满勤说:“蝎子也真够格,抢打抢收务颗粒归仓,今夜你老婆又丰产丰收喽。”

众人腾起笑浪。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虽非稀世之宝或金口玉言,却是些见得着摸得着的清水凉茶风油精。漫漫长长的岁月,艰辛易挺,寂寞难耐,粗犷朴质的说笑民风如天河源远流长,引发人们生存的种种欲望。言语粗而脚手不下流,说的野民皇亲国戚,没有谁加以指责,人们反而津于乐道,妇孺皆明。

桌上的谈兴愈来愈浓,酒也愈喝愈来劲。大绿竹水烟筒转过几圈后,人们的脸上的小灯笼亮了,鼓在脑门边敲得愈来愈急。锅里的饭还是满满的,桌上的碟子全见底了,蝎子说:“我们回啦,婆娘等急啦。”人们才迈着轻飘飘的步伐跨出门槛。

秀梅收拾饭桌时,路生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我以为你又要后半夜才回得来。”秀梅用布三三两两抹净饭桌后,便去厨房捧出一大碗汤。路生接过碗,站着大口大口地把汤倒到口里。

“今天不是搭上了顺车,哪有这么快?”把空碗递给母亲时,他说,“德叔一百元钱买了二十五吨派砍任务,他到糖厂请车刚好让我赶上。”

秀梅摇着头说:“这时候装车,要命喽。”

路生吃过三碗稀饭后,他问他的母亲道:“爸去哪儿啦?”秀梅说:“他在楼尾收花生。”

刚说完,玉才肩扛着一麻袋花生从楼里走出来然后又放进侧屋的仓间里。他拍打着手臂的尘粉说:“甘蔗过磅有多少吨?”

“过磅多少吨有屁用。”路生一说就有些来气。他说,“过磅数二十三吨五,可除土除杂就去掉二吨二。”

玉才听了也来气,这不是分明在坑人吗,这车甘蔗哪有这么多杂要除。年年都是这样,叫你气也气不了这么多,干脆认了。他顺势搬来一张矮椅坐下抽水烟。他左手的姆指与食指夹着一团烟丝,无名指把火柴盒压在掌里。酒喝多了,他的手抖着,抠了几次都抠不出一根火柴棍。

“我帮你点。”路生接过火柴说:“有好几年不给老父点火抽烟了呢。”路生划过火柴,火苗窜了一大片旺了。玉才翘起二郎腿深深吸上一口,合上眼,久久的舍不得吐出来。

点第三根火时,路生说:“要是我们村也办一个糖寮,就不用求糖厂那帮贼了。听说糖寮的价钱是低一些,比起来还是比卖给糖厂合算。”

玉才:“不要说我们村,就是我们丘陵上有哪个人有本事办这号事。”

路生:“要是我来办,你支不支持我?”

玉才看着他的儿子说:“你有这号本事,我也用不着再去田里捱啦。”

路生:“你小看我?”

“小看?你身上有几根毛我不知道。”玉才拍着路生的头笑着说,“你给我娶一个媳妇回来,叫我支持你还差不多。”

路生:“要是结婚,你支持多少给我?”

玉才:“多少?家里的钱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路生:“三万。”

玉才:“你要是娶王宅富宗的闺女,不要说三万,就是五万我也会给你。”

路生:“这话是你讲出来可要算话,我已经决定跟富宗的闺女百年好合啦。”

玉才:“这话是你讲出来可要算话。”

路生:“只要你拿钱来,我明天就去县城买家具。”

玉才:“叫你妈来。”

天刚蒙蒙亮,大钱开着东风卡车停在路生门口。

路生今日起得特别早,他轻手轻脚走进厨房蒙住他妈的眼睛。秀梅说:“看你高兴的,粥好快就得啦。”

“我来啦,家婆。”大钱嬉皮笑脸地走进来,“煮什么好粥?可有我的份吗?”“谁说有你的份。”秀梅不大喜欢大钱,他常对路生说他太不本份了。他每次见路生同他在一起,她都教训大钱说,你别带我家路生坏啦,到时我可对你不客气。但路生自小同大钱在一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大钱在村里没有人敢欺负他,所以在村里他从没有怕过哪个人,而他唯独面对着路生母亲秀梅心里就发虚。秀梅今日心情靓,从睡梦里醒来,满脸都堆满笑容。他对大钱说:“你今早彩数好,我煮粥煮多了,等十多分钟,就可以开浑啦。”

