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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写的花街

2015-11-23晋侯

都市 2015年11期
关键词:灯笼妹妹

晋侯

妹妹写的花街

晋侯

1

时间划分界限,解决归属问题。

那天,我们再次回到前北屯,那个小名叫妹妹的女人走在前面,我说左拐,就拐进去。我也可以让时间倒退回来,于是,我们站在街道中央,依旧狭窄得需要时时给过往车辆避让。这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谈论,人与事。我们放上文字的诱饵,有些鱼儿游回来了,曾经微弱的记忆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涟漪般很快消失。2012年春天,这里还在拆迁中,街道两旁一片狼藉。敲打文字要比拆迁砖墙快一些,拆倒重建,我在文字里反复修改。我的女友妹妹在设问,情感的痕迹被我留在这里,我说,还有什么需要解释,否则,文字的结束意味着拆迁结束。告别才算真正到来,虽然我们已经离开了也有六年了。住了六年,离开六年,正好一个周期。我回到原点上结束过去,这是天意。

妹妹说,这段时间你在家写前北屯,我在上班没什么事,也写那些事,都是你说的,有的是我猜的,反正在你的文字里没写的,我都写了,你帮我改改好吗。

我说,你真厉害,还会写小说,怎么事先都不告诉我,像个惊喜。

妹妹说,你就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觉得不好就改过来。

我说,对,除非看见我在做这件事,但是写成文字肯定做不到绝对的客观,客体讲述主体,无法完全一致,即使是主体讲述主体,当即说出来也带着不可避免的情感,何况随着时间的变化和环境的变化,还会添加或消减情绪,这些变化都难以做到真实。所以,真实是不存在的,只有接近真实,写得像真的一样,可以知足了。

妹妹说,我已经写完了,你说这套道理还有些接近,反正是试着写的小说,就跟瞎聊差不多,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没关系,别人又看不到,题目叫《花事》。

前北屯只有一条街,叫做花街,齐刷刷地把前北屯从村前至村末分为东西两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条鱼,那花街就是鱼脊骨,两边居民区近二十条细长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书院巷、染布巷……鱼翅骨一样,交错于花街。花街这个名字,总让人联想到古代的妓。但在前北屯,花街确实涵盖了寻花问柳这层意思。花街是商业街,这里的一切贸易都在这条街子上进行。早上炸油条卖早点的开始忙碌之后,水果摊、菜摊、布铺、电器铺、杂货铺,各类商铺也相继拉开卷闸门,直到饮食店打烊,这条街闹腾不息。发廊和小旅馆的颜色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女子神出鬼没,在发廊里,在小巷口,时不时会问,大哥休息一下吗?咱们聊聊?松松筋骨吗?很舒服的,又便宜。他刚到前北屯受姑娘那样问,起初哑然退却,后来也就视而不见。

我说,妹妹真会变花样,一条街道写得像魔术师的手指,每一只每个关节都有个性,我写的就没这么花,怪不得你起名叫《花街》,前北屯还真有这么感性。

妹妹说,先别这样夸,男人女人的眼光不一样,兴趣点不同,我觉得这里虽然乱,但还有一点秩序,这么多年的生活,自然环境也会随着人的要求自己理顺,应有尽有,布置得当,我从生活的角度看,不乱,是不整齐而已。你们男人住在这里会觉得伤自尊,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吗,有什么不安的,难道真的怕哪些女人。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居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来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鸽子笼或者说像猪圈一样的房间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没处放了,改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养鸡的说,鸡没了,养人,定时取蛋成了定时收租金。对于他们来说养什么都没区别,只要定时来钱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刚进城没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动速度和人口密度都在这个城市里首屈一指。

花街以前是水泥路面,更早以前是沥青路面,他搬进来时,水泥路面沥青路面有一处没一处的,坑坑洼洼,汽车过去就溅起黑色的扇面水帘。花街两旁的小巷子是清一色的煤黑泥土路面,凹凸不平,加上楼房陈旧,街上买卖摊档杂乱,整个前北屯像一个贫民窟。远远望去,人和狗和车都似乎被搁置在一簇一簇的缤纷的垃圾堆里。声音杂乱中,他每次骑单车进出花街,车头都掉转得特别迅速,左拐右弯地绕开行人和车辆,像是赶着干什么去,刻不容缓。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疯子。三十来岁的人,不修边幅,前发过耳,后发着肩,钢丝一样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长满下巴。但他那个身架子很好看,笔挺挺地直,这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练过舞蹈,在老家还得过几次表演赛的冠军。他在前北屯进出的时间长了,就有人以为他是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的脖子前挂着“钢丝”,似乎要把生活扎个千疮百孔。他既不是疯子也不是艺术家,他只是电视台打工的记者,混迹多年,还是个打工的,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理由,经常有人惊讶他怎么会住这里,他的理由也能搪塞过去。

