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音乐会
2015-12-02左泓
左泓
一
尤利亚的歌声刚落，他的目光就落在表情严肃的音乐老师依竹身上了。他的心像空中落下的篮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不行不行不行……”依竹有些遗憾地连连摆手，她抬起头，目光在天花板上停了片刻，然后踱着步子思索着说，“阿泰格兄妹因为灾难离散，他们后来互相寻找的故事是赫哲族古老的传说，我受感动才写了这首歌，那种忧伤、思念、寻找、期盼……你表现得还是不充分。”
依竹是从哈尔滨来赫哲族村支边的大学毕业生。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毛弯弯的，笑起来会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天真得像孩子。她在大学里学音乐教育，所以到这里不久，就在小学校选拔了30个孩子，成立了赫哲族儿童合唱团，尤利亚是合唱团的领唱。
“老师，我……让我再练练吧！”尤利亚伸手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觉得有些对不起依竹。他知道依竹寄希望于他。
“你还要练到什么时候？距离哈尔滨新年音乐会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了，说快，这就是明天的音乐会……”依竹修长的手臂像一把锋利的剑指着尤利亚说。她的声音充满了责怪的语气。
合唱团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尤利亚身上了。这让他难堪极了，觉得脑袋被狠狠打了一棍子，眼睛直冒金星，大张着嘴巴却无法呼吸。
“老师，既然是明天的音乐会，我怕我……你还是马上找别人吧。”尤利亚说完就低头冲出了教室。
阳光被冻碎在地上，溅起一片耀眼的白光。
刚下过一场大雪，远处的高耸的黑森林，不时传来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巨响。尤利亚茫然地看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不住地用脚踢着地上厚厚的积雪。他忽然非常想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去城里打工了，只有年迈的爷爷在照顾他。
依竹从远处走来，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寒风中翻动，像一朵黑色的大菊花。
“老师……”尤利亚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看，天都冷了，你也不戴围巾。我的围巾太多了，这条淘汰给你了。”依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就给尤利亚围在脖子上了。她退后两步，欣赏尤利亚戴围巾的样子。
“不不不，老师，我不冷。”尤利亚急忙往下解围巾。
“少废话，让你戴你就戴着，黑色围巾男孩子围挺合适……我还没有批评你呢，你还是一个男子汉吗？你说不唱就不唱了，你太随便了。”依竹瞪着尤利亚严肃地说。
“我……我错了。”尤利亚觉得目光无处放了，心里一阵内疚。
“一个领唱对合唱团太重要了，你愧对了我和同学们对你的希望啊……” 依竹咬着嘴唇，眼睛湿润了。
“老师……我好好唱，我一定好好唱。”尤利亚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只要用心，你就一定能唱好……”依竹微微松了一口气说。
晚上，尤利亚钻进被窝后，把依竹送他的围巾拿在手上摆弄着。围巾无比柔软，握在手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尤利亚觉得依竹就像他的姐姐。
尤利亚手里拿着围巾睡着了。
二
冰凌花开了，
驾春风飞来了大雁，
积雪融化了，
乌苏里江变得蔚蓝，
我穿过冰封的冬天一直找你，
天也不远地也不远……
尤利亚清纯的童声带着一种穿透力回荡在教室里，依竹迷醉地闭着眼睛，用白皙的手在打拍子。她那只手像美丽的鸟儿在翻飞，又像在空中书写着看不见的乐谱。尤利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燕鸥，乘着歌声飞翔着，他看到了春天的乌苏里江，江水像巨大的蓝绸子闪闪发光，江两岸开放着云一样的达紫香花，阿泰格翻山越岭地在找妹妹，他的衣服被树枝刮成了碎片，他边走边喊着妹妹的名字……
一个青年人突然冲进了教室。他身材颀长，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巴。他穿着深棕色的皮夹克，蓝色的牛仔裤，脚蹬一双军用皮靴。他乌黑的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大概是一路跑来的，急促地呼吸着……
