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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苹果

2015-12-07亨利·大卫·梭罗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苹果树苹果

【美国】亨利·大卫·梭罗

苹果树的历史

苹果树的历史多么紧密地联系着人类的历史,这一点不同寻常。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有人提出包括苹果在内的蔷薇科植物,还有真禾本科植物,以及纯形科植物或者薄荷,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只比人类的出现早一点。

看来,苹果成为了未知的原始人的一部分食物,最近,在瑞士的湖底发现了那些原始人的踪迹,被假定要早于罗马的建立,他们如此古老,以至于还没有金属工具。一种完全黑色并且皱缩的花红从他们的故事中被恢复。

塔西陀⑴在谈到古代日耳曼人时声称,在他们赖以果腹的东西中间,他们满足于用野苹果来充饥。

尼布尔⑵观察到:“对于房子、田野、犁铧、耕耘、果酒、油、牛奶、绵羊、苹果,以及其他联系到农业和更温和的生活方式的词语,在拉丁语和希腊语里面是一致的,而在拉丁语中,对于所有属于战争和追捕的物品的词语则完全不同于希腊语。”因而,苹果树可能正如橄榄一样,被认为是和平的象征。

苹果在早期就如此重要,也通常分布在各地,以至于在很多语言中追溯其名字的根源,通常都意味着果实。希腊语中的“瓜”,意味着苹果,也意味着其他树木的果实,还意味着牛羊,通常意味着财富。

苹果树受到了希伯来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赞美。有些人认为人类的第一对夫妇———亚当和夏娃,即是受到这种果实的诱惑。寓言中,虚构了女神们争夺它,安排龙去守护它,雇佣英雄们去采摘它。

在《旧约》中,苹果树至少在三个地方被提到过,苹果则至少在五六个地方被提到。所罗门⑶歌唱:“正如苹果树位于林木之中,我所爱之人也位于子孙之中。”他又再度歌唱:“用酒壶留住我,用苹果慰藉我。”人类最高贵的面部特征的最高贵的部分,就是以这种果实来命名的:“眼睛的苹果”。

荷马和希罗多德都提到过苹果树。尤利西斯在阿尔喀诺俄斯的辉煌的花园中看见“梨子、石榴和苹果树正在结出美丽的果实。”根据荷马的说法,苹果是坦塔罗斯⑷所无法采摘的果实之一———风始终把果实累累的枝条从他那里吹开。作为植物学家,提奥夫拉斯图斯⑸了解并描述了苹果树。

据《新埃达》记载:“伊敦⑹把苹果放在盒子里———当众神感到老年临近的时候,就不得不为了再度变得年轻而品尝苹果。照这样,他们将被保持在恢复的青春之中,直到世界毁灭(或者众神毁灭)”。

我从劳顿⑺那里得知“古代的威尔士游吟诗人,因为歌唱苹果缀满枝头的象征表现优异而受到奖励”,以及“在苏格兰高地,苹果树是拉蒙特宗族的徽章”。

苹果树主要属于北温带。劳顿说:“除了寒带地区,它自然地生长在欧洲的每一个地区,并且遍及西亚、中国和日本。”我们在北美也有两三个本土品种。种植苹果树最初是由最早的定居者引入这个国家的,并且被认为生长得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好或者更好。或许,这些如今被种植的品种当中的一些,是由罗马人引入不列颠的。

老普林尼,采用了提奥夫拉斯图斯⑻的区分法,说:“关于这些树,有些完全是野生的,更多的则被驯化、种植。”提奥夫拉斯图斯包括了最后的苹果中的苹果,的确,在这种意义上苹果树是所有树木中最为驯化的。它就像鸽子一样无害,美丽得犹如玫瑰,贵重得犹如牛羊。它的种植历史比任何其他果树都要长久,因此也更为人性化,可是谁知道,它最终可能被追溯到它在荒野的起源?它随着人类而迁移,就像狗、马、牛。或许,它最初从希腊迁移到意大利,由此迁往英格兰,然后再迁往美利坚。我们西部的移民依然在衣兜里揣着苹果的种子,或许扛着一些用皮带捆扎的苹果树幼苗,稳定地朝着落日挺进。最终,这一年有一百万棵苹果树被种植下来,比去年种植的苹果树朝西部延伸得更远。就像安息日一样,仔细考虑开花季怎样就这样被一年一度遍布在大草原上,因为当人类迁徙的时候,他们不仅会随身携带着他们的鸟儿、四足动物、昆虫、蔬菜以及真正的草地,而且还会携带着他们的果园。

对于很多家畜,如牛、马、绵羊和山羊,树叶和嫩枝是惬意的食物,随后果实被这些家畜还有猪所寻找。因此,从一开始,在这些家畜和这种树之间似乎就存在着一种自然的联系。“法兰西森林中的花红果实”据说是“野猪的一种巨大的资源”。

不仅是印第安人,还有很多本土的昆虫、鸟儿和四足动物,欢迎苹果树来到这些海岸上。天幕毛虫把自己的卵产在那形成的第一根嫩枝上,这根嫩枝从此就分享了它对野樱桃的爱;尺蠖为了在它上面进食而部分地放弃了榆树。当苹果树快速生长,蓝鸫、知更鸟、樱桃鸟、王霸鹟还有其他很多鸟儿,就匆匆飞来筑巢,在它的粗枝间鸣啭,因此变成了果园鸟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为繁殖起来。这是它们种族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啄木鸟在它的树皮下发现了一点多么可口的食物,以至于它在离开树之前,要围绕着树以一个圆圈啄穿树皮———据我所知,这是它以前从未干过的事情。要不了多久,鹧鸪就发现了它的花蕾多么甘美,在每一个冬天的前夕都飞来,为了采摘花蕾,依然从树木飞走,这让农夫多么悲哀。兔子也丝毫不甘落后于它的嫩枝和树皮的熟悉味道。当果实成熟,松鼠就将它半滚动、半搬运到自己的洞穴里面;甚至当麝鼠在傍晚从溪流中爬上岸来的时候,也贪婪地吞食它,直到在那里的草丛中践踏出一条小径。当苹果树冻结和解冻的时候,乌鸦和樫鸟偶尔乐于品尝它。猫头鹰爬进第一棵变得中空的苹果树,愉快而清晰地鸣叫,发现这是适合自己的地方,因此就在树里面安顿下来,从那时起,它就逗留在那里了。

我的主题是“野苹果”,我只不过会在种植的苹果树的年轮中提到某些季节,并且传递给我特殊的领域。

苹果花也许是所有树中间最美的花,对于视觉和嗅觉,它是多么丰富,多么美味。散步者频频受到诱惑而转身,在某一棵超乎寻常的美丽苹果树旁流连不去,树上的花朵有三分之二都膨胀起来了。在这些方面,它多么领先于梨子———梨花既无色彩也无芳香!

