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逐君

1

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南方小城，绿水青山环绕，精致典雅。

妈妈的故乡，比苏锦在梦里看见的要美得多。

苏锦在北方长大，爸爸告诉她，妈妈出生在南方一个很有名望的书香世家，温婉动人。多年前，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当时一无所有的爸爸，自此彻底切断了与家人的联系。

可惜苏锦还没记事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只有一张妈妈穿着墨色长裙在阳光底下浇花的照片，微笑的侧脸与她神似。

“同学，来旅游吗？我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旅馆，可以免费带你去哦。”突兀的声音在苏锦背后响起，她不由得回头望去。

这是一个高挑单薄的男生，皮肤微黑，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总的看来，除去脸上有些轻浮的表情，他应该是非常符合大众审美观的。

“不用了，我不是来旅游的。”苏锦拒绝道。

“我不会骗你的，老板真的是非常好的人。”看出苏锦的退缩，男生试图拉扯她。

苏锦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害怕。因为当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她又人生地不熟，一旦发生什么事情，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都说不用了！”苏锦一把甩掉那男生的手，还乘机踹了他膝盖一脚之后撒腿就跑。

因为慌不择路，她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之前订好的酒店。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时，迎面又遇上了之前的那个男生。

“你跟着我干什么！”苏锦先发制人。

他扬起嘲笑的嘴角：“这个城市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我还没闲到跟踪你的地步吧。再说，你踹了我一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苏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男生借着路边的灯光把苏锦全身上下扫了一遍：“你别告诉我你在打了我之后，打算露宿街头。说吧，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吧。”

苏锦怎么也没料到，最后居然是他把她送了回去。

他说他叫唐朴天，是本地人。说完还自嘲了一句：“我可从来没有害过良家妇女，为什么你们总是见到我就跑？难道是我长得太帅？”

苏锦鄙视地说：“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叫不要脸吗？”

那是苏锦记忆里，对于唐朴天最初的印象：有点无赖，有点嘴贱，但是心地还不坏。

2

因为这场遇见，彼此之间微妙的联系就此建立。

后来，苏锦决定在这座小城定居下来，让号称城市活地图的唐朴天帮忙找房子。

唐朴天年少辍学在外闯荡多年。二十岁的年纪过早地染上了社会习气，为人虽世故圆滑，但活得很认真很努力，每天同时做着多份兼职，靠劳动力获取相对应的报酬。

他说：“你一个小姑娘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苏锦比他小两岁，所以他总是拿她当小孩子看待。

“我离家出走了。”苏锦说。唐朴天找她要家庭电话和住址，说要把她送回去。

“我不要回去！你不帮忙就算了。”

唐朴天拗不过她，责备了两句还是答应帮她找房子。

几天后，唐朴天说找到房子了，要带她去看。那是一个很古朴干净的小庭院，里面住着一对夫妻、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和一只黑色的猫。

他说：“这里离市区有些远，但还算安全。”然后又问她：“你有租房子的钱吗？”

苏锦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

唐朴天叹气道：“算了，我已经替你支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暑假过后就乖乖回去上学，听到没有。”

明明是开玩笑的，他却当了真。

眼前的男生有终日暴晒在阳光底下的健康肤色，有不油嘴滑舌时的认真双眸，也有被岁月打磨过后依旧善良的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那么轻易。

苏锦终于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安定下来。

她不爱出门，尤其是在炙热火辣的六月。她买了一些不知名的花种，种在庭院里的空地上，每天给它们浇水，期待着看到花开的绚丽。

日子很闲适，也很无聊。隔壁的夫妻从早忙到晚难得见面，老太太戴着眼镜严谨肃穆，习惯独居，终日沉默，只有她养的那只黑猫偶尔会蹿进屋子乘凉，陪她打发一个个慵懒的午后。

唐朴天更忙了，偶尔送快递从门前路过时，会顶着满头大汗进来找她讨水喝。看她经常摆弄花草，会不以为意地问一句：“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不出门，不工作，也没朋友，每天活得像院子里那个老太太。”

苏锦冲他笑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遇见你啊。”

他连忙摆手：“可千万别，我自己都养不活，再养一个你？”

“我不用你养，你给我找份工作吧！”苏锦说干就干，唐朴天给她在一家奶茶店找了份工作。地点离唐朴天固定工作的地方很近。

半个月后的一天，苏锦在回去的半道上遭遇了抢劫。

她给唐朴天打电话，因为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想着他怎么也得半个小时才能到。没想到十分钟都不到，他就骑着摩托车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回事？受伤了吗？”他一跳下车就着急地问她。

苏锦顿时就哭了，号啕大哭的那种。

唐朴天被吓得手足无措，第一次拥抱了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安慰。

回去的路上，苏锦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紧抱着他的腰。

“你车子哪来的？”