“依竹！”小伙子大叫着。
“林远！你……你怎么没有通知我就来啦？”依竹惊喜地跳着脚。
“生活就是要有急转弯的地方，这样才会精彩！”林远神气地翻着眼睛，振振有词地说。
“你坏你坏你坏……”依竹边叫边亲昵地打林远。
林远是依竹的男朋友。他告诉依竹，哈尔滨刚刚成立一个音乐学校，目前正在招老师，而学校的校长，就是他们同学李北宁的爸爸李翔。李北宁已经把林远和依竹介绍给了李翔。现在他们需要回去参加面试。
“只是……我不能马上回去，我还要带孩子们去参加哈尔滨的新年音乐会呢，目前排练正忙……喏，这是尤利亚，我最得意的学生。他唱得非常棒。”依竹把尤利亚介绍给林远。
“你好啊，小伙子……”林远潇洒地向尤利亚伸出了手。他把尤利亚的手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回头焦急地对依竹说，“依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找工作多难啊！”
“可是，这个新年音乐会对于孩子们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依竹认真地看着林远。
“你怎么这么幼稚……你以为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啊？你……”林远像害了牙疼，丝丝地吸着冷气。
依竹看着林远半天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焦急地踱步， 她用双手把头发弄乱又理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看着窗外一脸茫然。
“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回哈尔滨把工作落实了，回来再做音乐会的事儿。”林远对依竹轻声说。
“尤利亚，你回家吧……什么时候再排练，等我通知。” 依竹拍拍尤利亚的肩膀，她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
尤利亚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往下一沉。
“老师，我这就去钓一条大鱼，让我爷爷炒鱼肉松，你们带回城里吃。”尤利亚说着转身就走。
三
尤利亚来到冰封的乌苏里江上。他两手抱着冰镩①开始凿冰窟窿。冰冻得很硬，冰镩戳在上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亮晶晶的冰屑向四周迸射着。尤利亚用了好长时间，才把冰面凿出一个大坑。他两臂酸痛，喘着粗气把脸上的汗珠擦掉，然后俯下身子，用手把坑里的冰块扒出来。冰块晶莹透明，闪着宝石般的光泽。他又抱起冰镩用力往下戳，最后一层冰终于被凿通了，清澈的江水喷涌而出。
尤利亚用抄网把冰窟窿里的冰块捞干净，把带来的一个草垫子放在冰窟窿旁边。他坐在上面，拿出撅达钩，扔进冰窟窿。这是一种很独特的钓鱼方法，鱼钩拴在一条小铁鱼上，小铁鱼在水流的冲击下，会像真鱼一样游动，江水中的大鱼见了，会毫不犹豫地把小铁鱼和鱼钩吞进肚子。尤利亚手里拽着鱼线，眼睛牢牢盯住幽深的江水里那条被水流冲得忽隐忽现的小鱼。他的神经也像鱼线一样绷紧了。
“鱼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尤利亚咕哝了一句。
江面起风了，风卷起雪花，腾起一条条银龙。尤利亚坐下不久，就感到冷了。寒冷从脚下一点点地向上升，很快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用两只胳膊抱紧身子，想让自己暖和些。太阳离地平线越来越近，江面升起了紫烟般的雪雾。尤利亚觉得他在雪雾中飘了起来，他的目光从冰窟窿缓缓移开，看着有几片晚霞的天空出神……
就在这时，尤利亚手上的鱼线被拽了一下，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尤利亚向冰窟窿里拽。
尤利亚精神一振，有鱼咬钩了！
尤利亚飞快地把手里的鱼线绕在冰镩上，并打了一个死结。他把拴着鱼线的冰镩紧紧抱住，只要鱼线绕在冰镩上，鱼挣扎的时候，冰镩会横担在冰窟窿上。这样，鱼的力气无论多大，也无法把冰镩拉进江里……
这时，绷紧的鱼线却渐渐松开了，尤利亚悄悄趴到冰窟窿边向下看去，在清澈的江水里正缓缓游动着一条黑色的大鱼，它的头是棱形的，有一双小而犀利的眼睛。它正轻轻摇动着鱼鳍稳住身子。尤利亚紧张起来，他知道鱼在聚集力量，准备下一次的挣扎。尤利亚正想着，那鱼朝冰窟窿浮上来，它露出了棱形的头和小眼睛，它圆滚滚的身子比大号的水桶还粗。它在冰窟窿口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朝江水深处游去。
