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最后的牙齿

◎王安林

刘昌从来没有对牙齿表现过如此关心的程度。他不仅关心自己的牙齿也关心他人的牙齿，比如对儿子对妻子以及对自己所有熟悉的人。他熟悉的人虽然很多但不经常有机会见面，所以这种关心最直接的受益人只能是来自他身边的同事和亲戚朋友。只要一有机会，刘昌就会与你谈论牙齿。他不是牙医，有关牙齿方面的知识自然无法专业，他只会给你说什么门齿犬齿臼齿，如果给同样的牙齿换一种说法，他就会与旁人一样不知所措。比如他不知道门齿也可以叫门牙甚至切牙，犬齿可以叫犬牙尖牙，而臼齿是分前臼牙和臼牙两种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谈论牙齿的兴趣。办公室里的人们都不知道他的这种兴趣来自何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刘昌的这种兴趣与他的牙齿有关。

人们清楚地记得，不久之前经常看到刘昌捂住自己的两腮弄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架势。刘昌早已经是过了患腮腺炎之类儿童病的年龄，那就是说，刘昌之所以捂住自己的两腮肯定是因为牙疼。人们都知道牙疼不是病的说法，因此并没有给刘昌太多的关怀。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刘昌的双手离开两腮以后，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牙齿无一例外地都成了刘昌关心的对象。他先是在办公室里与大家大谈特谈牙齿的重要性。医生在给他看好牙病的同时还向他灌输了大量有关牙齿的知识。刘昌是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他认为如果不将这些知识告诉大家是不道德的。刘昌是个有道德的人，于是，他就将这些知识原封不动地在办公室里传扬。他告诫大家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牙齿，弄不好小小牙齿会给你带来一身的病，什么关节炎肾炎咽喉炎扁桃腺炎等等许许多多的炎症。说着说着他就会来看你的牙齿。他看人牙齿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医生。他让人张开嘴然后上上下下地看。但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并不是说他的视力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根本就分不清好牙与坏牙之间的区别。但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为人寻找坏牙龋牙的努力。他会非常随意地指着一颗牙齿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你说，你看你看，就是这颗，上面已经有龋洞……对方自然不同意他的说法：我每天刷牙，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这时候他会用非常专业的一些名词告诉你，龋齿虽然与口腔卫生有关，但更重要的是由你本人的全身营养、个人体质、饮食习惯、牙齿排列来决定。刘昌在这般说的时候，他的头几乎有一种想整个儿都钻进对方嘴巴的欲望，这不得不让所有被他深切关怀着的人望而生畏。

相比较而言，他十一岁的儿子更能感受到来自父辈的关怀。尽管儿子的牙齿并没有接受来自父亲刘昌的遗传基因。刘昌的牙齿长得粗壮结实，当然就牙齿而言这不是一句褒义词。但事实确实如此。熟悉刘昌的人都把刘昌的牙齿想象成那些用钢铁铸造而成的机器，比如轧钢机之类的庞然大物。刘昌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从力量上来说，他对自己的牙齿抱有足够的信心。

不过，人们对他的牙齿还是颇有微词。有一次，坐他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对他的牙齿表达了不满：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副牙齿？当时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啃一节甘蔗，甘蔗还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请客买来的。这个女人似乎是得了一个什么奖，办公室里的人们让她请客，她很爽气地跑出去买回几根与青竹竿没有什么两样的硬皮甘蔗。办公室内几位小姐以及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者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一口福。另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想尝试一下但顷刻便败下阵来。这时刘昌上场了，只见他拿过青甘蔗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整根青甘蔗变成一地白花花的甘蔗渣。此情此景不得不让一屋子的人为刘昌那副无坚不摧的牙齿喝彩。

当然，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刘昌那副牙齿的担心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从美观上来说，刘昌的牙齿存在着明显的缺陷，比如成色偏黄个粒偏大位置排列参差不齐等等。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刘昌想：这是一个力量型的选手！刘昌对自己的牙齿一直表示无比满意。只是在刘昌找对象谈恋爱的那些日子里，这副一直让刘昌看好的牙齿却总是让刘昌提心吊胆，刘昌不敢大声地笑，因为只要一笑，那副牙齿的缺点就会暴露无遗。而更可怕的是这副牙齿往往还会不分场合不切实际地逞能。比如当刘昌与女友聚餐时，牙齿会自以为是地将那些骨头鱼刺一点不剩地嚼烂下咽。相对于女方那种虽然做作但却优雅无比的细嚼慢咽，刘昌的样子无疑就显得过于粗鲁。为此，他的恋爱经受了数次失败的折磨。不过天下各种各样的女人真的是层出不穷，最终还是有人看上了他这副无坚不摧的牙齿和他结为连理。这实际上也是说，刘昌的牙齿一直来并没有给刘昌造成什么麻烦和损失。不过麻烦最终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是如此的突然和不可救药。