大钱扮着鬼脸:“我还是不吃为好,我要留着肚吃路生的喜酒呢。”话还未说完,大钱让路生一拳打在屁股上,并瞪他一眼。大钱赶快收声,溜到葡萄架下摘葡萄。他放一粒进口里,“哗”的吐出来,脸像萎蔫了的桃子。路生的妹妹秋影正在刷牙,也忍不住喷了一地白泡沫。

吃过早餐,秀梅也跟着卡车去镇里取钱。

车开出村子,丘陵上还披着雾。雾裹住太阳,没有一丝影子。鸟儿在草丛间闪出倩影。它动听的声音让汽车的发动机声淹没了。路旁的草子让露水躺在草叶的蜘蛛网上,似玉盘,东一堆西一堆随着山峁起伏。丘陵纵横几十里,从村子向东沿县城方向绵伸,翻过三七二十一座山峁,再番过那道塄坎,卡车飞奔在广阔的平原上。一道道田埂子打成的方格,明晃晃。燕子在空中飘忽着,时而集中电线上,像山里的野果长长的窜。路生看得心神激荡,他说:“平原就是不同。”

大钱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跑,早已习以为常。但他还是说:“峁为什么只集中一处?”秀梅望着峁也极为出神,她说:“其实我们村前后也全是平原。据老人说,很久以前,从天庭上跑下一群野牛,常年在夜间糟蹋平原上的庄稼。庄稼连年失收。百姓敢怒不敢言,没有谁敢惹那群畜生,纷纷背井离乡外出逃荒。有一年,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去南海路过此地,看到那群野牛霸道民间,极为愤怒,从腰间抽出一条裙带轻轻一甩,裙带如游龙般把那群野牛圈起来。何仙姑告诉天帝,天帝也怒了,欲把它们淹死在南海喂鱼。可海龙王不同意,说如果他的臣民吃了它们也会变坏的。天帝派去处理的人为省事,干脆把这野牛化成石头。一头野牛就是现在的一座山峁,何仙姑的那条裙带变成了那一道塄坎。”

路生说:“怪不得我们这一带没有人在外面做同志,原来让何仙姑的裙带圈死了。”他们说着,小镇到了。

镇上行人稀少,几个菜农担着白菜赶向市中心。车开到储蓄所门口,刚好赶上银行开门。

填完取款单,银行里的一个小伙同大钱说:“你的糖寮办得有眉目了吗?”

大钱说:“差不多了,钱也筹得七七八八了,设备一拉回来,就可开工啦。”

路生心里一跳,慌忙窥视他的母亲。她默默站在柜台边,没有丝毫反应,路生才松口气。取完钱后,她还拉着路生的手说:“钱不要随便放,家具买齐了快往家赶,知道吗?”路生说:“知道啦,你快回家吧。”秀梅说:“你走吧,我还得买猪腿给玉祥老婆呢。”

玉祥老婆是这丘陵上有名的媒婆。一提她,路生心里猛打一个冷阵,似乎夜里遇上鬼。他慌忙爬上汽车驾驶室。车一启动,他还是推开车门跳下车追上他的母亲。

“妈,彩礼……彩礼还是别……”路生吞吞吐吐地说。他的母亲当时有些困惑说:“傻仔,订婚没有彩礼,人家会笑我们小气。”路生急了,:“反正彩礼别送了,回头再跟你说。”

秀梅明白是怎回事时,车已开走了。他站街头,让这突变乱了方寸。

自路生同意娶冨宗闺女那刻开始,玉才高兴得一夜睡不好。他怎么不高兴呀,在丘陵上,人们勒紧裤头在田里捱日捱夜,有谁不是为建房娶媳妇生子生孙传宗接代。十年前,能有几户人家捱出半间茅屋一个破媳妇?人们娶媳妇靠的是到邻村换婚,它在丘陵上已经形成一种习俗。要不是党的富民政策,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村前村后全是坡地,峁一座接一座无止尽,望着眼发痛,望着不禁使人心里发酸以至流泪。村子命名双水,可见先人对水的祈盼。村人就是靠峁与峁之间夹着窄长的水田繁衍着子孙后代。