他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个门楼里。三层楼,分隔出了二十七八间房,住着三四十人,中间窟窿一样的天井,每天放满了单车。房与房之隔是玻璃墙或者木板墙,宽度就那么几厘米。由于空间太小墙太薄,到了中午和晚上,院子里叫床声隐隐约约,上下左右。他租住二楼末间。每天声音似乎集中成流,挤进他家那个角落,散不开去。他烦了就唱: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呀呼嘿。

我说:还没人这样描述过我呢,真有意思,你是看着那张照片写我的,你看我那时多憔悴啊,整个人多艺术。我记得去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学生说,全校只有我这个老师是长发飘逸胡子拉碴的。我说,如果你们不习惯,我可以整理好。学生们说,老师这样很帅,很艺术,我们是艺术学校,这点风度算不了什么。学生们这么说,我还顾忌什么。

妹妹说,你的学生真好,与老师同流合污。

我说,什么呀,头发与胡子跟衣服一样,审美不同,又不影响别人。

妹妹说,学生刚从农村里来,没见过世面,看你这个样,很快就爱上你,爱你的学生多吗,都很漂亮吧。

我说,你问这个问题真俗。

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影视这行女人比男人更热衷,每年实习生蜂拥而至,老记带新生,小女生会称呼老记为老师,老记也会将小女生当做助手,有个伴儿好办事,办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经常外出公务,暧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欢过的学生里有个叫做灯笼,灯笼是丁玲的绰号。他说,你站在我旁边,胸前吊着两个结实的球子,是苹果。丁玲说,不是,是灯笼,照着你敲字。他说,还是苹果好,有香味。丁玲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苹果香的。他在前北屯就直接挑逗她,想我的灯笼了。

妹妹说,这段怎样,灯笼,嘿嘿,形象吧。

我说,还行吧,反正是捏造的,能捏得跟真的一样,那才算本事。

妹妹说,怎么是捏造的呢,这个女孩是你说的啊,本来就有这个人。

我说,是有,但不是你写的这样,反正你是小说,可以虚构,写好就行。

他暧昧过的学生,灯笼之前,一拨一拨的来了去,去了来,走马灯一样。几乎每一拨都会有个别的女学生应接了他的暧昧,喜欢老师的人情味。没有带实习生时,他拍片子总是单枪匹马。带实习生时,他身边的女孩子就三天两天不同面孔。那次上中条山拍片子,他带上了她。

月光明净如水的夜晚,中条山上的风沁凉沁凉的。他们坐在石头上俯瞰,月光浮动之处,树梢如潮。她望着,有了说话的兴奋,说,中条山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老师你来过吗?

来过好几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师拍镜,那种镜头运动的呀,我受益了,我在学校学不到的。

理论和实践是有距离的。电视也是艺术,同个人审美有关联。

老师在台里好多年了吗?

嗯。他看了看高悬的月亮,叹了一声,说,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带实习生,年年都看着青春面孔,来来去去的,她们有的留下了,有的飞远了,我也发现自己老了。

老?老师也不过长我几岁吧,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时,他听到这样的话会报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笑不出来,说,你属什么?

我属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来,还认为她有意戏弄他,心恼,说,那我属野兔,吃白菜。

老师你可真幽默。

他无语。

她又说,听说“山药蛋”刚刚得奖的那个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吗?山药蛋是一个同事的名字。因为脸圆,黑,光头,而得的诨名。

嗯。

那为什么不是你得奖,反而是他呢?

没有资格报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记者,如果你实习结束了,仍留在台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样的,临时雇佣,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记者呢还是假记者呀?

你说呢,反正是卖力气挣钱的活,还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还分真假吗?我们这个行业只有名记和非名记之分。

说到这儿,他有点动容,眼眶闪亮亮的,昂了昂头,注视着月亮,自言自语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过手来抚摸他的脸。他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脸上,暖流已从他的心缝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关爱了,简直渴望,情人一样的理解,母亲一样的关爱。那一刻,他端视着她那圆圆的白脸蛋,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向另一个空间延伸,里面是春天吗?百花齐放吗?眼前这女孩能陪着他走完通道吗?如果她能,那也不错,人好看,又善解人意。灯笼,灯笼,莫非冥冥之中就是给他光明的人。

妹妹说,这段是真实的吧,有些事情可能在你身上重复了很多次,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你改变不了环境,必须委曲求全,不过,有个女孩子能理解你,陪着你,那是你的福气。

我说,是啊,我们无法改变社会,只能将自己身上能改变的部分都改正,去适应,改不了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去改,这也是前北屯留给我的财富。

妹妹说,女孩子出来混也不容易,都想有个靠背的,多学点技术,还有为人处世的经验,男老师最吃香,每天都有女的陪,恐怕三陪都不止吧。

我说,女生来实习,一批一个月,每年好几批,我也就带带上路就是了。工作中的吃饭喝茶聊天这已经三陪了,别乱想。

那晚,他们同宿。大灯笼,高高挂,典型的山西女人,丰满型,健康型。他热爱着那结实的灯笼。一场跌宕起伏之后,她比划着手指头,说,你不行!

他木讷了一会儿,说,比不上你的前任?

