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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棺

2015-12-10沙漠雨

雪花 2015年6期
关键词:莲花箱子重症

沙漠雨

怎么形容祝人安这个人呢?他的个子很矮,才一米六五左右。他的眼睛很大,还是个双眼皮。他的脸圆圆的,又很愿意笑,同事杨姐说他笑起来挺好看的,有点儿像弥勒佛。可我觉得他这副长相,根本不像弥勒佛,而是像一个标点符号:句号。

“为什么说我像个句号。”祝人安曾刨根问底地问我。

“自己去想。”我拒绝回答。

我是不会告诉祝人安他为什么像个句号的,这个符号意味着我多么讨厌祝人安这张圆圆的爱笑的脸。我还讨厌祝人安奔跑的样子,只要一看到他笑着奔跑而去,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人停止了呼吸,再也站不起来了。

祝人安每天都像巡逻兵似的在医院的阳光大厅里四处转悠,尤其是哪里喧闹他往哪儿挤,哪里有哭声他往哪儿去。祝人安很善谈,即使是陌生人,跟人搭上几句腔,他很快就能和对方聊的像一对久不见面的老朋友。当然了,这是祝人安一个人的想法,对方可不会真的这么想。常来医院看病的人都知道祝人安是做什么的,所以祝人安的笑脸再好看,人家也始终拿他当瘟神,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之所以也不待见祝人安,是因为他没有给我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而且祝人安每次一奔跑,我的心立刻会重物坠落一般地沉下去。

我就是在阳光大厅里,因为祝人安的一次奔跑,才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确切地说,是一个又细长又扁平的箱子。大红的绒布包裹着箱体,看上去又柔软又喜庆,红通通的视觉效果,温暖得像极了从露天的棚顶倾泄下来的阳光。两个戴白手套的人几乎面无表情地抬着箱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去了电梯的方向。我发现阳光大厅里的人看见这个箱子时,都急急忙忙地躲避它,好像在礼貌地给它让路。我还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嘀咕着,唉!又死了一个。我顿时有些疑惑这个箱子的用途了,难道它是要装人的?紧接着,在我眼前奔跑过去的祝人安,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让我很快得到了答案。这的确不是一个平常的箱子,而是一个临时棺椁。这个箱子的长度看上去不足两米,可无论死去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绝对能够保证把人装得进去。而它扁平的高度,让人想想都会不寒而栗。一个活着的能够站立起来的人,一旦倒了下去只能躺着的时侯,那又何需更高的空间?只是我弄不明白,人死了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为什么要用一个红通通的箱子把人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我一直以为我喜爱的红色是温暖,是光明,是希望,直到这个红通通的箱子出现在我面前,一丝丝逐渐袭入我体内的凉意,才让我觉察到了红色也可以是寒冷,是黑暗,是绝望。

我明白阳光大厅里的人,为什么会急于躲避这个红通通的箱子了,这是他们最怕的东西。他们躲避它,不是因为礼貌,而是因为忌讳。自从我来到医院工作,我每天都会看到这些人总是一边抱怨着高昂的费用,一边又疯狂地拥挤在这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病人。事实上,这些人当中,有的人的确是病人,有的人是身体稍有不适便怀疑自己有病的人,还有的人是明明没病却总怕自己有病的人。我热情地为他们服务,更多的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他们充满了无限的同情。但是,我不敢长久地看着这些人,我不想看到这些人忧愁的面容,我怕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所以,看到这个红通通的箱子,我并不嘲笑他们的惶恐,我也觉得这个箱子太可怕了,它又细长又扁平的形状似乎在告诉所有的人,这就是一个人最终的行走姿势。这个箱子让我的思维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可我还是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红棺。像人出生时一样,不论长得美丑,总得有个好听点儿的名字让人称呼。

环顾了一眼整个阳光大厅,除了紧随着那两个抬着红棺的人高高兴兴跑过去的祝人安,我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快乐的人了。我知道,祝人安即将有一笔好生意要做了。

