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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犬

2015-12-10刘关

雪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副官苞米小鱼儿

刘关

龟田正雄是鸡鸣即起,虽然是寒冬时节,依然迎着东方的一缕熹微,走出了宪兵队大院,带着他最钟爱的正宗德国狼犬,沿滴道街向东跑步。

龟田正雄军装严整,却没有带手枪和战刀。在行人寥寥的覆盖厚厚积雪的沙土路上,他也要如受检阅一样挺胸抬臂的正规军人要求跑步。以那条名称叫和平为首的五条高大的狼犬也排成一列,像一队士兵,无声地追随着龟田正雄。街道上响起龟田正雄粗重有节奏的皮靴声,也混杂着狼犬规则的脚步声。

龟田正雄面目沉静,眼神坚毅,一副军人的神圣气概,这也是他内心感到骄傲的地方。清晨低寒的空气如冰水一样刺骨,寒冷也净化了尘埃,使得天空玉一样深蓝。龟田正雄喜欢在夏天空气散发出田野甜丝丝气息的清晨跑步,空气中隐隐带有他最怀念的遥远家乡的味道,在家乡的时候,他也是清晨即起,领着一条杂种狼犬跑在那条弯曲的开满小花的小路上。在中国东北,气候差异很大,他还是在任何一种气候里,哪怕雨雪风寒,都坚持起早跑步,借此锻炼自己坚强的军人意志。街道旁低矮茅草屋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与龟田正雄呼出的白色哈气一样,丝丝缕缕的飘散在空中。不时能看到早起的人出来解手或抱柴做饭,看到龟田正雄在街上跑过,不由站住脚向这里瞭望一下。龟田正雄目不斜视,而跟随的狼犬却控制不住的歪歪头,眼睛斜乜了一下,依然像主人一样不屑一顾的威风凛凛的跑过去。街上巡逻的警察看到龟田正雄跑来,连忙立正,向他敬礼。龟田正雄依然熟视无睹地跑过去,棉帽子里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潮气,跟随的狼犬也张大了嘴,吐出舌头,哈哈的喘着粗气。

龟田正雄喜欢他的狼犬,每天都要拿出很多时间来与狼犬在一起,还给它们起了“和平”、“平安”、“赐福”、“聪明”、“勇猛”的名字。他最喜欢的还是和平,这条狼犬性格稳重,轻易看不出喜怒,却做事认真,理解力好。在日本千叶县老家,他在上学时期就养了一条几代之后的杂种狼犬,每天接送他上下学,他也每天亲自伺候狗的饮食,每天起早与狗一起跑步。征兵入伍之后,跨洋过海来到中国东北这个矿区,成了宪兵队长,上级特意调配了五条狼犬,作为工作的协助之用。这几条狼犬是从日本国内运来的纯种的德国狼犬,高大威猛,反应灵敏,在眼神中能看出狼的神色和气势,如果围绕一个陌生人,那阴沉的眼神会让人不寒而栗。有时候,龟田正雄带领这些狼犬在街上巡视,有的小孩会吓得不会动弹,浑身瑟瑟,成了可怜的待宰羔羊,虽然他给了几块小孩特别稀罕的日本糖来安抚,那些小孩下次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也无不望风而逃,没有谁为了糖敢于再看狼犬。一次,龟田正雄上山训练狼犬的搜寻能力,不想遭遇黑熊,这几条凶猛的狼犬围绕黑熊,眼神坚定,毫无畏惧,相互配合,发出低沉的枓人的吼叫,腾跃起身子凶猛的扑咬。在黑熊发起攻击的时候,这几条狼犬,身子前伏后腿着力,露出獠牙大嘴不肯后退,让黑熊顾此失彼,并趁黑熊转身的时候再扑上去死命撕咬,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让龟田正雄也感到心惊。狼犬的机智和勇敢震撼了龟田正雄,使他更加喜爱这几条狼犬了。

龟田正雄看到东方露出了微红的朝曦,在慢慢地加浓,就如一位画家在一笔笔的厚重的涂抹,却没有光。越来越浓的红在集聚,太阳在努力挣扎的分娩降生,忽然的一瞬间太阳跃了出来,如同颜色盒被泼洒向整个天空,光芒染红了大地。