到了七月中旬,绿色的苹果长得如此大了,好像是提醒我们去溺爱它,还提醒我们秋天来了。草地上通常点缀着小小的果实,它们好像是被流产后坠落下来的———大自然就这样为我们而把它们变得稀少。古罗马作家帕拉迪乌斯说:“如果苹果倾向于提早坠落,那就把一块石头置于分裂的根里,那样会保留它们。”一些这样的观念依然存在,可能能解释我们看见某些石头被置于树木的分叉处,以使得簇叶丛生。在英格兰的萨福克,他们有一种说法:

“在米迦勒节,或靠前一点,半个苹果形成果核。”

大约在八月一日,早生的苹果开始成熟,可是我认为它们的味道都不可口,其中一些闻起来也不芳醇。一个人更值得去嗅闻自己的手巾,而不是去嗅闻他们在店铺里面出售的任何香水。一些果实的芳香连同花朵的芳香,不应该被忘记。我在路上拾起某个多瘤的苹果,它用芳香提醒我果树女神的所有财富,把我带到那些日子里———果园中,苹果酒作坊周围,一堆堆苹果被收集起来,呈现出金色和红润的颜色。

一两周之后,当你路过果园或花园,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你就可以穿过一个被成熟的苹果的芳香弥漫的小小的地区,从而尽情欣赏它们。

因而,关于所有自然产品具有某种不稳定而又缥缈无形的品质,它们存在着,这种品质代表它们的最高价值,这种品质不能被庸俗化,也不能被买卖。人类从不曾享受过任何果实完美的滋味,只有庄严的人才开始品尝它那特别的美味。因为甘露和珍馐美味只是每一种果实的精美滋味,我们粗糙的味觉无法察觉———正如我们毫不了解就占领众神的天堂。当我看见一个特别吝啬的人运送美丽而芳香的苹果到市场上,我似乎就看见一场发生在他和他的马之间的竞赛,这是一方,另一方则是苹果,并且,根据我的意见,苹果总是获胜。老普林尼说苹果是所有物品里面最沉重的,还说公牛在一看见要负荷它们的时候就开始淌汗。我们的赶车人,在试图把它们运送到不属于它们的地方的那一刻,他就开始输了,那就是说,输给任何最美的东西。尽管他有时摆脱出来,触摸它们,认为它们都在那里,我也看见它们的一连串容易消散而又崇高的品质从他的大车上升向太空,同时,仅有那果肉、果皮和果核被运往市场。它们不是苹果了,而是果渣。这些依然不是青春女神伊敦的苹果,其味道让众神保持年轻?你认为它们会让洛基或特亚西⑼带着它们离开,去往巨人之家,同时它们变得皱缩而灰白?不,对于世界毁灭,或众神的毁灭,还没有。

通常接近八月底或九月,这种果实再度变得稀少,那时地面上点缀着被风吹落的果子,这样的情况尤其会发生在雨后疾风出现的时候。在有些果园中,你能看见整个收成的三分之二都掉到了地面上,以圆形的形态躺在树下,然而又硬又绿———或者,如果是在山腰,落果就会远远地滚下山坡。可是,谁叫这是一场吹得任何人都不舒服的邪恶的风呢?在乡间各处,人们忙忙碌碌地拾捡这些被风吹落的果子,这些落果将让他们廉价地制作早期的苹果馅饼。

在十月,树叶飘零,苹果在树上更加清晰可见。有一年,在一个邻近的镇子上,我看见有些树结满了苹果———比我所想得起以前曾见过的还要多,黄色的小苹果挂在树上。枝条随着重负而优美地下垂,就像小檗丛一样,因此整棵树获得了一种新的特征。即使是最高的枝条,也不是挺立着,而是朝四面八方展开又低垂,有那么多杆子支撑着较低的枝条,以至于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榕树的图画。正如一份古老的英国手稿所说的那样:“树下的苹果越多,向人们鞠躬就越多。”

苹果当然是最高贵的果实。让最美者和最敏捷者拥有它吧。那应该是苹果“现行”的价格。

在十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间,我看见木桶放在树下。也许,我跟一个挑选某些精致的木桶,以便满足订单的人交谈。他在舍却一个有斑点的苹果之前,将它转动很多次。如果我要告诉他是什么在我的脑海中掠过的话,我就应该说,他所触摸过的每一个苹果都有斑点,因为他擦掉了所有的粉霜,那些短暂、缥缈的品质就离开了它。凉爽的傍晚提示农夫们要赶紧收工,最后,我只看见到处倚靠在树上的梯子。

如果我们带着更多的欢乐和谢意接受这些礼物,并且不认为仅仅把一担新鲜的肥料堆放在树的周围,那就会很好。某些古老的英格兰习俗至少具有启发性。我发现它们主要以布兰德的《大众古风》来予以描述。这似乎是“在圣诞节前夕,德文郡的农夫及其雇工拿来一大盆苹果酒,里面放上一块面包片,庄重地将其带到果园,他们用很多仪式向苹果树致敬,为的是让它们在下一个季节更好地结果。”这种致敬仪式存在于“把一些苹果酒洒在苹果树的根部周围,把一点点面包放在树枝上,”然后,“绕行果园中最为多产的苹果树之一,他们三次畅饮祝酒”:

“在这里致敬你,老苹果树,

你可能从哪里发芽,你可能从哪里吹拂,

你可能从哪里结出够多的苹果!

盛满了帽子!盛满了帽子!

蒲式耳,蒲式耳,盛满了麻袋!

也盛满了我的衣兜,好哇!”

并且,在新年除夕,那种被称为“苹果嚎叫”的仪式,曾经也常常在英格兰的乡间举行。一队男孩拜访不同的果园,围绕苹果树而行,重复说出以下的话:

“根部,牢牢站稳!顶部,充分结果!