说起和祝人安的第一次见面,那绝对不是美好的回忆。

我的外婆八十六岁,从来没进过医院的大门。若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只需要吃几片药也就好了。有人说,像外婆这样的状况,更不是一件好事,从来不进医院的人,一旦进了医院,那肯定是得了生死攸关的大病。这话在外婆身上应验了。外婆突发脑出血,她连医院什么样都没有看到就在昏迷中被直接推进了重症室。重症室不允许家属进入,家属只能在门口等侯。那时,重症室的门口聚集了很多人,祝人安也在其中。他来回踱步的样子显得非常焦急,我以为他也是里面哪个病人的家属。可我发现,尽管重症室的门是紧闭的,每隔三五分钟,祝人安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双手扒着门上的玻璃窗口使劲儿往里张望,然后又一脸失望地把头缩回来。祝人安个头不高,身材又胖,每次张望都得掂起脚尖儿,那副吃力的模样让人觉得真是太辛苦了。好不容易看见有个小护士从重症室里出来,祝人安急忙拉住小护士的衣襟,还挤咕了一下眼睛,悄声地问道:“那人,什么时侯能死?”小护士白了他一眼:“你神经病啊。”然后,再也不理他,急匆匆地走了。当时,我和祝人安的距离很近,虽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的问话。

没想到世上还有品德如此败坏的人,竟然盼着别人快点儿死去。不知道祝人安问的那人指的是谁?不会是我的外婆吧?想到这儿,我狠狠地用敌视的眼神瞪着祝人安。说实在的,假如祝人安没有问小护士那句话,我肯定会客观地认为他的五官长得还算是挺顺眼的,至少不会令人生厌。可现在,我怎么看都觉得他这张脸丑陋无比。祝人安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我瞧他的眼神,还冲我友好地笑了笑。看祝人安和小护士说话的腔调,其实我看得出来,他和小护士是彼此非常熟悉的。不知过了多久,重症室的门被打开了,一见有医生出来,在门口守侯的人忽拉一下全部围了上去。我也心跳加速,不知道会不会是外婆的消息。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都是汗水,显然我的母亲比我还紧张。医生先是高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问谁是家属,然后又语气低沉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顺变。”人群中有个女人“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哭声刚一响起,祝人安脚步非常灵活地走到一个表情悲伤但还努力控制着情绪的男人面前,一口气和他说了许多话。这时,我才知道,祝人安原来是开殡葬用品店的,他在向死者家属极力推荐他的殡葬用品。为了生意能顺利地达成,祝人安不厌其烦地向死者家属讲诉着民间的一些习俗,比如操办丧事都需要买什么,有什么说道,买多少才能大吉大利,直到悲伤又发懵的死者家属终于同意跟着祝人安一起离去。看着他们一起离去的背影,我鄙视地“哼”了一声,心里寻思着,祝人安不过是拿死人骗活人钱罢了。endprint

我的母亲夜以继日的,一直守侯在重症室门口,寸步不离。我心疼母亲,劝母亲回家休息,让我在这里等侯,母亲却怎么也不肯,反而急着把我撵走,让我回去好好工作。没办法,我只好把一日三餐给母亲送来。那天,我给母亲送午餐时,母亲小声和我说:“那个人,天天来这儿等着,真让人讨厌。”我明白母亲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告诉母亲:“别理他,那人神经不正常。”

外婆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了。母亲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虑,看到那个人又在重症室门口来回晃动时,母亲甚至会疑心外婆的病情加重,都是那个晦气的人造成的。看到母亲这样,我也格外难受,但我不想把我内心的不安再传递给母亲,在母亲面前,我要尽量地保持平静。

