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椴树皮蓑衣

2015-11-20高维生

民族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蓑衣

高维生

可以这么说,我对椴树不陌生,从小生活在长白山区,那里盛产树木,用文学的语言形容是无边的林海。我家不在林区,生活中与椴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铅笔杆,三合板,筷子,厨房的菜墩子,擀面的面板,炕上的柜子,亲戚来时带的椴树蜜,都和椴树相关。

2014年8月,已经立秋,天气还是闷热,看不到秋高气爽的迹象。蝉儿不厌其烦地鸣唱,一拨拨地赶来。我在电脑上,整理6月去东北田野调查拍的片子,看到在关云德民俗馆中,拍下的百年椴木蓑衣。关云德是满族,他是乌拉街一带的活地图,他说这样的蓑衣不多见。

站在椴树皮蓑衣前,它孤独的样子,让我的目光久久不肯离去。我们未经受过去的时代,只有它在场,是留下的遗迹。椴树皮蓑衣中,潜藏很多的秘密,记录很多的事情。经过关云德的同意,允许触摸一下。快要碰到椴树皮蓑衣,我感觉手微微地抖,每一根神经,牵扯我的情绪,有一丝犹豫,有一缕激动。指尖接触蓑衣的那一瞬间,我的体温炸开时间的淤积,储存的情感,从各自的方向奔泻而出。我对蓑衣耳熟能详,自小被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迷住。他是浙江金华人,在朝廷做过小官,后来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每个字都深含丰富的情感,展示江南春天的秀美景色。诗的画面感强,富有节奏,表现渔父悠闲自在的生活情趣。渔父手中的鱼竿,身上披的蓑衣,还有那顶竹斗笠,给少年太多的想象。我看到描绘此诗的图,那件蓑衣是南方盛产的棕榈衣,在北方根本见不到。百度百科上解释,“蓑衣是劳动者用一种不容易腐烂的草(民间叫蓑草)编织成厚厚的像衣服一样能穿在身上用以遮雨的雨具,后来人们发现棕后也有用棕制作的。”蓑衣是一件大众的日用品,不是北方的特产,关键词是椴树皮的蓑衣,很少有资料提到它。椴树皮是一条情节线,突然的中断,使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我寻找有关椴树皮蓑衣更多的答案和发展的线索。关云德送我一本《九台文史资料》,这一期是萨满文化专辑,上面有他写的“萨满神话传说故事”、“满族风情传说故事”,刊登他的萨满剪纸,就是没有关于椴树皮蓑衣的文字。我是在2010年4月30日《吉林日报》电子版,读到过关云德的《东北满族人的树皮蓑衣》:

满族的先世是渔猎民族,专拣大森林边和江河边住。旧社会没有防雨的东西,满族人就地取材,利用当地的东西自制防雨的蓑衣,住在山区的就用山上椴树皮编制,住在平原的就用笸麻、三棱草、乌拉草编制蓑衣,下雨天头上戴顶苇凉头(一种席草编织品)身上披着蓑衣,光着脚,雨就淋不着了。

笔者今年收集到两件椴树皮蓑衣,实属难得。民间能有人保存到现在,也确实不容易。近日考证一下打牲乌拉清时供贡品中,竟还有椴树皮苘麻等。因椴麻是椴树皮麻,是椴树硬皮和树干之间的软皮,剥好可达几丈长,晒干后,可撕成麻坯再扭成绳,尤其是紫椴,内皮非常坚韧,编绳绝对耐用结实。就是上世纪60年代的山区农村,还使用椴树内皮搓绳子和背篓用。《盛京通志》记载:质白者曰糠椴,其皮于制绳,引火枪,军中需之。《随銮纪恩》又载:“又有一种白椴木,叶大如团扇,初生时可蒸冷淘,霜后则鲜赤如枫,其皮可制绳,为鱼网之用,乌喇网大鱼,常用之”。这明确说明了这种椴麻绳的用途,一是作为火枪引火所用,二是织大网捕鱼用,而织网时则要在网上涂猪血,以使其沥火性能好,网绳不烂。

2014年6月28日,四年多以后,我在关云德民俗博物馆,终于看到墙上挂的椴树皮蓑衣。我面对的不仅是树皮做的衣服,而是漫长的历史。椴树皮蓑衣展开,犹如大鸟的翅膀,它渴望风雨,在时间中凝固成飞翔状。它只要一沾上雨水,生命的激情,瞬间可以激活。