尤利亚手上的鱼线猛然被拉紧，他和冰镩一块被拽向冰窟窿，冰面太滑，他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他的脚蹬空了，掉进了冰窟窿。好在冰镩横担在了冰窟窿上，他用双手牢牢抱住冰镩，冰冷的江水立刻把他浸透了。他试着向冰面上爬了一下，根本用不上力气。大鱼因为没有能摆脱鱼钩，在水下疯狂地冲撞起来。尤利亚的腿先被狠狠撞了一下，接着他的腰又被撞了一下。这种撞击的力量比用棍子打的还厉害。
“救命！”尤利亚喊。
“救命——”尤利亚又喊。
尤利亚的声音在宽阔的江面上显得太微弱，凛冽的江风很快就把他的喊声冻住了。
寒冷像千万根钢针刺进尤利亚的身体，他剧烈地颤抖，牙齿格格格地叩击着。他很快就要抱不住冰镩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抱住冰镩，一定要抱住冰镩，只要抱住冰镩，他就不会滑入江水里被冲走……
过了一会儿，尤利亚感到江水不再刺骨的凉了，它变得温暖起来，他在这温暖中慢慢地被融化。可是他不想被融化，他又开始挣扎，虽然这种挣扎越来越无力……
“救救救……救命！”尤利亚又喊起来。
“救——命——啊——”尤利亚全力大喊。
江岸上跑下来两个人，是林远和依竹。他们飞快地跑到尤利亚跟前，把他从冰窟窿里拖了出来。
“鱼……我钓到了一条大鱼，系……系在冰镩上呢。”尤利亚指着横担在冰窟窿上的冰镩说。
林远忙把冰镩从冰窟窿上拿起，上边只剩了一根鱼线……
四
依竹和林远把尤利亚送回家，一直陪尤利亚暖和过来才离开。
天快亮的时候尤利亚开始发烧，全身像着了火一样。他的体温越来越高，他几乎被烧焦了。他在“大火”里睡了醒，醒了睡，一直躺了三天，才爬起来。他正要出门去上学，依竹来了，她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老师……你没走啊？”尤利亚惊喜地问依竹。
“没有啊……尤利亚，那天你太危险了，要不是我们去看你钓鱼，就出大事了。”依竹伸手试了试尤利亚额头的温度。
“哎呀，没事没事，村里有好多人掉进过冰窟窿呢……”尤利亚无所谓地摆摆手，“林老师呢？”
“林老师走了。”依竹说。
“你们没有一块儿走？”尤利亚瞪大眼睛。
“我们走不到一块儿，为什么要一块儿走呢？他去找他的工作，我留下来带你们去参加新年音乐会。”依竹微笑一下，然后轻轻抚摸着尤利亚的肩头感慨地说，“一个孩子能为我舍命，我没有理由不留下来。”
“老师，看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尤利亚抓了抓头发说。
“尤利亚，县里叫我去谈一下新年音乐会演出的事儿。我领了精神就回来。今天的排练课你来带领，合声部分要多练习几遍。”依竹说。
“你放心。”尤利亚说。
尤利亚跟同学排练结束，出校门的时候，才发现外边已经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银白。他回到家，就给依竹打电话，汇报排练的情况。可是电话却打不通了，他转身出门。
“大雪封路，天又黑了，依老师不会回来的。”尤利亚的爷爷说。
“她一定会回来。”尤利亚把手电筒拿在手里，他按了一下开关，手电筒立刻发出耀眼的光。
“别走太远啊，在村口望望就行了，你把依老师送你的围巾围上。”爷爷又说。
雪花无声无息地从天空深处飘落，四周静悄悄的。在手电筒明亮的光柱里，雪花像无数银色的蝴蝶，它们聚集在一起，上下飞舞，形成了一面银白的雪幕。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公路两边就是辽阔的雪原。尤利亚大步往前走，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道雪幕太厚啦，他恨不得一下子穿过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他跑了好久，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喘息片刻，又开始走路。
突然，尤利亚被埋在雪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像一只口袋摔出去。他跌下了马路边的排水沟，头磕在冻硬的冰面上，眼前金星四射。他在那里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他晃晃脑袋，把身上的雪抖掉，抓着排水沟边的茅草爬上了公路。
手电筒还在公路上放着光。
尤利亚捡起落在雪地上的手电筒，抹掉上边的雪，继续向前走。他左踝关节发出一阵刺痛，这种疼痛猛地击穿了他的全身。他站在原地稳了稳神，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踝关节崴了。
踝关节受伤使尤利亚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他只能走走停停。他的左脚几乎不敢沾地了，只能用左脚掌轻点一下地，然后用右脚一跳一跳地走。