强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那诡秘的笑容,实在令人不是滋味。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与她欢爱,浇花一样,一月下来,从不缺勤。她终于说,你真行!而后,她就搬进了前北屯,正式与他同居。

我说,妹妹,你这一小段字数虽少但很强势,你的文字够简洁的,如果是我,可能要花上千字来写,情爱部分本来就是小说里的亮点,外国有个著名作家说过,性描写是考验作家水平的难题,每个小说家都要过这个关。

妹妹说,真的吗,那就是说,我纸上考验,你们实地考验,最后都是优秀,对不对。

我说,你想放长线钓大鱼吧。

她是一个会照顾人,会生活的人。他那杂乱的小斗室,三两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齐干洁。在他的经验里,80后的女孩是享乐主义,时尚主义,待人接物和生活习惯上同他这个60后的人大有代沟。但她让他感到熟悉和温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别这句话来夸奖她。十样样花开,妹妹九样样的好,唯有一样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欢文学也不热爱艺术。晚上他坐在床上电脑前做他的电视片子,写他的诗歌散文小说,她也坐在床上,面朝另一个方向看电视节目。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很快一年过去了。

妹妹说,我也不了解80后是什么思想,有哪些不同于我们的思想,我按照你曾经说的写,可能不准确,但也不要紧,是个过渡,重要的是你们在后面的矛盾,怎么处理,代沟肯定是有,生活中的矛盾会很多,锅碗瓢盆,组合起来就是交响曲,这个你有体会。

你会离婚吗?

他边喝咖啡,边瞪着电脑画面看,听她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她,迟疑一会儿说,会,从结婚开始就想离婚,似乎婚是为离而结。当时以为结婚三年内就离掉,没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来了。

那怎么办?

他正过身来,盘曲着腿面向她,说,等等看吧,她总以孩子的事情为由,不离。孩子读大二了,等孩子毕业以后自立了我再找她谈。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还不能离,我就不等了。

灯笼的话像一道符令,直令得他回到老家去,认真地同老婆谈离婚的事情,当然惹来的是一阵恶骂: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你?连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说,孩子的生活我会负责到底。她一听就咆哮起来,你是不是同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每次提到离婚,她总破口发泼,泼辣起来犹如河东狮吼。

每次为离婚交战,总兵败而逃。其实,他认为自己没有战胜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用不着费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迈,经不了事情打击;孩子还在读书,没有独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亲离婚的现实;心底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人世间有令他死心塌地的人吗?如果没有,那就将就算了,灯笼不差,可以相伴。但思来想去,仍然下不了决心马上了断婚姻。

我说,婚姻可能是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一张纸,需要事先商量,做出各方的牺牲,然后拿上这张证书,好比产品合格证,还要应用到实际生活中,这个产品就要磨合,使用,再磨合,直到都没了脾气和个性,终于契合。但是有的个性不能磨合掉怎么办,那只有分开,证明那张合格证是当初检验时候不认真,无意或有意将一些问题掩盖或淡化。

妹妹说,你在凑合着自己的感情,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好几方面,这样是不道德的,如果是我,一定会逼你在这个问题上划分界限,解决归属问题,不是靠时间,是靠爱,真的爱,就别无选择。

我说,你在小说中分析得有道理,以前怎么没听你这样说呢。

妹妹说,这就是当局者迷,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与从前一刀两断,也就看清楚了,这需要爱,更需要时间。

2

半年后,春天,灯笼走了。

不久,他带回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宝蓝色棉衣,长发,额前的刘海西瓜皮一样,让那张脸越发幼稚和秀气。她从出火车站开始就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边。他们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馆呼呼呼的各自吃完一碗刀削面,天就黑下来了,犹如人在饭饱后,眼皮重,沉沉犯困。

入夜的染布巷,院檐下的小红灯泡,萤火虫一样发着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烟味呛人。床边上低矮的案台上满是尘埃,电脑边上的烟灰缸已经挤不下烟屁股,压在烟灰缸下的纸张写着蚂蚁一样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来回扇动,传出一两声咳嗽来。他卸下肩上斜背着的包,才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床上零散的书籍,叠起被子,说,许英坐呀,屋子里太乱了。女子看了一下铺排在地面上的床垫,嗯了一声,半个屁股坐在床沿边上。

我说,许英是个好听的名字,你真会起。这个女孩是真的,我早就给你说过了,人家也写小说,那会我还在写诗,怎么跟一个写小说的女孩子交往上了,想不起来了,忘得干净,这点真对不起人家。

妹妹说,你们肯定是在网上聊的。

我说,是,好像还很投缘,后来你的这个许英就大老远跑来看我。

妹妹说,纠正一下,不是我的许英,是你的许英。

我说,是这个人,但是许英是你的,小说里的。

许英家居塞北,半年前与他在文学论坛上相识,他的悉心指导让她长进不少,一来二去,好几次他们都想见面,但他一直不敢应下时间,如果许英来了,怎么跟灯笼解释,如果不让灯笼知道,那就要去外面开房,这又怎么好意思跟许英说呢。这件事拖了很久,两人一直在网上切磋文学,偶尔散心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彼此爱慕一下也没什么错。直到灯笼搬走了,他才同意许英来。

