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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

2015-12-07聂耶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聂耶

午夜十二点,老姚准备出门“上班”了。出门前,老姚回头再看了一眼儿子的照片。那是一张嵌在木质相框里的单人照,巴掌大,立在床头柜上。照片里的儿子刚进初中,穿着笔挺的白色校服,胸前挂着银色的校徽,正冲着他天真无邪地笑。那个笑脸让老姚既熟悉又有点陌生,但他还是觉得很温暖。就好像有一股暖流从心坎里一点点地漫上来,开始还很轻很软,接着就汹涌了,像决堤的洪水似的,“哗哗”地往外冲。不一会儿,老姚的眼眶就湿润了。

老姚差不多有三个月没有见儿子了,等上完这趟“班”,老姚想无论如何也要进趟城,看看儿子,抱抱他,亲亲他,给他买点穿的、用的。

“上班”是老姚发明的词语,道上的人一般叫“做活”,和“作死”是正反词。“做活”这个词很形象,“活”字当名词用时,可以理解为做事情、找活路;当动词用时,表示做这个事,才能活下去。老姚觉得“做活”这个词带着一股子邪气,远没有“上班”叫得贴切。

老姚上班的日子不固定,时间多选在午夜以后,这叫“夜活”。“夜活”技术含量不高,但流动性强,地域广,官方称为“流窜作案”,也叫“入室盗窃”。这几个字写在纸上平淡无奇,但在道上颇多讲究,用老姚的话总结为“一探、二看、三细、四贪”。“一探”意思是“做活”前先踩点,找准下手的地方,住几个人,值不值得偷,风险有多大;“二看”是指进屋后,分清主卧、客房,家具摆设、门窗位置,看好逃跑路线;“三细”指偷的过程中细致、细心,抽屉夹层、书柜角落、床边枕下、相框背面等等,一处也不漏过;至于“四贪”,有句老话叫“贼牯子进门不打空转身”,出来偷东西就是一锤子买卖,进了主家的门,偷什么东西,偷多偷少,就这么一次,没有回头再来的说法,所以不管啥东西,能拿走的决不给主家留下,能贪多少就贪多少。

在道上,老姚是有些名声的,他上“道”这么多年来,从未失手被擒,道上的人提起他,都会竖起大拇指,尊他一声“姚叔”。“叔”,是一种辈分,也是一种资历。

但扪心自问,谁会想当贼呢?在老姚年轻的时候,就算给他一万个胆子放开想,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贼道,过这种提心吊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旦失手,轻则被主人家抓住,打得皮开肉绽;重则关进大牢,三五年不见天日。

偶尔地,老姚会走走神,想起他的初中同学,一个外号叫“乡下维生素”的铁哥们。当年那哥们家境比他还可怜,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在混得如何。因为活得不如意,干的又是偏行,老姚不想和任何人发生关系,也不会去打听他们的信息。

卫胜苏当然不会知道老姚的心声,此时的他正看着窗外的无边夜色,靠在他的黑色旋转沙发椅上休息。他视线朦胧,意识模糊,脑袋里像是有两方在拔河,把头拉扯得生疼。那些酒桌上的喧哗声,还在一阵一阵地如潮水一样拍打着他的耳膜。他使劲地撑开眼,双手向前挥动,想挡开那些敬过来的酒杯,这才发现身体早已告别了酒桌,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大家的眼里,卫胜苏的人生是成功的。刚满四十岁的他担任县财政局局长,老婆是某银行的中层领导,孩子在省城读重点中学。家里住的是二百多平方米的复式住宅,全套红木家具,地上铺着奢华的波斯地毯,房子装饰得高端大气。平日里,他上下班有专职司机接送,隔三差五单位会安排出外参观考察,每天有数不完的饭局等着他的参与,各个行业、部门的大佬都想和他把酒言欢。他的事业和家庭,都如正午的太阳一样,充满了激情与能量。