祈祷上帝给我们送来美好的嚎叫的丰收:

每一根嫩枝,苹果硕大;

每一次下垂,苹果够多!”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喊,其中一个男孩吹响牛角号来给他们伴奏。在这场仪式期间,他们用棍棒叩击树木”这被称为对树木“干杯”,并且被有些人认为是“对果树女神进行异教的献祭的遗物”。

赫里克⑽歌唱:

“对树木干杯,祝愿它们会给你

结出很多李子和很多梨子:

它们从或多或少的果实中将带来

如你那样给予它们的干杯。”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诗人拥有一种歌唱苹果酒的权利,这种权利比歌唱葡萄酒更美好,可是,这种权利适宜他们去歌唱,比英格兰的菲利普斯歌唱得更好,否则,他们就不会为自己的缪斯争光了。

野苹果

对于更加文明化(正如老普林尼称之为“城市化”)的苹果树的话,就说这么多吧。无论在哪个季节,我都更喜欢穿过生长着未嫁接的苹果树的老果园而漫步———它们种植得多么不规则:有时候,两棵苹果树紧密地伫立在一起;那一排苹果树多么迂回曲折,以至于你会认为它们不仅在主人睡觉的时候生长了起来,而且以一种梦游的状态被移植到他的身边。一排嫁接过的苹果树,决不会诱惑我像这样到它们当中去漫步。唉,可是,现在我与其说是凭借所有最近的经验说话,还不如说是凭借记忆说话。

有些土壤,就像我附近这叫做伊斯特布鲁克斯县的多岩石地带,多么适合苹果生长,以至于在这种地带上无需照看它们,它们就会生长得很快,要不然,地面每年只需要翻土一次,而在很多地方,它们需要很多的照料。这种地带的主人承认,这种土壤用来种植果实极好,可是他们说土地上有很多岩石,以至于他们毫无耐心来耕种,他们还说,因为距离较远,也成为这样的地带未耕种的原因。最近有或者曾经有毫无秩序地伫立的广阔的果园。而且,它们疯狂地涌现出来,在松树、桦树、枫树和橡树中间硕果累累。我常常惊讶地看见在这些树木中间,苹果树那圆形的顶冠闪烁着红色或者黄色的果实,与森林的秋色和谐一致。

大约在十一月一日,我在一道悬崖边上行走的时候,看见一棵茁壮成长的年轻苹果树,它可能是鸟儿或牛播种到那里的,在那里的岩石和开阔的树林中间迅速成长,现在结出了很多果实,且未被霜降冻坏,而此时,所有人工种植的苹果都采收了。那是一种繁茂的野性生长,树上依然有很多绿叶,给人一种长满了刺的印象。那果实又硬又绿,可是看起来它似乎会在冬天更美味可口。一些果实在嫩枝上悬晃,而更多的果实却被半掩在树下湿漉漉的树叶中,或者在岩石中间远远地滚落到山丘下面。主人对此一无所知。除了山雀,它最初开花的日子和最初结果的日子都不曾被观察到。在它下面的绿地上,没有舞蹈来对它表示敬意,如今也没有手伸出去采摘它的果实———我感觉,那些果实仅仅被松鼠啃啮。它完成了双重任务———不仅生产出这种收成,而且每一根嫩枝都往空中生长了几十厘米。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如此美妙的果实啊!比起很多浆果来,它们都要大一些,被带回家,来年春天依然美味可口。只要我能获得这些苹果,我对伊敦的那些青春苹果又有何求呢?

当我这样辛苦地缓缓路过这一丛灌木,看见它那悬晃的果实,即使我不吃这些果实,我也同样尊重这棵树,我也感谢大自然慷慨的馈赠。一棵苹果树生长在这高低不平、长满树木的山坡上,并不是被人种植的,也没有从前的果园的遗存,只有自然生长,就像松树和橡树一样。我们珍视和食用的大多数果实,完全依赖于我们的照料,玉米、谷粒、马铃薯、桃子、瓜类等,完全依赖于我们的种植,可是苹果却效仿人类的独立性和事业心。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它不仅仅被携带,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像人一样,迁徙到了这个新世界,甚至到处在土著的树木中间前进,有时候就像牛、狗和马一样放肆,并且维持自己。

即使是生长在最不利的位置上的最酸、最难辨的苹果,也暗示出这样的想法,这是一种多么高贵的果实。

花红

然而,我们的野苹果恐怕只是像我自己那样有野性,不属于这里的土著种族,却从被教化的群体中迷失进入树林。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更为野性,在这个国家里,到处都生长着一种本地土著的花红树,“其本性尚未被培植所改良。”从纽约州西部到明尼苏达州以及向南,都能找到这种苹果树。米肖⑾称它的通常高度约为四点五到五点五米,可是,有时候人们发现它们高达七点五到九米”,米肖还称大的花红树“正好就像普通苹果树。”“花朵为白色,混合着玫瑰色,收集成伞状花序。”它们因为美味的气息而不同寻常。按照米肖的说法,这种果实的直径大约有三点八厘米,味道很酸。然而它们可以制作成精美的蜜饯,还可酿制成苹果酒。米肖推论:“如果被人工种植,它就不产生美味可口的新品种,它至少会因为它的花朵之美和它的芳香之惬意,而受到人们的赞扬。”

直到一八六一年五月,我才看见了花红树。我通过米肖听说过它,可是就我所知,更为现代的植物学家一点也没有采取重视的态度来对待它。因此对于我来说,它就是一种半虚构的树。我预期到“林间空地”———宾夕法尼亚州的一部分去朝圣,据说那里完美地生长着花红树。我想把它送到一处苗圃,可是怀疑他们是否有苗圃,或者是否会把它从欧洲品种中区分出来。终于,我有了去明尼苏达州的机会,一进入密歇根州,我就开始从车里注意到了一棵开满英俊的玫瑰色花朵的树。起初我认为那是某种荆棘树,可是不久我就发现:这就是我久久寻觅的花红树。在一年中的那个季节———大约在五月中旬,它是从车上看到的普遍开花的灌木或乔木。可是我乘坐的车子从不曾在一棵花红树前停下来,因此我还不曾触摸到一棵就被投放到密西西比河的胸怀上,体验着坦塔罗斯的命运。一到达圣安东尼瀑布⑿,我很遗憾地被告知我离花红树太靠北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瀑布以西近十三公里处成功地找到了它,触摸它、嗅闻它,把一个迟迟不去的伞状花序保留到我的植物标本集中。这肯定接近了花红树的北方界限。