以粮为纲的年代,拥有水田的多少便是一个村富裕的标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个村子能否发达,看的却是拥有坡地的多少。双水村远远近近的山在一夜之间又派上大用场。那浩浩荡荡的甘蔗林围住了村子,丘陵地上一反原来的窝囊相,到处飘浮着甜蜜的温馨。上了年纪的人都认为生活在梦里,因为他们拥有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切。世世代代幻想的一切,竟然在他们这辈人身上实现了。丘陵上的人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对日子产生过自足,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挺起胸膛风风光光的做人。玉才自然也沉浸于幸福之中。他唯一遗憾的,儿子还未娶媳妇。当有人问玉才你有几个孙子啦都读书了吗,玉才心里酸酸的,他觉得儿子未有媳妇,多么有失他玉才的体面哟。他托人物色了不少姑娘,个个长得水灵灵的,可路生如何都看不上。如今什么自由恋爱啦,玉才还是能想得通,可儿子偏偏看上杏村的闺女。在丘陵上,大家都公认那闺女妍得比西施,可有谁不知道那闺女三年前让人在甘蔗地里强奸了。现在好了,儿子终于同意娶富宗的闺女,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更为重要啦。

儿子将要结婚了,按旧例,就必须建房子、备料打家具买布料做新衣,再就是备好菜料办酒席。一栋小楼外加三面平房就一个儿子还要么?再说房子还是前年才造的。家里的家具不少,太土,他和老伴商量好了,全部淘汰。淘汰了也用不着像从前买木料请师傅来家里锯刨,城里的家具城现成的任你挑。办菜料又嫌操之过早。玉才从一楼爬上二楼,又从二楼下一楼,最后干脆坐在葡萄架下抽闷烟。他根本想不起该为儿子的婚事操哪份心。蹲在窝里的母鸡突然跳出窝叫个不停,玉才拍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我怎么忘了呢,老糊涂呵老湖涂。”他拿起弯刀上竹林。

竹林里极静,地上铺着一层层厚厚的枯叶,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雏在寻食。竹子长得密,玉才一根一根地挑着。他摸一摸这根又摸一摸那根,这根太嫩那根太细,最后玉才摸着一根又高又粗的竹子,表皮还隐隐泛出金黄光泽。玉才说:“可找到啦。这根竹编织出的摇篮,孙子躺着肯定舒服。”

放了五刀竹子才断头。每放一刀水珠叭叭的从头顶掉下来,凉丝丝的。竹子与竹子的枝叶缠得很死,每拉一次,竹子只是在上面点头,一放手却马上恢复原状。玉才拉得好费力他便停下手,这时他见满勤提着裤头从厕所走出来。玉才说:“满勤,你过来,竹子敢欺我老,你来治一治它。”

满勤说:“甘蔗都砍完了,还砍竹子做什么?”玉才说“编摇篮。”满勤说:“编给谁?”玉才说:“编给我的孙子喽。”满勤笑得直想在地上打滚。

满勤同玉才打着一二三费了劲才把竹子抽出,他拍拍手走了。

玉才挥刀三五除二去了枝叶,才掮回家,在庭院里,他先在竹头横面十字砍两刀,在刀痕里嵌上两根木楔子,刀背一敲,嚓的一声脆响,竹子一分为四。不一会功夫竹皮也分开了。竹蔑削得均匀而薄,过薄编出的摇篮太软,过厚又易起细刺。细刺穿过草席扎着孙子的屁股蛋,那是要不得的。

放下手里的活,他顺手拿起大绿竹水烟筒。一只公鸡跟着一只母鸡在打转,他用水烟筒轻轻一拨着母鸡翅说:“快去下蛋啦,路生等着你的蛋哩。”他试吸两口,水烟筒没有水了。去拧开水龙头的当儿,门口的鸡咯咯的四处飞,紧接着一辆摩托车的引擎在门口轻轻的响。他的老婆闪了进来。

“回啦 。”玉才兴奋地说,“猪腿?”

秀梅脸色青青的,说:“路生跑啦。”玉才拧紧水龙头,用手掌抹干烟筒嘴不紧不慢说:“怎么啦?”

秀梅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始末,玉才仍旧站着,水烟筒滑下来砸在他的脚背上。水烟筒横在地上乒乒乓乓的吐出发黄的烟水。秀梅暗淡的眼眶早涌出浑浊的泪水。玉才心里像炮竹炸了,一阵灼痛。在一刹那,玉才像一头疯狮突然跺脚吼着:“还站着死啦,还不快把那畜牲追回来。”

“我还怎么追呀?”可怜的秀梅让他吓得差点要瘫跪在地。玉才有力不知往哪出,他捏着秀梅肩膀钻心的痛。她也疯了似的吼:“你雄的,你追呀。”说着秀梅哭出声音。庭院里的鸡让主人震呆了,一齐伸长颈望着主人侧耳听着,似乎也想辨出谁是谁非。脖子酸了才张开口,它们才抖着颈拍打着翅膀走了。门口也早站着三四个孩童,他们好奇的往里挤。邻屋的玉春同他的老婆在舂米,他们听到玉才家的吼声,忙放下手里活过来看个究竟。玉春说:“怎么啦?”