当然,这只是大家的看法,卫胜苏不会也不能去给别人解释什么。

卫胜苏用力地揉了两下太阳穴,从桌上的香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明天白天有什么安排。这狗日的生活。卫胜苏赌气地猛吸了一口烟,他感觉到烟顺着喉咙冲进身体,奔腾着、横冲直闯,像沙尘暴一样肆虐着他的五脏六腑。

对了,明天是一号。每个月一号,是局里开月总结会的日子。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卫胜苏在年初的部署会上将全年工作分成若干阶段,然后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来落实完成。开会是卫胜苏的乐趣之一,他喜欢那种肃穆、安静的气氛所带来的快感。他还规定在会议过程中,参会人员都必须发言,时间为一分半钟,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卫胜苏记忆力极好,对局里各种统计数据、工作方案倒背如流。他喜欢在下属发言时突然发问,如果答不上来,轻则当场批评,重则散会后直接交流岗位。

卫胜苏的这个特殊癖好和他那无上的权威,愁坏了局里的众多处长、科长。大家私下里给卫胜苏取了个外号叫“维生素”,逼着大家天天开会“补脑”。

在“上班”之前,老姚曾是镇上采矿场的一名工人,儿子在镇上读小学,老婆翠花在家开缝纫店,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艰辛却甜蜜。

翠花一直记得那个冬天的上午,她看着老姚走出屋门不到五步远,突然头一偏倒在晒谷坪里。她慌乱地奔跑过去,却怎么也喊不醒老姚。她的呼喊声和哭声引来了邻居,大家将老姚送往县人民医院。经过医生的诊断,老姚患上的是矽肺病。这种病在矿工中很常见,主要是因为人体长期吸入含游离的二氧化碳粉尘,引起以肺间质纤维化及矽肺结节为主的疾病,严重者影响肺功能,丧失劳动能力,甚至发展为肺心病、心衰及呼吸衰竭。

老姚住院后不久,矿上又出现了一起安全事故,矿塌了,埋了两名工人,老板吓得连夜卷款逃跑了。老姚的工作没了,人又住进了医院,家里的担子全压在老婆翠花的肩上。翠花要照顾年迈的公公,要照顾住院的老姚,要照顾读书的孩子,她还要赚钱养家,忙得焦头烂额。家里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全变成了医药费,但老姚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翠花收拾好衣服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老姚不怪她,四十多岁的女人为了他和孩子,苍老得和六十岁的老太婆一样,换了谁,心里也不好受。家里只剩下了一老一少,老姚反倒想开了。他把儿子送到城里的妹妹家托她照顾,又把老父亲送进了村里的敬老院,接着他变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再连同仅存的一点积蓄全部打到了妹妹的卡上。医院肯定不住了,老姚独自住回了镇上的老屋,他把遗嘱也立好了,万一有什么不测,老房子归儿子所有。

老姚这个病时好时坏,身体好时和正常人一样,可以去外面到处走走,捡点垃圾;身体差时,疼得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只能靠喝水维持生命。老姚想得很简单,父亲孩子都有了着落,自己一个孤家寡人能活一天算一天。人想通了,气也顺了,老姚的病竟然没有再恶化下去。

因为常到镇上周边地段捡垃圾,老姚认识了一帮新朋友。这些人白天以捡垃圾为掩护到处“踩点”,晚上则出来“做活”。新朋友们知道老姚的情况后,都鼓动老姚和他们一起干。用他们的话说,老姚都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就算被抓进去也没关系,还有国家管吃管住管看病,不见得比外面差。

“做活”毕竟是犯法的事情,这个想法埋在老姚心里,迟迟不敢付诸行动。但城里读书的儿子处处需要用钱,穿衣吃饭、交学费、买课外书、参加补习班,之前老姚交给妹妹的那点储蓄早用得一干二净。当儿子阑尾发炎需要动手术的消息传来时,老姚什么也顾不上啦。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姚从此走上了“贼道”,这一走就是好几个年头。