野苹果怎样生长

可是,尽管这些树就像印第安人一样是土著,我也怀疑它们是否比苹果树中那些犹如边远地区的居民的树种更加吃苦耐劳,那些犹如边远地区的居民的树种,尽管是从培植的种族传下来的,却把自己种植在遥远的土地上和森林中,那里的土壤对它们有利。我不了解哪些树要对付更多的困难,哪些树更坚强地抵抗危害。这些是我们不得不讲述其故事的树,时常读起来是这样的:

接近五月的开始,我们注意到小小的苹果树密丛在牛群游荡的牧草场上茁发出来———就像伊斯特布鲁克斯县或者萨德伯里的诺布斯科特山冈顶上的那些布满岩石的狭长地带。一两蓬小小的苹果树密丛,也许幸存于干旱或者其他意外事故———它们那真实的出生地保护它们,使其最初免遭逐步蚕食而来的草丛的危害和某些其他危险。

在两年的时间里,它

就这样长到了岩石的层面,

赞美这延伸的世界,

也不害怕这漫游的羊群。

可是,在这最弱的幼年

它的苦难开始:

那里来了一头吃草的公牛

在一定范围内把它啃倒。

也许,这一次那公牛并没有注意到草丛中的它,可是在来年,当它长得更为结实的时候,公牛就辨认出它是来自老世界的移民同伴,公牛熟悉它的叶片和嫩枝的味道,尽管起初它停顿下来欢迎它,表达自己的惊讶,获得回答:“把你带到这里的同一个原因,也把我带到了这里。”然而公牛再次啃吃它,也许在沉思自己对它有某个名称。

它就这样一年一度被啃倒,却并没绝望,在每一根嫩枝被啃倒之处又茁发出两根短短的嫩枝,在洼地里或岩石之间沿着低矮的地面铺展开来,成长得更加结实、茂盛,直到它成型,还不是一棵树,却是一个小小的金字塔形的僵直的嫩枝群,几乎如同岩石一样坚固而又难以渗透。这是我所见过的某些最浓密也最难以渗透的矮树丛,而且,这些野苹果丛还由于它们的枝条紧密和倔强,而跟它们的刺藜一样。它们更像是矮小茂盛的枞树和黑云杉,你站在那上面,有时散步,在山顶上———在那里,较之其他一切,寒冷是它们要对付的魔鬼。难怪它们最终得到提示要长出刺藜,以便保卫自己,让自己免遭这样的危险。然而,在它们长满的刺藜之中,却没有恶意,只有苹果酸。

我提到过的那狭长地带上布满岩石的牧草场———因为它们最好把自己的场所维持在布满岩石的土地上———密集地点缀着这些小小的丛生植物,经常对你提醒某些刚硬的灰白苔藓或地衣,你看见成千上万的小树刚刚在它们之间茁发而出,上面还附带着种子。

牛群犹如用大剪刀修剪树篱,每一年从周围有规律地对它们进行修剪,因此它们常常呈现出一个圆锥形或金字塔形,约零点三五到一点二二米高,或多或少有些锋利,仿佛被用园丁的技艺修剪过一般。在诺布斯科特山冈及其山嘴的牧草场上,当太阳低垂的时候,它们投下精美的黑影。同时,它们还成了很多在它们上面栖息和筑巢的小鸟躲避鹰隼的隐身处。夜里,整个鸟群栖息在它们上面,我在一棵直径约一点八米的树上,就见过三个知更鸟的巢穴。

如果你从它们最初被种植的日子算起,这些树当中的很多无疑已经是老树了,但是,当你考虑它们的发展和它们之前的漫长生活的时候,它们依然是婴儿。我计算了一些仅有三十厘米高的树的年轮,宽度与高度一致,发现它们已有十二岁了,却相当健康而兴旺!它们如此低矮,以至于几乎未被散步者注意到,而它们的很多来自苗圃的同伴已经结出了相当可观的果实。可是,在这个例子中,你及时获得的东西,也许是失去了力量———即处于树的活力之中,那就是它们的金字塔形状。

牛群就这样继续啃吃它们二十年或者更久,压制它们,迫使它们铺展,直到它们终于铺展得如此宽阔,以至于它们变成了自己的围栏,那时,它们的敌人再也无法触及的某一根内部的嫩枝,欢乐地向上突进:因为它不曾忘记来自上面的呼唤,并且胜利地结出了自己奇特的果实。

这就是它最终用来击败它的牛类敌人的策略。现在,如果你观察过一丛特别的灌木的生长进程,你就会看见它不再只是金字塔形或者圆锥形,而是从它的定点上升起一两根小枝,恐怕比果园中的树还要精力充沛地生长,因为这棵植物现在把它所有被抑制的活力都奉献给这些垂直挺立的大部分肢体。在很短时间内,这些肢体就变成一棵小树,停留在顶点上的倒转的金字塔,以至于整个树体如今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沙漏形态。展开的底部,在达到了它的目的之后,最终就消失了,这慷慨大方的树允许那如今无害的牛群进来,伫立在它的阴影中,在它的躯干上摩擦,并将其擦得通红,而树却不管这些牛群,即使它们品尝自己的一部分果实,因此种子就被播撒出去。

牛群就这样创造自己的庇荫处,获得了食物;而树,它的沙漏形状就被倒转过来,可以说是度过第二次生命。

如今,对于有些人,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是应该把年轻的苹果树修剪到高及你的鼻子,还是高及你的眼睛?公牛把苹果树修剪到高及自己能触及之处,我想那大约就是正确的高度。

不顾漫游的牛群和其他不利的环境,那一丛被轻视的灌木,仅仅被小鸟作为躲避鹰隼的隐身处和庇护所来重视,终于有了自己的花期,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有了自己纯粹的收获,尽管收获量很小。

到了某个十月底,当它的叶片飘落了,我就频频看见这样一根中央的小枝———我观察过它的生长进程,当时我还认为它就像我一样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产生了它小小的收获:绿色、黄色或玫瑰色的小果实。牛群无法通过那围绕它的浓密而多刺的障碍物去获得那些果实,我赶紧去品尝这不曾被描述过的新品种。我们都听说过范蒙斯和奈特⒀创造发明的无数品种。这是牛的系统,它创造发明的难忘的品种,远比范蒙斯和奈特所创造发明的要多。