事情确实有点让人不可思议，刘昌那副无坚不摧的牙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堪一击。一早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当他刷牙的时候突然觉得所有的牙齿都似灌了铅般又麻又酸。那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那麻不是一般的麻那酸也不是一般的酸，牙刷碰上牙齿有一种硬物划玻璃的感觉，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难道还是我的牙齿吗？刘昌含着一嘴的牙膏泡沫想。但他马上就对自己的牙齿恢复了自信，他想过一会儿会好的。应该会好的，他一边想一边用水匆匆地冲去嘴里的泡沫。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刘昌当时的这种想法完全是错误的。刘昌早餐吃的是牛奶与蛋糕中餐吃的是面条，晚上单位有一个应酬。这实际上也就是说晚上有一桌丰盛的晚餐在等着他。刘昌所在的单位是一个接触面极广且有相当权力的部门，类似于这样的应酬很多，但刘昌在单位里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这样的应酬本来是轮不上他的，不过由于刘昌的牙齿曾展露锋芒况且酒量也不错，因此很多领导都把他当成自己酒席场上的保镖。

可那天晚上刘昌根本无法发挥保镖的作用，他不仅无法保护领导就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打从坐上酒桌起他就发现自己的牙齿什么东西也咬不动了，不用说咬，简直是连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疼得不得了。牙齿成了这副样子自然就没了胃口，没了胃口的刘昌坐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之间就显得有点傻乎乎的。本来这个时候正是刘昌大显身手的时候，由他来请各位客人吃菜喝酒。刘昌招待客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术，他靠的就是自己一刻不停地吃喝。让自己永远不知疲倦的胃口来给客人开胃。刘昌的胃口真的是好得让人无可挑剔，这似乎是天生的。刘昌打从懂事时起就食欲惊人。不管是吃饭还是吃零食他总是那般津津有味，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吃尽天下所有可吃之食物。一开始人们并没有觉得刘昌的胃口有什么超人之处，这可能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与生活水平有关。刘昌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边上有胃口的人是如此之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大家总是抢着吃根本就不会给你任何表现的机会。刘昌家中兄弟姐妹不是很多刘昌又是排行老幺，按照常规家中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是应该让给他的，只是刘昌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一般人对此可能会感到奇怪，但只要你了解刘昌的家世就会觉得这一切十分正常。

刘昌打从出世之时起母亲便离他而去，这实际上等于告诉你在这以后被刘昌称之为母亲的人只是他的后母。刘昌也没有任何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这同时从另一侧面告诉你，刘昌所谓的那些兄弟姐妹全是他后母的子女。现在大家明白了，整个家庭中唯一与刘昌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一个父亲了。要是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刘昌也是可以依靠的，偏偏父亲只是在码头上干一份搬运工的活计，不仅活儿累而且也挣不了钱。虽说刘昌的后母也没有什么地位，但女人没地位大家会觉得没有什么，而一个大男人没有地位就不可以原谅了。没有地位的父亲在家中就不会有太高的要求，要命的是他身上还有许多不良的习惯，比如说喝酒抽烟玩牌等等，为了争取到这些权利他便没有能力为刘昌去争取另外一些权利。而刘昌所需要的权利是一些最起码的权利，比如在饭桌上和大家吃一样的饭。父亲每餐都要来点高度白酒，那酒的质量很差价格也很低。父亲喝酒时也没有什么下酒菜，经常与之为伍的是一碟炒蚕豆。刘昌觉得父亲的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父亲是码头工人他每天流的汗应该比他所喝的酒要多得多。只是刘昌觉得父亲应该换换他的下酒菜，比如说弄个荷包蛋卤肉什么的。可父亲在后母面前总是夸自己的牙齿附带着也夸刘昌的牙齿。为此后母为他准备了一大袋子的炒蚕豆。父亲的牙齿真的是非常的出色，当他一边喝劣质烧酒一边轻轻松松地对付那些炒蚕豆时，后母就会悄悄地在她自己的亲生孩子的饭碗里埋红烧肉荷包蛋，而在刘昌有所表示的时候，后母就会在父亲前面抓一把炒蚕豆给刘昌。刘昌的牙齿确实也是非常的出色，他消灭炒蚕豆的速度一点儿也不比他父亲慢。此时后母就会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父子俩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我真不明白你们这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副好牙？拿这样的好牙来对付如此一般的食物真是天大的浪费。在后母那种近乎夸张的表扬下，刘昌与父亲只好继续表现他们的牙齿。