龟田正雄停住了脚步,五条狼犬也站住了脚步,他们一起望向太阳,也望向周围。远处的穆棱河在白雪下静默,两岸柳树光裸的枝条低垂,有一群麻雀在红色的光晕里起落。

龟田正雄蹲下身,挨个用手轻轻地拍打狼犬的脑袋,然后捋一捋捏一捏狼犬有些潮湿的背毛,又用手使劲的往下摁一摁。狼犬仰起头,亲切地看着龟田正雄,身子却坚挺地接受主人的摁压,兴奋地享受主人的爱抚。

龟田正雄站起身,再次环视周遭的一切。远处的矿井传来绞车机器转动与矿车相互撞击的声音,也有火车排气或鸣叫的声音。作为这里最高级别的军官,龟田正雄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五条狼犬也将目光向周围扫视,鼻子微微抽吸空气,要仔细的分辨和过滤出一丝丝的不安和危险。

龟田正雄看到一只红色的小公鸡,走出树枝的栅栏到一片柴火垛处觅食,搜寻高粱秸上残剩的米粒。五条狼犬也与他一样,静心屏气地观察这只小公鸡,不时地看看主人的神色。龟田正雄用嘴微微一努,这几条狼犬马上心领神会地悄悄扇状的围了上去,并切断了小公鸡的退路。低头觅食的小公鸡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马上抬起头,看到几双钢锥一样的目光已经罩住了自己,几张露出坚实锋利獠牙的大嘴在一步步逼近,不觉浑身毛羽都立了起来,小小的脸马上充血,变得鲜红,睁大了小小的眼睛,并发出惊恐的咯咯叫声。狼犬和平不慌不忙地扑上去,稳准地一口咬住小公鸡的喉咙,小公鸡的腿死力地蹬动,发出怪异的绝望的叫声。鲜红的血顺着和平有力咬合的嘴流了下来,小公鸡的腿蹬动得越来越无力,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和平不管小公鸡如何挣扎,死死地咬合住嘴巴,等待死神的降临,这也是它最拿手的,让主人最满意的冷静、服从、聪明的特点。小公鸡的腿又慢慢的蹬了一下,伸直了就再也没有屈伸回来。和平一张口,小公鸡的尸体掉落到地上,肌肉却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然后就只有羽毛被风所吹拂的摇摆了。流出的血冒着缕缕的热气,马上就在这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下凝结了,清冷新鲜的空气中充满了一股血的腥气。和平舔了舔嘴巴的残血,抬起头看着龟田正雄,对自己这准确致命的技艺,看是否能得到主人的赞赏。

龟田正雄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和平的脑袋,和平也用脑袋蹭着主人的手和身体,幸福得发出撒娇似地细碎的叫声。龟田正雄从兜里掏出牛肉干,递给和平,和平伸出血红的舌头一下子就卷到了嘴里,香美地咀嚼起来,发出快乐骄傲的声音,引得其他狼犬羡慕地直滴口水。这时龟田正雄看到栅栏内一个老年妇女,一身破旧缀满补丁的衣服,凌乱的苍白头发,满脸灰土色,手上还握有两根冒烟的玉米秸,一双呆望浑浊的眼睛,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龟田正雄从兜里掏出一张钱币,走过去隔着栅栏递给老妇人。老妇人看了看龟田正雄,看了看白手套上的钱和这些狼犬,好像不认识似的,有些呆愣,没有伸手,也没有言语。龟田正雄一撒手,钱币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栅栏内。endprint

抗联五军的冯副官长是在下山筹备衣物给养的时候被叛徒出卖而不幸被捕的。

龟田正雄审讯了一天一夜,用尽了各种方法,一无所获。身心疲惫的他没有失望,因为他开始也不抱希望,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多次生死的人,他们是不怕死的人,他也经历过了太多这样的人。