“抢了一个哥们儿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沉默。

唐朴天，我喜欢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3

抢劫事件之后，唐朴天让她每天下班后去他工作的地方等他，然后送她回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之久，南方也迎来了最冷的冬季，苏锦依旧没有离开。唐朴天在几次三番催促后，也不再提让她回去的事。

或许是他也感觉到了她当初说离家出走是骗他的。她的爸爸也不在了，去了他一生惦念的她的妈妈那里。

苏锦开始渐渐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了一些朋友，偶尔也可以和隔壁老太太聊上半天。

因为唐朴天梦想要成为摄影师，平时也会收集大量相关的材料自学。他还在不久前用存了很久的积蓄买下昂贵的摄影器材，打算开始向目标前进。

接近年尾时，住在庭院的夫妻退租回了老家。唐朴天租了下来，用作临时的工作室。

苏锦辞去奶茶店的工作，自告奋勇地说要当他的御用模特。

那个冬天过得很特别。

为了拍摄效果，他们会在大雪纷飞的天气外出拍照，她一身薄衫在雪地里一站就是大半天。每每冻得瑟瑟发抖，唐朴天会心疼地说不让她做了，另外找人。

“你是嫌我丑吗？免费的都不懂得好好利用。”她总是一边接过他递上来的大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到了过年的时候，小城张灯结彩特别热闹。苏锦和唐朴天窝在房间里剪辑和整理照片。事实证明，那些经历风霜严寒拍摄的成果是值得的，虽然代价是整个新年苏锦都一直在反复的高烧中度过。

唐朴天为了犒劳她还大展厨艺，做了非常丰盛的年夜饭。他们邀请隔壁的老太太一起吃团圆饭。老太太的丈夫死得早，仅有的一个儿子在外地没能赶回来。她拿来面粉和各种馅料对厨房的他们俩说：“过年一定要吃饺子，记得多放红枣，这样明年才能早生贵子。”被当成新婚夫妇的两人对望了一眼，苏锦率先红着脸移开目光。

唐朴天咳了一声解释说：“我们不是夫妻，只是工作伙伴。”

老太太竟然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是欺骗我老眼昏花吗？你们年轻人要懂得珍惜，别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老太太大约是在这样阖家团圆的佳节想起了过早逝去的爱人。苏锦拉了拉唐朴天的衣袖，示意他说话注意一点。

大年初二那天，迎来了冬季最大的一场雪。

唐朴天一大清早就看到苏锦蹲在庭院里掏什么东西。

他把她拉起来，看她冻得通红的手，问：“不是感冒了吗？你在找什么？我帮你。”

苏锦说：“我夏天在这里种的花没发芽，要是不把雪扫开，种子肯定会冻坏的。”

唐朴天皱了皱眉，一把拿过她手里的铲子替她清扫。

苏锦看着蹲在地上认真干活的身影，说：“唐朴天，如果明年花开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他停顿了一下，说：“花不会开了，因为种子已经坏了。”他扭过头将摊在手里的花种递给她看。

4

年后，唐朴天将一些作品拿去参赛，得到了不少肯定。

春去秋来，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唐朴天成熟了不少，他的努力也让他开始越来越自信，得心应手。他搬出小庭院，租了更大的工作室，也开始花钱请一些模特和助手。

他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常常顾不上吃饭和休息。

因为有新人加入，苏锦的工作轻松了很多。她会在闲暇之余做上一些美食给唐朴天送去。看到他熬夜过后疲惫的样子也会偶尔冲他发脾气，只有这时，他才会乖乖地放下工作。

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其实苏锦自己清楚，她一直在等。如今她二十岁，哪怕等到三十岁、四十岁，只要他愿意，她就会牵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她一直以为唐朴天是喜欢她的，哪怕他一直回避，她只当他是还不够确定。可是三月的一天，办公室突然来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子。短发、清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女生。

“这是我女朋友，罗琦。”唐朴天这样介绍她。

办公室里人人欢呼，但苏锦还是能感觉到时不时投在自己身上的奇怪目光。尽管她难过得快不能呼吸，但还是忍不住打量站在他身边的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孩子。

这才是他喜欢的类型。苏锦看着自己的及腰黑发，想想自己不算阳光开朗的性格。原来，他喜欢的人不是她。

“你就是苏锦吧，一直听朴天说你们是像家人一样的朋友。”罗琦笑着和她打招呼。

苏锦更难过了，这就是他给她下的定义。

罗琦比苏锦大一岁，也是个摄影师。

初春时，有一次唐朴天带领团队和外来的两个摄影师进深山拍摄一组照片。罗琦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