通过何等的艰难困苦,它可能最终成功地结出芳香的果实!尽管略微有点小,如果不出众,它也可能证明了其味道比得上那些生长在花园中的树所结出的果实———因为它所对付过的真正的困难,恐怕它完全会更为芳香、更为可口。谁知道这种偶然的野果,被一头牛或者一只鸟种植在某个偏远而岩石嶙峋的山坡上,那里尚未被人观察到,它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同类中最为精华的部分,外国统治者将会听说它,皇家学会寻求繁殖传播它,尽管那也许真正执拗的土地主人可能永远不被听说———至少,在他的村庄的界限之外?波特苹果和鲍德温苹果就这样生长。

每一丛野苹果灌木都这样刺激着我们的期待,有点像每一个野性的孩子。也许它是一个化了装的王子。对于人类,这是多么生动的一课啊!人类也是如此,被参照了最高标准,那他们建议和热望去结出的神圣果实,被命运啃吃,只有最为持久稳固和最强劲的天才果树,才能保卫自己,并且占据优势而盛行起来,最终向上茁发出一根脆弱的幼芽,把它完美的果实坠落到那并不领情的大地上。诗人、哲学家和政治家,就这样在国家的牧草场上茁壮成长,比很多毫无创造性的人活得还要长久。

这样就始终是对知识的追求。那神圣的果实,生长在金苹果园中的金苹果,永远被一条从不睡觉的百头之龙所守护,因此要采摘它们,是一场艰巨的劳动。

这是一种最不平凡的方式,野苹果因此而得到繁殖、传播,可是一般来说,它在树林和沼泽中、在路边间隔很宽的距离上茁发而出,相当迅速地成长,因为那些地方的土壤可能适合它。那些生长在密林中的树很高而又纤细,我从这些树上频频采摘一种味道完全温和而又被驯服的果实。正如帕拉迪乌斯所说:“地面上点缀着一棵自发的苹果树的果实。”

一个古老的概念就是,如果这些野生的树不结出自己有价值的果实,那么它们就是最好的种群———用它们来给子孙后代传输其他的获得最高评价的品质。然而,我不是寻求种群,而是野生果实本身,它那猛烈的迸发并不曾遭受“软化”。那不是我的———

“去种植

香柠檬的最高的土地。”

野苹果及其滋味

野苹果成熟的时间在十月底和十一月初。那时,它们开始变得美味、可口,因为它们成熟得晚,也许它们依然美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我大量记述这些果实,农夫们并不认为它们值得采集———缪斯的野性的滋味,活泼而令人鼓舞。农夫认为他在自己的木桶里有更好的果实,可是他错了,除非他有散步者的食欲和想象力,否则他就无法拥有这两者。

它们就这样变得相当野性,并且被遗弃到十一月初,我认为主人并不打算采集。它们属于野性得犹如它们自己的孩子们,属于有些我所认识的活跃的男孩,属于田野的怒目而视的女人,属于那一切事情都不称心的人,他在全世界之后去捡拾———此外,还属于我们这些散步者。我们跟它们相遇,它们是我们的。这些权利,坚持得足够长久,在有些古老的国度达成了一种习俗,在那些国度,它们学会了怎样生活。我听说“贪婪的习俗,可以被称为‘捡拾苹果,现在或者以前曾经在赫里福郡⒁得到实践。在全面采集之后在每棵树上留下几个苹果给男孩们,它们被称为‘贪婪果,那些男孩则拿着爬竿和袋子去收集它们。”

至于那些我说到的苹果,我把它们当作野果来采摘,在大地的这个地区是土生土长的———自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奄奄一息,却还没有死去的老树的果实,只有啄木鸟和松鼠频频光顾,如今被主人遗弃了,那主人在它们的粗枝下面没有足够的信心去观看。从树梢的外观,在一段距离开外,你只会期待地衣从上面落下来,可是,你的信心获得了报偿———发现地面点缀着精神饱满的果实,也许其中的一些被收集到松鼠洞穴,上面还有松鼠搬运时留下的齿印;另一些容纳着一两只在里面默默进食的蟋蟀;还有一些,尤其是在潮湿的日子,则容纳着一只无壳的蜗牛。存放在树梢的那些真实的棍棒和石头,让你相信这种在过去的岁月里被如此热切地寻求的果实的滋味。

我在《美国的果实和果树》中,并没有看见对这些果实的记述,尽管相比那些嫁接过的果实,它们对于我的味觉更值得纪念,更保持原味和它们所拥有的野性的美国滋味,在十月和十一月,在十二月和一月,也许甚至还在二月和三月,稍微让它们缓和下来。我邻近的一个老农夫,他总是选择正确的词语说:“它们有一种浓郁的弓箭气味。”

用于嫁接的苹果似乎一般都经过了挑选,它们没有那么多生机勃勃的风味,就它们的温和,它们的大小以及结果的品质而言,就它们的健康和美丽而言,它们没有那么多的美。确实,我对果树栽培学的绅士们所选择的名单毫无信心。他们的“最爱”和“极品”以及“绝品”,在我让它们结出果实的时候,一般都非常乏味,容易被忘记。人们往往带着相对较小的兴趣来吃它们,它们自身没有真正浓郁的风味和滋味。

如果这些野苹果树当中的一些味道辛辣、外表起皱、饱含真正的酸果汁,它们依然不属于梨亚科,对我们的种族一律都单纯而友善?我依然舍不得把它们给予苹果酒酿造厂。也许它们尚未完全成熟。

难怪这些色彩鲜明的小苹果被认为可酿制最好的苹果酒。劳顿从《赫里福郡报道》中引用说:“如果质量相等,相比大尺寸的苹果,小尺寸的苹果总是更受人偏爱,为了果皮、果核可能产生出最大比例的果肉,它提供最弱和最多的水汁。”他还说:“为了证明这一点,赫里福的西蒙兹博士大约在一八〇〇年的时候,就完全用苹果果皮和果核来酿制出了一大桶苹果酒,又只用果肉酿制出了另一大桶,但人们发现前者具有非凡的浓度和风味,而后者却味甜、平淡。”