看着血肉模糊昏死过去的冯副官长,龟田正雄心如止水,就像看着一个什么工艺品,一个什么不与自己一样的动物,他的内心甚至有些许的轻松,因为他在为帝国剪除了一个毒刺,一个可以致命的毒刺。龟田正雄不去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的性格爱好,这个人的家庭,他需要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神经,看看窗外的阳光,看看远处的群山,他会想象群山绿色的时候,总像隐藏着什么不可知的东西,让人感到渺小与无力。这时他开始感谢这样的大雪,只有这样的大雪才会让一切暴露出来,只有这样的大雪才会留下所有的痕迹,大雪是在帮助天皇的部队。昏迷的冯副官长动了动,这摊血肉又在慢慢的蠕动,这顽强的生命力让他惊讶,他想不明白又很清楚地了解这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思想在支撑着脆弱的血肉,能够这样让人具备视死如归的甚至超越武士道的可以敬佩的精神。他知道,这时候这个人即便有什么口供也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山上那些人很狡猾,在这段时间如果没有看到人回来,就会判断出发生了什么而采取措施,不会留出不利的缝隙让他人来钻。

龟田正雄摆了摆手,两名宪兵走过去,抓起重伤无力瘫软在地的冯副官长。冯副官长艰难地抬起了头,仿佛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时却努力地站了起来。他咬紧了牙关,艰难地睁大了沾满血的眼睛,还是那一双明澈的温和的眼光。从这眼神里,龟田正雄读到的不是仇恨、蔑视、无所畏惧,这让他惊讶。在这个人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个人的平和与坦然,这是一个具有什么样强大心灵的人,可以超越痛苦与死亡?又是什么可以让这样的眼神充满杀机,无情地击杀帝国的士兵?龟田正雄打了个冷噤,寒意如刀,忽然有一种茫然的感觉,无处着力的感觉,甚至深深的失落的感觉,这又让他愤怒,让他绝望,他想咆哮,想发泄,可他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条让他陌生的汉子。龟田正雄在审讯这些人的时候偶尔也会换位思考,如果换成自己处在对方的位置,受到这样的酷刑,是否还能够像他们一样坚强,丝毫不动摇自己的信念。答案每次都是肯定的,忠实于天皇,效忠于国家,是应该可以忍受任何痛苦的。龟田正雄庆幸自己不会经受这些常人无法经受的经历,所以他内心里为自己是一个日本人而骄傲和自豪。龟田正雄甚至很遗憾自己不能到前线去亲冒矢石,一显身手,为国尽忠。

宪兵将冯副官长绑到了狼犬圈的大木柱子上,五条狼犬兴奋地围绕着新的猎物发出呜咽的叫声,狼一样的眼神透出贪婪,不仅盯视眼中的猎物,也不时看看龟田正雄,等待主人的一声令下。

宪兵队除了执行任务的全部来到现场,笔直的站成一队,要亲眼见证对敌人的刑罚,龟田正雄要借此锻炼他们的坚强意志。

冯副官长身上的伤口依然滴沥着鲜血,这时用力站直了身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封冻的穆棱河,即便曾是波涛滚滚,在这时也只是如铁一般平静坚毅,他的两眼平静地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岭,如同一个看风景的人。龟田正雄顺着冯副官长的目光看出去,看到重重叠叠的山岭,看到广袤的世界,深远蔚蓝的天空,仿佛看到冯副官长的无数战友,在一步步的向自己逼近,浪涛一样压来。

龟田正雄有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便挺了挺身子,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眼睛死死地盯住冯副官长的眼神,他的眼里映出狼犬跳跃的身影。

龟田正雄老和尚修行入定一样,静静地看着冯副官长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扑捉他的每一丝变化。狼犬也慢慢安静下来,坐下身子,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散发血腥气味的人。空气和时间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在那清晰可见的命运面前,龟田正雄看不到什么可以改变。

龟田正雄长吁了一口气,这几条狼犬马上转脸看他的指示。

龟田正雄嘴轻轻一努,几条狼犬马上一起向冯副官长扑了上去。

还是那条和平,首先例行的去咬冯副官长的咽喉,冯副官长缩了一下脖子,使和平没有完成一击致命的胜利。而其他狼犬却已经是满口血肉了。

龟田正雄微微闭了一下眼,又马上睁大了眼睛,报复和惩罚自己似的盯视着眼前的场面,他要毫无遗漏的把这一切收入心里。多少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都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作为一名帝国军人,要具备坚毅的军人意志,要一眼不眨的无动于衷地将整个过程收入心中,让自己心如铁石,虽然不能亲自上战场,但一定要保持对天皇和国家的不二忠心。而这样的场景,就是对自己意志的最好锻炼和培养。