同事杨姐看我有心事,关切地向我询问外婆的状况,我如实地告诉了她。说起外婆,我自然会想起祝人安这个人来,我和杨姐提起了那天在重症室门口发生的事情,还没等我描述完祝人安的模样,人称“杨快嘴”的杨姐,急忙抢过了话茬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哎呀,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他叫祝人安,在医院后面开了一家花圈寿衣店。这小子精明着哪,可知道赚钱了,你别看他的小店面积不大,收入却相当可观,人家这买卖,谁也比不了,都不用吆喝,只要人往那纸花纸人当中一坐,就只管等着收钱。买死人用的东西没有讨价还价的,这样的买卖能不赚钱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好的买卖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医院没有了太平间,死了的人都得拉到敬亲园去,人一从医院拉走,生意也跟着走了,钱都让敬亲园给赚去了。天天守在医院门口,钱却溜进了别人的口袋,这哪儿成?人家祝人安也是真勤快,真能吃苦,天天在医院的急诊室,重症室门口转悠,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得知哪个病人快死了,他就一直在那儿等着,有的病人家属少,忙不过来的时侯,他还会主动去帮忙,病人家属也不知道他是谁,见他里里外外的忙活,还以为他是活雷锋哪。”细一思忖杨姐的话,字里行间,都是在夸奖祝人安。可一想起他掂起脚尖儿去盼着人死的样子,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祝人安今年三十六岁了,也没成个家,我还张罗着给他相过几次亲,可惜人家女方都看不上他这个买卖,介绍一个黄一个,都没有成功。祝人安没有兄弟姐妹,只有老父老母和他相依为命,他和我说过,没人愿意嫁他就算了,他一定要赚很多的钱,将来买个房车,带着老父老母去旅游,走到哪儿都是家。要我说啊,这个祝人安也不容易。”杨姐也没注意到我刚才的表情有些别扭,又继续说了这么多。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曾经被我敌视过的男人,名叫祝人安。

祝人安不是阴阳先生,但对于操办白事所需要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了如指掌。我周围的许多同事,若是谁家有了白事,只要是和祝人安熟悉的,首先想到要找的人就是祝人安。即使有人不认识祝人安,却认识杨姐的,有热心肠的杨姐在中间搭个桥,那人也会去找祝人安。杨姐经常和大家说,她的公婆,她的父母去世时,都是祝人安帮忙操办的,而且操办的非常完美。有了杨姐的牵线搭桥和她对祝人安的赞誉,人人都去向祝人安请教该做什么,该买什么;人人都信赖祝人安不会借此机会欺诈自己。杨姐帮助祝人安做成了许多笔生意,我为此认定杨姐和祝人安的个人关系挺不错的。冲着杨姐的面子,再次和祝人安见面时,我也不好意思再给他一个冷面孔。祝人安倒是不计前嫌,非常大度地对我说,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不友好很正常,因为我来医院工作的时间短,还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不过,我们以后会慢慢熟悉的。祝人安很自信地一拍胸脯,说他是谁也离不开的人。果不其然,我们真的慢慢熟悉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愿意和他交往,而是工作在医院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人死去,只要有人死去,祝人安奔跑的身影就会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

祝人安其实心里也很清楚我对他只是表面的客气,我不想把我心中对他的不满赤祼祼地表达出来。可我看见祝人安奔跑的时侯,又总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我的一举一动总会露出一丝破绽,还是让祝人安抓住了我根本隐藏不住的尾巴。这要从祝人安的一次判断失误说起:有一天,医院同时来了两个急诊病人,一个是年轻人,二十七岁,外表无伤,只是心口窝特别疼。另一个是用七刀杀了出轨的妻子而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他在狱中吞吃了一把剪刀想自杀,谁料想这个犯人刚做完手术被送到五楼病房时,他趁着看管他的干警不注意,又从窗户跳楼了,刚从手术室出来转眼又被送进了手术室。当时,祝人安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个犯人必死无疑了,所以他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守侯着。结果这个犯人再一次被救活了,那个只是心口窝疼的年轻人却死了。祝人安的判断失误,让他丢掉了一笔买卖,我为此暗自得意,庆幸祝人安没有因为一个人死去而发财。我甚至还用讽刺的语气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看来红棺的里面不一定装着谁,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谁该死谁不该死的问题。”