苏锦也想去，唐朴天不准。

不巧他们进山的第二天就遇上了特大暴雨，被困在山顶。

山路难行，唐朴天差点掉下山去，是罗琦救了他，最后她自己摔下去导致两处骨折。

其实苏锦第二天也进了山，她被警察拦在山脚下，提心吊胆地待了一整晚。直到第三天，她才接到通知说出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女生。

当时她的心里是庆幸的。幸好不是他，只要不是他。

但她不知其中曲折，不知除了她原来还有人愿意为唐朴天倾其所有，不知命运何时将他们推到天平的两端。

他终于还是喜欢上别人了。

5

苏锦辞职了，因为她觉得再待在那里不合适。

她离开那天，唐朴天替她收拾东西。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他不再对着她油腔滑调，不再说一些故意惹她生气的话。

他只是对她说：“对不起。”

她很想回一句“没关系”，可是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就算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也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唐朴天，你有喜欢过我吗？对我那么好的你有真正喜欢过我吗？”苏锦扶着桌子问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站在窗台边默默点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越来越显刚毅的脸庞。苏锦听到他说：“有，很喜欢。”

他说得低沉沙哑，却硬生生逼出了苏锦的眼泪。

辞职后，苏锦恢复到刚搬来这里的生活。每天摆弄花花草草，还颇有雅兴地学起绘画。如今，她不再刻意探听唐朴天的消息，偶尔上街也从没遇见过他。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连隔壁的老太太都觉得奇怪。一天，苏锦在院子里作画，老太太走过来问：“你老公呢？”她还是一直都认为他们是夫妻。

苏锦手里的笔颤抖了一下：“离婚了。”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又骗我，我都看见那个小伙子好几次在门口偷偷看你。”

唐朴天，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苏锦几乎要捏断手里的铅笔。

“婆婆，如果一个人说很喜欢你，却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既然喜欢他就不需要问为什么，尽管去找他就是。”

苏锦真的去了，可是没有见到唐朴天，他连工作室都关了。

她找了很久，几经周转才打听到罗琦的联系方式。

罗琦自嘲地一笑，说：“我是非常喜欢唐朴天，但他只是利用我。”然后她又似笑非笑地盯着苏锦说：“你对唐朴天还真是重要，为了你，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出了事怕连累你，首先想到的是把你送走。”

苏锦瞬间就蒙了。

原来，他之前找了一个合伙人一起投资，结果被骗。合伙人携款潜逃，导致公司倒闭，欠下巨额债务……

他从来没有打算告诉她，还自以为是地把她推离。

6

唐朴天再次站在小庭院门口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正值炎夏，天气燥热得像是几年前遇见苏锦的那个夏天。小小的庭院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遮住了一些因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如今这里一切如旧，只是失去了那个天天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身影。而她种下的那些花种，居然在她走后的这个夏天盛开了。

是一朵朵橘黄色的花，开得极其灿烂绚丽。

苏锦曾说过，这叫太阳花，是非常坚强容易存活的花种。

花语是，沉默的爱。

唐朴天想起两年前对他说“如果花开就在一起”的女孩。

如今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他曾经怀疑过匿名替他还债的人是苏锦，但又很快否定。因为孤身一人的她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唐朴天准备要离开，一直住在这里的老太太突然出现了。

她抱着她养的那只黑猫，站在门口叫住他，还递给他一沓画纸。

他一张张翻阅，发现上面全是他的素描画像。站着的、坐着的、沉默的、认真的、大笑的，那么细腻，那么清楚，让他内心阵阵紧缩，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进胸口，疼痛来得缓慢但绵长剧烈。

“虽然她曾嘱咐我，让你不必找她，但如果你有心就去找找看吧，那个女孩可是为你放弃了所有。”

如果有人看见，此时的苏锦应该待在豪华的酒店套房里，等待接下来的订婚典礼。

说实话，她连新郎的样子都记不太清楚。只知对方是很有实力的商业世家，与一向声望与口碑极佳的苏家联姻，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

没错，她回了母亲的家，代替母亲完成上一代没能完成的契约，其交换条件就是偿还唐朴天的所有债务，并且不让他今后的人生因为这件事留下任何污点。

苏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其财力雄厚。为保其基业，商业联姻之类的自然无法避免。经过半年的权衡和挑选，她的命运终于要尘埃落定。

妈妈和现在的她，都是利益下的牺牲品。她以个人的幸福作为代价，换取唐朴天的平安顺遂。

典礼开始了，苏锦从来没想过当她穿着婚纱走上红毯的那一刻，对面等待她的会是一个陌生人。

但她不后悔，一步一步缓慢但坚定地向前走去。

唐朴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妈妈不仅长得像，连对待爱情的执着和不留退路都一样。

只是，妈妈是为爱逃离，我是为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