和平再次扑上去,冯副官长侧侧头,就被和平咬住了侧面的脖颈。浑身因剧痛而剧烈抖动的冯副官长,忽然一伸口咬住了和平的咽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痛苦的和平松开了撕咬冯副官长的血口,一下子跳离开,发出痛苦的嚎叫。和平的脖子上露出了一块鲜红的肉,流出了殷殷的血。冯副官长的嘴里咬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狗皮,也在滴沥着鲜血。和平低垂着尾巴,在狼犬圈里低头转圈,痛苦地嚎叫着。

观看的宪兵队里发出一点骚动,龟田正雄坐在那里,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宪兵队也马上沉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狼犬圈里的不断撕咬声。

看着最精彩的故事在继续上演,不能失去日本军人的威仪和气度,不能在失败者的面前流露出胜利者的虚空,龟田正雄努力让自己的血液冷静下来。

冯副官长终于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地不再有任何反应,身体只是被狼犬撕咬而不由自主地摆动。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冯副官长的头颅完好地低垂着,眼睛圆睁,在狼犬圈里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

那只受伤的和平在狼犬圈里小心翼翼地远远地躲开冯副官长,眼神惊恐,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伤害,击溃了它的信心,让它莫名所以。它尾巴低垂,发出低低的抽泣,小心翼翼地看着龟田正雄,希望得到他的安慰,他的爱抚。endprint

龟田正雄站起身,掏出手枪,对准了和平的脑袋,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龟田正雄看了看周围的山岭,炊烟袅袅的人家,仰头看了看天空,面无表情。

山顶

太阳还没出来,公鸡就喔喔的叫了起来,林波揉着睡眼,光着脚丫,披了一件打了十多个补丁的小褂走出了门,一股新鲜凉爽的空气带着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

林波伸了个懒腰,大口呼吸一下凉爽的空气。深蓝的天空,不远处白雾缭绕的田野和山岭,小鸟叽叽喳喳悦耳的叫声不知疲倦地充满了寂静的清晨。哗哗的小河流水声,让林波想到不知道又该有多少小鱼儿钻到了他下在小河的柳条须笼里。那是爸爸特意给他用柳条儿编的口小肚子大,还带倒刺儿的大须笼。每天他都要把这个须笼里面放点烫熟的玉米面,然后放到小河的柳条儿掩映的能没过须笼的静水处,小鱼儿会把须笼当做自己安全的家,游进去看到还有吃的就会不出来。这样,每天早晚都会在须笼里捉到几十条的小鱼儿,有时候让妈妈给炸酱吃,剁得碎碎的小鱼炸酱特别好吃。很多时候就把这些小鱼儿喂给小鸡、小鸭儿吃,这样小鸡小鸭下的蛋,蛋黄儿金黄或者通红,直冒油星儿。

家里的大黄狗看到林波出来,摇晃着尾巴仰头看着林波,然后颠颠地跟在他的后边。林波拿一个小柳筐,脚丫踩着松软的泥土,踩着绿莹莹的一墩墩的车轱辘菜,轻快地来到小河边。清亮亮的河水自顾自的打着璇儿,并在有石头的地方流出哗啦啦的唱歌样的水声。河岸的柳树枝梢垂到水里,在流水中描啊画啊的,引得一群群小鱼儿游来游去的咬柳叶儿玩。林波拽起拴在河边小树上的绳子,有大人一搂粗的大肚子须笼就被从水窝子里水淋淋地拉到了岸上。林波把须笼立了起来,从须笼口看看须笼的大肚子,看到几十条银色的小白票子、花鳞的穿顶子、黑背的柳根子鱼在里面欢蹦乱跳,还有两个小龙虾,在里面爬啊爬的,就把须笼口打开,把鱼倒入小柳筐里。有几条小鱼儿倒在了外面,他也不去捡。大黄狗总是好奇地伸出鼻子去亲近,去闻这些小鱼儿,小鱼儿不知道害怕,有时会蹦到大黄狗的鼻子上,把大黄狗吓一跳,赶紧躲到林波的身后,就愣愣地看着小鱼儿东蹦西蹦的跳回小河里,一眨眼就游到了看不到底的水草里。林波把须笼口仔细地封好,放进一块烫熟的玉米面,又下到了小河里,看须笼漫漫地沉入水里,在水中稳稳地躺卧成一个迷宫,这才端着小柳筐,把两个小龙虾丢入水里,心满意足地走回家。大黄狗也撒欢往回跑,而且像立功了似地要跑在前面,跑到家门前要汪汪叫上两声。