椴树皮蓑衣挂在墙上,它是一件雨具,只有在天阴下雨的日子,它才能得到重视。当它披在身上,接触到人的体温,听到心脏的跳动,闻到呼吸的气息,它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阴雨天,雨打湿大地,清脆的雨声,定会穿过墙壁在屋子里飘荡。这样的日子,勾起椴树皮蓑衣的情绪,回想初次和主人出去的情景。大雨的日子,蓑衣披在身上,防雨、御寒、透气,男主人穿上它,定是出门有事要做,去会多年不见的朋友,或者商讨家族的大事。多情似水的女主人,想不到天气的变化,她和情人的约会,不能因为雨天取消。阴郁的雨,引出人的情感。椴树皮蓑衣是一部厚重的史料,现代人要查阅大量的文献,研究它的发展和历史。

但是我想看到的是蓑衣主人的故事,蓑衣有他们的温度气息,有情感的遗留。每一条椴树皮,经过手的摩挲,雨水的淋漓,自然和生命在它的身上,交织出悲欢离合的演绎。我面对一条条椴树皮,时间收干它们的汁液,却无法消除历史的痕迹。

平常的椴树,在捷克被评为国树,举国上下的人,对它投去敬仰的目光,和无限的热爱。在日耳曼人心中,椴树也有不一般的意义,它是神圣的,被尊奉为爱情与幸运女神费里娅。在很早以前,中欧的每一个村落中心,都拥有一棵枝叶茂盛的椴树。椴树是公器,是聚会碰头的地方,在此交流信息。神圣的音乐响起,一对新人穿着婚礼服,在树阴下,举行盛大的婚礼。椴树生长在大地上,承载着人文的重担。

我国赫哲族很早的时候,用柳树皮、椴树皮的纤维,纺成绳织成网。椴树皮经过水的浸泡,变得更加有韧性,结实耐用,是编绳、编筐的理想材料。“三月吃桦树皮,四月吃椴树皮,五月吃松树皮,这些季节里的树皮,不但没毒且甜。”一年四季,大自然不断变化,在日常生活中总结出经验,编成容易记住的顺口溜。椴树是长白山野生的树种,是最优质的野生蜜源植物。六月至七月中旬是花期,椴树花盛开的季节,树林中弥漫香气,椴树花不大,由五个花瓣构成,柱头五只,中间含有蜜汁。椴树蜜色泽晶莹,醇厚甘甜,比一般蜂蜜含有更多的葡萄糖、维生素、氨基酸、酶及酯类,具有补血、润肺、止咳消渴、增加食欲等多种疗效,是难得的蜜中佳品。

近读日本作家盐野米松写的《留住手艺》,其中有一篇是讲在山形县的温海镇,有一个名字叫关川的村落。这个村子里的人,从事一种古老的“椴木织”,它从树到织成布的过程,一共需要二十二道工序。勇喜、喜代在口述时说:“‘椴木织到底有多长的历史,我也说不清楚,但听说至少也得有千年以上吧。”

讲述者精通于祖宗留下的手艺,从小看“椴木织”长大,后来他们接承下来,年复一年地在织布中度过。织布梭的声音穿越时空,长长的树皮线,在织机上织出的布,散发树的清香,渗进记忆中。“说到底,神情也许是某种精神方面的东西,是这种东西把生命价值的反映带到了脸上?”(罗兰·巴特尔:《明室·摄影杂记》)罗兰·巴特尔说的“神情”,书中有一幅照片,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传统的和服,坐在织布机前,她在操作机器。桌子上摆放着处理好的椴树线,织女工的眼神透出恬静。罗兰·巴特尔说的反映,我在她的眼睛中踅摸到了。这样的织布机,我在鲁北的魏氏庄中,在关云德的民俗馆,还有几处见过。每一架机器所在的地点不同,使用的主人不同,年代不同,她们身上所发生的故事,经受的人生大不一样。她们承接的都是传统手艺,织布的材质,却有很大的区别。盐野米松在书序中不无感慨地说:

如今,童年记忆中的各条街道里匠工们作业时工具所发出的声音没有了,他们的作坊没有了,隔窗观望他们的孩子也没有了。那是因为这些职业已经不在我们身边,只一个世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怀着一颗憧憬的心,观望过匠工们做活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也是为这些职业不复存在而深感遗憾的一代人的代表。出于这种感情,我用了不短的时间和多次的机会,寻找走访了现存的一些匠工和他们的作坊。听他们讲故事,看他们视为生命的工具,我把这件事看作是我今生中极为宝贵的经历和事业。

