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李煜词浅析王国维的境界说

2015-12-05占晓娟

中学课程辅导·教师通讯 2015年19期
关键词:李煜王国维词人

占晓娟

【内容摘要】王国维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意志论人生哲学的影响,期望在文学艺术中寻求人生的安慰和宁静,他撰写《人间词话》从人生哲学角度对中国古典诗词进行美学观照,提出了境界说。他盛赞李煜的“赤子之心”,激赏他的“神秀”之词,认为后主之词是以血书之,眼界大,感慨深,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李煜的词是对王国维以“真”为标尺的境界说美学理念的最好阐释。

“2015年浙江省普通高考考试说明”,在“古代诗文阅读”中特别提出了学生对“传统文化经典的理解、分析和评价”这一要求。本文结合人教版《中国文化经典研读》中《〈人间词话〉十则》的研读,从学生熟悉的李煜及李煜词,同时也是王国维最为推崇的李煜词入手,对诗词鉴赏中的“境界说”发表一点个人的浅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最为推崇李煜,认为李煜的词中透出一份难得的“真”。“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以“真”作为诗词有无境界的基本尺度,“境界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由此可见,有境界的词首先要能写出真景物和真感情,那怎样的景物和感情描写才符合“真”的标准呢?

首先,景物和感情必须是个人真切真实的所见所感,是纯粹的无功利的审美体验。我们以李煜的《菩萨蛮》和《玉楼春》为例,对“真”之标准做一了解。

先看《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词写一个女子月夜偷偷和情郎幽会的场景。首句写景营造了一个浪漫迷离的意境,为下文女主人公的出场做好铺垫,由此想见女主人公那如花一般恣意绽放的情思和如雾一般意乱情迷的心情。这景物是真切鲜明的。下文的人物描写也是传神生动的,那份提心吊胆的忐忑和急于赴约的心情就在那一“步”一“提”之间泄露无遗。在如愿投入了情人的怀抱后,她还颤巍巍的,娇喘吁吁,心神未定。这约会是这么不容易,所以要叫情郎好好的补偿“我”,好好的心疼“我”啊。一个娇憨可爱、美丽纤柔的女子,一个为爱而勇敢执着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词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她被爱所鼓舞,狂热到不顾世俗礼节的羁绊。“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虽然语言俚俗稍显不文,但是情感却极为真挚热烈。确是王国维所言“专作情语而绝妙者”,深刻地体现出女子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得遂所愿后的畅快心理,形象的塑造和心理的刻画十分传神细腻。

再看《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词写的是李煜在做南唐之主时宴饮欢游的盛景。一个“彻”字写出了人之纵情享乐不可遏抑的情态。词人醉酒临风,愈发的意乱情迷,这也更增添了这酒宴的浪漫和美妙。更妙的是那个人,他明明喝醉了,但他依旧情味不减,兴致难灭,只见他拍着栏杆和着音乐还在那飘香的风里沉醉不止,酒罢歌阑要归去了,他还能骑马,还不忘嘱咐宫女们不要给他点燃引路的红烛,他还要在月夜之中踏马纵情赏月览景呢。至此我们可见后主那任情任性的风流之态和豪迈洒脱的襟怀。清夜之月,马上之人,未切之情融而为一,勾起了人的无限神往之心。

这两首词,所写之景都真切细腻清新美好,所述之情也都是个人真实的生活情感和审美体验。《菩萨蛮》写的是李煜个人在大周后病重期间偷偷和小周后约会的真切的个人生活情事,《玉楼春》写的是他作为南唐国主时候盛宴欢歌的生活经历。两首词中所描写的这种个性化的生活场景,传达出的人性中的本真之态,超越了世俗礼教和道德的苛刻批判,给人以纯美的享受,这是真和美对世俗的反叛和超越。这样的词在王国维眼里算是靠近了境界的边缘。

王国维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由此可见,有境界的词不仅仅要有“真”,还要“深”。下面通过李煜在亡国后所作的《相见欢》《浪淘沙》来略作说明。

先看《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一首伤春叹别之词。词人从惜花写起,这个“谢”字如从口出,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词人的哀伤之情。花儿的美好时光是多么的短暂啊,它们就这样“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这一切竟是如此匆匆!“太匆匆”三个字里面包含了词人多少的惋惜不舍和万般无奈的叹息之情啊。“感时花溅泪”,“我”在此刻深深的迷醉了,这样美好的情景能容我在迷醉中相留片刻吗?“年年岁岁花相似”,毕竟也只是相似而已,终究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了啊。即便是“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因为“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啊!自古而今都是一样,这就是“我”必然要面对的人生啊。这叹息之中暗含的人生苦闷无望之意已经昭然若揭,真可谓是入骨的沉痛悲哀。