我说,这段明显是为了增加阅读情趣,设置点情感的纠结,其实文字里的暧昧,往往会带动读者内心隐藏着的暧昧,不说出来,要看出来,于是你写出来,这就对了。

他那九曲十八弯的眼神简直煞人,爱煞她了,她不得不一路低头。她的一举一动,哪逃得过他的眼睛。可是狭窄的空间里,彼此只是悄悄翻着书看,直到天井那边有吟哦声发出,他想,这家人总是不关窗户,数他们动静最大。他才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识到了异样的目光,拼拢住双腿,翻响书页。他说,睡前要泡泡脚吗?许英听着话,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说,好,睡前泡泡脚会好睡些。

我说,你忽略了一点细节,我从很远的车站将许英接到前北屯,一下站台,我就为难了,这乱糟糟的地方,多不好意思。还好是黄昏,从外面进来,我介绍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纯粹是在打岔,搅乱许英的思路,别让人家对这环境生厌。

妹妹说,我有些纳闷,许英来见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是一夜情吗,也不是,是爱你吗,更不是,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好奇吗,要知道揭秘的人注定要消失的,这是你说的话,所以,后面的发展,我至今还是疑惑,放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说,你是你,许英是许英。来之前,我说过,宿舍很简陋,只能一起睡。许英说同意,说各睡各的,没关系。

两双脚在两个盆子里,过了会,拢好窗帘,熄灯。天井那边的吟哦声停了,玻璃墙背面却有了动静,接着是楼上的声音传了出来,杀猪一样。他已经摸开了她的纽扣,贴紧了她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顺利展开。但他趴在她身上磨蹭时,她却哀求说,大哥不要好吗?他似乎没有听到,仍磨蹭,感觉到了柔软与湿润。但她仍哀求说,大哥不要好吗?我没有过。血到了沸点,他知道只要轻轻向前用点力,两个身体就必将连在一起。但他犹豫了,反问说,你没做过?她点点头说,真的,没有,不要这样,好吗?求你!他一听到“求你”,就败下阵来,君子不强人所难!君子不强人所难!他躺平了,看着灰暗的天花板许久,才侧过身去,抱住那柔软的身体,直至第二天太阳把玻璃窗户晒暖。

我说,可能还会有一个版本,记得我跟你说这段情节时,怎么也不信,现在写了,可能你相信,这完全有可能,君子这两个字可不是随便称呼的,我想,还是尊重吧,这是我和许英之间最重要的一条感情线,将两个人一分为二。

妹妹说,我跟同事说这段一夜情,你知道什么结果,都觉得不可能,有的说,到了那个份上,可能早冲进去了,还有的说,许英是在考验你,你们还没到这个份上,我觉得这些判断都有道理,很现实,也很残酷,对你来说,不是说理智就能来理智的。好在最后你们都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没有彼此伤害,也有了继续的可能。

我说,还有一个版本可能会不是这样的,两人坐在床上,并排,相距不过一尺。他帮许英解开扣子,扭捏几下,许英说,这个扣子是装饰,解不开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他想,就是这个意思。正想这样,许英说,我们谁也不碰谁,来之前说好的。他松手,许英看着他,都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剩下最后一件,躺下,他们半天没说话。后来许英先说,这里还挺安静的。他说,是啊,今年春天真快,有点夏天的感觉了,你热吗。许英说,有点,没关系。

妹妹说,你这是纯情版,怎么会热起来呢,自己热多没意思啊。

我说,这是铺垫,接着就是你描写的吟哦声,天井那边和隔壁的,一阵阵侵袭来。他赶快打岔说,房间小,一个人时温度刚好,两个人就会有点热,散不开。许英嗯嗯了几下,声音充满了挑逗性。他说,前几天你说写小说时遇到性场面,是按电影电视里面那样写,真的吗。许英说,是啊,我又没有经历过,想象一下就行了。他说,你懂自慰吗。许英说,知道,没有过。他说,听外面的声音,不看画面也可以想象出一段文字,你有可能吗。许英说,可以啊,还不就那么回事。

妹妹说,你这是在挑逗人家姑娘家,坏心眼。

我说,其实都是坦诚的,床上谈创作,稀奇吧。后来,他伸过去手,抓住许英,没有言语,被子里潮气在动荡中散开了点,他依然感到重。手心里的乳房正好包容,两双手掌交错在一起,互相拿捏着,从身子上滑过,一起钻进了隐秘的森林,捉起了迷藏。他一直跑啊找啊,汗流浃背,而心里却干渴,终于跑不动了,听到泉水丁冬响,就捧起喝。他听到了许英在远处叫,就站起来张望,想往前走,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倒在坚硬的大石头上,滚落水中。