盐野米松记录了一个现代人的老故事,他找的不仅是手艺,更是消失的文化。在中国,椴树皮蓑衣被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是历史的记忆,关云德这样的民俗学家都感叹道,在民间有人能将椴树皮蓑衣保存到现在,“实属难得”。

椴树绝不那么简单。它的种子扎在大地上,吸收泥土的精华。有一天,当椴树长大,它全身是宝。

我这几天有些癫狂,心中装的都是椴树和蓑衣。身边的书《长白山猎话》《图像中国满族风情叙录》《东北农村生活》,我仔细地查阅,没有找到一句关于椴树皮蓑衣的记载。只在《东北农村生活》看到一幅照片。雨后泥泞的大地上,有三个孩子,中间的穿着一件蓑衣,却是靰鞡草编织的。我还是想寻到痕迹,循着一丝线索,对椴树皮蓑衣有深刻的了解。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东北森林的采伐量逐年增加。在大肆掠夺性采伐过程中,椴树难逃此劫。筷子厂、铅笔厂、胶合板厂等,椴树资源受到严重威胁。

2012年3月4日,“木文化之旅”在抚松漫江镇锦江村进行。来访的专家学者,坐上牛爬犁,奔跑在大山大野中,享受自然的美景。在村口遇上两位背着椴树皮背筐的妇女,她们是 “木文化”之旅其中的一个民俗表演。我看着电脑照片上的妇女,那漂亮的背篓,我小时候,在天宝山姥姥家看到过,背篓上的花纹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1985年,我第一次回东北探亲,三叔送我一块椴木菜板。临行时,我将菜板用草绳子捆绑成井字形,一来拎着方便,再就是防止碰坏。上火车后,将它丢在座位下,我们一同走过漫长的旅途。菜板长50厘米,宽30厘米,厚度为5厘米。在家中使用二十多年,这么多年中,经过菜刀数不清的剁,留下密实的刀痕。菜板中间凹进去,只好舍弃不用。我舍不得丢掉,将它放到楼下的仓库里。

我匆忙地下楼,来到仓库去找菜板。打开的门,投进一片光束,落满灰尘的椴木菜板躲在角落。我重新把它搬回楼上,竖在对面的墙上,拿出相机拍照。

和椴树皮蓑衣纠缠不清,调动自己的资源,给在东北延吉的老岳父打电话。他年近八十,对过去的生活知道很多,没有想到的是,他根本没听过有椴树皮蓑衣。我还是心有不甘,又给另一位朋友打电话,他父母年过八十,一直生活在东北的农村,应该对东北的生活更了解,但得到的回答出乎预料,他们只穿过靰鞡草的蓑衣。

2014年8月7日,下午13:13,思量再三,我拨通雁鸣湖盖大姐的电话,询问她见过椴树皮蓑衣没有,我得到一段珍贵的口述。1949年,她七岁时,随母亲到乌拉街,探望母亲的叔叔。老刘家是大户人家,她在墙上发现一个由无数根条状物组成的衣服,母亲告诉她,这件衣服叫椴树皮蓑衣,穷人家穿乌拉蓑衣,有钱的人家才能穿这样的蓑衣。盖大姐年纪小,特别淘气,她到衣服前,伸手去摸,母亲赶紧制止。

她的讲述,我用手机录下音,然后整理出来。盖大姐的口述有道理,将她和我朋友父亲的讲述整合在一起,梳理出清晰的脉络。一件椴树皮蓑衣,承载这么多的文化内容。关云德民俗馆的椴树皮蓑衣,被我抚摸过,留下我的气息。

一件椴树皮蓑衣在工匠手中,经过一道道的工序,将自己的情感编织在衣中。它愿意主人穿上它,走进风雨中,他们一同与风雨搏斗。只有这个时候,它感受自身的价值,饱吸大自然的赏赐。人穿上椴树皮蓑衣,如同一棵活动的树。

风雨的篆字,刻在椴树皮上,记录下人的悲欢离合。

蓑衣是椴树的灵魂,它展现自然的大美,它的情感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动的历史。每一条椴树皮条,是起伏的山脉,是流淌的溪水,是一朵升起的晨雾。织物的质感,发出一种神秘的暗语,传达远去的声音。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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