窗外的风刮得很急,月色也很暗淡。卫胜苏仰靠在椅子上,空洞地望着窗外,任手里的香烟缓缓地燃着。

卫胜苏是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孩子,他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乡村,离镇上有二十里地的路程。卫胜苏的父亲是个酒鬼,常常喝得烂醉如泥。母亲则是父亲花钱买来的一个傻子,整天坐在门槛上咧着嘴笑。从卫胜苏懂事开始,他就挑起了家中的担子,他去山上捡柴火、割青草;去河边挑水、喂猪;他要洗衣服、做饭,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甚至伺弄家里的那三亩水田……

等卫胜苏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兼顾学业,他开始不知疲倦地奔跑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他在学校读书,放学后在超市兼职。等到晚上超市关门,他再奔跑着回到二十里地外的家中,处理家里的各种杂事,然后再复习功课和完成作业。艰苦的环境磨练了卫胜苏的心智,不断地奔跑则锻炼了他的体魄。初中毕业后,卫胜苏已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接着又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家乡的公务员队伍。卫胜苏凭借着那股不知疲倦的奔跑精神,从办事员提拔为科长、从科长提拔为副局长、局长。那个学生时代被同学们讥笑为“乡下维生素”的青涩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代替的是实权在握一个签名价值万金的卫局长。

卫胜苏的工作能力和处世哲学,在县里是有口皆碑的。特别是他当上一把手之后,财政局参与制订了县里多项重大经济决策和政策,得到了领导的高度赞扬,并连续几年被评为全县先进单位。卫胜苏还为局里拉来了一大笔资金,新建了办公大楼,改善了上班环境;修建了家属楼,解决了职工的住房问题;他还找县领导批来了一台二手大巴车,用于接送本局职工上班下班……大家都传言,卫胜苏还将在政治上有更大的进步,如果这样的领导都不提拔,那还提拔谁呢?

老姚出门前,再次检查了一遍工具。做事谨慎细致是老姚的习惯,也因为这个习惯让他从未失手。清点完毕,老姚挎上包,骑车往城里方向踩去。一个小时后,老姚的身影出现在一堵高墙之外。

午夜的寒风刮得正紧,树叶在风中摩擦颤动,发出“呼呼”的声响。这“呼呼”声像是一个无形的罩子,把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压在罩子下。老姚知道,这是“做活”的好日子。

这面高墙在办公大楼的正后方,墙边有一张锈死的铁门,门栓处用几根粗铁丝缠绕着,上面挂着一把看不出生产年代的铁锁。老姚在几天前来这里踩过点,铁门已经被他撬开了,铁丝也剪断了,他还用石头在门口做了特殊的标记。高墙外路口的路灯,老姚用弹弓打掉了,现在整条路都被包裹在浓郁的夜色里。老姚向四周瞅了瞅,慢慢摸到门口,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石头标记,确认没人来过后,推开铁门,钻进了院子。

进入大院,视线一下开阔起来。老姚看见前方一栋近十层高的办公大楼矗立在院子的东北角,大楼黑灰色的墙壁在夜幕下已卸去了白天的威严,像一个垂垂的老者蜷缩在轮椅上,一动不动。老姚知道这地方叫财政局,是管钱的地方。白天的时候,大门口总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把衣冠不整的人挡在门外,而在今晚,老姚却要在这里自由进出,并带走一些“劳动所得”。想着这些,老姚心里不禁有点隐隐的洋洋自得。

老姚贴着墙壁向前走,绕过一个篮球场,接着穿过停车坪。他看见地上写着的白色数字,在静谧的深夜里,反射着些许的月光,显得触目惊心。老姚想起矿上的老板也有一个停车位,用白色的油漆画出来的方格,上面写着数字符号“1”。矿上的工人曾开玩笑说:“城里人有意思,死后要挖个坑弄个木盒子睡着,生前也要画个格子弄个铁盒子坐着,这活和死有啥区别?”这话说完没几天,矿上就发生了事故,死了工人,老板也跑了。愤怒的工友们掀翻了老板的汽车,然后将车烧了。“呸呸呸”,真不吉利,怎么突然想起这样的事情。老姚调整了一下情绪,猫着腰向大楼奔去。