刘昌不知道后母所说的浪费是指食物还是指牙齿，只是后母为了避免浪费把那些她认为一般的食物都尽数交与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处理，在这一般的食物里除了蛋呀肉呀以外还有诸如面包蛋糕一类近乎奢侈的东西。刘昌想这些碰上吐沫都会融化的东西哪用得上什么牙齿呀！刘昌并不是看不上这些东西。对这些东西他近乎一无所知，他从来不曾品尝过这些东西更不知这些东西的滋味。他只是从本能上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属于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或者将要去世的老人。因为他们还没有牙齿或者牙齿已经所剩无几。但刘昌看到那几个与自己不是同一个父母所生的兄弟姐妹们却非常认真地拿自己的牙齿去对付那些东西。每当看到这里，刘昌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自以为是的微笑。如此鲜明的对比不由得让后母生出无限感触：你们刘家的牙齿真的是了不得，我们何家从来就不曾出过一副好牙。后母的前夫姓何他的孩子们自然也就姓何，即使进了刘家他们也依然姓何。刘昌就有点幸灾乐祸。他想，姓何的牙齿看来真的不行。因为当时刘昌在学校里就与一个姓何的同学同桌，那同学家中条件好得一塌糊涂，真个是要什么有什么，只可惜他的牙齿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要怎么差就有怎么差。他如果只是牙齿差倒也没什么，只是那牙齿直接影响到学习，他经常会因牙疼而去医院看牙医，时间一长许多大家都上过的课他都不会，碰到做作业考试就会手足无措，这样他就会经常求助于同桌刘昌。为了讨好刘昌，他每天会从家里给刘昌带一些好吃的如巧克力大白兔奶糖之类的东西。实际上刘昌并不喜欢这些东面，他知道同桌就是因为吃这些东西太多而吃坏了牙齿；再说这些东西也很难填饱肚子，而在当时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刘昌想起这些觉得后母的话真是对极了，姓何的怎么可能长出一副好牙齿呢？