伊夫林⒂声称,在他那个时代,那种“红板”的苹果是人们最喜欢用来酿制苹果酒的苹果,他引用纽伯格博士的话说:“正如我所听说的那样,在泽西,这是一种普遍的观察———任何苹果在果皮中拥有的红色越多,就越是适合于酿酒用途。表面浅色的苹果,差不多都从酿制苹果酒所用的大桶里面捡出来。”这种观点依然盛行。

在十一月,所有的苹果都良好。那些农夫因为滞销而遗漏的苹果,还有对于那些频繁光顾市场的人来说不好吃的苹果,对于散步者却是最上等的果实。然而,不同寻常的是,我赞美的野苹果,在田野上或者树林中吃它们的时候,它们多么精神饱满而又保持原味,而把它们带进房子,就不断产生一种粗糙而酸涩的味道。那种“漫步者的苹果”,就连漫步者也不能在房子里面吃。味觉在那里拒绝它,就像它拒绝山楂和橡实一样,并且它需要一种驯服的味道,因为在屋里,你错过十一月的空气,而空气是吃苹果时的调味料。因此,当看见拉长的阴影的提提鲁斯邀请梅利波乌斯到家里跟他一起过夜的时候,提提鲁斯许诺把味道温和的苹果和软栗子给梅利波乌斯。我频频采摘野苹果,其味道如此浓烈、芳香,以至于我怀疑所有的果园主都没从那棵树上得到一根幼芽,我成功地让衣兜装满了苹果带回家。可是,恐怕当我从书桌中拿出一个,在房间里品尝的时候,我发现它粗糙得让人出乎意料———足以让松鼠酸掉牙,让樫鸟尖叫。

这些苹果挂在风霜和雨中,直到它们吸收了天气或季节的品质,因而被高度调味,它们用自己的精神来刺穿、刺痛和渗透我们。于是,它们必须被及时吃掉———即在户外吃。

为了感激这些十月的果实那野性而刺激味觉的风味,你很有必要去呼吸十月或十一月敏锐的空气。散步者获得的户外空气和锻炼,把一种不同的音调赋予他的腭,他渴望一种久坐者会称为“为粗糙而酸涩”的果实。它们必须在田野上被吃掉,那时你的身体闪烁着光芒,那时结霜的天气刺痛你的手指,风吹得光秃的粗枝嘎嘎作响,或者吹得几片存留的树叶沙沙作响,听见樫鸟在周围尖叫。那种房子里面酸涩的东西,一场令人鼓舞的散步就会使之甜蜜。这些苹果当中的一些,可以贴上这样的标签:“应该在风中吃。”

当然,风味并没被扔掉,它们打算让味觉各取所需。有些苹果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也许它们当中的一半肯定是要在房子里面吃的,而另一半则是要在户外吃的。一七八二年彼得·惠特尼从诺思博罗为《波士顿学院学报》所写的一种苹果,描述那个镇子里的一棵苹果树“结出相反品质的果实,同样的苹果,一部分经常很酸,而另一部分很甜。”还有一些全部酸,其他的则全部甜的,这棵树的各个部分都有这种差异性。

在我的镇子里的瑙肖图克山上,有一种野苹果,它对于我而言是一种特别愉快的浓郁的苦味,直到品尝了四分之三才会感觉到。它留在舌头上。当你吃它,它散发出来的气味正如南瓜虫。去吃和品味它都是一种喜悦。

我听说普罗旺斯的一种李树的果实被称为“Prunes sibarelles,因为吃了它们之后,不可能从它们的酸涩味中吹出口哨来。”可是,也许它们仅仅是在房子里和在夏天吃的,如果在户外和刺骨的空气中品尝的话,谁知道你能吹出更高、更清晰的八度音阶的口哨呢?

在田野上,唯有大自然的酸味和苦味受到欣赏,正如在冬日的正午,伐木者在阳光充足的林间空地上满意地用餐,在那里的照耀的光线中晒太阳,在一定程度的寒意中梦想夏天,那种在室内体验过的寒意,会使一个学生悲惨。那些在海外工作的人并不冷,然而更确切地说,是他们坐在房子里颤抖。就像有温度就有滋味,就像有寒暑就有酸甜。这种天然的风味,败坏了的腭所拒绝的酸与苦,是真正的调味品。

让你的调味品适应你的感官。要欣赏这些野苹果的风味,需要精力旺盛而健康的感官,味蕾稳固而直立在舌头和腭上,不易被抚平和驯服。

从我对野苹果的经验中,我能明白也许有这样的理由:野蛮人偏爱的很多种食物,恰恰是文明人所拒绝的。前者拥有户外者的味觉。要欣赏一种野果,需要一种野蛮或者野性的味觉。

那么,要品尝生命的苹果,世界的苹果,需要一种多么健康的户外食欲啊!

“我并不希望每一只苹果,

也不希望那最满足每种味觉的苹果;

我需要的不是持久的德珊苹果,

我请求的也不是红颊的绿皮苹果,

也不是那最初诅咒妻子的名字的苹果,

也不是其美丽引发金色冲突的苹果:

不,不是!从生命之树上给我带来一只苹果。”

因此对于田野有一个想法,对于房子有另一个想法。我会拥有自己的想法,就像拥有成为散步者的食物的野苹果,如果在房子里面品尝它们,那么就不会保证它们美味可口。

野苹果之美

几乎所有的野苹果都美观、堂皇。它们看起来不可能多瘤、酸涩、锈迹斑斑。最为多瘤的野苹果,即使对于目光也有一些弥补的显著特征。你会发现,某些傍晚的红色溅洒在某些瘤节上或者某些空穴里面。罕见的是,夏天没有在一只苹果的球体的某些部位打上条纹和斑点,就释放一只苹果。它将拥有某些红色斑点,纪念它所目击的那些晨昏;某些锈一般的暗色斑点,纪念那些在它上面掠过的云朵和雾霭朦胧、发霉的日子;一片反映大自然概略的面庞的辽阔的绿色田野———翠绿得犹如田野或者黄色地面,暗示着一种更温和的味道———黄得犹如收获,或者赤褐得犹如山冈。