再看《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裹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为后主追怀故国之作。起句写梦醒后的情景:罗衾被仍抵挡不了那入骨的寒气。而由帝王沦为囚徒的际遇变更又该让词人的内心生发出多少寒气!五更梦醒,独自回味梦中情事,竟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过客,梦中所见“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而今终成梦幻!一个“寒”字将这巨大的人生反差带来的感受道述的淋漓尽致。下片写梦醒后的追思体味,“独自莫凭栏”,一个“独”字写出了词人的孤独和落拓之情状。人孤独,心孤寂,这是双重的打击。一切都已不堪回首,所以还是不要登高临远了,因为“肠断更无疑。”这中间包含了词人多少的追悔和哀痛!这真是悲愤至极之语。从过去到现在,从“天上”到“人间”,从帝王到囚徒,这就是“我”的人生,这一切就像那逐流水而去的落花,它们都随着春天的远去而消逝了,可是我的悲愁和痛苦,我的悔恨和眷恋何时才能消失殆尽呢!

在王国维看来“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这里的气象当是指词人所抒之情达到的一种深沉悲慨的深度及由此开创的一种直抵存在之本的阔大之境界。这两首词都是写于南唐灭亡李煜沦为阶下囚之后。《相见欢》词从林花这一小小物象,写出了整个人生整个存在的短暂无常以及经受摧残的苦难和哀伤,洞穿了生存的本质,让我们“直观”到了存在的残酷。而《浪淘沙》一词中“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虽是李煜一己的经历和情感体验,但同时也是对人生普遍存在的离愁别恨的抽象概括。词人在写眼前之物,抒一己之情的同时道述了宇宙人生的共同本质,故而生发了感人的力量,从而也就具备了王国维所说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特质。这才是真正的有境界的好词。

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王国维说:“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今更广之曰:‘描写自然与人生,可乎?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这是说诗“词乃抒情之作”它表达词人对人生的体认和感悟,最终是要表现个体的精神和对存在的洞视。所以只有达到了这样层面的词作,才是真正的有境界!这也正是王国维所指的“诗人之境界”。一则“因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二“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这正凸显了王国维对存在的重视,对以“真”为尺度的境界说深邃内涵的肯定。这个“真”是出自诗人“自己之感”而又和人类的基本普遍感情相通,是诗人对宇宙实底,人生本质,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和体悟。这就是王国维向往的最高的“真”。而李煜后期的词作开始抒写沉重真实的亡国之痛,感慨悲凉的人生苦难,摆脱了五代词充满脂粉香气的狭窄境界,将词从娱乐的工具一转而为抒情的手段,这就是“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原因所在。

王国维推崇李煜的词作,认为“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更重要的是看到了李煜在词中抒发的对人生深沉的悲慨和那一股不可遏抑的生命意志以及不甘屈服的抗争精神。李煜的神秀之词以《清平乐》为例做简要分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首词写相思离恨。“触目愁肠断”,此句写情,自然如从口出,毫无矫揉造作之气。你看那凋零的花儿如白雪一般纷纷扬扬飘落一身,不正是词人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吗?“拂了一身还满”又让词人对美的体认和热爱直抵人心。下片写词人望眼欲穿痴盼心上人的消息,词人心中的离恨便如眼前的春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更是一直蔓延到看不见边际的天涯海角!眼前之景应和着心中之恨,真可谓风神秀色,妙合无限!这正是王国维赞赏的“神秀”。