孩子时代的刘昌虽然长了一副好牙齿却很少有表现的机会，除了偶尔能与父亲一起咬咬炒蚕豆外他的牙齿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唯一的那一次是后母贪便宜在街上买了一篮子的牛蹄。那可是真正的牛蹄，一个个有碗口大，外面是一层黑黑的硬壳而里面是白中带点青色类似于牛筋的东西。卖的人说这里面的就是牛筋。绝对就是牛筋！他信誓旦旦地说：这东西可是大补，平时说什么也弄不到的。母亲没有理由不相信。连刘昌也相信，他想这一篮子牛蹄得杀多少条牛？刘昌同时想到的是这么多的牛蹄后母和她的亲生孩子们肯定吃不了，就算是加上父亲也吃不完，这样就能轮到刘昌了。而后母当时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刘昌。对这一篮牛蹄的处理后母早已是胸有成竹，她决定将所有的这些牛蹄熬成汤汁再结成冻，然后放着让自己的孩子们慢慢享受。后母的这种打算不是没有道理的，当时是冬天天气奇冷，所有的汤汁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固体。后母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支配下，兴致勃勃而又不厌其烦地侍弄起那些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的牛蹄。当刘昌看到后母在滴水成冰的早晨把一双手浸在水中洗那牛蹄时，内心不由得充满了感动。这种感动在后面马上得到了验证。后母将所有的牛蹄连同许多佐料装进一个硕大无比的铝锅，然后将铝锅放到煤饼炉上。一个小时以后，后母过去打开锅盖奇怪地说：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后母每隔一小时过去看一下，一个上午过去了，铝锅里牛蹄还是牛蹄水还是水；一个下午又过去了，铝锅里的牛蹄依然保持着原样。后母有点急了她想这牛蹄到底是不是牛蹄，莫非是塑料做的？但她同时又想，就是塑料做的也该变形了。整个上半夜后母都还充满信心地坐在炉前等待着牛蹄变软融化，但所有牛蹄对后母的等待无动于衷依然保持着它们一成不变的形状。在十二点过后后母终于坚持不下了，她关上炉门叹了口气说：听天由命吧！第二天当她打开炉门的时候，奇迹并没有发生，牛蹄依然是牛蹄水依然是水。后母终于彻底地失望。如果说她将牛蹄整盆端上饭桌时还心抱一丝幻想的话，那么当大家开始动筷时，她的这种幻想就彻底地破灭了。那些牛蹄似乎比没烧之前更加坚韧了，不用说筷子，你就是拿刀也很难将它切动。后母和她的孩子们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放弃了努力。这以后刘昌就饶有兴趣地看父亲自以为是地表现他的牙齿。父亲的牙齿果然是独一无二的，刘昌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咬下第一只牛蹄，第二只牛蹄第三只牛蹄又被他轻轻松松地打发进肚。刘昌想照这样下去，这一大盆牛蹄很快便会被消灭干净，那就不会有刘昌的份儿了。幸亏父亲在吃到第四只牛蹄时出现了点问题，只听得嘎的一声，父亲发现自己的嘴里多了一粒比那牛蹄还硬的东西。他只是呆了一下便马上觉察到那比牛蹄还硬的东西是他的牙齿。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牙齿会在与牛蹄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更要命的是这次失败像一座里程碑，打那以后，父亲的牙齿就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般溃不成军。不到一年父亲便成了满嘴没有一颗牙的老头。不过那天谁都没有认识到以后的情况会变得如此的糟糕。当父亲在吐出的一堆碎牛蹄中发现自己的牙齿以后，刘昌就义不容辞地顶替了父亲的位置。刘昌不慌不忙地继续着父亲未尽的事业。当他将最后一只牛蹄放进肚子时，一家人甚至出现了一阵子短暂的恐慌。不过，刘昌的顶替是如此的顺理成章，他的表现又是如此出色，连后母都觉得无可挑剔。

只是打那次以后，刘昌的牙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过重新表现的机会。因为父亲的牙齿从那一天开始走了下坡路，他不仅咬不动炒蚕豆，连硬一点的饭也咬不动，这样家里的饭桌上就再也难得见到什么硬物了。这让刘昌生出一种自己的牙齿被闲置了的感觉。一直到他开始工作，这种感觉才渐渐远去。刘昌的工作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的。一开始他和他父亲一样当过码头上的搬运工，搬运工都喜欢喝酒，只是他们这代搬运工不像父辈们那样喝白酒而改喝啤酒。刘昌自然也喝啤酒。实际上刘昌对啤酒并没有特别的爱好，要说他是喜欢喝啤酒不如说他更喜欢开啤酒。码头工人开啤酒从来不会借助于任何工具，他们靠的就是自己的一副牙齿。刘昌从中找到了乐趣，在牙齿与金属瓶盖的接触中他得到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快感。他靠着自己牙齿的天生资质练就了一副用牙齿开啤酒瓶的绝技。那次朋友结婚一时找不到开啤酒的起子，他马上站出来自告奋勇要求担任开啤酒的角色。那个晚上总共有十几桌酒席百多号客人，就刘昌一个人用自己的牙齿给大家开啤酒，却一点儿也没耽搁谁喝酒。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刘昌在后面把啤酒开得太快了一点，从而浪费了几箱啤酒让主人有点心疼。