不知是保安疏忽,还是侧门原本就不锁,老姚进入办公大楼后,轻松地顺着楼梯上到七楼。按照之前的打探,财政局的领导都在七楼办公,这也符合官场流传的“七上八下”的传统。老姚借着手电的光亮,一个门一个门地摸过去,最后停在走廊当头的门前。这个门的门牌上写着“局长室”三个大字。门是木制的,坚实厚重,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黑胡桃木所特有的香味。老姚抓住门把手往外使劲地拉了拉,门安装得很严实,纹丝不动。

老姚朝四周瞅瞅,又竖着耳朵对着楼道听了一阵,空荡荡的一栋楼,静得让人窒息。确认安全后,老姚开工了。他将背着的挎包放到身前,从里面摸出铁丝、夹子和万能钥匙等工具。接着,他用嘴咬着手电,两手协作将工具配合着插进锁眼,慢慢地捣腾起来。这个门锁是插芯执手锁,这种锁一般分为分体锁和连体锁,产品材质以锌合金为多,因为防盗效果不错,被很多地方采用,要想弄开,还得费点周折。当然,对于老姚这样的“专业人士”,也仅仅是多费点周折而已。为了“做活”,老姚曾在一位开锁的同行那里下过苦功夫学习。老姚不断地变换着手法将工具在锁眼里转动,随着锁眼里跳出“咔嚓”一声脆响,门开了。

老姚并不急着进门,他关了手电,又将工具一一收回挎包,接着戴上一副布手套,仔细地将门上的指纹抹去,然后才将门推开一条缝。房间在意料之中的大,借着淡淡的月光,老姚看见地上铺着深色的地毯,墙角摆着整排的落地书柜,一张宽大的书桌放置在落地书柜前方,书桌边围着一圈淡色的沙发。老姚注意到在落地书柜边有一个小门,那应该是休息室,或者是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老姚知道,这次绝对是一条大鱼。

卫胜苏心里清楚,自己当年那股敢拼敢闯的奔跑劲已经不在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停止奔跑的脚步的呢?是从自己当上局长之后?还是女儿去外地读书之后?或者是竞争副县长的职位失败之后?卫胜苏努力地回忆着。

刚工作那会,卫胜苏每天都跑步上下班,一直到当上局长,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晨跑让他头脑灵活,精力充沛,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可当上局长后,他突然发现早上跟着他跑步的下属多起来,他甚至听说有很多下属是专程从城市的另一头打车到自己家附近,等着和他一起晨跑上班。而在局里,那些和他关系不错的副手们,也在公开或者私下的场合劝说卫胜苏放弃晨跑的习惯。如果连局里的一把手都跑步上下班,那这些副手又怎么好意思开着公车出行呢?社会上也有好些人议论,说卫胜苏想出风头想疯了,利用跑步来沽名钓誉,不坐车是要和其他人划清界限以示清廉等等。这些议论被夸大后变出好几个版本在县里流传,全都表露出对他的不满。面对各方的压力,卫胜苏唯有妥协,他要后勤处购买了一台跑步机,安放在休息室里。早上由司机开车接他到单位,然后一个人躲在休息室里跑步。

卫胜苏的女儿去外地读书后,他的私人时间多了起来。财政局这样的实权单位,每天的饭局数不胜数。卫胜苏的老婆每天也有忙不完的事情。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卫胜苏的一日三餐都在馆子里解决。每次吃完饭后,东道主还会安排各种各样的后续节目:唱歌、喝茶、洗脚按摩、打麻将等等。卫胜苏喜欢唱歌,长期的运动让他的肺活量惊人,他很适合唱那些充满阳刚之气的军旅之歌,《打靶归来》《咱当兵的人》《一二三四歌》等等,配上他挺拔的个头,一张嘴就能赢得满堂的喝彩。唱歌唱累了,当然要洗脚按摩来放松一下身体。双脚是卫胜苏最喜欢的部位,也是他力量的源泉。躺在柔软舒适的按摩床上,一边听着轻柔的音乐,一边任由年轻的女技师时轻时重地按摩脚上的穴位,疲劳压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情好时,卫胜苏也和他们打打麻将、玩玩纸牌。等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那些老板或者老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或银行卡塞进卫胜苏的口袋,他们的一些采购项目或财政拨款都需要卫胜苏的签字,这些都是潜在的规矩。