杨姐一直劝我,不要对祝人安有偏见,祝人安做的买卖虽然是令人感觉晦气的殡葬用品,但那只不过是他的生存方式,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生活下去的饭碗。杨姐说的这么入情入理,我却似乎怎么也做不到,能把祝人安这样的人当成亲切的朋友。我从不责怪自己看着祝人安的时侯,是戴了一副有色的眼镜,我常常认为祝人安他自己不争气,是他的所作所为断送了我们成为朋友的机会。就在祝人安那次判断失误的第二天,他再一次做了一件令我非常反感的事情。那天,一个出了车祸的老人被急匆匆地推进了急诊室。老人看上去伤势非常严重,满脸的鲜血把他的真实面容都掩盖住了。一个中年男人央求着医生,一定要把老人救活。围观的人都以为这个中年男人是老人的儿子,看他神色那么焦急,那么紧张,一定是担心老人凶多吉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停地安慰着他。老人的儿子一会儿去交费,一会儿去拿药,跑来跑去的,忙得满头大汗。围观的人里有一个人特别的热心,他主动过来要帮助老人的儿子。这个特别热心的人,不用说,就是祝人安。祝人安听说老人伤势严重,他觉得一笔买卖很快又要做成了。祝人安一边帮老人的儿子拿药,一边找机会和他聊天,谁知一聊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根本不是老人的儿子,他正是把老人撞伤的司机。祝人安马上向司机传授起经验来,好心好意地和他说:“这样的人你哪能使劲儿救啊,撞了一个老人,你这不是撞了一个爹么。死了还好说,这人要是活了,你得花多少钱哪,反正现在也没有家属在,你意思意思就行了。”说完这些,祝人安满以为司机会感谢他的好心好意。没想到,司机根本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立刻拒绝了他的帮助,让祝人安马上离他远一点儿,要多远有多远。祝人安也不生气,也没有离开,不用帮忙可以,让他离开急诊室那是不可能的。祝人安依然意志坚定地在急诊室门口等侯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祝人安如愿以偿,老人最终没有抢救过来,真的死了。但是,祝人安的买卖也并没有做成,因为老人的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一时半会儿的,根本无法联系上他的家属。司机说,还是把老人先送到敬亲园,等找到了家属,再料理后事。很快,来了一个红棺,把老人给抬走了。endprint

接连丢失了两笔买卖,这让平时总是笑呵呵的祝人安多多少少也变得有些郁闷了。看不到祝人安的奔跑,看不到他开心的笑容,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却也并没有因此快乐多久。红棺接连抬走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这让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无法轻松。

“你是不是天天都盼着有人死啊?”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祝人安。

“当然,有人死,我才有钱赚嘛。”祝人安毫不隐藏,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回答了我。

“知道生财有道这句话么?”我接着问祝人安。

“你是想说我生财无道吧,我怎么无道了?”我这么一问,把祝人安给问乐了。“我一没偷,二没抢,明码开价,你情我愿,我赚钱赚的比谁都光明正大……”

“你——盼——着——人——死。”我拉长了音,加重盼字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句。

“瞧你说的,我不盼着人死,还盼着有人找我喝酒啊,你看看我周围的人,有人愿意找我喝酒么?他们连我的手都不愿意握一下,怕沾了晦气。其实我都知道,有的人用着我时对我挺客气的,不用我时连理都不想理我,再说了,难道我不盼着人死,人就不会死了么?”祝人安明明强词夺理,话音却越来越低了。

“你——”我想说的一大堆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我向前伸了伸手,不知不觉地又缩了回来。

我多么想和祝人安说,能不能别这样盼着人死,能不能收敛一下他的笑容,就算他即将有一笔买卖可以做了,也不要那么急性子。陌生人被红棺抬走了,那也是一条命,毕竟不是一棵枯萎的野草,还有复活的机会。就算祝人安不能为死去的人流下他悲伤的泪水,至少也要掩藏一下他内心有钱可赚的欢喜。