只是过不多久，刘昌就离开了码头。刘昌之所以能离开码头依然与他的牙齿有关。那晚他开啤酒瓶的壮举感动了一个人那就是新郎的妹妹新娘的小姑。当时已经有许多人为刘昌介绍过对象，但对方总是被刘昌那过于坚固锋利的牙齿所吓跑。没想到现在却有人为他的牙齿所倾倒，对他一见钟情，这让刘昌不由得喜出望外。他们很快便结婚了。姑娘的父亲在当地是个有点权势的人，那晚刘昌开啤酒瓶的壮举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当时没怎么在心，况且那晚刘昌多开了几箱子啤酒给他一家在经济上造成一定的损失。现在刘昌也成了他的女婿，这种感受就不一样了。他想小伙子有恁样的本事怎么能浪费在这码头上。他并不是觉得能开啤酒有多么了不起，他也开过啤酒，虽然没有那么多，但对付个十几瓶是没有问题的，当然那是在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不用说开啤酒瓶，你就是让他吃点精肉，他也会将肉丝塞满所有的牙缝。他的牙齿缝隙又多又大足可以塞大半斤好肉。塞了肉的牙齿很快就会发炎疼痛，所以现在他一般情况下只能喝点稀饭汤汁。然而他的职务地位又偏偏让他每天要面对无以数计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由于他那副不争气的牙齿，他不仅常常会扫自己的兴也会扫酒桌上其他人的兴。那些人如果是下级同僚倒没什么，如果是上级那就不仅仅是扫兴的事了。一句话，他的工作极需他动用和拥有一副高质量的好牙。他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在这种状态下他更加爱惜拥有一副好牙的人才，特别是像刘昌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

刘昌在岳父的帮助下离开码头进入机关坐进了办公室。实际上他坐办公室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时间里，他是跟随岳父出入各种各样的宴会。在那样的场合里肯定用不着刘昌来表演他开啤酒瓶的绝招，虽然岳父在一些宽松的场合会将女婿的这一绝活当作谈资，但没有人会让刘昌表演，因为人们早已被他那良好的胃口所折服。他对每一道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管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也不管是硬的软的热的冷的。要知道在此之前，不管是他的牙齿还是他的胃都处于一种饥渴无比的状态，现在的生活让他有一种老鼠掉进米缸里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中他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从而成了吃喝场上的高手。他甚至都不知道岳父是在什么时候从酒桌上消失的。

打从刘昌陪伴于左右，岳父连汤都很少喝了。连汤都喝不动了你还坐在酒桌上干什么？这样岳父就退下来了。岳父的离去对刘昌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刘昌比以前更加忙碌地奔波于各种各样的宴会酒席之间。这种奔波让刘昌产生一种南征北战的感觉同时也让他觉得自己已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为自己的牙齿而感到骄傲，因为他发现身边有好牙齿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而他的牙齿却是越变越好越变越好。而身处这样的一个单位是多么地需要有一副好牙齿呀！单位里所有的领导所有的群众都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们都非常尊敬拥有一副好牙齿的刘昌。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凭一副好牙齿而生活得如此幸福。他的牙齿一直都是非常的好，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吃不饱饭，那时有人曾经对他说过，你还小，一定能等到共产主义社会，到了那个社会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你的肚子装得下。刘昌已记不清与他说这话的究竟是那个戴眼镜的小学教师还是自己的父亲。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刘昌真的是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尽管刘昌明白眼下还没到共产主义社会，但他寻思这与共产主义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可那个晚上，当刘昌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他牙齿不可逾越的障碍时，忽然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到问题会出在自己一直来引以为豪的牙齿上，这实在是大伤刘昌的心了。更让他伤心的还是因为，他看见了自己一旦真的离开一副牙齿或者说自己如果没有一副像样的牙齿时的样子——他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干不了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白痴。刘昌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牙齿最终将会和他父亲的牙齿同样的下场。不管是在咬炒蚕豆牛蹄咬啤酒瓶盖的时候，还是在面对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应酬宴会的时候。当然，在酒醉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时会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到头？而到事情真正有了结果时，他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现在他什么也做不成了，他的牙齿经常的疼牙齿一疼就跑医院去看医生。他的牙齿完全彻底地完了。这是医生告诉他的。他的牙齿底子很好，只是过于疲劳才完全彻底地完了，这些完了的牙齿现在必须一个一个地拔去，但由于这些牙齿的底子太好，所以为拔去这些牙齿他要作好吃尽苦头的准备。这也是医生告诉他的。拔这些牙齿会很费劲，可能会碰上许多的麻烦，你先去拍个片吧！医生一边说一边拿出锤子钳子刀子等等许多许多的工具摆满手术台。刘昌觉得心有点寒头也有点晕，他觉得自己是从一个梦中醒来，这个梦做得好长好长。他闭上眼，并不是他不想醒来。他听到各种器械碰击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得与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牙齿说再见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