再看《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感怀故国,词人登高望远,对月沉思。他看到那春花灿烂美丽,秋月皎洁明朗,这情景都是如此的美好,但是这样的良辰美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呢?这劈空而下的发问真是让人惊叹!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不禁跟着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词人如此悲愤难抑,以至于向苍天发出这样徒然的叹问呢!原来面对如此美景,词人不可遏抑的触景伤怀了,而那究竟是怎样的过往竟让词人如此不得释怀呢?你看他立在小楼之上,身边春风又起,头上明月又升,而那“四十余年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早已沦落他人之手,这正是词人沉痛难忍的根结所在啊!春花秋月年年在,而往事却已在流年中消散;东风年年有,而故国早已不堪回首;想那宫殿的雕栏玉砌依旧,而“我”已从昔日帝王沦为今日之囚徒。这前三句,将人生无常的变化和宇宙永恒的存在做了鲜明的对比,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一种相思一处愁,未语泪先流。而此愁此恨何时尽?你看那滚滚而去的一江春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的愁恨就是这一江东流的春水啊!最后一句用拟人的修辞,化抽象为具体,自问自答,吐露出绵绵不尽的悲哀,令人不忍卒读。整首词一气贯通,而又曲折动人,真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啊!李煜在词中抒发的是一己的亡国之悲苦,但是这种具体真切的写景和抽象开阔的言情已经上升到叩问宇宙人生本质的深度了,它道述了人类普遍共有的一种存在的悲哀,所以就有了深刻的感发,也就具备了“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是他泣血的呐喊,是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谱成的人生绝唱!故王国维认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纵观李煜的一生,无论是前期放纵毫无节制的帝王生活还是后期凄苦落寞的囚徒生涯,他都保留着生命中的那份自然和率真。他首先是一个狂热的艺术家,而后才是一个不称职的君王,“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这种人生错位的悲哀对李煜而言既是对他现实人生的摧残,也是对他艺术人生的拯救。他的词境从亡国时开始发生转变,在沦为囚徒的严峻现实的催逼之下进入生命内里,开始对个体存在进行追悔和体悟。“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这是他遭遇人生重大转折之后对个体存在的深切反思。在沉痛的反观中,他仍然看见了人生中那春花秋月的美好,虽然深怀人生短暂无常的无奈之情,但是他又不甘于就此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在苦难中挣扎,在诗词中抗争,正是这种强大的生存意志和不屈服于现实的精神深深打动了王国维。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李煜词有如下特征:

第一,李煜本人具有一颗“赤子之心”“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浅,性情真,在写景抒情上做到了“不隔”。在表现手法上多用白描,明白率直;语言自然、精炼、明净。不少词句,明白如话,似脱口而出,不事雕琢,流畅而富于情韵,明净而含蕴丰富。

第二,李煜后期词作摆脱了五代花间词的脂粉香气,将词这一娱乐工具变为纯粹抒情的手段,开始抒发真实的人生之痛,感慨遂深,开阔了词境。并且将自己之感情和人类的基本普遍感情相通,使感情的抒发上升到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和体悟,表达了人类普遍共同的悲哀,能引发人的共鸣。李煜在词中表现出了一种强大的生存意志,虽然无力改变现实悲苦的命运,但是他不甘屈服,这种深沉的人生痛苦,这种顽强的灵魂之美具有深刻的感发力。

而这些特征正是王国维以“真”为境界说来评词优劣的标准。结合王国维的身世我们就可以理解王国维力推李煜词的深刻所在了。

“王国维生活的年代,正是近代史上各种政治势力,学术思潮,人生理念,大冲突、大裂变、大融合的时代,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忧生和‘忧世一起挤压着他,驱策他不断地去解索人生的困惑,追寻人生的真谛,为疲惫的心灵讨取片刻的安慰和宁静,王国维的一生就是对人生问题不断追索讨问的过程。”他创作《人间词》的目的就是揭示宇宙的永恒和人生短暂这一命定的人生悲剧,他撰写《人间词话》,拈出“境界说”来对他意念中的人生真义进行哲学式的思索和参悟,从人与存在的维度来品鉴诗词的境界,并第一次发现了传统诗词中缺失的诗性——“真”。

通过对李煜词和王国维以叔本华生存意志论哲学为基础的诗学理论的对照分析,可以看出王国维境界说的深刻内涵。有境界的词不仅要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还要发挥词抒情的特性进而直观存在的本质,从一己之体验中书写出对宇宙人生共同的感受和体悟。至此,王国维的境界说终于跳出了传统诗学中对“兴趣”和“神韵”等“意象”的把玩而把审美活动转向了对人之存在的思考。所以王国维的境界说是他全力开拓的一条全新的对宇宙人生终极意义考察的美学思路的结晶。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

[2] 王国维.《文集续编自序》.

[3] 王国维 著;黄霖 等导读.《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第九中学)

猜你喜欢

李煜王国维词人
王国维《录鬼簿校注》考
论词人择调与审美联想
李煜
李煜作品
我们家的小“坑货”
词人的职业
张雪明《王国维·集宋贤句》
在神不在貌——论王国维的“眩惑”
“手不释卷”的王国维
林逋梅妻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