卫胜苏给父母在老家建了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洋楼,他给女儿购置了一辆宝马牌的小汽车,他给弟弟妹妹安排了好工作……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国外的名牌,手腕上戴的那块“百达翡丽”的手表价值十余万元。卫胜苏曾为自己没有在政治上更上一层楼,感到委屈和遗憾。他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是生活对于自己的一种补偿。

走进房间的老姚已经完全进入了他的职业角色,他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仔细地打量和估算着这间屋子。稍稍停顿后,老姚穿过沙发,走向办公桌侧面,他的手从书桌上方伸过去,摸索着伸手准备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突然,“叮”的一响,房间里的灯全亮了。

灯亮的那一瞬间,老姚差点吓得叫了起来。炫目的白色日光灯照得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腿肚子一软,整个人仰倒在沙发上。灯光下,他看见宽大的办公桌后的黑色旋转座椅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

“姚远?”

“你是?”对方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姚又吓一跳。

“我是卫胜苏啊,初中的时候和你同桌的那个,外号维生素。”对方继续说。

“维生素?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老姚缓过神来,心想今天是走运了,遇见了同道。

“我怎么在这里?我堂堂卫局长当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你怎么会在这里?”卫胜苏一笑,反问道。

“啊!我……”老姚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偷东西?撬锁?以前的同桌同学、学习委员,现在沦为了小偷?”卫胜苏笑起来。

“维生素,不,卫局长,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老姚窘得说不出话来。

“老姚,想初中时你我成绩不相上下,我是班长,你是学习委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当了局长,你却变成了小偷。今天若不是遇见我,你在监狱里待个三五年,那还算从轻发落。”卫胜苏说。

老姚听到“监狱”两字,吓得从沙发上一下滑坐到地上,不住地摆手。

“别……老同学,你听我解释,我失业了,又得了病要吃药,孩子在城里读书,老婆也跑了,我需要钱,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老姚,有困难你可以说啊,你来找我,我能不帮你吗?能看着你继续当贼?”卫胜苏激动地一拍桌面。

“砰”的一声脆响,让老姚全身一抖。老姚生怕引来其他人,连连作揖,低声说:“我知道我错了,卫局长,你、你别把别人引来了。”

“我的办公室你以为谁都可以进来?没我同意,这里谁也没有这个胆子。”

卫胜苏很不屑地瞟了老姚一眼,继续说:“老姚,当年你要是和我一起读大学,怎么可能落到这步田地,人啊,还是要读书啊!”

老姚两手抱住脑袋,叹了一口气。当年他家一穷二白,能吃一顿饱饭就是他心里最大的愿望,读书改变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初中毕业后,老姚迫不及待地踏入了社会,他的所有想法就是赚钱、吃饭。他去工地担过沙石,在市场贩过小菜,在网吧当过网管,还在路边卖过光碟、假文凭、假公章……凭借着这些年赚的小钱,他在村里盖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自以为他的人生很圆满,却没想到一场病将生活这面镜子砸得七零八碎。

“抽根烟吧。”卫胜苏给老姚扔了根烟。

老姚抖抖索索地给自己点上烟,他闻到卫胜苏嘴里浓郁的酒气,看见卫胜苏的脸被酒精灌得红彤彤的。灯光下,卫胜苏说话正说到兴头上,他的胳膊伴随着说话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挥动,很有点坐在主席台发言的架势。老姚不敢打断他,唯有听着,老老实实地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胜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喝了口茶。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走到老姚面前,递到他手上。

“老姚,这是我的心意,你拿着,以后做正行吧。”