“财迷,可恶的财迷,真愧对你的名字。”我暗暗地骂着祝人安。

看见红棺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合作村,梦见了元宝山。合作村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就在元宝山的脚下,村子里死去的人十有八九都埋葬在元宝山里。星光暗淡的黑夜,元宝山看上去会显得特别阴森。一阵风吹来,树叶发生的声音常常让我感到格外的恐惧。我在合作村只看见过一次葬礼,那是村里的苏奶奶去世的时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棺椁静静地停放在茅草屋前面的大院子里,院子四周的几棵老柳树都低垂着头,仿佛也在为苏奶奶哀悼。苏奶奶的棺椁又高又大,也是红色,是那种红的发黑的颜色。白天,停棺的院子里人很多,唢呐声此起彼伏,我那时年纪小,只觉得唢呐吹吹打打的还挺热闹,丝毫也不觉得害怕。到了晚上,夜色袭来,元宝山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合作村一下子变得异常的沉寂,我的胆子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特别小。我想撒尿都不敢出门,母亲总是批评我:“有月光,你怕啥?实在不行,在外屋地尿吧。”我虽然害怕,可还是不愿意在外屋地撒尿,外屋地是做饭的地方,有了尿味还能好吃么?我缠着我的母亲陪我一起去。尿完回屋时,我一定会和我的母亲说,让我在前面走,让我先进屋,否则,我会担心我的一条腿进了屋,另一条腿还没迈进门槛就得被鬼抓住。我那副胆小怕鬼的模样,弄得母亲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梦中惊醒以后,我努力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除了苏奶奶的棺椁在梦中隐隐地出现过,我再也回想不起来我还梦到了什么,既没有梦到山青水秀,也没有梦到稻谷飘香。我想一定是我在阳光大厅看见的红棺勾起了我的记忆。因为红棺又细长又扁平的形状让我难以接受,潜意识里我不由自主地把它和记忆中苏奶奶的棺椁相比较了。我忽然间觉得苏奶奶其实是个幸福的人,她能够拥有那么庞大的一个棺椁,能够被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能够不被烈焰焚烧,能够保留一副完整的骨骼,这是现在死去的人难以拥有的。而我如今在阳光大厅里所看到的红棺,是一种运输工具,只能送死去的人短短的一程,它的使命只是把死去的人从他死亡的地方运输到敬亲园去。到了敬亲园以后,死去的人又被转移到另一个可以供人祭奠的临时棺椁里,接受着吊唁者的行礼。直到红棺里的人,终于随一缕轻烟而去,仅留下一点儿残缺不全的碎骨头,被装在更加狭小的盒子里,作为以后被家人纪念的凭证。

做了那个梦以后,我内心的想法有些消极了。杨姐怀疑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因为一旦红棺又在阳光大厅里出现,我会表情落寞地让杨姐去猜红棺里的人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年轻、是年老、是农民、是工人、是干部、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品行恶劣的人、是一个有贡献的人、还是一个身居高位的贪污者……

“傻妹子,别想那么多,不管是什么人,其实最后都是一样的人。”杨姐意味深长地和我说。

杨姐这句话说的很对,想想也是,我们的确就是这样在世上存在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看来祝人安有一句话也说的很对,他真是一个谁也离不开的人。我参加过许多次葬礼,相同的仪式让我的神经越来越麻木,我心中明明是无比悲伤的,可我却似乎找不到悲伤的方式。我认为悲伤不仅仅是流下泪水,一定还有我无法说出来的一些感受。死去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里,活着的人却显得那么无助。这时侯,我会想起祝人安曾经和我说过的话,活着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那些殡葬用品,按照习俗的约定如数地买来,然后把它们再隆重地一点点化为灰烬。我那时并不相信祝人安,我以为祝人安说的这些都只是迷信,甚至是他为了做成他的买卖而故意这么说的。

后来,我终于相信祝人安说的这些话了,因为我平生第一次得到了祝人安的帮助。我的外婆进了一次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她也被红棺抬走了。红棺抬走别人的时侯,我只是落寞地感慨生命的渺小与脆弱,如今轮到了自己的亲人,我才真正明白了死亡到底是什么。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外婆真实的面容,再也听不到外婆慈祥的声音,再也……我会遗憾有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去做,我会因此深深地内疚。只是外婆被放进红棺的那一刻,红通通的棺椁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刺痛我的眼睛。祝人安说外婆虽没有长命百岁,以她八十六岁的高龄离开这个世界也算是个喜丧。即使如此,在葬礼上,我的母亲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哭成了一个泪人。endprint