我是指这些美得无法形容的苹果———并非不和谐,而是和谐的苹果!然而并不那么罕见,然而最简朴的苹果可以分享。被霜涂绘,有些苹果有统一的清晰的亮黄色,或者红色,或者深红色,仿佛它们的球体曾经有规律地旋转,并且喜爱太阳从四面八方以相同的方式给予的影响;有些苹果带着可以想象的最微弱的粉色之光;有些苹果像牛一样带着深红色的斑纹,或者带着数百条精美的血红色光线,从茎窝里有规律地延伸到底部,就像子午线一般,在淡黄色的地面上;有些苹果呈现出绿色的锈迹,在各处都像精致的地衣,具有深红色的斑点和或多或少地融合的眼睛,打湿的时候变得火红;其他苹果布满瘤节或者斑点,或者在白色地面上于茎干侧边密布着精美的深红色斑点,仿佛是从那涂绘秋叶的上帝的画笔上意外地洒出来的。还有其他苹果,有时候内部是红色的,被灌注了一种美丽的红色,仙女的食物,美得无法吃掉———金苹果园中的苹果,傍晚天空的苹果!可是犹如海岸上的贝壳和鹅卵石,它们肯定是在秋天的空气中,在林中的某个小溪谷里的枯叶中闪耀,要不然就是在它们躺着的湿漉漉的草丛中被看见的,而不是在房子中枯萎和褪色之际被看见的。

给野苹果命名

上百种野苹果品在苹果酒酿制厂堆积起来,为它们找到合适的名称,将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娱乐。这对于一个人的发明并不会成为负担———没有哪种野苹果要以一个人来命名,都用通用语来命名。谁会在野苹果的洗礼命名仪式上像教父一样伫立呢?如果使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并让通用语成为旗帜,那么它们就会被耗尽。我们不得不召集日出、日落、彩虹、秋林、野花、啄木鸟、紫朱雀、松鼠、樫鸟、蝴蝶、十月的旅人和逃学的男孩,来帮助我们。

一八三六年,伦敦园艺学会的花园里,有了超过一千四百种截然不同的种类。可是这里有他们在其目录上所没有的种类,还不提我们的花红经过培植可能产生的品种。就让我们来列举这些品种当中的一些吧。毕竟,我发现自己为了那些生活在不讲英语的地方的人的利益,而被迫去给某些品种赋予拉丁学名———因为它们可能享有世界性声誉。

首先,有木苹果;蓝鸫苹果;生长在溪谷和树林中的苹果;还有生长在牧草场洼地的苹果;生长在老地窖洞里的苹果;草地苹果;鹧鸪苹果;逃学者苹果,无论它会多晚才成熟,男孩走过的时候也总会敲掉一些下来;漫步者的苹果———在你能找到通往那种苹果的道路之前,你肯定会迷失自己;空气之美苹果;十二月吃的苹果;封冻———解冻苹果,只在那种状态下才良好;和谐苹果,很可能跟穆斯凯达苹果相同;阿萨贝特苹果;斑纹苹果;新英格兰葡萄酒苹果;赤栗鼠苹果;青苹果———这种苹果有很多同义词,在不完美的状态下,它是带来霍乱和痢疾的苹果,小男孩最喜欢的果实———阿塔兰忒⒃停下来去捡拾的苹果;树篱苹果;蛞蝓苹果;铁路苹果,也许源于从车上扔下的果核;我们在青春时代就品尝其果实的苹果;我们的特殊苹果,在任何目录上都找不到———流浪者的慰藉;还有那被遗忘的长柄镰刀悬挂之处的苹果;青春女神伊敦的苹果;洛基在树林中找到的苹果;还有我的名单上所拥有的很多很多苹果,过于众多而无法提到———它们都很好。正如波达乌斯所感叹的那样,他提到培植的种类,让维吉尔适合他的案例,因此我让波达乌斯适应———

“如果我没有一千个舌头,一千张嘴,

一个铁的声音,我就能描述所有的形态

计算这些野苹果的所有名字。”

最后捡拾野苹果

到了十一月中旬,野苹果便失去了它们的一些光辉,绝大部分都坠落了,很大一部分都在地面上腐烂。如今,那些健全的野苹果也比以前更加美味可口了。如今,当你漫游在老树中间,当秋天的蒲公英半闭,眼泪汪汪,山雀的音符就更为清晰地响起。可是,在苹果被假设在户外消失了很久以后,如果你是技巧娴熟的捡拾者,你就依然可以获得装满衣兜的野苹果,甚至还有嫁接过的果实。我知道有一棵蓝色红苹果树,生长在一片沼泽的边缘之内,几乎美好得如同野生的一样。你不会假设,第一次调查时有任何果实留在那里,可是你必须按照分类来寻找。现在,那些无遮地躺着的苹果已呈现出相当的褐色,而且腐烂了,偶尔还有几个苹果在湿淋淋的叶片中间,到处露出盛开的面颊。尽管如此,我用经验丰富的目光在光秃的桤木、越橘丛、枯萎的莎草和塞满叶片的岩缝中探索,在正在腐烂而倒下的蕨下面探查,那下面有苹果和桤木叶,密密麻麻地撒满地面,因为我知道它们躺得很隐秘,很久以前就掉进凹地了,被苹果树自身的叶片遮盖住了———一种适当的包装。在这些潜伏地,在苹果树圆周内的任何地方,我取出这完全湿透而又具有光泽的果实,也许它们已被兔子轻轻啃过,被蟋蟀挖空,也许有一两片树叶粘在它上面(犹如旅行家柯曾所描述的那样,像一篇来自修道院那发霉的地下室的古老手稿),可是,它上面依然还有一种浓重的果霜,刚刚有些成熟,保存完好,如果比不上保存在大桶中的苹果好,那么就比它们更脆、更活跃。如果在这些资源中找不到苹果,那么我就学会了在那密密麻麻长出某些水平枝条的吸根底部之间去寻找,不时有一个苹果留在那里,或者留在一片赤杨丛的正中,那里被树叶覆盖着,可以避开那可能会把它们嗅出来的牛。如果我渴望,我就会装满两边的衣兜。我在结霜的傍晚重溯我的脚步,当时我大约离家七八公里的样子,我起初吃掉一个装在这边衣兜的苹果,然后吃掉那边的一个苹果,以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我向托普塞尔的格斯纳⒄学习,其权威人士似乎是阿尔伯图斯,接下来就是刺猬收集苹果以及把苹果搬回家的方式。他说:“它的肉是大地上的苹果或葡萄,它让自己在苹果上面滚动,直到它的刺上都刺满了苹果,然后把它们搬回到它那位于洞穴中的家里,而从不用嘴巴去衔着它们。如果其中偶然有一个苹果掉在路边,它就同样抖落掉所有其余的苹果,又重新打滚去刺上它们,直到苹果都再度被刺在它的背上。因此,它发出一种类似大车车轮的噪音。如果它的巢穴里面有幼崽,幼崽们就扯掉它所负荷的东西,由此吃掉它们喜欢的苹果,并为将来的时间而贮存其余的苹果。”