“不行,不行,我哪敢要您的钱啊?”老姚像手里捧着烫手的山芋一样,连连哆嗦。

“什么您啊您的,钱,就当我借给你的,等你将来发财了再还我,犯法的事,以后就不要再做了。”

“谢谢,谢谢卫局长。”老姚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什么卫局长,喊我老卫,以后有什么难处,直接来找我,都是老同学,我不帮你谁帮你?”卫胜苏扶起老姚,拍拍后背,将他送出门。

卫胜苏又点了一根烟,他的思绪慢慢清晰起来。

下午县长到财政局来视察工作,他全程接待,喝了不少红酒。晚饭后,本地商会的一个老总约他吃宵夜,又喝了不少白酒,等宵夜散场,卫胜苏已经喝高了。他的步子有点飘,舌头都有点不听好使。好在意识还清醒,卫胜苏拒绝了老总请他去洗脚按摩的建议,执意让司机送他回了单位。他依稀记得在上车的时候,老总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他外衣的口袋里。

县长来财政局视察工作只是个幌子,要卫胜苏照顾房地产老总才是目的。这个老总就是晚上约他吃宵夜的人,卫胜苏认识。老总以前在县里代销品牌酒,赚了不少钱。后来转行进军房地产业,楼盘做了不少,但承建的房屋质量却不如他的品牌酒靠谱。之前建的一个楼盘,交付使用刚一年就出现了墙体开裂,弄得业主集体到县政府告状。后来承建的一个安置小区,报价一千多元一张的防盗门竟然全部是塑料外壳,一拳就可以砸出个洞来,又被市里的电视台曝了光。幸亏老总背景硬,又舍得花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些事摆平。前段时间老总又看中了一个项目,但资金短缺,银行贷不到款,便打起了财政局的主意。他之前约过卫胜苏好几次,都被婉拒了。卫胜苏没想到老总能量这么大,将县长都搬了出来,他能拒绝老总,但他不能拒绝县长。所以等到晚饭后老总约他,他爽快地赴了约,并喝了酒。网络上有句话说得有意思: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不能反抗,那就闭着眼睛享受。

也就是在这个奇妙的夜晚,卫胜苏遇见了姚远。卫胜苏已经不记得当晚自己和姚远说过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给了姚远一个信封。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初中同学,那花白的头发、破旧的衣衫,还有那对自己唯唯喏喏、战战兢兢的表情。他想起自己和老姚年少时相似的艰苦岁月,他给老姚那个装钱的信封,是同情?或是怜悯?或是一种本能的内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卫胜苏突然为自己现在的富足生活而感到深深惭愧,和姚远比起来,他太幸福,也太不惜福了。

将姚远送走后,卫胜苏的心里突然涌起了那股消失了很久的奔跑的激情,他走进休息室里,踩在跑步机上慢跑起来。他已经对现状忍受太久了,他必须有所改变。在奔跑中,他的灵魂仿佛从躯体中脱离出来,在两个不同的躯壳间犹豫,一边是敢作敢为热爱奔跑的“乡下维生素”,一边是在权利场上声色犬马随波逐流的卫局长。卫胜苏决定近期抽空回老家看看,出来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给家乡做什么贡献,这次他要动用权利给家乡拨一笔款项,用于修路或者架桥;最好还投资一个项目,将当地的经济搞起来。他还想以私人的名义给村里的希望小学捐一笔款,给孩子们添置一些桌椅和学习用品。对于那个老总,他将启动监督机制,对老总开发项目中的资金进行全程监督,他要确保房屋的质量没有问题,哪怕这样做可能会得罪县长。人生苦短,他不能在像过去那样活着,得做一些有意思的事……卫胜苏越跑越快,他感觉到脚上的能量在不断地涌出来,仿佛可以支撑着他永远地跑下去。

卫胜苏觉得很奇怪,在这个夜晚,自己怎么会突然之间有这些想法。

老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楼梯,又怎么走出办公大楼,好像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跳得厉害,汗水凝固在他的脸颊上,都不敢用手去擦一下。他的两只手都紧紧地捂着胸口的信封,好像只要一不留神,信封就会消失一样。