“那畜牲,那畜牲简直是畜牲。”玉才反复唠叨着。他说得很轻,但整个双水村都听到了。路生携着玉才这几年种甘蔗的血汗钱跑了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开了。双水村深藏在丘陵上远离城市,但双水村不再闭塞。他们同丘陵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同一时刻也能收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新闻。但真正属于双水村的新闻太少了,他们最关心的也最热心的还是本村的小道,人们总想方设法从各家挖掘。

这回,人们不像以往怀着激动的神情去打听去传播。人们惊愕了,似乎玉才家死了人,或有什么灾难落在村里。五十多户的双水村,每户的主家都怀着沉重的心情急急的往玉才家赶,盼着那是误传。这怎么可能呢,丘陵上有谁不知道路生是一个孝子呀。当人们确认消息没有丝毫误差后,整个村子都哑了,路生在家里三姐妹中是唯一一个男丁,有一天要是玉才夫妇走世了,家里有哪一件东西不是他的?

秀梅眼睛已红胀得象水蜜桃,她说:“钱是小事,我就怕大钱那杀千刀带他吸毒或去赌场。”

“也许路生真的是去买家具,也许他今晚就回来啦。”玉春望着天,太阳已在中天。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妇女快回家做饭啦。”

院里的妇女渐渐走了,男人们又向玉才夫妇说了一些安慰话,也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都回家了。

路生的妹妹秋影默不作声去厨房生火。粥煮熟后,秋影勺在碗里凉着。秋影说:“都凉了,吃啦。”秀梅看一眼在叹气的玉才,也有气没力地说:“我没有胃口你先吃吧。”秋影说:“不吃饭能顶事吗?说不定哥是去做生意,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呢?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同田打交道,也太不出息了,种田能有几个富呢?”秀梅说:“要是去做生意,我也放心了,就怕这鬼仔让大钱带去赌。”

月牙爬上树梢,玉才坐在庭院里抽闷烟。

“才兄,吃啦。”满勤脚还未踏入门槛,远远地同玉才打招呼。玉才不出声,他只是把水烟筒递给满勤。

满勤笑着说:“你宽心得啦,路生脑筋灵活,他哪里会揣着你的钱扔进海里。”

玉才闷闷不乐,双眉紧锁。这时秋影端着一碗稀粥走到玉才跟前,极尽温情地把碗放到他的手里。玉才深情地望着自己心爱的闺女,一声不响地接过碗放到嘴边轻轻地吸着。待他把粥喝光,玉才终于说话了,他对满勤说:“在村里你们几个都是死党,老实告诉我,满勤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满勤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事已至此,看你一家人愁眉苦脸急的,我也不必隐瞒了。路生准备在我们村后办糖寮呢,他今天同大钱就是到湛江预交设备款。路生好快成资本家啦。”

听了满勤的话,秀梅责怪说:“你怎么不早点说,让这么多人为他担心。”满勤说:“我一早就去镇上办事,回家后我老婆才唠叨给我听。现在我不是来了。”

吊在玉才心上的铁砧脱落了,人们也隐约听到他心里长长的舒一口气。秋影趁机给玉才再添一碗米粥时,谁都想不到玉才会把碗摔到地上。

“真是胆生毛,不问半句擅自做主。田都种不好,还想办糖寮。这碗饭容易吃别人早就吃啦,还留下给你路生吗,真是死马都敢阉。”一股浓烟从玉才心口冒出来,火焰愈来愈大。他从椅上跳起来对秀梅说,“这贼头从小都是让你宠坏的,过去我教训他一次,你都要为他同我吵十次,这次知苦了吧。”

秀梅开始责备自己,仿佛这次她是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玉才得势不饶人,他的声调愈说愈高:“我现在还能给自己管饭,要是等到叫他给一口吃一口,那时真不知道他怎样气死人。现在我也不想再怎样管他了,你马上去找玉祥老婆,让她把王宅的事先定下,结婚后把他分出去让他怎样去死我都没眼看他啦。”

秀梅一直不出声,心里隐隐作痛。当玉才说到此时,她才插话:“这是他的大事,还是等他回来再定吧。”

“不要再说了,我叫你去,你尽管去得啦,有什么不妥我自己负责。”玉才几乎是跳起来,“这次由不得他同意不同同意,他再敢顶嘴连他的皮都扒了。”

秀梅叹口气,说:“结了也好,.免得我们再为他操这份心。”