妹妹说,泉水温暖吧,我知道是在写什么。

我说,那一版之外可以有多种可能,小说就是想象,没有对错之分,只要合理,跟真的一样,别人信以为真,这才是好的。

妹妹说,其实我写的时候也考虑过,结果可能简单明了,但心情绝对是复杂多变。

我说,还有一个版本可以这样写。整个过程,我都跟随着他。在迷恋的地方,迷惑的地方,他会停留很久。我们忘却了时间,似乎这间小屋就在一片森林中间,在很远的地方,是我们的归宿。那里,有风声,水声,动物们的喘息声,我们在小屋里欢腾。他总是忘乎所以,我不得不拉他,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像动物一样,身上除了树叶花草,了无牵挂。看那小屋,我们还有什么奢求,过了今夜,不在意每天到来的是朝阳,还是阴雨。回不去了,除了停留,就是各奔东西。

妹妹说,这两种演绎很暧昧,只有情绪张扬,没有感官刺激,一切都在想象中发生。那这两个说法相呼应,就是真的喽。

我说,只能说这个版本更适合小说。

巷口的墙壁长年贴着治疗性病、开锁、通厕所以及各类大甩卖和招工广告,旧纸张剥落了,新纸张又摞上,层层叠叠的两面墙壁,像麻风多年的手背。许英看着眼前一则招聘广告,哇的一声说,月薪八千至三万,什么工作那么高工资啊?年龄十八至二十五?刚读书毕业的人能拿那么多工资,是什么工作啊?他向墙壁扫了一眼,没接话,却说,走吧,肚子饿了吧。

两人埋头素面馆,又一阵呼呼声,鼻头冒出了汗。许英给他递了纸巾。他问,今天礼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处看看,来一趟不容易。许英呼了一口面,呼得用力了,面汤喷上了脸,她边擦了擦脸庞边说,不了,我准备考北师大的研究生,要学习英语,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上论坛了。

他嗯了声,也低头呼了一口面,说,学习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准备应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钱的地方,没有赚钱的时间了。许英说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妹妹说,许英去北京了以后,你们联系过吗。

我说,没有,一走了之,算是各奔前程。

妹妹说,你们彼此还会怀念这段时光,毕竟还算美好,所有在我到来之前的女人都让我嫉妒,仇恨,无奈。

我说,没联系,如果不是你写出小说来,我都想不起那个环境里还发生过这段感情,说来谁信啊,只有你信,还写出来。如果是真的,可能我说出这个情节难以置信,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我说得跟真的一样,你信了。所以,写小说,很有意思,你已经在体会了。

他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想着她刚才看招工广告时的话,心想如此一个可爱的女子如果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愿意出卖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但那样可惜的人会少吗?在校学生被包养或当三陪甚至做鸡的,鲜见吗?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如果占有了她那完璧的身体,就必须为她负责,爱情,经济,一切。但他有能力负责吗?老家那与他尚存一纸之约的女人,隔三差五就以不同的理由来向他要钱,要钱要钱,钱成了他们关系的连线,他成了赚钱的机器。他自己省吃俭用,一个钱不敢错花。遇上采访宴请时吃大餐,没时,吃馒头咸菜。生活,他用对付的态度。

他整理了一下喉咙,绕开话题说,英语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长的不同阶段,C像子宫,D像婴儿,E像人开始有三条腿,F像一条腿长了,G像女人开花了,H像男女拥抱,I是合一……

许英听着看着,微笑。

下次来时认得这路吗?

许英仍微笑,摇了摇头。

那我还是到火车站接你。

有半天的时间,他在心里重复着几句歌儿: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他说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声,却看不见人。他仰躺着,一直瞪着天花板,那女子确实走远了。

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层高的经贸大厦上采访,突然间地动山摇,人们慌乱起来,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乱成一锅粥,各自纷纷逃命。人们跑到地面上来的时候,个个都脸青。他摸到手机,摁出去,无法接通,再摁,还是无法接通。过了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拨打的第一个电话不是给父母,也不是给妻儿,而是灯笼。生死关头,灯笼原来已经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此时的灯笼已经离开了电视台,做了商业营销。他打车到了她的楼下,看见大楼无碍心里就踏实了,正要离开,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商场里川流不息,他听出是灯笼的声音,但是人在哪儿呢,他四下张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顺势将一个人影子搂在了怀里。他没有看清楚对方是谁,一定是灯笼。灯笼说,刚才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地震灾难的第二天,他们在前北屯组织作家捐书义卖,以拍卖的方式发动捐款筹款。灯笼在人群中喊,诗集五元起价……五十元,一百元……两百元,两百元第二次,两百元第三次,好,谢谢这位先生;散文集五元起价……在没有人竞拍的时候,他们自己认购,故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往捐款箱投钱。那一段时间里,他们为帮助灾区人民忙得不亦乐乎。为让爱心传递,他写了歌词,请人谱曲,请人唱,在电视台来回播放:哀伤如六月飞雪,呼吸留给了尘埃,大地在哭泣,天使在泪流,我们拥抱在一起。曾经存在的,不再存在,曾经不存在的,复又回来。当我们睁开眼睛,一双双温暖的手,将灯盏点亮……

那些日子,他常常呆呆地看着灯笼,幸福地微笑,心想着,下半生,也许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我说,这段文字基本真实,但在时间上有偏差,我们在2006年就搬出前北屯了,汶川地震是2008年,这样的话,妹妹和灯笼就有时间上的冲突。不过这是小说,你所记载的前北屯并没有在这个时间上停止变迁,你的主人公随着城中村的拆迁,自始至终。

妹妹说,时间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

夏天很快过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杂、乱、脏。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语般地问,想结婚得花多少钱?