一直到站在停车坪前,看着眼前这栋黝黑的大楼,老姚还觉得今晚经历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老姚使劲地按着胸口,贴在心脏位置上的厚厚的信封真实地存在着,隔着衣服都仿佛能感受到信封上微热的体温。一阵风吹来,老姚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感觉到室外的寒冷,他里面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衣服和皮肤粘在一起,让他浑身痒得难受。老姚一步一回头地向后门走去。七楼上,卫胜苏房间的日光灯还明晃晃地亮着,在寂静的夜色里,非常醒目地存在着。

老姚按照原路走出院子,他将铁门关上,重新将铁丝缠绕在铁门上,又从包里翻出一把半个手掌大小的铁锁。他将铁锁挂在铁门的门栓上,锁住,然后将铁锁上的钥匙取下来,远远地抛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后,老姚才从墙角推出了自行车。时间还早,他想在天亮之前赶回家,洗个澡,然后补个觉。等天亮了,他先要去镇上理个发,再去超市给儿子买爱吃的零食和水果,然后搭早班的汽车进城。对了,他还得把邻居手里的一些旧账还掉,那些旧账不多,但已经拖欠了很久。老姚还想把隔壁老王家的那个门面租下来,他得去和老王谈谈租金,他早就想开一家废品收购店了。这个厚厚的信封让老姚看到了希望,他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完成。

“别动,警察。”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突然从黑暗里钻出来,一前一后将老姚夹在中间。

“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老姚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喊道。

“还没有问,你就招了,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我真的没有偷,钱是卫局长送给我的,他是我同学,他是局长,他……”

“有什么说的,到派出所再去说吧。”

“咔嚓”一声,冰凉的手铐戴在了老姚的双手上。

白天的月总结会上,卫胜苏第一次没有做任何提问,这让准备良久的下属们有点无所适从,以至于在主持会议的副局长宣布散会后,还坐在椅子上不敢离去。

“都散了吧,以后我们也要紧跟中央号召,精简会议,少说空话,多做实事。办公室先制定一个减少会议的方案,明天报给我。”卫胜苏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午饭卫胜苏是和夫人一起吃的,地点订在江边的一个小饭店,不高档,但安静雅致。卫胜苏已经很久没有和夫人一起共进午餐了,他觉得今天应该庆祝一下,他忽然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分享。

卫胜苏点了好几样夫人爱吃的川菜,又要了一瓶红酒,然后坐在饭店的包间里等待。隔着宽大的浅蓝色的落地窗,他看着江水缓缓地向南流淌,很舒柔,很娴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夫人来了。边吃饭,卫胜苏边和夫人聊天,聊他小时候在农村种地喂猪,聊他每天奔跑的四十里山路,聊他的铁哥们姚远……夫人被逗得前仰后合,娇笑连连。卫胜苏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畅,自己早就该这样改变了。

在吃饭中间,卫胜苏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他们抓到了一个叫姚远的惯偷,供认昨晚从他这里偷走了一笔巨款,派出所需要卫胜苏去核对一下财物。

“我没有丢任何东西,姚远是我的初中同学,昨晚他因经济困难来找我借钱,我借给了他。”说完,卫胜苏挂掉电话。

警察还是来了,那是半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同来的还有纪委的工作人员。在办公室里,他们宣布对卫胜苏进行“双规”。

老总给卫胜苏,然后又被卫胜苏送给老姚的钱,变成了一根导火线,这根导火线没有殃及到老姚,但却牵出了许多其他的人,卫胜苏是其他人中的一个。

众人进来时,卫胜苏正站在宽大的办公桌旁写毛笔字,临的是《兰亭序》。走在最前面的青年刚要开口,卫胜苏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我知道。”接着,他润了润毛笔,继续提笔写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卫胜苏被带走的时候,很平静,他的脸上没有紧张与慌乱,倒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做了很多事情,这些该感谢姚远,也感谢那个奇妙的夜晚。

离开办公室时,是中午十二点,卫胜苏清楚地听见办公室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