五
雪无声无息地停下来。
尤利亚跳不动了，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无奈地喘息着。手电光暗了很多，变得昏黄而模糊。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向前跳。他的左脚落地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侧滑。他努力摇摆两只胳膊让身体保持平衡。经过一番挣扎，人没有摔倒，手电筒却落在地上了。他跳过去，捡起手电筒，这才发现上边的玻璃片碎了。他伸手去擦灯泡上的雪粉。结果灯泡哧的一声，熄灭了。
尤利亚像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真倒楣。”尤利亚咕哝了一句。
黑夜铁桶一样把尤利亚紧紧围住。他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现在他只能站在这里了。原野一片寂静，能听见夜风沙沙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只能在这里等依竹了。依竹来赫哲村支边，让孩子们学会了唱歌，而且大家要去哈尔滨参加新年音乐会，这是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尤利亚想象他们的合唱团站在金碧辉煌的演出大厅演唱的情景，他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尤利亚忽然唱了起来，他想依竹也许能听见他的歌声：
冰凌花开了，
驾春风飞来了大雁，
积雪融化了，
乌苏里江变得蔚蓝，
我穿过冰封的冬天一直找你，
天也不远地也不远……
阿泰格兄妹离散之后为了找到对方，他们在第三年长出翅膀变成苍鹰，飞遍了所有的天空，又在第五年长出鱼鳍变成能够潜入深水的雅罗鱼，游遍了所有的江河湖泊，在第七年的春天，他们回到人间，终于在乌苏里江边相见了……尤利亚穿过遥远的岁月，走进阿泰格兄妹的传说中，他更加动情地唱着……
尤利亚唱了很久。
云渐渐散开，一轮巨大的月亮悬在头顶。银色的雪原在尤利亚面前闪耀着，压在他头顶的黑夜一下退下了。这时，在道路的前方，若隐若现地传来了一个女声的歌声。这歌声十分遥远，游丝般细弱：
跨过一座座山，
蹚过一条条川，
穿过莽莽森林，
走过辽阔草原，
我每天都在呼唤你，
天也不远地也不远……
尤利亚以为出现了幻觉，屏住呼吸听着，他马上就判断出这是依竹的歌声！他笑起来，他把双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疯狂地大叫了一声，又马上无声地哭了。他不住地用袖子抹脸上的泪，努力抑制住哽咽，激动地把歌声回了过去：
春分秋分小寒大寒，
日出日落岁岁年年，
思念和我一块长大，
变成高高的卧虎力山，
乌苏里江一直在等你，
天也不远地也不远……
在尤利亚的歌声里终于出现了依竹的影子。她在月光下向他跑来，因为脚下滑，她跑得摇摇晃晃的。尤利亚试着向前跳了一步，又跳了一步。他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挣扎着向依竹跳去。依竹很快就跑到尤利亚跟前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张开两手扑过来，一下把尤利亚抱在了怀里。他们紧紧相拥着，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尤利亚，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依竹的脸上滑下来两行亮晶晶的泪。
“谢什么啊……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尤利亚用力抹了一下眼睛。
“尤利亚，你唱得真好，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好！”依竹忽然推开尤利亚，认真地看着他说。
“老师，我会唱得更好。”尤利亚微笑着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悠扬的童声合唱：
冰凌花开了，
驾春风飞来了大雁，
积雪融化了，
乌苏里江变得蔚蓝，
我穿过冰封的冬天一直找你，
天也不远地也不远……
尤利亚和依竹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远处的公路上正晃动着数不清的灯火，那些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①冰镩：破冰工具， 由镩头、木把和提手三部分组成，十几斤重，冰镩的钢尖十分锐利，能轻松戳透坚硬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