林波回到屋,屋里烟气腾腾,妈妈正在烧火做饭,爸爸已经早早出去到离家远一些的菜地去铲地去了。他挑了十多条大一些的小鱼儿放在小瓦盆里给妈妈:“妈,这几条炸酱吃。”

妈妈看了看小鱼儿:“放那吧,一会儿早点回来吃饭。”

林波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把剩下的小鱼儿端给外面焦急等待的小鸡小鸭们。小鸡小鸭围着林波,发出亲切讨好的细碎的叫声。林波把小鱼儿漫洒了一地,马上这些小东西们都兴奋地低头啄食在地上滚了一身泥还继续蹦跳的小鱼儿。林波在盆里特意留出了几条,给那只围在自己身边的最小的跛脚的黑鸭子。这只鸭子是在小时候被林波不小心给踩伤才落下残疾的,所以林波总是特意照顾它。大黄狗这个闻闻,那个看看地,这些鸡鸭也不怕它,就觉得没趣,低着头四处寻觅什么似地转圈圈。

看着这些小东西很快吃完了小鱼儿,就都四散找食儿去了。林波也挎起房檐下的一个大土蓝,一把小镰刀,上后山去割喂猪的野菜。大黄狗一看林波这样,就知道要做什么,转身就往房后跑。

“回来,不许去。”林波喊着大黄狗。林波不喜欢大黄狗在挖菜的地方撒欢,把要挖的菜都踩倒了。

大黄狗看看林波,失望地垂下头,垂下尾巴溜溜地跑了回去。

林波家的房后就是一座小山,靠着他家的南坡长着茂茂密密的大小树木和青草。一条窄窄的小路,被树枝树叶青草所遮挡,树叶青草上挂满了晶亮的露珠儿。林波用一根小棍儿拨拉着树叶和青草,露珠儿纷纷滚落下来,湿了下边的沙石小路,走上去有些发滑。林波的脚掌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不会硌得慌,他小心翼翼地踩住一个个有些棱角的石块,或者枯死的树枝,稳稳地往山上爬。

天,越来越亮了。林波虽然还没有爬到山顶上,却已经看到鲜红的阳光已经直射向天空了。山不高,但是对于林波来讲够高了,大树也让他看来像一个巨人。还没爬到山顶,已经可以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了。远处白雾缭绕的群山,太阳还在云雾的包裹下,只是一片晕红。近处一片片的苞米地,齐刷刷的长得一人多高,已经扬花授粉了,并结出了不大的苞米棒,一缕缕红色的樱子像花朵一样美丽。林波咽了口唾沫,他想到了又甜又香的烀苞米、烤苞米,这是一年中最让他兴奋的日子。看到这些苞米,他知道再有几天就可以找到能够烀吃的苞米了,扒开层层绿色的苞米莴子,就会有一股清新的苞米独有的甜丝丝的气味,露出一排排滚圆的白色的苞米粒,闪着亮亮的光泽,用手指甲轻轻一摁,就会溅出白色的浆汁。浆汁是甜的,还有一些微小的颗粒,像小麦粉面面的。林波听妈妈那天对爸爸叹息地说等过几天苞米下来日子就好过了。爸爸不同意妈妈的想法,只是摇头叹息。林波不知道爸爸妈妈谁说的对,只是觉得生活充满了乐趣,可以吃到那么好吃的苞米,他就觉得生活是最好的,而且也总会越来越好的。

太阳终于爬了上来,白色的雾气缕缕的飘散了,使太阳好像水洗了一般的新新鲜鲜的,如成熟了的草莓果一样有酸甜的感觉。树叶上、小草上的露珠一个个都发出了耀眼的光亮,成了无数个小太阳。