“叠九朵莲花吧!”束手无策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悲痛中的母亲,祝人安走了过来,低声和我说。

“叠莲花?我也不会啊。”我很无助。

“不,不是让你叠,是让你的母亲叠,不会不要紧,我来教她。”祝人安和我说完,转身走到了我的母亲面前。

“别难过,亲手为老人家叠几朵莲花吧!女儿叠的莲花,会永远保佑老人家的。”祝人安轻声地对我的母亲说。看着祝人安此刻的神情,我觉得我都不认识他了,这也不是我最初见到的那个人啊。

叠莲花的工序很繁琐,一朵莲花完成下来需要很长的时间。祝人安耐心地教我的母亲叠好了第一朵莲花,很奇怪,泪人似的母亲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接着,祝人安又鼓励母亲一个人独自完成了第二朵,第三朵……直至九朵莲花全部叠完。

我在别人的葬礼上见过有人叠金元宝,银锭子,从来没有见过谁会用叠莲花来祭奠亲人。九朵硕大的金色莲花摆在供桌的旁边,隐约传来的仙气似乎让那桌上的供果都变得弱小。我明白祝人安让我的母亲叠莲花的用心了,祝人安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我的母亲。他想通过莲花赐予人的圣洁之意,让母亲在金纸的折叠之中来慢慢地化解心中的悲痛。

祝人安继续跑前跑后的,指点着我们做着我们应该去做的事情,他还亲自帮我们买回了一只冠子特别红的领魂鸡。被悲伤包围的气氛里,只有祝人安,才能在清醒中给我们所需要的温暖。我忽然间觉得祝人安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很有意义的,他真的是我们非常需要的人。我们把从祝人安那里用最低价买来的所有殡葬用品在燃烧的火光中一点点地化为灰烬,我不知道这灰烬是否安慰了所有的人,惟一能确定的是,我从此不会再讨厌祝人安圆圆的脸像个句号了。

外婆的葬礼结束时,我诚心诚意地握住了祝人安的手,对他说了两声“谢谢”。一向善谈的祝人安愣在了那里,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祝人安依旧像巡逻兵似的在阳光大厅里四处转悠,红棺一出现,他依旧会洋溢着笑脸奔跑而去。只是当他发现我用严肃的目光瞅着他的时侯,他会把笑容赶紧收敛起来,再吐一下舌头,说:“不好意思,习惯了,慢慢改。”

祝人安真的会改变么?

一个在昏迷中被推进重症室抢救的老人还是给了我机会,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祝人安。祝人安的身影出现在重症室门口,这本来是一件不会让我觉得奇怪的事情。只是这一次,我觉得祝人安的表情令我不解。祝人安的脸色是凝重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他看手表的眼神像度日如年,他的眼睛紧盯着重症室的那扇门,像是盼着那扇门能早点儿被打开,可又害怕被打开。祝人安焦急地等待着,实在忍受不住了,他还是掂起了他的脚尖儿,双手扒着门上的玻璃窗,使劲地往里张望,只是他缩回头来的时侯,破天荒的,我并没有看到他的失望。我看得出来,手足无措的祝人安是那么害怕,他的害怕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杨姐说,里面那位老人,是祝人安的父亲。我的神经被祝人安的样子深深地触动了,那么喜欢靠死人发财的祝人安在亲人的生死面前,也是如此地无奈和脆弱,他也害怕红棺会抬走他的父亲。原来,悲伤有时是自私的,别人根本无法替代,痛苦只有真切地砸落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才能知道痛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一次握住了祝人安的手。

重症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后来的日子,阳光大厅依旧人声鼎沸,红棺依旧会来,惟独少了一个见了红棺就会笑着奔跑的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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