“封冻———解冻”的野苹果

接近十一月底,尽管一些健全的野苹果更加醇香,也许还更具可食性,但它们就像落叶一样,普遍都失去了它们的美,并且开始冻结,伸出手指触摸它们都很冰冷。谨慎的农夫们把手插入装满苹果的木桶,把苹果和他们酿制的苹果酒带给你,因为这是把苹果放进地窖的时候。也许,地面上有几个苹果在早来的雪上露出它们的红面颊,整个冬天,偶尔有些苹果将它们的色彩和健全保存在积雪下面。可是总的来说,在冬天开始的时候,尽管它们没有腐烂,却冻硬了,很快就呈现出烤苹果的颜色来。

在十二月底之前,它们总体上经历它们最初的解冻。那些在一个月之前对于文明化的味觉还酸涩难吃的苹果,至少例如像那些健全而被冻结者,让一轮温暖的太阳照射下来给它们解冻,因为它们对阳光特别敏感。人们发现它们充满了一种丰富的、甜美的苹果酒,比我熟悉的任何瓶装的苹果酒还要好,相比葡萄酒,我对这种苹果酒更熟悉。在这种状态下,所有的苹果都很好,你的咽喉被苹果酒挤压。其他的苹果拥有更多物质,成为一种惬意而甘美的食物———在我看来,比从西印度群岛进口而来的那些菠萝更有价值。那些我近来品尝的,甚至没想到会为之后悔的苹果———因为我是半开化的人———农夫愿意把它们留在树上,我现在愉快地发现拥有那就像年轻的橡树叶片一样坚持的财产。这是一种不用加沸就让苹果酒保持甜美的方法。让霜降首先前来冻结它们,坚固如石,然后让雨水或者一个温暖的冬日来给它们解冻,它们将似乎是通过它们所悬挂在其中的空气这种媒介物,而从天堂借来了一种风味。要不然,当你回家,恐怕你就发现,那些在你的衣兜里面嘎嘎作响的苹果解冻了,冰变成了苹果酒。可是,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封冻和解冻之后,人们会发现它们不那么美好了。

对于被这寒冷的北方的寒冷所催熟的这种果实,热带的南方的半成熟的果实是什么呢?这些果实是我用来欺骗我的同伴的花红苹果,我保持一本正经,因此我可能诱惑他去吃这种果实。现在,我们俩都把它们贪婪地塞满我们的衣兜———弯腰从杯中畅饮,把我们的垂饰拯救于满溢的果汁中———随着它们的果酒而变得更具社交性。有一个悬挂得如此高,被纠缠的枝条遮蔽,以至于我们的棍棒无法将它捅下来的苹果吗?

这是从来不被运往我所了解的市场上的果实———跟市场上的苹果截然不同,就像跟干枯的苹果和苹果酒截然不同一样———并不是每个冬天都把它完美地生产出来。

“听听吧,老人们,聆听吧,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居民!这在你们的时代,或甚至在你们的祖辈的时代……”

“蝗虫吃掉了麦蛾留下的东西;尺蠖吃掉了蝗虫留下的东西;毛虫吃掉了尺蠖留下的东西。”

“醒来吧,醉汉们,哭泣吧!嚎叫吧,所有葡萄酒的饮者,因为新的葡萄酒!因为它断绝于你们的嘴巴。”

“因为在我的土地上,一个民族出现,强劲,数不胜数,他的牙齿是狮子的牙齿,他拥有伟大的狮子的臼齿。”

“他损毁我的葡萄藤,剥掉我的无花果的皮;他把它剥夺得精光,还把它扔掉;因此枝条被变成白色……”

“羞耻吧,哦,男人们!嚎叫吧,哦,葡萄园丁!”

“葡萄藤干枯,无花果树凋萎;石榴树,还有棕榈树,还有苹果树,甚至田野上所有的树,都枯萎了:因为欢乐渐渐从人类心中凋零。”

⑴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著作有《历史》和《编年史》。

⑵德国历史上对古代生活的评论家。

⑶古代以色列国王,以智慧著称。

⑷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而被罚永世站在上有果树的水中,口渴想喝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

⑸古希腊植物学家(约公元前372-约公元前287)。

⑹北欧神话中的青春女神。

⑺英国果园及花园史权威(1783-1843)。

⑻老普林尼,古罗马学者、作家(公元23-79)。提奥夫拉斯图斯,古希腊植物学家(约公元前372-约公元前287)。

⑼洛基,北欧神话中的破坏及灾难之神。特亚西,北欧神话中的巨人。

⑽英国抒情诗人(1591-1674)。

⑾法国植物学家(1746-1802),曾经花了十二年时间搜集并研究北美植物。

⑿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东北部的密西西比河上。

⒀范蒙斯,比利时化学家和园艺家。奈特,英国植物生理学家。

⒁英国英格兰西米德兰兹的名誉郡。

⒂十七世纪的英国作家。

⒃希腊神话中的女猎手,她答应嫁给任何在竞走中能战胜她的男人。她被希波墨涅斯超过———他在竞走时扔了三只金苹果,引诱阿塔兰忒停下来去捡而取胜。⒄瑞士博物学家(1516-1565)。

作者简介: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是美国自然文学大师,生长在波士顿附近超验主义思想运动中心康科德村,父亲是小业主。二十岁于哈佛大学毕业,曾任教师,从事过各种体力劳动。在学生时代与爱默生相识,在爱默生影响下,阅读柯尔律治、卡莱尔等人的著作,研究东方的哲学思想,同时以爱默生倡导的“自助”精神进行思考,形成了一套独立见解。梭罗的著作都是根据他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写成。他的代表作《瓦尔登,或林中生活》(1854)记录了他于一八五四至一八四七年在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畔度过的一段隐居生活。在他笔下,自然、人以及超验主义理想交融汇合,浑然一体。他是十九世纪超验主义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梭罗的自然散文简练有力,朴实自然,富有思想内容,在美国十九世纪散文中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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