满勤吐吐舌头,觉得自己插不上口,于是趁机溜了。他想,路生可惨喽。

路生回到双水村的时候,太阳已把头靠在西边山峁厚实的肩膀上。那时玉才正收起犁,准备给牛挂上车套,而秀梅正在家里缝衣服。当路生出现在家门口并说妈我回来了的时候,秀梅愣了一下,她前后打量着他,似乎被抓壮丁离家已有几十年,历尽人间沧桑面目全非。她眼里马上涌出泪水,女人的心毕竟是水做的。

玉才赶着牛车停靠在家门口时,路生听到动静忙出来解车套,牵着牛拴在牛栏里。路生同他打招呼时,玉才一声不出半句,径直走回庭院里。路生从屋里提出半桶蕃莳干,倒满清水,边搅拌边喂着牛。这活计从懂事开始都是他干的,可他今天心里极为慌张,以至牛把桶里的食料掏空之后,路生还要用手去搅拌。当他发觉自己的失常,他心里更是发虚得要命。他真想往外溜,可他还是鼓起勇气回到庭院里,事以至此,他必须要面对了。

家里气氛极为纳闷,秀梅给路生使一个眼色,你还不快叫你爸吃饭,路生却拿来水烟筒中并在烟筒嘴上压上一小团烟丝。他说:“爸,你辛苦了,先抽一口烟。”

玉才接过烟筒,说:“家具买回来啦?质量款式都可以吧,放在哪?”

他的话说得极轻,可路生勾着头不敢出声。玉才说:“我问你话呢。”路生扳着他的姆指还是一声不吭,玉才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他说:“看你雄的,怎么雷打不开口呀。如今你的翅硬啦,你雄的办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前问半句。你以为糖寮好办吗?天生我们是种田的料,你知道不知道?”

路生突然说:“做农的就不得办工厂啦,你看人家珠江三角洲一带好多工厂都是农民办的呢。”

玉才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你不见人家日日讲白话,我们要讲雷州话?你看我们县办那么多厂,有哪几家能发出工资,连糖厂每年都要亏几百万,你雄的,你就比人家强啦。”

路生不吱声,过一会儿他才说:“镇里的领导说了,他们会支持我们办厂的,我不相信我办不好这间糖寮。”

玉才吼一声,他一巴掌抽在路生的脸上:“镇领导让你跳河你也去吗?办了厂,他们当成升官的资本,厂亏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屁股后的债他可来背吗?你呀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流眼泪啊。”

这一掌可不轻,脸上凸起来的五个掌印,如五条青筋,路生用手捂着脸孔,右嘴角却流出一丝鲜红的血。秀梅在一旁一直不吱声,见他作践儿子,心痛瞪着玉才说:“你好好讲就死啦,做乜要打人。”她用手察看着路生脸上的伤处,急忙拿面巾热水垫。玉才走过来抢过面巾,说:“垫什么鬼,他从小就叫你这花娘宠坏了。钱,你不给我退回来,我就扒你的皮。”

这时玉祥的老婆走进来,她见到路生说:“哎哟,路生回来啦。恭喜啦,富宗家收下彩礼啦。”

路生的脸“嚓”的胀得通红。当他明白是怎回事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提起水壶摔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白花花的水银玻璃碎镜撒了一地。他说:“要结,你同那臭婊子结啦。”玉才气得站起又坐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路生冲出庭院,掉下一句硬梆梆的话语。

他说:“我的事不到你管,我明日就把钱还给你这吝惜鬼。”

玉才让路生这一气,在床上竟然躺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来,玉才想通好多事,他对别人说:“人老也,还吃得多少?趁现在有牙,享多几日清福,给人养一养是什么滋味。”

路生前日已搭车去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学习糖工艺,四个月后,他将回来显身手。用他的话说:“他们以后砍蔗不再求人了。”

而镇里的领导都赞他有能耐。谁说他没有能耐呢,村里五十来户人家,他竟然动员十多户人家集资二十五万元办糖寮。路生在镇领导的面前许诺说:“我们这家股份制糖寮将发展成户户是股民的股份制大型乡镇企业。”

当糖厂的烟囱还真的在村旁立起来时,玉才还是不相信路生能有那个能耐。村里的后生们笑他说:“才伯,你这么固执,看来你连那道塄坎都跨不过啦。”

猜你喜欢

丘陵大钱甘蔗
甘蔗的问题
甜甜的甘蔗
适宜丘陵山区发展板栗生产的关键措施
丘陵地区枣树栽培及管理技术之我见
西部丘陵地区传统农业村的现代农业之路
黑熊吃甘蔗
逆境菩萨
赚贼的钱
助贼逃跑
天生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