阳光暖暖的爬上林波的脸上,小虫子爬一样的痒痒,他挥手赶了一下,没有什么小虫子,就拽衣袖蹭了一下脸,还是刺痒,就放下手中的土蓝,用手掠起树叶上和小草上的露珠来洗脸。凉丝丝的露珠,带着绿色的气味,让林波的皮肤觉得滋润。他记得妈妈曾说过,用早晨的露珠洗脸老了眼不花。林波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有露珠的甜也有皮肤的咸,他感到露珠在滴入泥土一样的渗入皮肤,是那些露珠让绿叶变得更加新鲜,就又掠一些露珠,再洗了洗脸。林波眼睫上沾着露水,看什么都有一层透明的膜,在阳光下幻出七彩的光,这让他感到好玩和新奇。endprint

林波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哪里有猪喜爱的鲜嫩的野菜,两天没来这里了,一定会长得又肥又大又嫩,很快就能割满满一土篮,足够猪吃上一天的。

一阵嗡嗡的低沉的声音在天空上传来,让大地都在微微的抖颤。林波仰起头四处寻找这声音来自哪里。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就看到一架飞机在南边低低地飞过来,可以看到飞机的身上也有一个红红的太阳。爸爸告诉过林波,这是日本人的飞机,很可怕的。林波抓过几个树枝,遮住身子不让飞机上的人看到自己。飞机慢慢地飞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蚊子一样的嗡嗡声,让他想起了爸爸经常说起的远在城里的日本人。爸爸曾经摸着林波的头叹息,不能让孩子去学校学习,害怕孩子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忘记祖宗的人。林波也很想上学,他还不大懂爸爸说话的意思,但是上学是他的梦。可什么时候才会等来这样的日子,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一天天长高,日子却一天天的变得越来越难过。

小山上的大树都被砍伐了,听说是日本人害怕藏些什么,因为不远的地方就是公路,听说在别的地方他们吃过亏,才想起这个主意的。新长的小树不管不顾,枝叶鲜嫩,很快就窜了起来,密密的叶子可以藏起很多东西。

阳光照在身上,阳光比露水还细呢,很快的就透过露水打湿的衣裳让里面的皮肤感到热乎乎地舒服,可以看到衣裳一丝一缕地飘着淡淡的白气。树叶和小草上的露珠也很快地消失了,树叶上小草上的蚱蜢也躲到了阴凉的地方,吱吱的唱歌。

一片小黄花,在绿草中摇曳。林波走过去,采下一朵,摘下花瓣,露出花心,可以看到一滴透明的水滴汪在里面,就用嘴吮了一下,清新甜美的滋味在舌尖一瞬间就蔓延到全身,让他全身都在这样的幸福里沉醉。

林波把花心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脆脆的花心变成了汁液,回到家里妈妈会闻到好闻的香味。林波采下几朵放到土蓝里,他要送给妈妈,让妈妈也尝尝这甜美,让妈妈也呼出好闻的气味。

林波内心有一种又爽又美的感觉,就有了一种爬上小山顶的冲动。几米高的小山头,都是石头,没有树,平时他才不愿意爬上去呢,爸爸吓唬他说那顶上有锄杠那么长的大蛇。他偷偷爬上过几次,从来也没看到过那样的大蛇,甚至小蛇也没看到。

林波小心翼翼地在石块间往上攀爬,很快就爬到了那块最大最高的光滑的石头上。站到大石头上,林波一下子就变得高大起来,看到了远处的山,远处的庄稼地,甚至看到了自己家的破旧的茅草屋,袅袅的炊烟在粗粗的烟囱里清晰的升起,然后越来越粗,越来越淡,最后融入了淡蓝的天空里。他这时看到大黄狗顺着山路寻找来了,在小路上可以看到摇晃的毛茸茸的尾巴。

林波看看山脚下隐约的公路,看到很远的公路上一辆汽车像小爬虫一样蠕动,一个太阳旗在车厢上飘拂,车上坐有一些人。

林波看到自己长长的身影,记起爸爸妈妈曾悄悄议论小日本快完蛋了,就忽然有一种冲动,向着远处亮起嗓子大声喊道:“小日本什么时候完蛋啊。”声音传得很远,产生了回音。

林波有些兴奋,就再次用劲的连声喊了起来:“小日本什么时候完蛋啊,我要读书。”

林波的脑袋忽然出现了一个血洞,他的面孔错愕的凝固了,他扑倒在那块大石头上。

随后一声清脆的炸响,划破懒洋洋的空气,在山谷里回响,绵绵不绝。

这是公元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

这一年林波年仅八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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