他在电脑前稀稀啦啦敲着键盘,没听清她的话,继续敲。

她转过脸来,说,结婚得花多少钱呢?

他清理了一下喉咙说,想结婚啊,不用花钱。

说真的呀。

是啊,不就想吗?想一想还需要花钱,谁还敢想啊?

她一听就笑,打了他的大腿。

他直叫,谋杀老公呀!

我说真的,我们不结婚吗?不要房子和车吗?

他看着她,没吱声。

她屈指数了数,又说,房子嘛,不买太大的,六七十平方米就好了,大概按四十万算,车子呢,不买太好的,国产的,至少也得七八万吧,还有订婚啦宴请啦。所以啊,想结婚,没有六十万就不行。对吗?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悄悄地皱起两道眉毛。他最讨厌听到的就是钱。结婚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受钱的折磨。妻子简直就是催钱鬼,孩子是催钱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钱又鄙视钱。灯笼竟然也提到了钱,还一件一件数到了六十万。他说,我们现在哪有钱啊?

我妈又催我了,让我带男朋友回去。她身体不好,又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灯笼的话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不出半月,灯笼说,我妈来电话要我今年结婚,明年属相跟我相冲结不成,我想,我还是搬出去吧。

3

我说,你已经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纠结,社会性进入了,如果人物个性再鲜明一点就好了,同样一个人,在前北屯生活就会有与众不同的行为痕迹。

妹妹说,同事看了,有的说你好有的说你坏,我解释说,这个男人很无奈。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把你当作标本来写,我也不敢说。我在写的过程中还想过,把我的爱人写成这样,让众人指手画脚,我也成了旁观者,心里怪怪的,似乎我在重新认识你。

我说,难得的客观,我写字的时候一直在找客观。

妹妹说,也不是,心里还是难受,让我写你去爱别人,去跟别人暧昧,去左拥右抱,我难受,很生气,好几次就不写了,同事还问我,好好的生什么气,要不就偷笑。他们说我快神经病了。我真的很伤心,写着就伤心,哪有什么客观。

我说,你写这篇小说是在抒情,证明你在爱着我。写字这么投入,因为你还不是职业作家,不会让自己冷却下来,人家一年写几部书的,要是像你这样,早就疯了。

在太原吗?老同学蓠蓠在电话里问。

在,是你啊。

还在前北屯吗?我来省党校上学来了。

是的,老地方,你想来?

还是你到党校来吧,你那儿杂,再说,我也记不住怎么走了。

没等电话收线,午休的他就弹身起床下楼出门去。蓠蓠,老同学,校花!

公共汽车倒三倒才到党校。篱篱见了他就泡茶,一缕热腾腾的清香。

她问,还好吗?

老样子。为五斗米折腰。你呢?他接过茶,嗅了一下袅袅升腾的烟雾。老同学,温暖。

刚升了正科,就来省城进修一年。

呵呵,那得好好祝贺一下,来这里上学的大大小小都是个官,还是你有成就。

你几年前如果不辞去原来的位置,现在肯定是你坐正了,你何苦要出来打工呢。

我就这牛马之命,奔波劳碌,当不了官啊!

谁像你这样清高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各人各命吧。他说这话时,茫然起来。六年前,他辞去公职到省城,受聘于媒体,同千千万万刚从学校出来的小青年一样当记者,东南西北到处跑。他说,这就是千里马的命,没有伯乐,只能靠自己拼命去奔跑。他有技术,有文才,人家完成不了的工作,最后准得找他出马,故他有“宝马”之称。但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临时聘用的打工仔。他做的纪录片,连年获国家大奖,但受奖人的姓名里他能排最后就不错了,大家都明白,排上也没用,反而占一个名额。他们得了奖,有奖金,能升级,能脚踩猪油溜溜滑,给领导们贴金去。而他拿上获奖证书有什么用,还是一个临时工。调到省城来?难啊。有人暗地里说,不会少于30万!他笑了笑说,我会梦到的,和领导一起梦这笔钱,让他们别着急。将来怎样?他想,大不了跟初来乍到一个样:拿低报酬,住贫民区,勤俭度日。但在他的内心深处,离开家乡来到省城的主要目的并非为仕途,而是为爱情,总希望寻得一位心仪的女人度半生。可是迎来送往中,女人像风筝,线不牢固。他空有一腔痴情。折腾数年,爱情、事业如梦幻泡影。他变得不修边幅,随波逐流。

妹妹说,我这段是不是太纪实了点,有点像官场小说的味道。

我说,是有点,不过主人公的背景介绍穿插在这里,转换一下情绪,也可以。这段描述让我想到自身的命运,要想做事,必须牺牲,除非命运非常好,一路一个台阶总有贵人扶持。我不是蔑视权贵,是蔑视渴求权贵的那种被扭曲的心。我的职业见过高官显贵,见过百姓布衣,一样的,他们都是人,都在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为什么同学来找我,会觉得跟见到珍稀动物一样,因为我到省城打工后,几乎不跟同学故交来往。距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主要是孤独,沉迷在自我的空间里。同学们都在打探我的消息,说这人不声不响就消失了,他们知道我出来打工,也联系不上。想想我的生活多简单,深藏在前北屯,有时候想,如果我突然患重病死了,或者出现什么意外事件,才是真正的销声匿迹,没人知道我的住处。阎扶知道,但我们也是一月才见一两次,这还是前后院邻居,其他人像朱宾,一两月打一次电话。别人就更远了,他们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我。

妹妹说,可怜啊,我要好好爱你,不让你出现什么意外,都不要,我们安静生活,写字,别的都不需要,这是命运,我们在一起。

她撩开了窗纱,看了一下窗外的柿子树说,那柿子真漂亮,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像红灯笼。

她说到灯笼,他想到了灯笼,前几天她到前北屯将最后的那点东西拿走了,这个影子一时还挥不去。

灯笼说,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见过,我的同事,那跑业务的大个子,拉广告可厉害呢。

搞业务的大个子,就那个长得像我们电视台的山药蛋一样的?

灯笼嗤的一声笑,嗯了声。

你有新男朋友了?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办啊?

我能怎样啊?我等了你长长的两年了,你不能离婚,也……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永远这样吗?陷得深了,对你也是伤害。

他呆呆地盘腿坐在床上。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一会儿,他似乎醒过神来,说,嗯,见过,那大个子,挺憨厚,就是比山药蛋矮点儿。

这拖鞋我就不带走了,你这儿有人来时,可以穿。她收拾着,拍了拍那双毛拖鞋,顿时屋子里灰蒙蒙起来。

你带走吧,不用再买了。我这边没有什么人来。

她拿着毛拖鞋到廊道上拍了拍,才装进圆滚滚的尼龙袋里。转过身来拿起一盒子咖啡,说,咖啡,不拿了,你就留着用吧。说着又放回原位,又说,有时候累了可以提提神。

没事,那边还有一盒,你带上一盒没拆的去吧。他说着起身,伸手取了一整盒咖啡帮忙为她装上,又说,你这是同他住吗?

不是,几个同事租了套房,好几个家,一个家空着,我住那儿。

东西那么多,我帮你搬过去吧。

好。

我说,明白了,你写的灯笼不光是本体形象,还有红柿子的影子,都是饱满着,迎风晃荡着,我们床前的柿子树,你的印象太深了。

妹妹说,是啊,联想嘛,反正灯笼是个大奶姑娘。

灯笼走了,似乎轻轻一抹就从前北屯消失了,而眼前这些小红灯笼依然在窗前摇晃着,快要入冬的风一场一场凉下去,小红灯笼们却个个饱满新鲜,枝头上招摇起来。他移步窗边,对篱篱说,外面景色不错,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她拢上窗帘,坐到床席上,说,不要了,这批来学习的熟人太多。

他呵了一口茶,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似乎他们干的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见不得人。心想自己如果真同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话说,可是他们没有。初中时,她是公认的校花,山西民歌唱得甜,甜得呛人,引得所谓采花的蜂蝶团团转。

他从小就热爱民间的,传统的,雕刻,壁画,民歌,民谣,都热爱。他对蓠蓠有好感,全因为民歌,但他没有表露过,只偶尔流露出高山流水九曲十八弯的眼神。当然,他的眼神,她能领会。高考过后,录取的通知还没有下来。某个夜晚,她不约而至,聊得很晚,最后说太晚不走了,就同他夜宿一床。他却呆瓜一样,摸一下她的身子都不敢。在他心里,她是圣洁的,不可侵犯。后来,他才明白,那晚她来之前与男友吵架分手,第二天早上离开他家时直接去了医院做人流。他仿佛是她的避风港、呕吐盆。她有难有苦,必有他在。闹非典的时候,她正好在石家庄参加一个培训,意外的感冒让她恐惧得不知所措,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他。结果,他去石家庄带她回来,住进太原前北屯。他在斗室里为她做饭烧水煲药洗衣服吹头发,同起同宿好几天,仍然不敢碰触她的身体。

其实,那身体的使用率太高了,圣洁的光环早消耗殆尽。从初高中到上大学到分配工作、换单位、晋升,她都以身体当作先锋资本。现在,花儿蔫了,身体还被高频率地利用。她似乎觉得自己没有把身体给他,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于是此时,便笑着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说说话。他的屁股就从茶几椅子上挪到了床上。她竟然逮住他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去。就那么一刻,他看见了她的身体。那身体已是枝残叶损。瞬间,他多年来美好的幻想灰飞烟灭。手机响了,她的。一会儿有人来找她,她说是比较重要的人,这句话让他明白,自己一会儿得回避。

我说,两个女人之间的场景转换很快,很小说,你的同事会说不喜欢他,也许这点恨才是小说的价值,你也说过写这段时,心里特不舒服。

妹妹说,我一边写一边骂人,同事问我骂谁,我说他,恨死他了。同事说,那就把他写得坏一点才行,不疼不痒的才难受,这种人没什么可怜的,男男女女都不值得可怜。可是我心疼啊,那时候的你是茫然无助,你还没有找到我。我都写不下去了,尤其跟这么烂的女人做爱,简直是在折磨你,毁了你的肉体,还要毁你的心,最终让你自我糟践。

我说,这样写才能让他的个性鲜明起来,恨爱交加,一切都有了。

来与去,像贼,他感到不爽。我是来满足她的,还是她来满足了我的,都不是,那是为什么?他愤愤不平,恨自己恨她还是恨谁,他感到恶心。后来,他在廊道上迎面遇见了一个男人,转瞬间,那男人进入了她的房间。他嘀咕,也许鸡的身体也未必比她糟糕。许英现在在北京吗?他惦记起来,多好的姑娘!当学生时,篱篱也很好的,起码在他的记忆里她是十样样花开十样样的好。但现在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许英会变吗?若干年后,会变成什么样?难道女人真的为了达到目的对自己什么都愿意做?他的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

公共汽车倒三倒,前北屯到了。混混沌沌的,指缝间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烧。阴暗处,姑娘幽灵般出没。睡觉一晚多少钱?他说。姑娘目光闪烁一阵,五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两个人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暮色像窗帘,严严拢上。

我说,误入歧途和过眼烟云这两组词,就是他的处境,无论是否经历过现实的磨难,内心的承受足以摧垮一个人。他和篱篱见面,是我的缩影,抛开想象的成分,我们只是在一个相对雅气点的餐厅见了一面,少年模样几乎消散,彼此中年,思前想后,感慨不尽。我事先得知篱篱的一些情况,跟小说里塑造得差不多。我讲给你听,那会儿你还不信,非要说我跟人家怎样了,其实是过了个把月,另一个同学来找我,也是吃饭喝酒,说起篱篱,就是你写的那些情节。当时我觉得可以塑造一下,符合现状,篱篱身上有无数人的影子。

妹妹说,是吗,我更不相信了,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干嘛扯到别人身上呢,怕什么,是不是你们还来往着,怕看见了,旧情复燃啊。

我说,哪的事,篱篱好歹也算个名人,小范围的也是名人,那些烂事几乎都知道,我没必要趟这浑水吧。这样跟你说吧,篱篱身上的肉哪里多哪里少,现在打个电话,就有熟人会说出眉眉道道来,你信不信。

妹妹说,算了,我不想跟你生气。

大雪覆盖着的前北屯,一片洁净,千家万户门楼前的小红灯泡像残留枝头的柿子,红红的盖着一层煤灰。鬼又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还在街上神出鬼没,聊聊么?聊聊么?他低着头,两手插进裤兜里,像一个幽灵默无声,在北风中的花街穿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

电话信息响了,是许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西客站早上八点钟的火车,到太原大概十一点,你来接我哦。他没有回信,两手仍旧插进裤兜里,拐进染布巷。手机响了,他没有掏出来,任由它在幽暗处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回到斗室里,脱衣上床,关手机时发现电话不是许英打的,是蓠蓠,五个,最后还有一个是丁玲的信息。现在他不叫她灯笼了。她在信息里祝他圣诞节快乐。他把手机电源断了,仰脸睡下。院子里的叫声从天井那边有节奏地掀起来,棉被像凝固的浪花淹过他的头顶。

我说,结尾预示着我还困在前北屯,这是宿命,人生必然的一劫,我也在这些灵魂的灾难中完成自我救赎。

妹妹说,是啊,最终的救赎还需要我来完成,首先是我出现,挽救你的身体,然后写这篇小说来清理灵魂,身心所依附的垃圾都要清除掉,我们才能健康地爱。

我说,结果是我们离开前北屯,而拆迁还没有停止。时间在清理着我们,我们也会自觉地走开。若干年之后,记忆也最终消失。只剩下一些字,看得见摸不着,也叫做艺术。

关于前北屯的文字,很多人写过,有些存在刊物上,有些存在各自电脑里,最后是妹妹写的这篇《花事》,《当代小说备忘录》2011年第11期曾选载。那里有妹妹的真实姓名,后来,妹妹的笔名有好几个,都很多好听的名字。有一个叫奶奶猪,很性感很惰性。她也叫我鸟鸟猪,同样性感加动感,像刚出土的鸟尊。汉字真美,比现实生活更有想象力。写完了这些字,我的想象还没有停止。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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